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丝雨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不可以,什么人都不爱?
今天早上,当她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正在修剪玫瑰花带着露水的枯枝时,眼前再一次闪现这样的情景:房门被撞开了,女儿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哭着告诉她一个可怕的噩耗,她的丈夫章云海半小时前死于空难。幻想中的自己在遭遇打击后,身子猛烈地摇晃起来,接着,如所有人期待的,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她记不清已经多少次幻想看见类似的场面了。有的时候,是她跟章云海一起坐在车上,有辆车迎面朝他们撞来,他们的车在空中翻了几个滚后坠入山崖,而当她从已经差不多摔成碎片的车里爬出来时,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是她的丈夫,他们已经相濡以沫了三十年,可为什么,最近她总是想到他的死?说起来,好像他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她想,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已经不爱他了。
当然,她也并不恨他。他就像屋子里摆放了多年的家具,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所以,她的婚姻只是习惯而已。
“妈,你怎么来了?”女儿在跟她说话,在公司的走廊里,她们碰巧遇上。女儿已经三十岁了,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她。
“我正好路过,来看看你爸。”她温柔地说。
“那你找到他了吗?”女儿问,一边用手挠挠头皮。她记得在女儿上小学的时候,她就曾无数次地告诫过她,“你这样挠头,会让别人以为你头发里有虱子的!”可现在女儿三十岁了,这个坏毛病仍没改掉,她也已经懒得再说了。
“他在办公室谈事情。他让我等一会儿。”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走廊尽头的总经理办公室,其实她是不想直视女儿的脸。
年轻的时候,她曾经是校花。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唯一的女儿长相竟如此平凡?有时她想,假如她当年嫁的不是章云海,而是吴雨辰,女儿会不会长得好看一些?用今天的眼光看,吴雨辰的五官比章云海的更精致更英俊,只不过身材略单薄一些罢了。
“他在跟谁说话?”女儿好奇地问。
“不知道,好像是叶瑾。”她向来不怎么关心丈夫的公事,但她发现女儿的神情有些古怪,“怎么了?”她禁不住问道。
女儿朝总经理办公室的方向瞄了一眼,小声道:“爸爸最近心情不好,这个月已经开除好几个人了。”
开除几个员工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你爸爸是总经理,如果职员犯了错,他当然可以开除他们。”她道。
“可是,我最近听到一个传闻。”女儿的声音更低了,她几乎听不清,“我听说爸爸退休后,叶瑾将会接替他的位子,成为新的总经理。这是真的吗?”
她没想到女儿会提起这件事,而且还是在公司的走廊上,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妈,现在公司里都在传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吧?”女儿在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你别想瞒我,我也是股东。我知道叶瑾最近经常去我舅舅那里。虽然她是我爸一手提拔的,可我爸只是个打工的总经理,而舅舅是董事长,她当然要拼命巴结舅舅了。”
这是应该在公司走廊里讨论的问题吗?她心里在问。但马上,就有一个声音回答了她,有什么关系?既然这事总要发生,何必再遮遮掩掩?而且,从来就没人让她为此保密。
“你说得没错。你舅舅已经决定了,只不过还没正式宣布。”她淡淡地说。
女儿用一种审判者的目光盯着她。
“妈,我爸虽然没股份,可是你有。假如你去跟舅舅说的话,爸爸也许还能继续干下去。可是你,什么都没做。”
说得对,她是什么都没做。因为那是哥哥的决定。哥哥向来是最关心她的人,他既然这么决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她不想深究。何况,不管是谁当总经理,分红都少不了她一分钱,她何必管这种闲事?至于章云海是不是想继续干下去,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对你爸来说,那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不干就不干了呗。”她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女儿冷笑。
“看起来,这是真的了。我真替老爸不值,干了那么多年,都快退休了,仍然只是个工薪阶层。我要是他,早就出去自己创业了。”
她最讨厌这种目空一切的宣言了。
“创业谈何容易。”她冷冷盯了一眼女儿,心想,如果你有本事,何必在家族企业里混饭吃?说到底,你也不过只是一条仰人鼻息的寄生虫。一张大学文凭只能说明你识字而已。
女儿完全没看出她的不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妈,你难道不觉得应该分一点股份给我爸吗?我觉得这样对他比较公平。是他每天在公司上班,而你不过每天在家看看电视罢了。”
她禁不住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很多年前,她哥哥就曾经告诫过她,有钱的男人,没有一个会忠实于自己的家庭。所以,哪怕这是他应得的,哪怕他干了二十年,她仍希望他是个穷光蛋。她是不会给他股份的,哥哥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做。
