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四十五分
亚瑟·波特思考着寂静的本质。
他坐在诊疗所里,盯着地板,医生在为他烧伤的胳膊和手治疗。
寂静的每一天,每一周。比木头还厚的寂静,永久的寂静。这就是梅勒妮日复一日的生存状况?
他自己懂得安静。一所空荡荡的房子。周日的早晨,只有家用马达和抽水机微弱的转动声。寂静的夏日午后,他一个人在房后的走廊里。但波特是一个生活在期待状态的人,对他来说,至少在好的天气里,寂静或许是他的生活即将再一次开始的等待状态——他会遇到像玛丽安的人,他会找到除了人质劫持者、恐怖分子和精神变态者以外的某个人分享自己的思想。
某个像梅勒妮的人?他不知道。
不,当然不是。
他觉得手背一阵发凉,看到医生正在涂一种药膏,具有迅速止痛的效果。
波特想着梅勒妮的照片,看见它放在屠宰厂的图表上面。他想着自己的反应,就是几分钟以前,汉迪要杀另一个人质的时候。她是他心里想到的第一个人。
他伸了个懒腰。后背上的某个关节发出轻微的响声,他警告自己:别傻了……
但是在另一部分丰富的大脑里,曾主修英国文学的亚瑟·波特的逻辑思想是:如果我们犯傻便应该是出于爱,而不是出于对职业的忠诚,在职业生涯中,生命安危不定;也不是出于灵性或者对美貌和知识的渴求。不是与我们的孩子们友好相处,那么充满渴望和不确定因素。只是出于爱。因为爱就是最纯粹的愚蠢,我们进入爱的世界只有一条途径:充满激情并处于半疯狂状态。爱的世界总是高尚的,而且是宽容的。
然而他嘲笑着自己,摇了摇头,现实世界再一次降临——就像隐痛回到烧焦的胳膊上一样。她二十五岁——不到你的年龄的一半。她是个聋人,两人情况相差悬殊。而且,上帝啊,今天是你的结婚纪念日。二十三年了,没有错过一年。太荒唐了。还是回到指挥车吧,回去工作。
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波特抬起头,吃了一惊。
“都弄好了,先生。”
“好的,谢谢你。”
他站起身,步履蹒跚地回到货车房。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波特看着皮特·韩德森。“你好吗?”他问道。
他慎重地点点头,特里梅或许是主犯,但波特愿意拿一周的薪水打赌,韩德森在进攻中起到了一定作用。野心?重返联邦调查局的愿望,这让他暴露了自己?然而这比发电机边那枚可疑的汽油弹的存在还难以证明。心灵的辩论总是难以捉摸的。
韩德森看着他的灼伤,说:“你会因此而赢得一枚勋章。”
“我第一次执行公务负伤。”波特笑了。
“亚瑟,我为以前向你发脾气而道歉。这儿的情况不甚明朗。我希望采取些行动。你知道怎么回事。”
“当然,皮特。”
“我怀念过去的日子。”
波特握着他的手,他们谈论着乔·西尔伯特和他的记者同伴。他们谈到了美国律师,但是断定没有把握。妨碍司法是一项棘手的指控,而且对正在进行的犯罪起诉的时候,法官们通常会支持第一修正案。波特感到很满足,因为他走到了被警察包围着的西尔伯特身边,后者像被俘获的革命领导者一样冷酷。波特告诉他,自己打算与牺牲警察的遗孀合作,她无疑会对电视台、西尔伯特和比金斯个人提出数百万美元的误伤赔偿诉讼。
“我愿意做原告的目击证人。”波特向记者解释说,于是他们一直维持的外表形象瞬间崩溃,露出了中年男人可疑的才干和可鄙由恐惧造成的不稳定。
谈判官现在坐在椅子上,透过黄色的窗户注视着屠宰厂。
“到下一个最后期限还有多少时间?”
“四十五分钟。”
波特叹息道:“这将是关键时刻,我应该做点儿什么。汉迪现在疯了,他完全失去了控制。”
安吉说:“你帮助他恢复控制是件很困难的事。事情本身处于失控的状态。”
“因此他充满怨恨,尤其恨我。”
“尽管他不知道这种状况。”安吉说。
“这是双重失败。”波特看着巴德,他正悲哀地盯着屠宰厂。
电话响了。托比拿起电话,吹掉听筒上的烟尘,回答说:“是的,我会告诉他。”他挂断电话,“查理,是罗兰·马克斯。他问你是否马上能去看他。他和朋友在一起,他让你去见见。他说事情很重要。”
上尉的眼睛始终盯着野地。“他是……他在哪儿?”
