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的第二周,以日本西部为中心,连降大雨。这股降雨云系北上到达关东地区的时候是7月9号。由于梅雨季节已过,加上这股降雨云系的到来,6月末以来的持续高温得到了缓解。
7月13日星期天,刚刚处理完一起抢劫伤人案件的梁平,又要到县警察本部待命。早上,他连伞都没打就离开山下公园附近自己的公寓,朝县警察本部大楼奔去。
公园前的海面浑浊灰暗,小雨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海水里。
搜查一课的房间里虽然亮着萤光灯,还是让人觉得光线挺暗的。伊岛和峰谷已经来了。伊岛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读报,他用手指敲打着报纸说:“干这种事情,简直是不讲信用。”峰谷手上端着一杯咖啡站在旁边,忍住哈欠,“真没劲,这样一来,断送一生。”
梁平进来跟他们打招呼,二人也跟梁平道早安。
伊岛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梁平说:“怎么了?衣服是湿的,眼圈是黑的。”
梁平用手抹了一把脸:“最近老是睡不好觉。”说完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峰谷开玩笑似的说:“处分过去了,夜里到哪儿玩儿去了吧?”
梁平没理他。
伊岛把报纸扔到梁平面前:“你怎么看这件事?”
报纸上社会广角栏里有一篇报道,说是有一个警察把毒品藏在过路人的车里,捏造犯罪事实,然后再破案立功。
“我还听说过更玄的呢。”胖胖的峰谷晃了晃啤酒肚,“前几天的报纸上报道了这么一件事。有人从黑社会买了一支枪,警察强行搜查这个人的家时把枪搜出来了。结果是警察捏造的。后来我们常在一起议论说,为了立功,先去杀一个人,然后再随便抓一个人说他是凶手。实际上,我也想过,要杀人呢,就在轮到我值班的前一天去杀,正好派我去搜查,即使留下了什么证据,也能给它销毁。”
“别胡说八道!”伊岛骂了峰谷一句,转过头来对梁平说,“一个老警察,怎么干这种傻事。用这种办法抓了好几个所谓携带毒品的了,也算是有成绩了吧。可他没完没了,抓了一个又一个。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嘛。为了你自己去伤害别人,真是的……这可不是贫困时代的故事。有泽,你怎么看?”
梁平瞥了一眼报纸上的报道,小声嘟囔了一句:“他想要的也许是别的东西。”
“什么?”
梁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说:“光靠干这个也不能升官发财,这个老警察不是不明白吧?我看哪,他这样做,不是想得到上司的注目,就是想得到人们的尊重,总之是为了得到周围人的认可……或者是不希望人们降低对他的评价,才把别人作为牺牲品的。”
“也是为了钱吧。成绩上去了,发奖金的警察署也有哇。”峰谷插嘴说。
梁平歪着脑袋不以为然地说:“就算发奖金,也没几个钱。”
“钱再少也是钱啊,捞一个是一个嘛。”峰谷故意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面孔,有滋有味儿地喝着咖啡,“世界上发生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呀,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一个,拜金主义!班长,您说是不是?”
“那倒是。”伊岛点点头。
梁平没有再反驳。峰谷的说法也许是对的。不过,人们用手里的钱真正想买的,人们寻求的真实,是某种东西吗?难道你不承认金钱买不到的东西还有很多吗?比如说,被人称赞,被人羡慕,被人尊敬,被人信任……当然,在这个世界上,一直有那么一种现象,那就是,称赞、羡慕、尊敬,这些本来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通过金钱和地位得到了。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我去洗把脸。”梁平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盥洗室里,梁平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清凉的水哗哗地流着,溅了他一身。18年前优希大闹盥洗室那一幕出现在眼前。一个12岁的少女,自己把全身浇得精湿。
梁平洗完脸没回办公室,而是到楼道另一侧,隔着窗玻璃俯视起横滨市的街景来。城市被包裹在灰色的雾气之中。平时总是很热闹的中华街一带,也被蒙蒙细雨笼罩着。
此刻的梁平无法确实地感觉到下面的人们是在那里生活着的。他觉得那些在雨中缩着肩膀走路的人们很可悲,他觉得那些浑身湿透却仍然在雨中坚强地奔跑的人们很可怜。
“有泽!”峰谷走过来对梁平说,“有任务。多摩川绿地发现女尸。”
回到办公室时,伊岛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工作。案发地点是多摩樱医院附近的河边绿地。幸区警察署在电话里通知说,身份尚未确认,据初步分析是被人掐死的。
鉴定课已经出动,蹲在警察本部的记者们也都跟着去了。梁平、伊岛、峰谷和一个叫数原的,一行四人叫了一辆出租车,沿着第二京滨路北上,直奔现场。
经过多摩樱医院大门时,梁平往里边扫了一眼,什么都没看清楚。又往前走了200多米,是一个十字路口。一个穿着雨衣的女警察正在指挥交通,伊岛跟她打听了一下,了解到现场就在附近,命令道:“下车!”