“这是为了你好。这样他就不敢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做了,我们随时可以让他卷铺盖滚蛋!”哥哥说过这样的话。
她知道哥哥这是为她着想,所以她照办了,她觉得这没什么不对。而且事实证明,这的确有效。章云海在跟她结婚这三十年里,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当然,另一方面,她也明白这是一把双刃剑。
“你哥曾经答应,假如我达到他设定的利润指标,就给我股份!可是,他却出尔反尔!”有一次,他一回家就大声抱怨。
她走到他身边,一边替他脱西装,一边小声告诉他:“云海,他已经给了。”有时她也很怕他,也许更多的是内疚,她知道她将要说的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给了我。”她道。
“他给了你。”他重复她的话。
“当时我只给过他一点点钱,他却说算作我的股份。他说,我的股份,就是你的股份。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她温柔地回答他。她知道他很生气,她想平复他的情绪,而且,她确信自己愿意给他一些钱,作为零花,或者补贴,只要数目不是很大,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她愿意给。
他看着她。他当时的目光令她终生难忘。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好吧。”他道。
然后他推开她,出了门。第二天早上才回来。事后她知道,他在公司的办公室待了一个晚上。消息来源很可靠,是公司的门卫。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他没再要求什么,这对她来说,真是松了一大口气。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过仔细回想,他们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慢慢转淡的。所以有时候,她又不免有点恨哥哥。这个宣称最关心他的人,也可能就是毁了她生活的人。不过,即便是这样,她也仍然不会傻到把股份让给章云海,尤其是现在。她已经不爱他了。
“妈!”女儿在叫她。
她从回忆中惊醒。
“我知道,我知道,好吧,我会到你舅舅那儿去说几句,不过,你舅舅未必会听我的。再说,你爸都五十五了,他已经干了二十年了,他也该退休了。”这是她替他想到的理由,她觉得很充分。他是该休息了。
女儿却讪笑起来。
“我爸可不这么想。他一定恨死你了。因为你见死不救。”女儿的口吻带着嘲讽和幸灾乐祸。她觉得脸上一阵臊红,不安和恐惧再次爬上她的心头。相比他不爱自己,她可能更怕他提出离婚。如果他死了,她只是个令人同情的寡妇。可假如离婚的话,她就成了弃妇,她会丢尽脸面,她可不想这样。
“别胡说八道!”她低声喝道,“你爸的血压、血糖、血脂都不正常。他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你舅舅全是为他着想!——倒是你,有空也该好好打扮一下,交个男朋友了!”
女儿听到最后一句,撇了撇嘴。
“有几个男人对我有意思,不过,我哪个都没看上。”
呵呵,真的有这种男人存在吗?她的目光快速打量了女儿一番。素面朝天的大饼脸,染得焦黄的乱蓬蓬的头发,花格子外套,褐色短裙,黑色丝袜,毛茸茸的半统靴。她觉得女儿的打扮就是一个三十岁女人和一个十八岁少女之间的拉锯战,她心里恶毒地想,如果我是男人,我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不过,她当然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她温柔地朝女儿微微一笑。
“也别太挑剔了,有了合适的就带回来给我和你爸瞧瞧。”
“其实我也不是很挑剔,只不过,我喜欢的人,好像还没生出来……”女儿摊摊双手,像化妆品电视广告里女人那样,故作优雅地叹息道。
“吱呀”一声,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开了,两位女郎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李丝雨认出其中一位是章云海的女秘书张芩,另一位她却从来没见过。
“嘿,卓小南!”女儿肆无忌惮地叫了一声。
那个她不认识的女孩朝她们看来,目光很冷淡。
“你不是辞职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女儿的口气不太友好。
女孩没有回答,却用X光般锐利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站在女儿旁边的她。
这时,女秘书热络的声音插了进来。
“章太太。章总跟叶经理马上就谈完了。请再耐心等一会儿。”
“哦,没关系的。”她马上说,她看见女孩拉了一下女秘书的袖子小声说了一句悄悄话。
张芩朝她点了点头,又回过头来朝她微笑。那微笑是她见过的最虚伪的微笑,她知道张芩是章云海的心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是跟他走得近的人,都对她很虚伪。虚假的客气,虚假的微笑,虚假的尊重。
“那我们走了。再见,章太太。以后常来啊。”张芩的声音软绵绵的。
“好的。再见。”她也笑着回答。
等她们走远了,她问女儿:“那女孩是谁?”
“就刚刚那个吗?原来业务部的卓小南。”女儿冷笑道,“她已经辞职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又会来这里。她跟叶瑾是死对头,前几天两人还吵过,后来我爸把她批了一顿,她就辞职了。哼,不是我说,像她这种脾气,到哪儿都混不好。我看啊,她今天来就是想再回来,要不然干吗巴结张芩?一会儿我去打听打听她今天来干吗……”女儿还在唠叨。
她望着空荡荡的走廊,脑海中再次浮现刚刚那个短发女孩的形象。清丽,如果撇开她的不礼貌,唯一留给她的印象就是清丽。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