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横山秀夫 本章:第七节

    第二次提审如期在午后一点开始。上一时段对犯案经过、情况进行了再确认。志木心里盘算着,得在四十八小时内把梶聪一郎押送到检察院,而就“案发后”的询问将花去许多时间,所以应尽量先写好笔录报告。

    看不出对面坐着的梶聪一郎有任何变化。助手山崎也一如既往地忠于职守。只有栗田发生了变化。似乎药到病除。不仅出入的脚步声放得很轻,就连写字的声音都好像有意识地在尽量控制着。

    不过,最没有平常心的也许是志木自己。

    从梶聪一郎的家里获得了几个情报。他利用早饭的时间仔细查看了警务科搜集的资料,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利用这些资料。

    提审本身就是结论在先。事先设一“陷阱”,把嫌疑人往下“推”。然而这次却看不见何处可以“设陷阱”。如果有的话就只是“在歌舞伎街与某女幽会”。可在梶聪一郎的那双清澈的眼睛面前,这样去“设陷阱”又显得很不合实际。

    就像是一次被警务部缚住了手脚的提审。时限是下午七点。

    志木感到心口上好像有重物压迫,焦躁烦闷如气体般膨胀着。

    下午三点。询问由“案件”转到“案发后”,而对于内容却仍处于摸索状态。

    “是啊,痴呆症是很可怕的病啊。你妻子才五十一岁吧?”

    “是……就好像晴天霹雳。”

    “我四十八,你四十九,都到了随时都有可能发病的年龄啊。”

    “应该是吧。听说发病的平均年龄是五十一岁。”

    在乎年龄是有原因的。

    “中午我去过你家。你家书房里有幅字:‘人活五十年’。”

    梶聪一郎的目光一闪。

    “织田信长吧,那是。唉,人生短暂啊。就五十年。”

    “从前是这样的吧。”

    “流畅的字体,很棒啊”。

    “让你见笑了。”

    “好像是刚写不久吧。是什么时候写的?”

    “……”

    “听说你练书法已有二十几年了?”

    “是的。”

    “县书法展有十一次入选。去年终于拿到汉字部大奖,对吧?”

    “那只是运气。”

    “来自首的时候把大衣放家里了吧?”

    “什么?……哦,是的。”

    “没打算再回去,对吧?”

    “是的。”

    “已经回不去了。在这么想的时候书法家仍可以提笔书法吗?”

    “……”

    来自首之前写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人活五十年……

    梶聪一郎把什么寄托这几个字里了呢?

    志木开始冒险。把问题转到了“案件”与“案发后”的交接处。

    “你杀害了你的妻子后是怎样一种心理状态?”

    梶聪一郎回答了:

    “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而另一方面又这对启子来说是一种解脱、一种幸福。当时就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五号,你给科里打了电话说身体不舒服?”

    “是……”

    “真的是不舒服吗?”

    “不是身体原因,是心里的病吧?”

    “我检查了你家的门框。”

    梶聪一郎睁大了眼。

    “有一处没有灰尘。看得出有吊过粗绳或是粗带的痕迹。”

    “本打算死。”

    梶聪一郎突然答道。

    “我是该死。俊哉死了,启子被我亲手杀死了。我自己一人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又有什么脸去面对县警的同仁?只有以死谢罪。我算什么人啊……可是,最后一年……”

    梶聪一郎突然中断了。好像一切又静止不动了。

    “——最后一年?”

    “我……还是有点不舍得自己的生命。”

    志木稍稍停顿了片刻又问:

    “那么,最后一年……是什么意思?”

    梶聪一郎又恢复了沉默。

    四十九岁的梶聪一郎决定再活最后一年。五十岁。“人活五十”那几个字正是他心境的写照。不过,还是不明白。现在不死,忍受眼前这一切,而到了五十岁就去死?

    “是不是与俊哉君的事有关?”

    “……”

    “只剩下你可以去给他扫墓了。”

    一边说着一边才反应过来,梶聪一郎也扫不了墓,今后的许多年之内。

    梶聪一郎静静地答道:

    “启子也去了。俊哉再也不会寂寞了。”

    读不出他的真正意思。

    然而有一点清楚了。

    梶聪一郎曾一度决意要死,而后改变了主意,选择了生,决定再活一年。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呢?解谜的关键在哪儿?是的,应该是在歌舞伎街。

    志木看了看手腕的表。

    下午三点四十五。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催促“赶紧拿出作为警视的结果来”。另一方面,志木对希望读懂梶聪一郎紧紧抱住不放的故事内容的愿望愈来愈强烈。

    志木探了探身子。

    “警部。你最近是否去过歌舞伎街?”

    “啊?”

    梶聪一郎吃惊得好像倒吸了一口气。

    “去过吧?”

    “……”

    “如果事发之后去过的话,你可以保持沉默。可是那样的话,你所沉默的部分就会被理解为事发后的所有事。”

    “我的科里有一个很尊敬你的年轻人。他记得当要奔赴列车事故现场的时候你对他们说过,要像对待自己的亲人那样去处理遗体。对吧?”

    “是的。”

    “那么你怎么能置你妻子的遗体不顾而自己外出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为什么?是因为心中有愧?”

    “……”

    “老实说我有些怀疑。不过,现在我丝毫不认为你是去歌舞伎街潇洒。”

    “……”

    “我认为你是一个不说慌的人。事发第二天的确是身体欠佳。而接下来的一天的确是有重要的事要办。没错吧?”

    “……”

    “那重要的事是什么呢?”

    “你放了我吧。我不能告诉你。”

    “其实你想说。希望把想法告诉某人。难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吗?”

    梶聪一郎注视着志木。志木迎着梶聪一郎的目光。

    在这一瞬间真相即将大白。然而梶聪一郎又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志木发现梶聪一郎的目光里第一次出现了混浊。

    “志木警视,请告诉我,我该怎么说才会放过我?”

    “你什么意思?”

    “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也不想再连累你、警署以及那些弟子……”

    “你想说什么?”

    志木在这样问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

    梶聪一郎继续说道:“去寻找死处。这样说行吗?”

    是愤怒,还是悲哀?

    胸中仿佛燃起了一把火。

    志木斟酌着措辞慢慢地说道:“说那些没用。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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