伊岛付车钱的时候,坐在后边的梁平他们先下了车,朝现场方向走去。
马路旁边,鉴定课的面包车,机动搜查队的警车,停着好几辆。通向绿地的入口拉上了绳子,有身穿警服的警察在那里站岗。因为又是星期天早晨,又是雨天,看热闹的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
走在前边的数原掏出证件给站岗的警察看了看,峰谷抬手敬了个礼,梁平既没出示证件也没敬礼,就跟他们一起从绳子下边钻进去了。
绿地上已经有四五个记者站在离现场不远的地方,一个年轻的警察挡在那里不让他们靠近:“发布消息还早着哪。天又下着雨,急什么呀!”听声音他是一肚子不高兴。
案发现场离河水还有十米左右,是一个杂草丛生的地方。幸区警察署的警察们用塑料布把现场圈了起来,机动搜查队和鉴定课的警察们正在里边作业。
梁平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圈内。一个梁平认识的警察谈了他自己对案件的看法:“抢劫、仇恨、心理变态……什么可能性都有。”
女尸呈大字形仰面躺着,头发被雨水粘在青白的额上,闭着眼睛。除了左脚上的高跟鞋掉在附近以外,穿戴基本整齐。梁平看了一眼被害人的脸,立刻抬起头来在幸区警察署的警察中搜寻了一下是否有在多摩樱医院里见过的,没有!
“怎么样?”是伊岛赶过来了。鉴定课的主任首先告诉他,肯定是被掐死的。
那是一个30多岁的女性,内衣内裤穿得好好的,没有被强奸的痕迹。脑后有两处伤,但不像是致命伤。估计已经死亡12小时左右,具体死亡时间还需法医鉴定。
“没有被强暴的迹象。可能是受到了背后的突然袭击。受到袭击以后也许是她自己仰面朝天躺倒的,也许是被罪犯翻过来的,反正是在目前这种状态下被罪犯骑在身上掐死的。从被害人的指甲很干净这一点来判断,被袭击以后陷入昏迷状态,没有反抗。”
听了鉴定课主任的分析,伊岛问:“怎么知道是罪犯骑在被害人身上的?”
鉴定课的主任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被害人的头部抬起来:“你看,头部下面的草完全压倒了,而肩脚骨以下的衣服,基本上没被草染绿。这说明罪犯是两腿跪在被害人的两肋,卡住被害人的脖子,由上而下用力的。这是最自然的姿势。另外,脖子上没有罪犯的指甲印,说明罪犯是用两手的虎口处卡住被害人的脖子的。”
“罪犯的指纹呢?”伊岛问。
“没有取到。”
“是不是左撇子?”
“没有留下指甲印,无法判断。”
“罪犯是男的?”
“这也很难说……被害人很瘦弱,脖子也很细。打昏之后骑在身上,用不了很大的力气也能掐死。”
“有没有精液或其他体液?”
“目前还没有发现。”
“有没有可以帮助判明身份的证件或值钱的东西?”
“没有。”
“打击头部的凶器是什么?”
“那得等验尸结果。”
“……好了。总会发现什么遗留物的,先把尸体搬走吧。默哀了吗?”