“在后援区南面。”
“啊哈。好吧。亚瑟,我可以跟您谈谈吗?”
“当然可以。”
“出去行吗?”
“做一次想象性的吸烟,是吗?”波特问。
“亚瑟开创了特工风气之先,”托比说,“亨利开始从事性想象。”
“托比!”勒波吼叫着,疯狂地录入。
年轻特工加了一句。“我没有批评的意思,亨利,我在进行空对空想象。”
巴德苍白地笑了笑,同波特走出去。气温下降了十度,对谈判官来说,风更大了。
“怎么了,查理?”
他们停下来,看着货车和周围烧焦的土地——那场大火带来的损害。
“亚瑟,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他的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磁带录音机。他看着它,并用手转动着。
“哦?”特工说,“关于这个吗?”波特拿出一个盒式小磁带。
巴德皱着眉头,轻轻弹开录音机,里面有一个盒式磁带。
“那是个空白带。”波特说,“这是一种特殊的磁带,无法录音。”
巴德推上播放按钮,小扬声器里传出静电的咝咝声。
“我知道所有情况,查理。”
“但是——”
“托比有个魔法棒。他们发现了磁带录音装置。我们一直在扫描窃听器的位置。他告诉我有人带着录音机,并把范围缩小到你。”
“您知道?”他盯着特工,然后带着对自己的厌恶揺揺头——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是谁?”波特问,“马克斯?还是州长?”
“马克斯。那些女孩儿……他确实关心她们,他愿意答应汉迪一切条件,无论他要什么,只要能救出她们。然后他会跟踪他,会把这种特殊的自导装置放在直升机上。你可以在几百英里外跟踪他们,而他们不会察觉。”
波特冲着垂头丧气的上尉点点头。“我想会是这个情形。一个愿意栖牲自己的人也会愿意牺牲别人。”
“但是你怎么换的磁带?”巴德问。
安吉·斯加佩罗从打开的货车门走出来,点头向他们打招呼。她从巴德身边走过,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嗨!查理。”
“嗨,安吉。”他说,没有笑容。
“几点了?”她问他。
他抬起左手腕。“该死,表没了。我的表。该死。这是梅格给我——”
安吉举起他的琶莎手表。
巴德点点头,明白了。“我懂了。”他说,头低得更低了,“哦,老兄。”
“我曾经在巴尔的摩警察局教过扒手识别课程,”她解释说,“我借了你的录音机,就是我们在溪谷附近散步时——谈论忠诚的话题——换了磁带。”
巴德苦笑了一下。“你是个好人。我把它给你了。哦,天哪,我整晚都心里乱乱的。我不知该说什么。我让你失望了。”
“你很坦白,而且没造成伤害。”
“是马克斯吗?”安吉问。
“是的。”巴德叹息着,“开始我和他一样认为——我们应该做任何事,只要能救出那些女孩儿。今天上午我还向你抱怨,但是你是对的。生命就是生命,不管是女孩儿还是警察。我们要把他截在这儿。”
“我欣赏马克斯的高尚动机。”波特说,“但是我们必须讲究做事的方式。可接受的损失,记住了吗?”
巴德闭上眼睛。“天哪,我差点儿毁了你的职业生涯。”
谈判官笑了。“你差得远呢,上尉。相信我,你是唯一冒险的人。如果你把磁带给任何人,按照法律,你的职业生涯就将结束了。”
巴德看上去很激动,他伸出手。
波特热情地握着他的手,尽管巴德握得不是很紧,或许是羞愧,或许是由于关心特工皮肤上蓬松的绷带。
当波特凝视着天空时,他们全沉静下来,“最后期限是什么时候?”
巴德又一次看了看空空的手腕,意识到把表戴在右手上了。“还有四十分钟。怎么了?”上尉的眼睛也像波特那样凝视着乌云。
“我有个不祥的感觉,这次最后期限。”
“为什么?”
“只是感觉。”
“直觉,”安吉说,“听他的,查理,他通常是对的。”
巴德的目光从天空移到下面,发现波特在看自己。“对不起,亚瑟。我不明白。”
波特的眼睛在草地上快速移动着,它们被火烧黑了,又躲在货车房的阴影下。“直升机。”他突然说。
“什么?”
波特觉得一种急迫的感觉抓住了他。“给我一架直升机。”
“但是我认为我们不该给他。”
“我只需要给他看看。一架大型的,至少六个座位——八到十个——如果你能弄到。”
“如果我能弄到?”巴德惊呼,“上哪儿弄?怎么弄?”
