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京极夏彦 本章:第一章

    你就是阎魔屋差来的人?浪人一脸爽朗笑容地问道。

    虽说是浪人,但此人看来却不似一副浪人风貌。知道他是个浪人,乃是由于事前曾被告知此人身分。若非事前知情,想必绝不可能猜出他是浪人之身,甚至完全猜不出他是个武士。

    此人一身简洁装束。

    身着色彩鲜艳的小袖,上披袖无羽织,脚未着袴。虽没剃月代,但头发也不至于散乱,而是结成一头整齐的总发。

    这身古怪打扮,看来虽不像个武士,却也不像个百姓。

    “我听说过你。记得你名曰又八——不,又吉?”

    “又市。本人名曰又市。”

    没错没错,对不住呀,又市先生,浪人山崎寅之助开怀大笑地说道。

    “好罢。这回要找我干的,又是什么样的野蛮勾当?”

    “野蛮勾当——?”

    又市不过是受嘱咐将此人带来,根本不知是为了何事。但甫见面就表明自己不晓事由,只怕让人听了笑话,故除了邀此人同行,什么话也没多说。

    当然,山崎客气地说声麻烦稍后,便钻回了长屋中。勉强称之为长屋,不过是因为与邻家尚有接壤,其实不过是栋简陋的小屋,破旧得连是否有地板、天花板都教人怀疑。

    此处是位于本所之外——

    一座无名的聚落。

    此处是就连奉行所、非人头或长吏头的目光都无法触及的化外之地。里头住的,尽是些别说是身分,就连姓名、出身、行业均不可考的家伙。

    对不住对不住,让你久候了,步出长屋时,山崎以帮间般的口吻说道。

    进屋原来不过是为了披上一件外衣。

    又市望向他的腰际。

    瞧见又市这举动,山崎高声笑道:

    “噢,那东西?没有没有。”

    “没有——”

    的确没有。他的腰上没有该有的行头。

    山崎并未佩刀。这还真是古怪。

    可是——忘了带?又市问道。

    “并非忘了带,而是根本不带。老早就把那东西给卖了。佩戴那沉重的家伙不过是个负担,肚皮填不饱,刀也不能拿来吃。你说是不是?”

    “噢。”

    这下还真不知该如何回话。意思是——他已放弃了武士的身分?

    身分哪值得计较,山崎说道:

    “如今这时局,有谁能在路上拔刀?刀一出鞘就教官府给捕了。既然连挥个两下也不成,这东西不是个饰物,又是什么?”

    “饰物?但腰上的佩刀不是武士的——?”

    “将饰物吹嘘成魂魄或生命什么的,只会教人笑掉大牙吧?”

    山崎开怀笑道:“但若是仕官,佩刀可就等同于和尚的袈裟,抑或——你是个卖双六的,是不是?也等同于你头上的头巾,也就是身分的证物。但浪人哪需要这种东西?我无俸、无主、亦无根,压根儿没任何身分证明。无身分证明却要证明身分,岂不等同于诈欺?为争面子、争声誉而饿肚子,根本是蠢事一桩。”

    所言甚是,又市说道。

    “听懂了?噢,你还真是达理。”

    山崎语气悠然地说道:

    沉甸甸的东西,就让其他人去扛罢,话毕,又抬头仰望天际,继续说道:

    “气力这东西,又市先生,就数用在哪里最为重要。若是用错地方,便注定要事倍功半。为了确保用对地方,便得先温存气力。不须使的气力,就不该使。成天仗着性子找人决胜负——”

    是傻子才会干的事儿,山崎语气开怀地说道。

    这道理,又市当然懂。

    凡事均力求事半功倍——这亦是又市秉持的信条。只是万万料不到,竟然会从一个武士嘴里听到这番道理。

    你认为,这不像武士该说的话?山崎问道。

    心思竟教他给看穿了。

    “噢,这……武士不该是……?”

    “武家重体面,武士重尊严,武士们只要一开口,不出一两句就满嘴这些个道理,但泰半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偶尔——有些会拿道呀还是诚呀什么的吹嘘一番,正面迎敌、坚持到底根本没什么好讲究的,根本全都是狗屁。我连肚子也填不饱了,根本连个屁也放不成。”

    “当真放不成?”

