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海儿童医院院子里的夏山茶,硕大的白色花朵竞相开放。优希迎来了住院以后的第二个星期二。本来这个星期二应该去爬明神山的,可是因为上星期五优希引起了一场骚乱,没有被批准。
优希向她的主治医生土桥提出抗议,土桥却说:“想去可以,那么请你告诉我,上星期五为什么闹?你觉得自己身上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优希不肯回答,结果,明神山没有去成。从星期二到星期五,优希每天按照医院规定的作息时间表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在教室里,在小组会上,同学们把被称为“动物园”的八号病房楼所有孩子的外号都告诉了她。
优希在小组会上还是一言不发。本来规定在小组会上应该谈的是一天之中发生的事情和感想,但大部分孩子是闲聊,有的一聊就刹不住车了。比如有个外号叫“女狐”的中学二年级女孩,说起话来就兴奋得不得了,总是把早上起床到小组会这段时间的大事小事描述得详详细细,真是不厌其烦。优希查了一下词典,原来“女狐”含有“碎嘴婆”的意思。
外号叫做“伯劳”的初一女孩呢,以前爱偷别人的东西,曾经把偷来的东西一件件做过交代。现在的小组会上,她每天都要把一天之中收集到的东西一一介绍给大家。“伯劳”是一种习惯于把捕获物串挂在树枝上作为食物的鸟。
外号叫做“八哥”的小学五年级男孩,总是重复前边同学的发言,连语调都模仿得很像。人很聪明,学习成绩也不错,但从来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得了拒食症的“蜥蜴”,这天说的是她父母吃饭和骂人时的丑态。
轮到优希,她总是说一句“没有什么可说的”或“跟每天一样”就算是自己的发言。小组会的小组成员不是固定的,每两周一换。星期一长颈鹿和刺猬跟优希换到了一个小组。
长颈鹿比刺猬爱说,但他发言的内容,多是他折磨小虫子小动物的事。他绘声绘色地描绘小虫子或小动物临死前痛苦万状的情形,最初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听着听着才知道他并不是要吓唬周围的人,而是要发泄内心的一种冲动以达到消解的目的。
刺猬说的话题都是他记住的宪法或法律条文,有时是经济理论。说的时候像是在背书,没有一点儿抑扬顿挫。他能记住那么多内容,语气中并没有炫耀,反而带着某种厌恶感。听说有人问他是在哪儿记住的这些东西,他愤怒得差点儿把那个人轰出去。
这种所谓的小组会对治好大家的病有作用吗?优希表示怀疑。不过,通过参加小组会,确实可以让人感到“不只我一个人有这种病”。有痛苦、有烦恼、受折磨、觉得活不下去的,并不只自己一个。还有,不想被别人干涉,希望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希望保守自己的秘密的人,也不只自己一个。
在这里,大家都很孤独,但大家彼此认可对方的孤独,无言之中却能做到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在这一个多星期里,八号病房楼里出过几个小乱子,但没人受伤,还算平安无事。
星期五下午,又轮到优希接受心理辅导。优希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但是她想参加下一次的登山活动,她想到离天近的地方去。于是,她决定跟心理医生谈一些不会使自己感到痛苦的事。抱着这种想法,她坐在了诊室的躺椅上。她拒绝躺下,只是双手抱膝坐在了那里。
土桥先问优希,上小学以前的事还记得什么。
最初是在离家很近的一所幼儿园,跟小朋友们的关系也很好,可是母亲志穗突然让她转园,理由是新幼儿园教育先进,培养的孩子有教养。父亲雄作倒是认为哪儿都一样。
“你是怎么看待转园这件事的?”土桥问。
优希说她不想离开原来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另外,新幼儿园离家很远,还要坐公共汽车,特别是新幼儿园的园规太严格,稍有违反就把母亲叫来,当着母亲的面狠狠地批评一顿。有时候还搞什么统一行动,一声令下,全园的孩子都要跑出来集合。优希在这个幼儿园因为摔跟斗受过好几次伤,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攀登架上磕破下唇,缝了好几针。
“讨厌妈妈,对不对?”土桥问。优希摇摇头。妈妈对自己的教育抓得很紧,管得也很严,但自己从来没想过讨厌妈妈。
“那你是喜欢妈妈啦?”