一个念头从波特的脑海一闪而过。
机场。
附近有个机场。波特努力回忆着。他怎么知道的?有人告诉他吗?他过去从没开车经过。巴德也没告诉他,战略空军司令部的韩德森什么也没说。哪儿——
是洛·汉迪。这个劫持者提过它,作为一个可能的直升机来源,他一定是在来的路上见到过。
他把这个告诉了巴德。
“我知道,”上尉说,“他们有几架直升机,但是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开。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在威奇托找到一架直升机,他们或许能按时到达,但是,要找到飞行员,四十分钟恐怕不够。”
“哦,我们只有四十分钟,查理,赶快行动。”
“事实是……”梅勒妮哭着说。
德·莱佩是她不想当面哭的人。但是她哭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挨着她坐在床上。
“事实是,”她继续说,“我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我变成的样子,我自己的一部分。”
是坦白的时候了,现在什么也不能阻止她。
“我告诉你作为聋人怎么生活的,那将成为我全部的生活吗?”
“农场年度聋小姐。”
“我什么也不要。不是,一样,只要一点儿。”她变得很激动,“我彻底厌倦了自我意识。政治为聋人世界的一部分,聋人所有的偏见——哦,就这些。你可能很吃惊。反对少数人和其他残疾人。我厌倦了!我厌倦了没有音乐的生活,厌倦了我父亲……”
“哦?什么?”
“我厌倦他以此反对我。我的耳聋。”
“他怎么做的?”
“因为这使我比以前胆怯!我总是待在家里。我跟你说过钢琴吧?就是那架我想弹的钢琴?我九岁时他们卖掉了。即使那时我还能听到,并且还能弹好几年。他们说——哦,他说,我父亲说——他们不想让我爱上会离开我的东西,”她加了一句,“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他要把我留在农场。”
因此你应该在家里。
梅勒妮看着德·莱佩的眼睛,说出了她从没对任何人说的话。“我不怨恨他把我留在家里,但是卖掉钢琴深深地伤害了我。即使我只有一天能弹奏音乐,也比什么都没有好。为此,我永远不原谅他。”
“他们没有权力这样做。”他赞同道,“但是你应该设法离开,你有工作,你是独立的……”他的声音弱下去。
而现在这是很难的事。
“怎么了?”德·莱佩轻声问。
“一年前,”她开始说,“我买了一些新的助听器。通常它们都不好使,但是对于一定音高的音乐会有些作用。托皮卡有个音乐会,凯思琳·贝特,我想去听。我在报纸上读到她会唱一些圣歌,作为节目单的一部分,我想……”
“她会唱《奇异恩典》?”
“我要去看看是否我能听到。我不顾一切地要去。但是我没有办法做到。我不会开车,公交车也不会到那儿。我求哥哥带我去。虽然他整天在农场工作,但他说无论如何会带我去。”
“我们按时到达。凯思琳·贝特走上舞台,穿着漂亮的蓝色礼服,她冲着观众笑着……然后开始演唱。”
“然后呢?”
“没有用。”梅勒妮深吸一口气,揉搓着手指,“它……”
“你为什么这么悲伤?”
“助听器一点儿用也没有。一切都混乱不堪。我几乎什么也听不见。我能听到的几个音调也都跑调了。我们中场离开。丹尼尽力让我高兴起来,他……”
她沉默不语。
“你还有话,是吧?你还有些事要告诉我。”
太受伤了!她只是想过这些话,但是根据音乐屋的规则,德·莱佩能很清楚地听到这些话。他向前倾斜着身体:“什么伤害?告诉我。”
有太多的话要告诉他。她可以用成千上万的语句描述那个晚上,却无法传递经受过的恐惧。
“说吧。”德·莱佩鼓励地说,像她哥哥过去做的那样,像她父亲从没做过的那样,“说吧。”
“我们离开音乐厅,进了丹尼的车。他问我是否想吃晚饭,但是我什么也吃不下。我让他直接带我回家。”
德·莱佩向前挪了挪,他们的膝盖碰到一起,他触摸着她的胳膊。“然后呢?”
“我们离开市区,上了高速公路。我们在丹尼的小型丰田车里。他自己改装了它,全都是他改装的,他很擅长机械,事实上,他真的令人惊讶。我们开得非常快。”
她停了一下,让悲哀的潮水平静一下——它从没平静过。但是她深吸一口气——记得每当她说什么之前总要深呼吸——然后才能继续说下去。“我们在车里谈话。”
德·莱佩点点头。
“但是,这意味着我们要打手势,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彼此看着对方。他一个劲儿地问我为什么难过,助听器不好使?是我气馁了?还是父亲又因农场的事打扰我了?……他……”
她必须再一次深呼吸。
“丹尼正看着我,没有看路。哦,上帝……就在这时,在我们前面,我没有看见它从哪里出来的。”
“什么?”
