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颈鹿和刺猬跟那两个中学生吵了起来——是为了优希。
那两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一个叫食蚁兽,一个叫鲨鱼。在八号病房楼里,这俩人比长颈鹿和刺猬惹的祸还要多。食蚁兽喜欢窥视别人的隐私,一旦被他发现了什么,他肯定找茬儿欺负人。鲨鱼是个大个子,面无表情,他的外号让人觉得特别贴切。经常摇晃着巨大的身躯,说打人就打人,因此被多次扣分以致强迫出院,后经当议员的父亲活动,又回来了。
食蚁兽和鲨鱼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谁都不知道。大概是食蚁兽先找的鲨鱼吧,鲨鱼也正好没人理呢。病房里经常可以看到说起别人的隐私来滔滔不绝的食蚁兽的身边站着洗耳恭听的鲨鱼。鲨鱼有了食蚁兽这个朋友以后,不怎么打人了,可是只要食蚁兽因窥视别人的秘密而发生冲突,他还是要攥起拳头威胁别人。
刚才在半山腰休息时,食蚁兽看见长颈鹿和刺猬跟优希在一起,就趁大家吃午饭的时间带着鲨鱼找麻烦来了。
“有话跟你们说。”食蚁兽低声威胁道,说完扭头就朝土桥看不到的地方走。
长颈鹿和刺猬是绝对不能当孬种的,站起来就跟着他们过去了。
这地方很少有人来,草长得很长。食蚁兽有鲨鱼做后盾,说话很蛮横:“你们跟那个女孩儿是什么关系?”食蚁兽朝优希呆过的地方一摆头,“瞧你们俩那德性,把一个女孩儿拽到林子里干什么坏事来着?”
长颈鹿和刺猬不是第一次被食蚁兽纠缠了,但他们并不怕他。他们往他嘴里灌过洗涤剂,甚至说过要在他睡着以后往他耳朵里灌上汽油再给他点着。食蚁兽一般是不敢惹他们的。但是这天,食蚁兽忍不住了,因为他喜欢优希。这一点从他那令人生厌的口气中是可以感觉得到的。
长颈鹿和刺猬忍无可忍了。
长颈鹿瞪着食蚁兽:“别胡说八道。你这种专门欺负小同学的东西,今天又学会吃醋啦?”
“你说什么?”食蚁兽脸都气歪了。
长颈鹿向他逼进一步:“你要是敢碰她一下,我要了你的狗命!”
“口气不小哇,你过来。”食蚁兽嘴上这么说,人却在往后退,最后躲到鲨鱼后边去了。
长颈鹿把手伸进裤兜,悄悄地打开水果刀,做好了战斗准备。
刺猬厌烦地对食蚁兽说:“你算了吧,我看你病得不轻!”说着他也把手伸进裤兜里,攥住了一支圆珠笔。要是打起来,用这玩艺儿扎对方一下子也够他一呛。
刺猬接着说:“食蚁兽,你小子要是不中伤别人心里就难受是不是?这肯定是以前落下的病。肯定是被别人发现过什么秘密,被别人说长道短过。现在呢,把气撒在我们身上。你报仇的对象错了!你说你让不让人讨厌?找你的仇人报仇去,别找我们的麻烦!”
食蚁兽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从紧咬着的牙齿缝里发出一阵呻吟,身体僵直,不住地哆嗦着。鲨鱼发现自己的伙伴情况不妙,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几分犹豫。
“不好!”长颈鹿叫了一声,只见食蚁兽正直挺挺地倒下去,鲨鱼赶紧抱住了他。
刺猬对鲨鱼说:“得把他的嘴撬开!”
鲨鱼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食蚁兽的嘴瓣开,刺猬用手绢把圆珠笔裹起来,插进他的嘴里,长颈鹿赶紧去叫医生。
土桥和护士赶来急救,食蚁兽总算缓过劲儿来了。土桥问是怎么回事,刺猬说:“说着说着话他就成这样了。”别人谁也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哨音响起来,“集合!集合了!”
除了优希以外,都在。长颈鹿和刺猬最早发现优希不在,正要离开队列去找,被老师喝住。他们对老师说,优希不在了。大人们命令孩子们呆在原地别动,四下寻找起来。长颈鹿和刺猬不顾命令,先后离开队列朝优希刚才坐着的地方跑去。简易背包还在,人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土桥过来问道:“这是她的包吗?”