优希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没说话。只说喜欢或不喜欢是无法准确表达对妈妈的评价的。
小时候好想见妈妈。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首先想到的是妈妈。从幼儿园一回家,立刻就向妈妈扑过去,把小脸靠在妈妈的裙子上。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是最幸福的事。可是妈妈自从生了聪志,就都把心思放在聪志身上了。优希向妈妈扑过去的时候,妈妈常常说太累了,把优希推到一边去。看着妈妈柔弱的身子,优希开始忍耐,控制着自己不再扑到妈妈身上去。
“你在外边经常受伤,是弟弟出生之前的事呢,还是弟弟出生之后的事呢?”
被土桥突然这么一问,优希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了。弟弟出生的时候,自己才四岁,还不怎么记事儿呢。
但是,优希记得,上小学之前常常摔跟斗受点儿磕磕碰碰的小伤,上小学以后就不怎么摔跟斗了。而且从上小学开始,爸爸、妈妈、外祖母,还有学校的老师,经常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是姐姐啊。”
作为姐姐,就得有做姐姐的责任感,就得像个做姐姐的样子。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得不到人们的认可。因此,优希在各方面都能做到忍让,什么事都让着弟弟,并且帮助妈妈做家务。包括妈妈在内的所有大人都称赞优希。
小学二年级时,有一天跟妈妈和聪志一起上街买东西,优希在路上摔了一跤,把膝盖磕破了。妈妈用唾液把手绢弄湿,替优希擦拭伤口。谁知聪志看到姐姐受伤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妈妈一边哄弟弟一边生气地对优希说:“你这个当姐姐的,要像个做姐姐的样子,得帮妈妈的忙,别给妈妈添麻烦!”
打那以后,优希再也没在妈妈面前摔过跤。
“那么,二年级以后,你就再也没受过伤吗?”土桥问。
当然,摔个跤啦,磕磕碰碰的啦,也不是没有过,但一次都没告诉过父母。在母亲面前,优希做得很像个女孩子。帮母亲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什么都干。可是在外边,经常玩儿得满身是泥。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喜欢在附近的公园里玩儿捉迷藏。上了小学,课间休息的时候,跟同学们一起扔布袋儿呀,打羽毛球呀,下课以后,跟男孩子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到很远的地方去玩儿呀,总之是一个又好动又喜欢冒险的女孩子。
优希平静地跟土桥谈着小时候的事情,不知不觉心理辅导的时间就结束了。
“谈得不错,希望你以后还这样谈。”土桥说。听了土桥这话,优希内心感到非常矛盾。
说着自己小时候的事,确实有某种轻松感和解放感,但是,被别人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又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想起几年前快乐的日子,反而打乱了还算平静的心情。
走出诊室之前,土桥对优希说:“这回,临时出院也没问题了。”优希听了这话心里感到不安,她急忙跑回病室,在桌子上铺开地图,再次确认灵峰的位置,以此来稳定自己的情绪。
星期六上午11点多,雄作和志穗出现在医院里。他们先跟土桥谈了谈,然后来到了八号病房楼的食堂。雄作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志穗的表情倒显得很柔和。
雄作穿着灰色的夏用夹克衫,志穗穿一条浅驼色连衣裙,扎着黑腰带。俩人走到优希面前时,雄作催促道:“不必坐在这里说话了,还得赶渡轮,咱们这就走吧。”雄作和志穗是早晨7点从家里出发,坐8点的渡轮过来的。
优希跟着父母走出医院大门,走向停车场的时候,看见长颈鹿和刺猬站在医院主楼和食堂之间的夹缝里,正用又伤心又担心的目光看着自己。
雄作开着车驶入国道,沿海北上,穿过伊予市,从松山市旁边通过,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三津滨港。雄作把车开上船停好,跟志穗和优希一起来到船舱里坐下。红色的地毯已经不太干净,散发着令人不快的气味。
从三津滨港到濑户内海对面的山口县柳井港,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优希站起来说,想到甲板上去吹吹海风。
“不行!”志穗严厉地制止道,大概她还记得优希跳海的事吧。优希默默地服从了母亲。
船开了,父母紧张的情绪渐渐地放松下来,志穗见附近没人,脸上浮现出笑容,和蔼地对优希说:“看来你已经习惯医院的生活了。大夫说,你饭吃的不少,既遵守院规,又能正常到教室上课。真不相信你上星期闹了那么大乱子。”
“上星期的事就别再提了吧。”雄作皱起眉头打断了志穗的话。
“为什么?”志穗顶了雄作一句,雄作不说话了。
志穗回过头去继续对优希说:“听大夫这么一说,妈妈就放心了。咱们优希为了变成原先的优希,已经开始努力了。咱们住院算是住对了,我早就认为应该住院治疗。那个医院对你还合适吧?”