“一辆卡车。大型卡车。装着一车的金属管子。我想在丹尼没注意时它变道了,然后,哦,上帝,他什么也做不了,所有的管子以每小时上千英里的速度向我们冲来……”
血,好多血。
“我知道他刹车了,我知道他试着转弯。但是太晚了。不……哦,丹尼。”
血喷射着,喷射着,像从牛犊的喉咙向外喷涌。
“他尽最大努力想把车驶向道边,但是一根管子撞碎了挡风玻璃,它……”
德·莱佩握着她的手。“告诉我。”他低声说。
“它……”这句话几乎无法说出来,“它把他的胳膊截掉了。”
就像鲜血通过排血槽流到屠宰房中心的可怕的井里。
“正好在肩膀处。”她哭诉着,那些血,还有当他转向她时脸上惊吓的表情,他说了好多话,她听不懂,之后再也没心情让他重复。
血喷溅到车篷上,淤积在他的大腿上,梅勒妮拼命把止血带缠在残肢上,叫喊着,叫喊着。她,能够发出声音。而丹尼,仍然清醒,疯狂地点着头,完全失语了。
梅勒妮对德·莱佩说:“医生几分钟后赶到,止住了流血。他们救了他的命。他们把他送到医院,医生在几小时内把他的胳膊接上了。过去的一年,他做过好多次手术,他明天还要做一次手术——这是我父母在那儿的原因。在圣路易斯,去看他。他们认为如果幸运的话,他的胳膊能恢复百分之五十的功能。但是此后,他失去了对农场的全部兴趣。他整天待在床上,读书,看电视。这就是一切。好像他的生命已结束了……”
“这不是你的错,”他说,“你一直受责备,对吗?”
“几天后,正好父亲把我叫到门廊里,有一些有趣的事——我能通过唇读理解他。”
就像布鲁图,她想,希望不是这样。
“他坐在门廊的秋千上,看着我说:‘我猜想你懂得现在你做了什么。你没有权力说服丹尼做那样的傻事,而且为了你自私的缘故。发生的一切是你的错,别无选择。当丹尼忙着在里面处理问题时,你也许应该像我们那样关掉收玉米机的引擎。
“‘上帝让你残疾了,没有人愿意这样。这是令人遗憾的事,但这不是罪恶——只要你懂得你必须做什么。现在回到家里,补偿你做的一切。让这一切过去吧,你欠你哥哥的,你尤其欠我的。
“‘这是你的家,这里欢迎你。要知道,这是个归属的问题,在某个地方停留下来是上帝的旨意,那么,你的地方就是这儿。做你能做的事,这样,无论你在哪里,你的问题就不再困扰你。这是上帝的旨意。’然后他去喷洒氨水,说,‘因此你应该在家里。’这不是问题,这是命令。一切都已决定。没有争论。他要我今年五月就回家,但是我拖延了几个月。我知道我最终会让步的。我总是让步。但是我只是要有几个月的时间属于自己。”她耸了耸肩,“拖延。”
“你不要那个农场?”
“不!我要我的音乐。我要听到它,不是仅仅感觉到振动……我要听到我的爱人低声跟我说话,当我和他在床上的时候。”她不相信自己跟他说了这些话,隐秘的事情——比她告诉任何人的话都隐秘,“我不想再做个处女。”
现在她很惊讶自己把所有话都和盘托出。“我恨诗,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从来也没喜欢过。这很愚蠢。你知道我去托皮卡干什么吗?在聋人剧院的朗诵会结束后,我有个约会。”他用胳膊揽着她,她紧靠着他的身体,头靠在他的肩上。这是一次奇怪的经历,起码在两个方面:和一个男人靠得这么近,不用看着他就能与他交谈。“有一种治疗方式叫耳蜗植入,”她必须停一下才能继续说,“就是在你的内耳放一个芯片,用一根导线与之相连,这样,话语信息处理机便会将声音转换后传递给大脑……我从来没告诉苏珊,尽管很多次我想告诉她。但是她不会恨我。她痛恨的是试图治疗聋人的想法。”
“这种植入有用吗?”
“有用。我双耳丧失了百分之九十的听力,但是那是平均值。在部分音域中我能分辨出声音,植入能起到推进作用。但即使没有用还可以尝试其他办法。今后五年或六年会有很多新技术能帮助像我这样的聋人——普通的聋人,传播者,还有希望有听力的普通人。”
她想:我要这样做,我要听到……我要听到你在我耳边低语,当我们做爱的时候。
“我……”他在说话,他的嘴在动,但是声音变小了。
一点儿一点儿消失,一点儿一点儿消失。
不!跟我说话,跟我说下去。怎么了?
