聪志在羽田机场下了飞机,先坐单轨电车到滨松町,然后换乘山手线回事务所。
下班高峰时间,车厢里非常拥挤,空调根本不起作用。聪志虽然穿着短袖衫,还是热得要命,加上跟旁边一个男人汗津津的胳膊靠在一起,难受极了。品川站到了,本来应该在这里下车回事务所的,却在车厢中间站住了。
“涩谷。”
听到车站的广播说出这个地名,聪志终于随着人流向东横线的换乘口走去。
姐姐不是哮喘病,是精神病!自从知道了这个事实以后,家里发生的一切,哪怕是芝麻大的小事,都得重新审视了。好像就要触及重大而丑恶的真实似的,聪志感到可怕。一想到自己一个人,带着可怕的疑问,在事务所度过漫漫长夜,心里就堵得慌。他觉得无法忍受。
但是,既然已经跟笙一郎说好了今天晚上不去见姐姐,就不能食言,于是聪志选择了回家。下车以后没有马上朝家里走,而是进了一家咖啡馆,坐下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他忽然犹豫不决起来。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过下去,难道不可以吗?这么多年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继续这样过下去,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把一切都揭露出来以后,全家还能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吗?
伴随着这种担心,聪志重新认识到,这个家对于自己来说是多么重要。父母的关系确实很不好,这些年,聪志已经把这个问题给忘了。长大以后,对母亲有批评也有反感,可是,儿童时代的聪志总是把父母理想化。无意中回忆起来的时候,聪志觉得那时总是认为父母是百分之百的好。
如果把一件件往事细心地挖出来重新验证的话,会发现其中有很多是幻想。实际上父母的关系是十分冷淡的,小时候聪志也看出来了。母亲长得很美,但架子很大,喜欢读晦涩难懂的书。身体羸弱,经常回娘家,聪志也经常跟母亲一起去。
父亲经常说母亲是娇生惯养的娇小姐。确实,母亲在娘家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聪志在母亲面前也是经常撒娇。父亲在高中时代是橄榄球运动员,工作以后非常出色,在家里对孩子很和气,经常跟孩子们一起玩儿,有时候把聪志举得高高的转圈儿。
如果让聪志说觉得谁更亲,他会说是父亲。母亲在学习方面、礼仪方面对孩子管得很严,从幼儿园时代就抓得很紧,有一次甚至把聪志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连环画扔了。父亲对母亲这种教育方法不满意,但从来没说过什么,也许父亲也怕母亲。
聪志心情不愉快时经常来安慰他的是姐姐。姐姐还多次代他受过,挨母亲的骂。母亲因贫血或感冒卧床不起时,洗衣服做饭的也是姐姐。姐姐小学二三年级时,已经成为帮助家里解决各种问题的中心人物了。
是不是姐姐承受的压力太大才得了精神病呢?
9点左右,聪志总算到了家门口。他还在犹豫该不该跟母亲说,站在门口没有马上进门。忽然,门开了。
“你回来啦!”是志穗。
聪志吓了一跳:“……回来了。”不知不觉被母亲的笑容吸进了家门。
志穗穿着蓝裙子、白上衣,笑眯眯地说:“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
聪志又吓了一跳:“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我?”
“走到咱家门口就停下了嘛。”志穗看着聪志手上的旅行包,“出门儿啦?”
“……啊。”聪志没看见姐姐的鞋,优希还在医院。
聪志脱了鞋就要上楼,志穗叫住了他:“这段时间你是怎么过来的?在事务所住没出什么问题吧?吃饭啦,洗衣服啦……”
聪志只好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衣服送洗衣店,饭嘛,附近又有饭馆儿又有便民店。”
“内衣呢?内衣脏了怎么办?”
“扔了,买新的。”
志穗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那不是太浪费了嘛。”
“现在便宜货有的是。”
“没给人家事务所的人添麻烦吧?”