“刚来的时候,稍稍意思了一下。”
“知道了。全体注意!向死难者默哀。”伊岛打头,所有在场的警察一起双手合十,向死于非命的被害人默哀。
梁平也跟着大家一起合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什么都没想,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而已。忽然,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睁开眼睛一看,鉴定课的警察们已经开始作业,搜查课的警察们已经在伊岛身边集合了。
女尸是一个晨练的中年男士发现的。那位男士每天早晨坚持跑步锻炼,风雨无阻,偶然发现被害人躺在草丛里,及时报了警。
伊岛和机动搜查队的队长简单碰了个头,决定了当前的行动方案。由机动搜查队负责判明死者身份。由搜查一课和幸区警察署的警察们负责在现场寻找遗留物,走访目击者,以及通过档案筛出有过类似前科的罪犯。
梁平不等伊岛发出命令,主动请求说:“我要求负责在现场寻找遗留物。”
伊岛觉得梁平的请求有点儿反常,虽然用怀疑的眼光看了梁平一眼,还是征求了当地警察局上了年纪的巡查部长的意见:“没问题吧?”对方没有提出异议。
伊岛把这一带的地图铺开,分配搜查范围,并把警察们分成若干小组,命令大家分头行动。尸体搬去验尸了。一个女警察买来一束菊花,放在被害人遇难的地方。
伊岛向记者们说明了情况。记者们掂量着案件的新闻价值,各自散去。
梁平开始在案发现场搜索遗留物。看到梁平大踏步地向尸体躺过的草地上走去,鉴定课的一个警察提醒道:“走路轻点儿。你怎么像个生手啊,这么个走法,还不把脚印什么的都给破坏了呀!”他怀疑地看了梁平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这几天没睡好,有点儿迷糊。”梁平满脸赔笑地赶紧做检讨。但是,只要没人注意他,他就在案发现场的草地上踏来踏去。
不管在现场附近发现了什么,都集中到一块塑料布上。空易拉罐啦,烟头啦,一会儿就捡来一大堆。虽然没有足以作为证据的发现,警察们还是认真地搜集着。
换着班吃完午饭继续搜索,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厚厚的云团之间,夕阳有气无力地把最后的余辉撒向大地。夜间还要不要继续搜索,正要向上级请示时,传来了被害人的身份已经判明的消息。稍稍松了一口气的警察们互相鼓励着,干劲儿更大了,梁平却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搜索遗留物的行动持续到晚上8点。夜里10点钟,在幸区警察署的大会议室召开了关于本案的第一次会议。出席会议的搜查一课的、幸区警察署的、机动搜查队的警察约60名,与主席台上的领导们相向而坐。
判明了被害人身份的是去多摩樱医院走访目击者的伊岛和另一个年轻警察。在医院里走访的过程中,他们听说一个烫伤患儿的母亲昨天晚上回家后再也没回来,孩子还需要陪床,不回来不是很奇怪吗?于是伊岛向反映情况的护士询问了那位母亲的体貌特征,初步认为跟被害人一致。打电话到被害人家里,没人接。伊岛他们直接到患儿父亲的公司,拉着他来辨认尸体。
揭开蒙在被害人脸上的白单子,患儿的父亲愣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是怎么了……”
初步验尸的结果是窒息而死。没有使用绳子之类的痕迹,因为下了雨,凶手的指纹和分泌物都没有被发现。至于凶手作案时有没有戴手套,还无法断定。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天晚上9点到12点之间。由于被害人近日没怎么吃饭,加上气候急剧变换,别的方面的情况很难断定。脑后的伤是被钝器击打造成的,皮肤有撕裂和挫伤,伤口里揉进了泥沙。凶器估计是石块类的硬物,现场却没有此类物品被发现。
另外,至今还没有找到目击者。被害人从病室里出来的时候是晚上9点左右,此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在侵害过女性的精神变态者、抢劫犯的名单里,在跟被害人有关系的人里,还没有值得怀疑的对象,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把议论的中心集中在被害人的丈夫身上。
伊岛他们听小儿科的护士说,被害人夫妇在病室里吵过架。但是,丈夫有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明。案发当夜他在情人那里,情人也证实了这一点。
“有泽,你有什么意见?”会场一时冷下来的时候,主席台上的久保木股长发话了。
梁平看着久保木那严肃的面孔,不由得感到其中有什么言外之意。但他不露声色地马上答道:“死者的丈夫有问题。”梁平避开久保木的目光继续说,“虽说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但那只是他情人的证明。孩子在住院,自己跑到情人那里去睡觉,令人难以置信。建议严厉追究。”
会议结束前,有人提议把这个案件跟上次的多摩川女尸案联系起来侦破。上次那个酒吧的女掌柜,可能也是被钝器击伤后脑以后掐死的,而且也是女的,也是多摩川。共同点不少。
县警察本部的代理课长说:“姑且把这两个被害人之间有什么联系调查一下。”
会议12点以后才结束,大部分警察准备就在警察署的练功房过夜了。梁平正想跟他们一起去,伊岛把他叫住,让他到旁边的小会议室去。
久保木已经坐在小会议室里,满脸不高兴地抽着烟。幸区警察署的一个股长,一个梁平觉得面熟的穿警服的警察和一个女警察也在场。
穿警服的警察对久保木说:“没错儿,就是他。”
女警察也点头说:“没错儿。”
幸区警察署的股长对他们说:“好,你们可以走了。”
那两个警察出去以后,伊岛对梁平说:“坐下吧。”
梁平在久保木的对面坐下,伊岛坐在他旁边。
“梁平,刚才出去的生活安全课的巡查长他们你认识吧。”久保木先说话了,他烦躁地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他们说,数日前,县警察本部的一个警察通知他们,因烫伤在多摩樱医院住院的孩子受到母亲虐待,让他们前去调查……他们多次去医院讯问那孩子的母亲,也就是今天这个案子的被害人。他们说,那个县警察本部的警察叫有泽。在医院里,他们跟你见过两次,他们讯问那孩子的母亲时,你也在场。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梁平反问道。
久保木皱着眉头说:“你明明知道被害人的身份,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隐瞒?”