但是现在布鲁图站在音乐屋的门口。你在这儿干什么?走开!出去!这是我的房间。我这里不要你!
他笑了,看着她的耳朵。“自然界的畸形儿。”他说。
然后他们回到屠宰房,布鲁图根本没有和她说话,而是和熊说话,而熊防御性地抱着双臂。他们之间的紧张仿佛一触即发。
“你出卖了我?”布鲁图问熊。
熊摇着头,说了什么,她听不懂。
“他们在外面找到了她们,那些小女孩儿。”
双胞胎!她们安全了!梅勒妮把这个信息告诉了贝弗莉和艾米丽,艾米丽露出了笑容,她的手指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个表示感谢的祈祷。
“你放走了她们,对不对?”布鲁图问熊,“你都计划好了。”
熊摇着头,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我谈过,跟……”布鲁图怒吼着。
“谁?”熊好像在问。
“你同他做交易的美国律师。”
熊的脸变黑了。“不可能,头儿,绝不可能。”
威尔考克斯走到他后面,说了什么。熊用手指指着梅勒妮:“她是个……”
布鲁图转向她。她冷冷地看着他,然后站起来,慢慢地走过湿漉漉的地砖,几乎要被汽油味窒息。她停下来,站在丹娜·哈斯特朗身边,用手指示意布鲁图过来,她的眼睛盯着熊的眼睛。梅勒妮掀开哈斯特朗太太的裙子,露出了血淋淋的大腿。她冲着熊点点头。
“你这个小婊子!”熊一步冲向她,但是布鲁图抓住了他的胳膊,把熊的手枪从他的腰袋里拔出,抛给了鼬鼠。
“你这个愚蠢的家伙!”
“是吗?我操了她,能怎么样?”
布鲁图扬起眉毛,然后从口袋里拔出手枪,把枪塞到梅勒妮手里。它像石头一样凉,这给了她一种力量,就像电流一般,这使她惊恐万分。
熊咕哝着什么,梅勒妮从眼角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但是她无法把眼睛从枪上移开。布鲁图站在她身后,把枪口指向熊的胸膛。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她闻到了他的气味,一股好久没有洗澡的酸味。
“快点儿!”熊的脸色很可怕,“别发傻……”
布鲁图跟她说话,她感到了脸上皮肤的振动,但是她不懂他说什么。她感觉到他很兴奋,几乎是激动,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像是发烧。熊举起手,他一边咕哝着什么,一边摇着头。
枪仿佛在燃烧,又像带有放射性物质。熊渐渐放松,布鲁图调整了一下,把枪口直接对准他的胸膛。梅勒妮回想他趴在哈斯特朗太太身上的样子,回想着他盯着双胞胎的细腿、扁平的胸脯的眼神。扣动扳机,她想。扣动扳机!她的手开始颤抖。
她再一次感觉到布鲁图说话的振动,在她心中,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一种怪怪的温柔的声音,幽灵般的声音。“开始吧!”他说。
为什么它不射出子弹?我命令手指扣动扳机了。
什么也没发生。
熊在哭喊。眼泪从胖胖的脸颊上流下,流到了胡子上。
梅勒妮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布鲁图坚定的手握在她的手上。
然后,枪在她手里静静地抖了一下,梅勒妮喘息着,感觉到一股热风从枪口扑向她的脸。一个小洞出现在熊的胸前,他双手捂着伤口,望着天空,倒在地上。
不,它走火了!我什么也没做,我没做!
我发誓!
她对自己喊着这些话,一遍又一遍。然而……然而她不敢保证,她根本不敢保证。一瞬间——子弹打入他身体之前——她狂怒了,不是她一个人要对他的死负责,是布鲁图,而不是她,施加了最后一点儿力量。
布鲁图走开了,重新装上子弹,拉了一下控制杆,枪轮啪地推到前面。
熊的嘴动了动,眼睛暗了下去。她看着他痛苦不堪的脸,看上去好像世上所有的不公正合谋要了一个好人的命。梅勒妮甚至不敢想象他说了什么。
梅勒妮想:耳聋有时也是一种幸福。
汉迪从梅勒妮身边走过,他低头看了看熊,对他咕哝了些什么。他向他的一条腿开了一枪,他的腿猛地动了一下,脸痛苦地扭曲着。然后汉迪又开了一枪——向另一条腿。最后他轻松地瞄着他的大肚子,子弹又一次射出,熊又一次战栗,僵硬了,不再动弹。
梅勒妮瘫在地板上,搂着艾米丽和贝弗莉。
布鲁图弯腰把她拉近,他的脸离她只有一英寸远。“我杀他不是因为他干了那个女人,而是因为他不按我的话做。他放走了那两个女孩儿,而且出卖了我们。现在你好好地坐在那儿。”
如果我不理解他,为什么我能明白他的话?