优希犹豫了一下之后,肯定地点了点头。医院合适不合适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将来可以到神山去得到拯救。
“听说你在接受心理辅导的时候也能跟大夫谈心了……都谈了些什么?”
“这个问题可不该问。”雄作在一旁警告说,他说话的时候不怎么看优希,“心理辅导是以保密作为前提条件的,保密才能有效果。”
志穗不服气地说:“母女之间还有什么秘密,还有什么不能问的!”
“你不想让优希把病治好吗?”
“我就是因为想快点儿把优希的病治好,才想为她做点儿什么。”
“必须做的事情大夫会说的。大夫只说让优希回家好好休息两天,大夫让你这么逼问孩子来着吗?”
“谁逼问孩子来着?”
父母虽然都在压低声音说话,但优希却感到震耳欲聋。她用哀求的口气小声说:“别吵了行不行?”父母立刻缄口不语了。
优希吃了一惊。父母吵架早就成了家常便饭。在优希和聪志的教育问题上,在志穗老是回娘家的问题上,在雄作的工作和收入的问题上,不知道吵过多少次。那时,不管优希用多么大的声音叫他们别吵了,从来没有听过一次。现在这是怎么了?妈妈是不是知道了我的事?优希想到这里感到一阵恐惧,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既感到受不了又感到滑稽。
“吃点儿什么吗?”雄作为了改变一下尴尬的气氛,故意用显得很快活的语气说。
“下船再说吧。”志穗说。优希面朝墙壁躺下不说话了,雄作开始浏览杂志,志穗则拿出大部头的法国小说看起来。
船到柳井港,三人在一家餐馆吃了午饭。优希要了一份咖喱饭,因为没有食欲,剩了一半。
沿着山阳铁路西行,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回到德山市家中。但是为了去接聪志,得先到米市的外祖母家去。优希不想去。
刚强又好说,把自家经营的家具店扔在一边,却跑到消防队、工商总会去管闲事的外祖母,自信的舅舅,工作狂似的舅妈,叽叽喳喳又任性胡闹的表兄弟们,优希现在都不想见。
“他们也许都知道我住院的事。”优希想。
在离娘家还有一公里左右的地方,志穗扭过头来对优希说:“跟大家都说你是哮喘病,为了防止复发,需要去外地疗养。明白啦?”
“这样撒谎并不是为了我优希,而是为了他们自己。”优希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志穗娘家的家具店创业40多年了,是这一带最大的家具店,雇着六个店员。既卖结婚用家具,又卖窗帘、地毯一类的东西。前店后家,住房跟家具店连在一起。外祖母一家三代过着富裕的生活。
外祖母家到了,优希不肯下车。聪志把后门打开往外拉她,她死死抓住安全带不松手。
“行啦,就跟她姥姥他们说优希身体不好不就得了嘛。”雄作坐在正驾驶座上,轻轻地敲着方向盘说。
志穗皱起眉头:“优希好长时间不到姥姥家来了,都说让咱们吃了晚饭再走。”
“优希不想去,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现在最重要的是优希。为了在娘家的面子,你就拿孩子当牺牲品哪?”
“谁拿孩子当牺牲品了?大家都为优希担心,都在那等着呢!”
“到时候让大家问这问那的,优希会受不了的。住了这么长时间的医院,就够孩子受的了,又非要把她拉到众人面前去受审,咱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让孩子临时出院的?”
“算了!”志穗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优希吓了一哆嗦。
雄作把车门玻璃摇下来对志穗说:“别说不利于优希的话。”
“这还用得着你说!”说完就到娘家接聪志去了。
“这么任性,真让人没办法。”雄作目送志穗远去,小声嘟囔了一句。
雄作不喜欢岳母家。他出生于贫寒之家,加上本人性格脆弱,优柔寡断,岳母家的人都看不起他。这一点连优希都能感觉得到。优希家里的家具都是外祖母送的。优希和聪志的书桌,雄作本来想自己买,可是外祖母说不许买便宜货,特意送来了高档书桌。优希记得,优希的书桌送来的时候爸爸只是没表现出高兴,而聪志的书桌送来的时候,爸爸的表情就非常灰暗了。这件事给优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个……优希……”雄作回过头来,笑着对优希说,“你能不能悄悄地告诉爸爸,你都跟大夫说了些什么?”