长颈鹿点点头:“是啊。”
刺猬接着说:“刚才就在这儿坐着来着。”
“拿上包,回去!”土桥命令着,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登山疗法的实施过程中,哪个孩子一时不见了的事不是没有过。躺在草地上睡着啦,到密林深处去小便啦,因此耽误了集合,找一找等一等,总能把人找齐。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优希的影子。等在山顶上的孩子们骚动起来,有的烦躁,有的尖叫,莫名的恐怖感笼罩在孩子们心头。
土桥跟护士和老师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一个男护士和两个女护士带孩子们下山。
“不管她了吗?”长颈鹿提出抗议。
土桥解释说,留下的大人继续寻找。
“我们也留下帮你们找。”刺猬说。
“有我们呢,你们都回去!”
俩人左磨右缠,土桥就是不答应,只好下山。下山走得快多了,大约用了爬山的一半时间就到了登山口。为了早些报告情况,那个男护士先跑回医院去了。大家都到达医院的时候,院方已经组织了七八个护士、教师,正准备出发去四处寻找。
几个心神不安的孩子朝着八号病房楼跑去,护士们迎接出来,孩子们兴奋得哇哇大叫,护士们一个劲儿地安慰着孩子们,一时乱作一团。长颈鹿和刺猬趁乱离开人群,溜到病房后面,绕道跑出医院,向明神山跑去。俩人一边跑一边猜测着优希可能去哪里。
“是不是又到海里去了,”长颈鹿扭头看着大海的方向说,“她刚来的时候不是到海里去了吗?”
刺猬歪着头想了一下:“要是想到海里去,何必还要来爬山呢?”
“那是不是顺着国道往松山方向去了?”
“为什么去松山?”
“也许什么都不为,就是想逃走。要是顺着铁路走,说不定已经在什么地方上了火车,这一带可都是无人车站。”
“那列车员也得查票啊。而且,只要列车员怀疑是双海医院的孩子,马上就会跟医院联系的。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多次,我们住院以后就有四个被列车员送回来过。”
“可是……”
“而且,公路和车站大人们都去找了。”
“那我们去哪儿找?”
“……木莓,她好像对木莓很感兴趣。”
“去看看!”说完俩人直奔爬山时吃过熊木莓的地方。
太阳还很高,俩人喘着粗气,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来到有熊木莓的地方,看不见优希的影子,也没发现有刚踩过的痕迹。清风吹过,茂密的树丛摇晃起来,哗啦哗啦作响。俩人摘下一个又一个的木莓果儿塞进嘴里。
无论如何,爬上山顶再说。俩人一边注意着不被大人们发现,一边向上爬。已经听得见大人们的喊声了:“优希——,噢——,优希——!”
俩人离开登山道,走进森林里藏起来。不一会儿就听见了有人下山的脚步声。
“这么上山早晚被发现,发现了又得扣分。”长颈鹿说。
刺猬不如长颈鹿体力好,他喘着气说:“山顶附近都找过了,她要是在的话,早就找回来了。”
“那怎么办?公路和车站不是都有人找了吗?”
“……不过,我认为大人们只会从他们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
“什么?”
刺猬把头靠在树干上,透过树叶看着蓝天:“他们跟咱们接触时不也是这样吗?根本不能理解咱们的心情和愿望,只知道从他们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根本不能站在咱们的立场上来体会咱们的痛苦,了解咱们的心愿。不光是不能,干脆是不想。”
“找人也是一样吗?”
“她真正想去哪儿,他们是不可能想像得到的。”
长颈鹿从地上捡起一片枯叶,遮在眼前:“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可是,她是女的呀。”
“所以,要发挥你的想像力。”
“怎么发挥?”
“我想,只要你把自己的心靠近她的心……”
长颈鹿把枯叶放在头顶上:“好吧……比方说,我是一个六年级女生……”
“好,我们想想看。”
俩人靠在树上,放松了一下,闭上眼睛想起来。
她是一个小学六年级女生。头发剪得短短的,是自己用剪子剪的。为什么?好好的头发为什么要剪个乱七八糟?因为讨厌自己……因为厌恶自己的形象……还是为了让自己变得令人厌恶才那样做的?也许是为了想向谁诉说什么。一个人走进大海深处,是想死吗?不知道。为什么要新生?不知道。但是,讨厌现在的自己,倒是可以肯定的。是的,她在海边说过,她想变成一个跟以前不同的自己,活下去!