“没有隐瞒。”梁平看着对面的久保木,平静地答道,“在案发现场我没有把握。被害人跟活着的时候差别很大,而且我的精力集中在寻找线索上。”
“照你这么说,不应该报告啦?”
“我认为盲目报告会造成混乱,影响搜查进程。要是认错了,更是我的耻辱。当时我想,如果是那个孩子的母亲的话,刚才出去的巡查长他们也在,很快就会判明身份的,如果到了夜里还不能判明身份,我就向班长报告,到医院里去……”
久保木信服与否不得而知,反正他没说话,而是又点燃了一支烟。
幸区警察署的股长问:“你是怎么认识被害人的?”
“因为当时我在场。”
“在场?在哪儿?”
“医院。被害人带着被烫伤的孩子去医院时,我正好在场。那天我去医院会一个朋友,他母亲在老年科住院。我们打算看望病人的同时见一面,正聊着,被害人……”
“刚才出去的巡查长说,你在向他说明情况的时候,表现出相当的愤怒,这是为什么?”
“被害人说,是她往孩子身上浇热水把孩子烫成那个样子的。我想对这种行为谁都会感到愤怒吧。”
“最后证明不是虐待,我想巡查长应该跟你联系过了吧,大概是被害人死亡的那天下午。”
“是的。他说,母亲说是事故,孩子也作证说是事故,他们准备作为事故来处理。”
“听了这话以后,你没有再去过医院?你没想过再去确认一下她们母女的情况吗?”
梁平耸耸肩:“没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孩子呢,当然要护着母亲,把母亲逼得太狠了会起反作用……警察介入也不可能得到圆满的解决,这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叫警察出面,只不过是为了警告一下孩子的父母,特别是那个当父亲的。让他们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然后通过对话加以解决。”
股长含含糊糊地点点头:“这么说,你是不了解被害人的详情了?”
“基本上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是这么回事,被害人生前跟你见过面,再不知道详情,也应该提供一些情况以供参考吧?为什么开会的时候一言不发?”
“我觉得我提不出什么值得参考的情况。”
“不要隐瞒!”旁边的伊岛说话了。他看都不看梁平一眼,粗鲁地说,“这位股长认为你把握着有力的证据,到时候想自我表现,哗众取宠,还不快在这儿洗清自己!”
梁平把头一摇:“什么都没有。”
伊岛接着说:“从此以后,不管你发现什么新的线索,都不算是你的功劳,这也没有关系吗?”
“没关系。”梁平点了点头。
久保木在烟灰缸里把烟头捻得粉碎:“情况大致都清楚了。不管怎么说,你应该马上向伊岛汇报。”
“对不起。”梁平低头认错。
久保木摆摆手让他走人。梁平稍微点了点头就出了会议室。伊岛马上追出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没说让你把掌握的证据都说出来呀,你这回的表现我理解不了。”
“对不起,真的没把握。”
伊岛还是表示怀疑:“别再闯什么乱子,让下属警察署看不起。以后不要擅自行动,老老实实地给我趴在现场的草地上破案。”说完跟梁平一起走进作为临时宿舍的练功房。
练功房里的警察们已经有好几堆围坐在一起喝起酒来,一边喝还一边发表着在上司面前不敢发表的意见。伊岛坐在了峰谷他们那一堆里。梁平没心思跟他们聊大天儿,一个人来到楼道里。趁没人注意,悄悄地溜出了警察署。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来了。梁平跑到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没有摘下听筒,而是掏出自己的手机,拨了多摩樱医院的电话号码。对方没人接电话,过了半天梁平才想起这是深夜,无可奈何地把手机关了。
梁平用牙齿咬着右拳,一个劲儿地告诫自己,不要慌,沉住气。他闭上眼睛,把发热的额头靠在了电话亭的玻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