    “没错,放不成。又市先生,若是崇尚精神,就不该动武。若视剑道为人伦之道,便丝毫无须以刀剑与人搏命。伤人、杀人,只会教刀剑蒙尘罢了。你说是不是?”

    “一点儿也没错。”

    “刀剑的用途,乃斩对手之肉、断对手之骨,要不就是对其施以恫吓。而这恫吓之所以有效,乃因刀剑实为凶器使然。不过,打一开始就滥用气力施以胁迫,也不一定就是好。唉呀。”

    同你说这些个,根本是关公面前舞大刀罢,山崎说道。

    “没的事儿。”

    “对我就甭谦虚了。据传——你可是个靠哄骗餬口的高人哩。”

    “可惜小的手无缚鸡之力。”

    手无缚鸡之力?是么?山崎开怀笑道:

    “这不是最好?气力这东西,本就是愈小愈好。锻链体魄根本没半点儿用处。照顾身子没别的诀窍,只要别伤到就成。而锻链这东西所能做到的,就是损伤身子。钢炼过头必成废铁,仰仗气力终将伤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倘若过度拘泥气力,有时就连对手较之自己是强是弱,只怕都要无法辨识。不过,只要一开始就不把对方当对手,就不至于挨揍或送命了。”

    总之,该逃时尽管逃。你说是不是?山崎拍拍又市的肩头说道。

    的确有理。

    “小的无意顶嘴,不过在敌人面前临阵脱逃——对武家而言不是卑怯之举么?”

    哪儿卑怯了?山崎回答:

    “确保退路可是兵法基本哩。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可不是什么卑怯之举,回避冲突方为上策,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将棋中,就数毫不要花招的布阵最强,愈要花招,就愈是破绽百出。”

    “对敌方而言,不也是如此?”

    “噢?难以相信你竟如此正直呀。”

    “小的——正直?”

    “难道不正直?敌我这种字眼,可是愚昧的武士才会挂嘴上的。或许你要嫌唠叨,在下还是得重申,搏斗绝对是蠢勾当。同敌斗,同己斗,同世间斗,充其量都不过是无谓诡辩。总而言之,欲以胜败论断,就非得像个傻子般,将世间一切单纯论之才成。你说是不是?”

    一点儿也没错。

    世间一切,岂是非黑即白?

    “总之,世间一切可不似赌局,可以掷骰子决定。若硬是要以胜败论断一切,岂不愚蠢?只有傻子才会以胜败判优劣。是不是?”

    “是的。”

    又市对此是毫无异议。然而……

    “但,为何说我正直?”

    “以胜败论断一切的傻子,是干不了你们这行的。若是如此,哪还需要分什么敌我?既然是做生意,该分的是盈亏才是。不论是委托人、抑或是设局对象,均应奉为客官。然而,你却用了敌方这称呼,这不叫正直叫什么?”

    原来如此。此言的确有理。

    损料屋没有敌,仅有客。

    损料屋从事的,是租赁器物的生意。

    既然是租赁而非贩卖,东西用完当然要请客官返还。返还时,器物可能会带上些许损耗或脏污。即使看似完璧,多少还是带点损伤。造成这损伤的客官,便得支付相应的费用。损料屋干的,就是如此一门生意。

    收取的并非租金,而是损料。

    寻常的损料屋,从事的主要是租赁被褥的生意。但阎魔屋不仅是被褥,从日常杂货、汤碗、餐盘、木工工具、乃至婴孩的襁褓都借得着。不——出租的不仅是器物,阎魔屋就连人、主意、帮手都能张罗。

    而且——

    就连不便张扬的东西都能租赁。

    损失大小有别,或可定悲欢,或可判生死。凡是存在于世间之各种损失,均能以相应的费用代为承担——

    此乃阎魔屋不为人知的一面。

    而伤害愈多,损失便愈大,此乃世间铁则。收取与伤害相应之费用,代客官弥补损失,便是阎魔屋暗地里从事的交易。

    委托人支付与自己损失相应之费用,阎魔屋再依收受的金额代为扛下损失,此即为此类交易之铁则。

    实际执行此类差事的,便是又市一行人。

    又市乃一离乡背井,曾横行京都一带从事不法勾当的小股潜——即以几近诈术之舌灿莲花惑人的不法之徒。因同伙出了纰漏而被迫远离关西,最终于去年落脚江户。

    初秋一场骚动,成了又市受雇于阎魔屋之契机,至今已约三月。

    期间,又市办了四桩差事。

    他整垮了一家贪得无厌的当铺,自一名以诈赌大发横财的折助手中赚回了五十两,以美人计将一色欲薰心的花和尚送进了大牢,顺道自其庙中取出佛像本尊,融成生铁变卖。最后,还助遭骗下海的宿场娼妓逃离火坑。