她的母亲聪明、漂亮、高雅,但有些瘦弱,好像也有些神经质。她的父亲,穿着讲究,像个商人,好像很有工作能力,目光炯炯有神,待人态度和蔼,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父母之间有矛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但是,她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好像是一个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的秘密。小组会上,她不能敞开心扉。医生护士,她不敢相信。在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使她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的事情……
在病房里,只在盥洗室乱闹过一次,其余的时间都非常遵守院规。可是,她又不想尽早出院。既然不想出院,又为什么那么遵守纪律呢?
她不像“蜉蝣”那样整天想自杀,也不像有的孩子那样只埋头于自己的世界,如果认真去生活,她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爬山的时候,她的脸上放射着光华,吃木莓的时候,对于大自然的生命力,她既感到惊异又感到欢喜,好像就要把心灵的窗户打开。而且,她的视线还移到太阳照不到的幽暗的密林深处,带着憧憬……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谁也不知道。肯定是比在海里淹死还要令人难过的事。但是,她不想死,想活下去。当然,现在的自己,活下去是没有价值的。啊,快找到答案了。
没有价值的,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这个逼迫自己的世界。可是,自己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一点儿都改变不了。想活下去……但在这种状态下是活不下去的……
这时,来爬山了,来接触大自然了。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好像发现了一个可以使人得到安宁的地方。既然有这么好的地方,何必还要到车站去呢?何必还要到城里去呢?
长颈鹿和刺猬同时睁开了眼睛。
头好痛啊!生活在别人的感情世界里,好累啊,需要拿出全副力量。俩人平静下来之前,一直并排站着,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时,赶紧用手抹掉。俩人喘了一口气,面对面互相看了一眼。
“森林里边!”长颈鹿脱口而出。
“对!森林里边!”刺猬完全赞同。
俩人没有返回登山道,而是用手分开茂盛的野草,穿过森林往山顶上爬,爬到森林边缘的时候,看见了优希坐过的地方。大人们已经不在了,这边他们好像已经找过了。优希肯定是从这儿走向密林深处的,俩人马不停蹄地向他们认定的方向跑去。
磕磕绊绊地冲下斜坡,在树与树之间穿行,几乎收不住脚。跑了一段,坡度越来越小,俩人终于可以放慢脚步了。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来的阳光,形成长长的光束,光束微微抖动着,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光束是从他们右侧投射下来的,太阳已经西斜了。
俩人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朝光束投射的方向走过去。穿过光束织成的网,是寂静的密林。他们小心谨慎地往前走着。脚下的野草发出啾啾的声响,好像是某种有生命的动物发出的叫声。草丛里的小虫子被他们惊动了,蜂飞蝶舞,围着他们乱转。一不小心,蜘蛛网就会粘在脸上。他们一边拂掉脸上的蜘蛛网一边向森林深处挺进。
他们并不是一直朝山下走。他们知道,那样的话很快就会走回去的。他们是在顺着山势,忽上忽下地朝林子茂密的地方走。虽然光线较暗,但周围的花草树木、岩石苔藓、枯枝落叶,看得都很清楚。鸟的叫声,比顺着登山道爬山时听得清楚多了。潮湿的野草和苔藓的味道也渐渐浓厚起来。
爬上一道坡,眼前出现一棵又粗又高的大树,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树木。俩人拼命走到那棵巨树前,抚摸着那粗大的树干。在两个孩子眼里,这棵巨树简直就是地球的中心,而且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树干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蚂蚁呀,叫不上名字的各种各样的小虫子呀,在树干上爬来爬去。平时,他们见到蚂蚁什么的小虫子就把他们杀死以解心头之恨,可是今天呢,心里没有一点儿杀意。
“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长颈鹿问。
“我觉得是楠木,以前好像在植物图鉴里见过。”刺猬回答说。
这棵巨树把他们吸引住了。好像要确认树干到底有多粗,他们绕着树干转起来。
巨树后面有一个洞,洞的上面野草茂盛,洞口被蔓草遮掩着。是战争年代防空洞的遗迹呢?还是古人存放东西的仓库呢?反正不像是动物的洞穴,而像是人工挖掘的。
二人好奇地歪着身子往里看了看。啊!里边躺着一个人。
娇美的身子蜷曲着,头枕在右手腕上,细微的鼾声证明,她睡得正香。表情不像平时那么严肃,安祥得像个熟睡的婴儿。看着她那恬静可爱的睡相,长颈鹿和刺猬的心,就像暴风雨过后平静下来的湖水一样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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