“没有,我们头儿能理解我。”
“优希也是这么说的……你又不是没有家,干吗要……”
“你还有完没完了?”聪志腻烦了,抬腿就往楼上走。
志穗一把抓住他的旅行包,聪志吃了一惊,赶紧往自己这边拽。
志穗一使劲儿,还是把旅行包拽过去了:“肯定有脏衣服吧,不赶快洗了它,还不得臭啦。”说完提起旅行包就到起居室去了。
聪志没办法,只好追了过去。看见志穗要打开旅行包,连忙说:“我自己来。”说着推开母亲,自己打开旅行包,从里边掏出一个装脏衣服的塑料袋。
志穗接过那个塑料袋,到洗衣机那边去了。聪志打开冰箱,倒了一杯冰镇麦茶,一口气喝完以后,才意识到渴得要命。
“从今天开始该回家住了吧?”志穗一边问一边把聪志的脏衣服往洗衣机里放。
聪志没回答母亲的问话。
旅行包里装着四国地区灵山的导游手册,里边有灵山一年四季的风景照,彩色印刷,相当精美。封面是郁郁葱葱的夏之灵山。翻开封面,是粉红色千岛樱花盛开的春之灵山,接下来是红叶满山的秋之灵山和朝阳下白雪覆盖的岩峰。聪志把导游手册拿出来,故意放在饭桌显眼的地方,然后拉开一段距离,观察母亲的反应。
志穗从洗衣机那边回来,看了那个灵山的导游手册一眼,表情没有一点儿变化。她一边往杯子里倒茶,一边问:“这次出门儿是为了工作?”语气跟平时也没有任何不同。
聪志对母亲的冷静感到很恼火,故意挑衅地说:“去玩儿啊。请了几天假,调查了点儿事情。”边说边观察母亲的反应。
志穗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又是住在事务所,又是请假去玩儿,这要是在检察院工作,还不得让人家把你给开除了。”说着又倒了一杯茶,回到起居室。矮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小说。母亲总是爱看这种大部头的小说,少年聪志经常感到新鲜和惊奇。年轻时美貌、聪明、严厉的母亲的形象再现于聪志眼前,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不协调的感觉。
“优希又是后夜班。”志穗坐在矮桌前,叹了口气说,“下了白班,在护士宿舍稍微睡一会儿就又去上后夜班。那孩子夜班多起来了,三天才回一次家,回来以后就回屋睡觉,什么话都不说……”
“我到四国去了。”聪志对母亲说。
志穗好像没听见聪志在说什么:“那孩子可真是的,这还不把身体搞垮了呀。医院方面也真是的,人手不够也不能把负担都加在那孩子身上啊。”
“听见没有?我到四国去了!”聪志提高声音说。
“噢。”志穗看了聪志一眼,马上低头看着茶杯,继续说优希的事,“陪床护理的制度取消了,结果是增加了患者和护士两方面的负担。那孩子,把患者那份负担也承担起来了。”
聪志把灵山的导游手册拿起来,放在矮桌上:“还去爬山来着。”
志穗没搭茬儿。
聪志一边翻开导游手册一边说:“一直爬到山顶。我是顺着盘山路爬上去的,其实,得从挂着铁链的悬崖那边爬上去才能受益。您呢?您是从悬崖那边爬上去的吗?”聪志指着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挂着铁链的悬崖的照片,人们正在顺着铁链向山顶上爬。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志穗呻吟般的声音:“……为什么,现在,说爬山的事?”聪志看着母亲消瘦的肩膀,“想知道真相。父亲的事故,姐姐的病,家里所有瞒着我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哪有什么瞒着你的。”
“没瞒着我?姐姐的病,不是哮喘病!”
志穗抬起头来。
聪志看到母亲的表情起了变化,乘势紧逼:“姐姐是因为精神病住院的。双海儿童医院,对不对?”
志穗瞪大了眼睛:“你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查查报纸,问问医院,就都明白了。为什么瞒着我?”
志穗低下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姐姐为什么要到精神病科住院?病到什么程度?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姐姐到底是为什么得的精神病?”
志穗不回答,聪志焦躁起来:“是不是因为家里的事?因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姐姐才得了精神病的?”
“别说了……”志穗痛苦得声音都颤抖了,她用双手捂着脸,“……都是我的错!”
聪志感到意外:“什么?你把姐姐怎么样了?”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呀!”
“您跟姐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别再追问我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您跟我说清楚。这么瞒着我,我受不了!这么瞒着,一家人越来越疏远,最后非散了不可。告诉我,都告诉我!”
但是,志穗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一言不发。那姿势,不仅是不回答聪志的问话,简直就是无视聪志的存在。
聪志把导游手册抓起来往志穗面前一摔,看着志穗低着头捂着耳朵的样子,气得骂了一声:“真他妈的!”跳出起居室,跑到门口穿上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把我当傻子!”聪志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应该得到这种对待。谁都不承认他的存在,这气真是不打一处来。
“不行!不能就这么拉倒!还是得直接去问姐姐!”
聪志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多摩樱医院。司机不熟悉去医院的路,在聪志的指示下,总算顺利地来到了医院的大门前。此时的聪志还没有平静下来。
进了大门往里走,聪志整理一下腰带,正要走进医院大楼,忽然听见背后急刹车的声音。回头一看,一辆红色小汽车正冲着自己撞过来,吓得聪志赶紧往旁边一跳。那辆车从聪志刚才站的地方驶过,停在大楼前边的停车场里。
“怎么开车呢!”聪志在心里骂了一句,朝那辆车走过去。
车门开了,从车里传出一个小女孩的哭声。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人从车上下来,拉开后车门叫道:“下车!快点儿!”聪志从刚才的车速、车里的哭声里感到某种不协调。他感到奇怪,更感到不安。
那女人又说话了:“磨蹭什么呢?不快点儿出来,不得了哇。”不慌不忙的语气,跟说话的内容很不协调。
那女人瘦高瘦高的,三十二三岁,平时笑起来一定妩媚动人,但现在,面部表情平淡,眼睛里充满虚空,连聪志走过来了都没注意到。
“你得自己出来,妈妈不能碰你。”还是那种语气。车里光线很暗,借着医院入口处和停车场的灯光,看得出里边坐着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光着身子,什么都没穿,坐在铺着毛巾的后座上,四肢伸得直直的,连十个手指头都伸得直直的,身体似乎一动都不敢动,向后仰着头,啊啊地叫着。
小女孩的皮肤是粉红色的,原以为是光线的原因,仔细一看,不对,是烫伤!女人又说话了:“你一直这么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啊。”还是不慌不忙的口气。
她是不知道烫伤的严重性呢?还是因为精神恍惚在发呆呢?聪志正在猜测女人的心理,只见那女人上半身探进车里去了。聪志还以为她是要把孩子抱出来,正担心她碰痛了小女孩的时候,只听那女人不耐烦地叫道:“别没完没了地哭了!”
啪,女人给了小女孩一个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