    每桩差事均是以三寸不烂之舌所行的诈骗勾当,亦均有又市于京都结识、靠贩售讨吉祥的行头维生的林藏相助。

    桩桩均用上了明显取巧的骗术,自扯谎、恐吓、乃至诈财,可谓招招派上用场。

    不过,又市的原则是绝不触法。虽为成事不惜用尽各种手段,但既不偷取,亦不害命。

    甚至未曾动过粗。

    那当铺的店东与诈赌折助,均是令人忍不住要痛揍五六拳——不,就连这也无法泄愤——的可憎恶棍,又市却没伤他们一根寒毛。

    若是出了手,设的局便形同失败。由此看来,又市似是认为唯有耐着性子巧妙布局,以求让这些个恶棍尝到较殴打沉重数倍、乃至数十倍的打击,方为上策。

    事实上——

    或许山崎所言不假,因为又市手无缚鸡之力,才会如此行事。

    话毕,山崎以一对骨碌碌直转的眼睛望向又市,接着又说:

    “说你正直,正是为此。”

    “抱歉,小的依然——无法了解先生口中的正直是什么个意思。毕竟小的有生以来,从未干过任何值得夸奖的事儿。”

    不不,山崎摇着手说道:

    “骨子里,你其实是满心怒气。对受害者甚是同情,视加害者为十恶不赦,并为此愤恨难平。我说的对不对?”

    “——的确如此。”

    “你瞧。你对自己的行径分明有充分理解,却仍试着以善恶论断一切。虽然违背社稷人伦,却仍试图循正道度日。这若非正直,会是什么?”

    “以善恶论断一切?”

    “没错。”

    “小的可没这么正经。”

    “不不,人无论如何都需要个大义名分。世间可憎的混帐的确是多不胜数,但可不能据此斥其为恶,亦不该因人受难遇害而视其为善。是善是恶,常随立场而易。因此于法,不可以善恶来为人定罪,反正为人定罪的终究是官府。有些义理须扭曲法理方能成立,亦有些不法乃出于世故人情。即便是义贼,也耍不上什么威风,毕竟终究是罪人。正义这东西,不过是个须为一己立场辩护时,所使用的一时权宜罢了。”

    “噢?”

    你还真是个善人哪,山崎说道。

    “小的——是个善人?”

    “可不是?人果真是不可貌相,瞧你这人把情义看重得像什么似的。不过你们那老板娘,噢不,大总管常感叹就是需要个像你这么有手腕的,想必自有她的理由罢——”

    切记,别太为委托人着想。山崎说道。

    “这是何故?”

    “损料屋可不是助人报仇的打手。若是将责任揽过了头,包准造成亏损。承接的仅是差事,若是连怨恨还是不甘愿什么的都给揽下,不就等同于引火上身?”

    “上具是如此?”

    “当然是如此。总之上你们那儿求助的,泰半是走投无路的家伙,听了这些客官的遭遇,当然难免同情。不过,别忘了同情不过是个我尊彼卑的情感。”

    “唉,或许真是如此。”

    说不定真如山崎所言。

    或许又市不过是借由同情委托人、憎恨加害人,好让自个儿干的不法勾当显得正当些。虽未犯法,不,或许除未犯法之外,其他均算得上是罪大恶极。又市所干的勾当,没有一桩是值得褒奖的。

    想来,这态度还真是自以为是。

    自己不过是个不法之徒,哪来的资格界定孰善孰恶、孰可怜孰可憎?

    况且——

    或许正如山崎所言,正因认定己善彼恶,自己才用得出敌这么个字眼。敌若是恶,那么已便是善了。

    但又市的行径,岂可能是善?