怎么回事?梅勒妮不知道。我能这么准确地听懂他的话,就像听懂父亲的话。
因此你应该在家里。
怎么回家?她不知道。
汉迪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梅勒妮,好像他清楚地知道她的问题的答案,而且只是在等待着她去理解。然后,他看了一眼手表,弯下腰,抓住了艾米丽的胳膊,拖着小女孩儿走进主房间,小女孩儿双手合在一起,拼命地祷告着。
汉迪在唱歌。
波特呼叫着,说:“洛,你那里怎么回事?我们好像听到了几声枪响。”
合着歌曲《拉雷多街道》的曲调,汉迪用很优美的声音唱道:“我看了我的表,你们还有十五分钟。吃的东西还好吧?”
“你听起来心情不错,洛。”
他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流露他的关心。是他们开的枪吗?
“我感觉很轻松,当然。但是我不想谈论我的心情。那会让人很厌倦,不是吗?告诉我那架金色的直升机立刻要飞过上空。你给我搞到了一个钻石旋翼,阿特?一些大乳房的小孩儿坐在驾驶舱里?”
那些枪声到底是什么?
看着监测器,望远镜摄像机固定在窗户上,他能看到十岁的艾米丽飘舞的金发,她的大眼睛,心形的脸。汉迪闪着银光的刀片放在她的脸颊上。
“他要用刀划她。”安吉低声说。这是今天第一次她的声音里带有感情。因为她和波特一样,知道他将要做什么。
“洛,我们搞到了直升机,它在路上。”
为什么他还不疲倦?波特很奇怪。经过这么长时间,大多数劫持者都会心烦意乱。他们会接受任何交易条件。
“别放下电话,洛。我想是飞行员,我要跟你中断一下,我会马上回来。”
“不必了。十四分钟内给我直升机。”
“别挂断。”
波特按下静音键,问:“你怎么想,安吉?”
她盯着窗外,突然说:“他是认真的。他真的要那么做。他厌倦了讨价还价,而且他还在为进攻的事发狂。”
“托比?”
“接通了,没人应答。”
“该死的。他不是把电话放在口袋里了吧?”
“你还在吗?”
“你在浪费时间,阿特。”
波特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思绪烦乱,他问:“哦,嗨,告诉我,洛,那些枪声是怎么回事?”
一阵低低的轻笑声。“你肯定很奇怪。”
“是他们开的枪吗?”
“我不知道。或许是你的脑子有问题。或许你对那个警察有一种罪恶感,在你意外地进攻之后,又意外地开枪。于是你听到了枪声,你知道,就像一种幻觉。”
“可那听上去是真的。”
“或许萨尼擦枪时走火了。”
“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指望他做目击证人会很失望的。他走了,他擦格洛克枪,没有看里面是否有子弹。”
“他和我们之间没有交易,洛。”
“现在没有了。我敢担保。”
勒波和安吉看着波特。
“伯纳死了吗?”谈判官问汉迪。
你曾做过坏事吗,阿特?
“你还有十二分钟。”汉迪愉快地说。
电话挂断了。
托比说:“接通了,巴德。”
波特抓起递过来的电话。“查理,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他们这儿有直升机,但是我找不到飞行员。”
“有个人就行。”
“这儿有所学校——航空学校——一些人住在里面,但是叫不开门。”
“我需要一架直升机,十分钟到这儿。查理,就在河上低飞,降落在西边的空地上,那个地方距这里大约半英里。这是你需要做的所有事情。”
“所有事情?哦,老兄。”
波特说:“祝你好运,查理。”但是查理已经不在线了。
查理·巴德跑到西科斯基直升机下面,这是个旧式模型,大型的,涂着橙、红、白三色,像海岸巡逻队的颜色,尽管上面的徽章很久以前就被涂掉了。
机场很小。没有瞭望塔,只有绿化带旁的风向带。几架单引擎的派珀和西斯纳闲置在一边,为了防止龙卷风而被紧紧地拴着。
巴德用拳头敲着机场后面一个飞机棚后面的小门。门边的标牌上写着:D.D.彭布罗克直升机学校。课程,飞机驾驶。小时制,全日制。
然而,不管它说什么,这个地方很可能是个住处。一堆邮件放在台阶上。透过门上的玻璃,巴德看见一盏昏黄的灯亮着,一堆衣物放在一个蓝色的塑料篮子里,帆布床头露出一只男人的脚,一个脚指头从破了的袜子里钻了出来。
“快点儿!”巴德使劲砸门,喊着,“警察!开门!”