优希感到迷惑不解:“为什么……”
“怎么说呢,我是担心哪。那个医院到底是怎么治疗的,我是一点儿都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可是大夫根本就不把你的详细情况告诉我。你们谈了些什么,具体的治疗方法是什么……虽然在船上对你妈是那样说的,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
优希在爸爸的注视下,觉得什么都不说也不合适,就说:“以前的事。”
“以前时十么时候?”
“小孩子时候的事。”
雄作苦笑了一下:“现在你也是小孩子呀。”
“……幼儿园和刚上小学的时候。”
“为什么要说这些?”
“大夫让我说的……”
“光说小时候的事来着?”
“时间太短,每星期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说了些什么?”
“……幼儿园转园的事。”
“啊,想起来了。你不想转,你妈非让你转……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你没说妈妈的坏话吧?”
优希摇摇头。
雄作满意地点点头:“嗯,说别人的坏话不好。就算说了真话对治疗有好处,说那些伤害别人的话也是不好的,自己也会受到伤害的。”
优希点了点头。
“不觉得累吗?说那么久以前的事,说出来还得让人听得明白。”
“……累。”
“就是。就算是发生过的事,说出来能让人听明白也是很不容易的。爸爸就不会。实际发生过的事,说出来别人却听不懂。”雄作说着把视线转向车外,看着远处,“大概是小学四年级的事。跟同学打架以后,觉得又窝心,又难过,最后哭着回家了。一到家,你奶奶就骂我,男子汉,哭什么!我想跟她说是怎么回事,可是她说太忙,不听。这时候你爷爷回来了,不由分说就打了我几个嘴巴,让我再去找那个同学打一架,把他打败。其实那同学是我的好朋友,我并不想跟他决一雌雄。不知道是怎么引起的,我挖苦他母亲是酒吧的女招待,他也挖苦我家,结果就打起来了。其实,互相伤害了对方的家庭,是又生气又伤心……可是,就是无法跟你奶奶表达自己的心情。我知道,要是如实说了,肯定会伤害你奶奶……类似的事情多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不想跟别人说我自己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了。真不明白,本来是事实,可是……自己对自己做的事,理解不了啊……”
这时,汽车微微摇晃起来。回头一看,聪志正把脸贴在车后门的玻璃上朝姐姐笑呢。小学二年级的聪志,和善的长脸,微微下垂的外眼角,长得很像雄作。
“姐姐,你回来啦。”聪志鼻子发堵,挂着两串鼻涕。优希一看见弟弟就笑了,赶紧把车门玻璃摇了下来。
“姐姐,你的病好了?”聪志边说边一蹿一蹿地跳着,好像要从窗户外边跳进来似的。优希打开车门让弟弟坐在身边,掏出手绢给他擦了擦鼻涕。这时,母亲志穗和外祖母并肩走了过来。
母亲跟外祖母长得很像。母亲要是再老点儿,再胖上十公斤,就跟外祖母一模一样了。
外祖母跟雄作打了个招呼,就到优希这边来了:“到家里吃了晚饭再走嘛。”语气里带着不满。外祖母看着优希的脸又说,“病没有发作吧?这么长时间没来过了,到家里去坐会儿吧。”
优希打算用笑容来回答外祖母,以前她一直是这么做的。即便是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只要对方,特别是长辈希望她这样或那样做,她总是努力满足对方。如果做不好,她会觉得很难过的。可是现在,优希的笑容刚刚浮现在脸上,忽然扭曲了。她脸上的肌肉痉挛着,眼睑抖动着,俊俏的小脸整个变形了。
外祖母和祖母的脸色骤变,坐在优希旁边的聪志大叫:“姐姐的样子好奇怪!”
雄作回头一看,也喊叫起来:“优希,你怎么了?”