    先生所言的确有理,又市回答道。

    甭这么客气,山崎说道:

    “枉顾人情者非人。然而须了解同情亦是一种判定了我尊彼卑后,方可能产生之人情。”

    “先生言下之意,是要小的凡事置身事外?”

    “当然要置身事外。因此更应极力避免将之视为一己之事,对委托人产生同情。随委托人又哭又怒,只会教自个儿失去立场。”

    别忘了这不过是门生意,山崎比出拨弄金币的手势说道。

    “这你千万得牢记,又市先生。绝不能将击倒对手视为一己之快。该为此快活的是委托人。咱们的差事,不过是收下银两代其承担损失。损料差事的目的是填补损失的缺口,在咱们承接前,早已有缺口洞开,再由咱们干的活将之填平,但不可填过了头,填出一座土馒头。”

    如此一来,可就没赚头了,山崎笑道:

    “万万不可仗着铲凶除恶的心态吃这行饭。损料屋有时的确得受处境堪怜者之托,向可憎仇敌报一箭之仇,但这不过是个结果。一如在下方才所言,不论是委托人、抑或是设局对象,均应奉为客官。”

    “奉为——客官?”

    那狠心老头、混帐郎中、淫荡和尚、以及吝啬的窑子老板——的确都是客官。

    理由是——拜这些家伙干了恶毒勾当之赐,损料屋才有差事可干。

    两人的言谈就此打住。

    只听见风筝迎风飘荡的声响。

    举头望天,却不见半只风筝。

    只看见一羽飞鹤翱翔天际。

    没见过飞鹤的又市,出神凝望好一会儿。

    那些人在浅草田圃内撒饵,山崎说道。

    “撒饵喂鹤?”

    “没错。好供高官放鹰猎鹤。这些鹤可真是堪怜。”

    “放鹰猎鹤?”

    “猎鹤并非为食其肉。放鹰猎鹤不过是个余兴。为杀而饲,好不滑稽。你说是不是?”

    这羽鹤——

    ——也终将命丧鹰爪?

    眼下还看得见它。

    也依旧听得见风筝的迎风声响。

    “江户的新年——可真是安静呀。”

    两人只需闭上嘴,四下便是一片鸦雀无声。

    大坂绝无可能如此静谧。

    大坂这地方,说好听些是热闹,说难听些是嘈杂,哪可能听着目光不可及的远方风筝声响。江户的新春,远比大坂质朴、素净得多。

    人口虽多,其中武士占的比重也不少。

    或许这正是原因。

    静过了头,可就教人难捱了,山崎回道。

    “先生受不了安静?”

    “没错,反而更教人心浮气躁。若是深山幽谷,安静是理所当然,但人山人海的都城却如此安静,难道不教人感觉不寻常?元旦时自家的蟋蟀呜叫,就连隔壁三轩两邻都听得着哩。真是教人难捱呀——”

    就新年发过一阵牢骚后,山崎方才说道:

    “唉,这就是在下的缺点了。”

    “缺点——?”

    “不是说过在下讨厌安静?”

    “先生可是喜欢吵杂?”

    “噢,吵杂是没什么好,但这该怎么说呢,瞧瞧在下——一张嘴就是永远闭不上。想必你早已发现,在下老是这般唠叨个不停。在下的缺点就是太多嘴,总之就是怎么也静不下来。人说沉默是金,或许在下就是教这张嘴给害了,老是与财无缘。”

    否则若不是穷怕了,在下哪可能给逼得大过年的还来干这野蛮勾当?山崎自嘲道。

    野蛮勾当——?

    这回需要干一桩野蛮勾当,去将山崎先生给请来——

    大总管是这么说的。

    至于这野蛮勾当究竟是什么,又市就不得而知了。

    就字面上推敲,指的应该是需要气力或武术的差事。但山崎怎么看都不像是干这类活儿的。虽然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看不出有几两身手。

    怎么看都是个坚不佩刀的古怪武士,哪适合干什么粗活儿?

    不出多久,一只绘有阎罗王的招牌映入两人眼帘。

    两人终于抵达位于根岸町的损料屋——阎魔屋。

    <hr />

    注释:


如果您喜欢,请把《前巷说百物语》,方便以后阅读前巷说百物语第一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前巷说百物语第一章并对前巷说百物语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