脚指头动了动——变换了个姿势,转了个圈——又不动了。
又一阵敲门声。“开门!”
脚指头很快又入睡了。
玻璃在巴德的肘下碎了,他打开门,冲进屋子。“嗨,先生!”
一个大约六十岁的男人躺在帆布床上,穿着工装裤和t恤衫,他的头发像草一样,凌乱地披散在头上,他的鼾声像西科斯基引擎—样响。
巴德抓着他的胳膊使劲儿摇着。
D.D.彭布罗克——如果这是D.D.彭布罗克的话——即刻睁开了湿乎乎的红眼睛,瞪着巴德,翻了个身,至少鼾声停止了。
“先生,我是州警。有紧急情况。醒醒!我们马上需要一架直升机。”
“走开。”彭布罗克嘟哝着。
巴德深吸一口气,他发现了一个空瓶子,像一只熟睡的小猫躲在男人的胳膊下。
“该死。醒醒,先生,我们需要你飞一次。”
“我不能飞。我怎么能飞?走开。”彭布罗克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你怎么进来的?”他问道,没有一丝好奇。上尉推他,摇他的肩膀,瓶子滚到水泥地板上,碎了。
“你是彭布罗克?”
“是的。该死,是我的瓶子吗?”
“听着,这是州里的紧急事件。”巴德在肮脏,凌乱的桌面上发现了一罐速溶咖啡。他从生锈的水槽里舀了一大杯水,没等它变热就把四调羹咖啡倒进冷水里,然后把脏兮兮的缸子推到彭布罗克手中,“把这个喝了,先生,我们该走了。我需要你带我飞到屠宰厂北面的路上。”
彭布罗克眼睛依然闭着,坐直了身子,喝了一口。“什么屠宰厂?这是什么脏东西?”
“靠近河边的那个。”
“我的瓶子在哪儿?”
“把这个喝下去,会让你醒过来。”这些速溶物质没有溶化,漂在上面,像一层褐色的冰。彭布罗克吸了一口,把满口咖啡都吐在床上,把杯子推到一边。“呀——”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有个人身穿蓝色制服和防护背心站在面前。
“你他妈的是谁?在哪儿我的——”
“我需要你的直升机,现在就要。州里有紧急情况。你跟我飞到河边的屠宰厂。”
“那儿?那个旧厂子?只有三英里远。你开车也很快。你走着去都可以。天哪……我的头。哎哟。”
“我需要一架直升机,现在就要。我被授权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彭布罗克缩回床上,他的眼睛始终闭着,巴德认为即使他们能起飞,飞机也会撞个粉碎,摔死他们俩。
“我们走吧。”上尉拉着他的奥什科什皮带。
“什么时候?”
“现在。马上。”
“我困成这样不能飞。”
“困?好吧,你要多少钱?”
“每小时一百二十美元。”
“我给你五百美元。”
“明天。”他又躺下了,眼睛闭着,拍着邋遢的床单找他的瓶子。“离开这儿吧。”
“先生,睁开你的眼睛。”
他照做了。
“见鬼。”彭布罗克低头看见黑洞洞的自动枪的枪管,咕哝着。
“先生,”巴德低沉、谦恭的声音说,“你站起来,走到直升机那儿,飞到我告诉你的地方。你听懂了吗?”
点头。
“你清醒了吗?”
“像石头一样冷静。”彭布罗克说。他的眼睛睁了足足有两秒钟,就再一次昏睡过去了。
梅勒妮靠墙躺着,抚摸着贝弗莉汗湿的金发,可怜的女孩儿在挣扎着呼吸。
梅勒妮向前倾着身子,望着外面。艾米丽哭着站在窗口,布鲁图突然转过身,看着梅勒妮,示意她过去。
不要去,她告诉自己。抵抗。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走出屠宰房,走向他。
我去因为我不能阻止我自己。
我去因为他要我去。
她感觉到冷风吹进她的骨子里,从地板上,从铁链子和钩子上,从陈腐的水形成的小瀑布上,从沾满霉斑和陈旧血迹的潮湿的墙上。
我去是因为我害怕。
我去是因为他和我刚刚一起杀了一个人。
我去是因为我能理解他……
布鲁图把她拉近。“你认为你比我好,是吗?你认为你是个好人。”她能分辨出他是在低声说话。当人们低声说话时脸上会有所变化,看上去好像他们在告诉你绝对的真话,但事实上他们只是使谎言更让人确信。
“为什么我们卖了它?亲爱的,你知道医生说的话。因为你的耳朵。你现在还可以听到一些声音,当然,但那是早晚的事,记住他们说的话。你不该想做一件几年后必须放弃的事。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看,我三分钟后会用刀划开她的肉,如果直升机不出现的话。如果我有更多的人质我会杀了她。但是我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至少不是现在。”
艾米丽站着,两手仍然合在一起,望着窗外,一边抽泣,一边颤抖。
“听着”——布鲁图有力的手指抓着梅勒妮的胳膊——“如果你是个好人,你是个真正的好人,你会说:‘抓我吧,放了她。’”
住嘴!