志穗慌忙伸手摸了摸优希的前额:“这孩子有点儿发烧。”
优希被志穗的凉手一摸,眼睑停止了抖动,心里觉得舒服点儿了。
“下次再带她到家里去吧。”志穗说。听见母亲拒绝了外祖母,优希松了一口气,身上连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等她缓过劲儿来的时候,汽车已经开进了德山市里自己的家附近。优希觉得身体左侧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低头一看,原来是聪志靠在她身上睡着了。
黄昏之前到了家门口,优希叫醒聪志一起下车。这是一幢普通的二层小楼。一层是餐厅、厨房、起居室和夫妇的卧室,二层是孩子们的卧室和阳台。阳台虽然不小,但离邻居家太近,上午几乎见不着太阳。
全家人先到起居室休息。优希首先感觉到的是家的味道。家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家里独特的味道也没变。此时优希才意识到自己是离开家住院了。想起这个家,优希有眷恋亦有痛苦。
雄作建议让饭馆儿把晚饭送到家里来。志穗让优希吃饭之前先洗个澡,优希听从母亲的安排一个人进了洗澡间。洗澡的时候,聪志的欢闹声不时透过磨砂玻璃门传进来。
吃饭的时候,吃晚饭休息的时候,聪志不停地向姐姐报告着姐姐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家里和学校里发生的新鲜事。优希很热心地听着。听聪志说话,总比被父母追问医院的事好得多。父母呢,也笑着在那里听聪志大吹大擂,大概他们也是想借此逃避令人不愉快的话题吧。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再和睦不过的家庭了。
睡觉的时间到了,聪志要跟姐姐在一起睡。志穗反对:“那样姐姐睡不好。”优希说不要紧,她喜欢跟弟弟一起睡。在优希的房间里,优希跟聪志在一张床上睡下了。房间里飘散着独特的味道。
家具都是外祖母送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志穗为优希买的百科词典,衣柜里挂满了依据志穗的审美观点买的衣服,以前摆在这里那里的布娃娃一个也没有了,住院以前优希用菜刀把它们全“杀”了。
熄了灯,房间里的味道更浓了,甚至觉得呛鼻子。优希打开书桌上的台灯,聪志一点儿也没有被惊动,他闹累了,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优希睡不着。大街上汽车的噪音依然如故,被噩梦魇住时的尖叫声,护士的脚步声,大海的喧闹声,都听不到了,听到的只是身边安睡的聪志轻微的熟声。优希轻轻的搂着熟睡的弟弟,抚摸着他那柔软的头发,泪水一下子盈满了眼眶。弟弟对优希满怀信任和依赖,安祥地进入梦乡,多么叫人爱怜,又多么叫人羡慕。
优希把脸靠在弟弟的小脑袋上,低声呜咽起来。在这个文弱而可爱的小生命的体温的安慰下,优希跟全家人一起迎来了黎明。起床以后,优希把旅行包里的脏衣服取出来,自己用洗衣机洗了,又把干净衣服塞了满满一旅行包,然后就去帮妈妈做早饭了。
吃完早饭,志穗带优希去了一家陌生的理发店,修剪了一下住院前被优希自己用剪子铰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出了理发店,志穗反复地看着优希的发型,满意地说:“嗯,显得规矩多了。”优希听了这话,心里产生了一种再把头发铰它个乱七八糟的冲动。但是一想到爬神山,她控制住了自己。
午饭后,优希该回医院了。雄作开车先把聪志送到外祖母家。分手的时候,聪志难过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他很乖,没哭也没闹,朝姐姐大幅度地摆着手,目送姐姐远去。
下午点多,轮船到达三津港。雄作开车沿着海边的国道前行,接近医院时太阳已经西斜。
“不要太勉强了自己。”雄作通过后视镜看着优希说,“集体生活虽然苦,自己也要过得快活。很快就会习惯的。等情绪稳定下来咱们就可以出院了。”
志穗也说:“好好儿遵守院规,听大夫的话,两个星期以后再来看你。”
优希听了感到惊奇,抬起头来看了母亲一眼。
“下星期你爸爸出差,妈妈没有驾驶执照,不能来看你。”
“我是真想来啊,”雄作说,“不要紧吧,能坚持两个星期吗?”
优希被反射着夕阳的海面晃得直眨眼:“不要紧的。”
看见医院大门的时候,优希胸中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到家了”,又跟“到家了”不完全一样的感情。从车里一出来,立刻就被海潮的和绿树的香味包围了。
父母一直把优希送到八号病房楼的入口处。雄作对优希说:“有事给家里打电话。”
志穗抚摸着优希的肩膀:“什么都可以跟大夫说,尽快把心里的疙瘩解开,早日恢复以前的优希,妈妈在家等着你。”说完和雄作一起跟护士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优希提起旅行包,顺着楼道朝自己的病室走去。从楼梯口经过的时候,优希听“啊”的一声叫,抬头一看,是坐在楼梯转弯处的长颈鹿和刺猬。他们看见优希,立刻站起来,娃娃脸的长颈鹿笑得更像小孩子了:“你回来啦!”刺猬默默不语,但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莫非他们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长颈鹿又说话了。
“别废话!”刺猬制止道。
优希默不作声地从他们面前走过,背后传来长颈鹿和刺猬的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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