他打了她的耳光。“不,睁开你的眼睛。因此,如果你不想做个彻底的好人,你一定有一些坏东西在里面,在某个地方。让这个小东西代替你挨刀子吧。这可不像你去死。我不会杀了她。只是有点儿疼。外面那些笨蛋肯定知道我的意思。你不必为你的朋友忍受痛苦,啊哈?你……坏人,就像我一样。”
她摇着头。
他转过头,鼬鼠也转过头。她猜想电话响了。
“别接,”他对鼬鼠说,“说得太多,我烦了,也累了……”他用拇指拨弄着刀片。梅勒妮僵在那里。“你?你替她?”他把刀片从一个方向移到另一个方向,画了一个“8”。
苏珊可能会做什么?
梅勒妮犹豫着,尽管她很清楚地知道答案。最后她点点头。
“是的,”他说,眉毛扬起,“你是这个意思?”
“两分钟。”鼬鼠说。
梅勒妮点点头,然后拥抱着抽泣的艾米丽,把头放低,挨着小女孩儿的脸,轻轻地示意她离开窗户。
汉迪斜靠着她,他的头离她只有一英寸远,他的鼻子放在她耳边。她听不到他呼吸的声音,当然,但是她感觉到他在嗅着什么——她恐惧的气味。她的眼睛盯着刀子,它在她的皮肤上盘旋:她的脸颊,她的鼻子,然后是她的嘴唇,她的喉咙。她感觉到它抚摸着她的胸,滑向她的肚子。
她感觉到他声音的振动,转身看他的唇。“要我割了你吗?你的乳房?不要失去那儿——你没有男朋友抚摸你吧?有吗?你的耳朵?嗨,那已经不重要了……你看过电影《落水狗》吗?”
刀举起来了,滑过她的脸颊。“你的眼睛怎么样?又聋又瞎,然后你就成了真正的畸形儿了。”
最后她不再想了。她闭着眼睛,努力回想《奇异恩典》的曲调,但是她的记忆一片空白。
少女的坟墓……
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一片寂静。音乐应该有振动和声音,但是两者都没有。
对我来说,两者全无。
哦,她想,做点儿你能做的事,把这段时间熬过去。
但是之后她被粗暴地推开了,她睁开眼睛,蹒跚地穿过地板。布鲁图笑着,她明白了,这一小小的牺牲场面只是一个游戏。他还在跟她开玩笑呢。他说:“不,不。我有了另一个计划,小老鼠。你是我送给我的普里斯的礼物。”
他把她交给鼬鼠,他紧紧地抓着她。她挣扎着,但是他像老虎钳般抓得更紧。布鲁图把艾米丽拉回窗口,小女孩儿的目光同梅勒妮相遇,艾米丽双手合在一起,祈祷着,哭泣着。
布鲁图用左胳膊弯夹住艾米丽的头,举起刀尖对准她的眼睛。
梅勒妮徒劳地企图挣脱鼬鼠的铁钳子。
布鲁图看着手表。“时间到了。”
艾米丽抽泣着,当急切地祈祷时,她的手指绞在一起。
布鲁图紧抓住艾米丽的头,他把刀抽回一点儿,正对着她紧闭着的右眼中心。
鼬鼠看着别处。
然而,突然他的胳膊痉挛了一下,他直直地望着黑暗的天花板。
布鲁图也一样。
头顶是巨大的噪音,像滚动的鼓声。然后越来越近,变成立式钢琴发出的连续中音。这种难以察觉的声音梅勒妮能感觉到,用她的脸,她的胳膊,她的喉咙和胸脯。
音乐是声音或者振动,但是两者都不是。
他们的直升机就在头顶上。
布鲁图身子倾到窗外,望着天空,用他瘦骨嶙峋的手指戏剧性地打开刀子,然后大喊一声把刀合上。他大笑着,对鼬鼠说着什么,梅勒妮恼怒地意识到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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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