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救护人员,当然。他没把那声轻柔、犹疑、几近偷偷摸摸的敲响联想到救护上头。话说回来,有可能是救护人员。
何顿匆匆绕过书桌,瞧见地毯上沾了血迹的水晶球,这球想必是砸伤索林·马许的武器。养老院的人绝不能看到或者听说这事——还不能。
他不管指纹的事,径自拾起水晶球,小心轻放在玛歌信上拿到书桌。他扯平丧布,把球放回基座转个圈,几点血污这就隐形了。
外门那头,轻敲声又开始了。
何顿把丧布上的台灯稍稍移远了些。然后,挺起肩膀,他走向前屋。他深吸一口气,转动耶鲁锁的门打开来。
外头,脸色惊惶,站着希莉雅·德沃何以及基甸·菲尔博士。
唐纳·何顿说不上到底原以为会在门外看到谁或什么人、野兽,或者魔鬼。不过绝对不是这两人。他倒退几步,紧抓玛歌的信。
“你——你还好吗?”希莉雅叫道。
“哎,还好,当然。你们在这儿干吗?”
“你全身皱巴巴的。刚才打过架还是怎么了吗?”
“对。打过一架,没错。不过我没加入。”
希莉雅挤身穿过门口。她骨碌碌转着眼珠子环顾这间有可能是某位时髦大夫候诊室的前屋,贼溜溜的眼睛好奇地闪出灼亮。菲尔博士——头发蓬乱的巨人,帽子、斗篷和另一根手杖都没带——喘吁吁地蹒跚而入。
“先生,”他开口道,很壮观地清清喉咙后,找到他声音的水平,“我们的朋友克劳福探长才刚发现了棺材在墓室移动用的是什么花招。”
“嗯。我知道。”
“你知道?”
“丹佛斯·洛克跟他讲的。洛克就在这儿。”
菲尔博士的眼睛瞬间张开。“这儿?”
“不在这几个房间,不。他在楼下买面具,是一家叫赛吉维的公司。或者该说他刚在买。总之,是他告诉克劳福的。”
“所以明智的做法,”菲尔博士咕哝道,一手横过前额,“就是赶紧把这位年轻小姐送走,好避开警察侦讯,直到我们有办法,或者没办法证明些什么。”他停一下。“荷斯果先生很好心,开车载我们进城。不过他(哼咳)有事,只得让我们在骑士桥下车,花了我们一个多钟头才走到。”菲尔博士再次抹着前额,仿佛不愿意凑近他非得凑近的东西。“怎么样,我的朋友?发生什么事了?”
何顿告诉他们。
“索林,”希莉雅耳语道,“索林!”
“希莉雅!请你别进那房间!”
“好——好吧,唐。听你的。”
菲尔博士不发一语只是听着。不过,他虽然好像还是一样严肃,放心的神色却像冒出火炉的蒸汽一样,从他身上四射出来。
“谢谢,”他说,抬手遮着眼镜,“干得好。这会儿可否请你们在这儿等一下,你们两个。呃——最好让前门开着。除了养老院的人,我另外还在等咱们的朋友雪普顿。”
何顿瞪看他。“雪普顿医生?”
“对。我等于是把那位好好绅士从凯斯华村绑架出来的。这会儿他正在楼下买烟草。”
菲尔博士,没多解释一个字,便移向里间。何顿和希莉雅在这等候室热不通风的半明半暗中彼此对看。然后希莉雅便低声开口,眼皮垂下。
“唐。”
“嗯?”
“你手里那封信。菲尔博士跟我讲了很多。是玛歌写的吗?”
“对。”
“我能看吗?”希莉雅伸出手。
“希莉雅,还是不要的好!我……”
她嘴角一抽露出疲惫或许是讽刺,缓缓的微笑踅上她眼里那抹温柔的清澈。
“你,竟然会是你,”她说,“认为这种事情不该跟我说?我是玛歌的妹妹,你晓得。我也有可能疯狂爱上某人的,还真爱上了没错。拜托,唐!”
“好吧。拿去。”
现在可有两个人得盯了——在紧接而来的静默中。
希莉雅拿了信走到窗口。她拉开窗帘,帘杆的木圈哗啦响了一阵。不过她犹疑起来,睫毛低垂,信笺紧按在她体侧,迟迟不肯读。
在这同时,隔壁——有个水晶球的黑幔房间——菲尔博士的脚步声从头到尾听来都像大象踩步。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眨巴眼睛朝下看,透过老要斜掉的眼镜瞅着何顿从火炉耙出来的黑色碎片。
接着他便走向房间后头,此处有布幔遮住两道并列的门。菲尔博士的身躯在布幔间掀起波波浪动,他打开左边的门,啪地打开一盏灯,瞥进何顿进过的小厨房。然后他便打开右边那门的锁,何顿这下得以瞧见那是浴室,因为菲尔博士点亮了灯。
希莉雅开始读信。她的脸越泛越红,可是表情一直没变,眼睛也没抬起。
菲尔博士在浴室门口高山般杵了好一会儿,然后熄灯关门。他身体一旋,蓬乱的头发扬起。然后……
“天哪,”希莉雅叫道,“天!”
何顿一直努力同时盯住两人,这会儿听到突来的惊叫,皮肉立时冷热交攻。
“抱歉,”希莉雅说,控制住自己,“但这个名字!”
“什么名字?”
“玛歌爱恋的人,”希莉雅的声音里抖颤着惊诧、不信。(其中是否也有些微厌恶?)“‘有时候我单是重复,一再重复你的名字就好快乐。’写在这里,差不多6次。”
希莉雅瞪视着过去。
“这就说得通——全都说得通了!唐!你还没看这封信吗?”
“本来是要看的,嗯。不过正好你和菲尔博士敲起门。那条猪是谁,到底?”
从楼梯步上甬道,效果直逼效率十足的无声攻击,来了个活力充沛的年轻医学士,后头跟着两名合扛担架的男人。门是开的,年轻医生作势要敲门的里侧。
“急诊吗?”
何顿朝里间点个头。迎上代表团的是菲尔博士,他在两人后头关上门,何顿可以在外间听到菲尔博士叽呱猛放炮的声音。
有人跟在新来者后头爬上楼。老艾瑞克·雪普顿医生把巴拿马帽握在手里,白发环着秃头,他爬得有点喘,高大的身形驼肩耸在门口。他眼睛和善、下巴沉默顽固,神态看来跟他在游戏场时有很细微的差别。
“希莉雅,我亲爱的!”他开口道。
希莉雅没理会。
“起先感觉好像根本是无稽之谈,”她说,朝信笺一瞥然后把信折成皱皱一条。“可是,”她补充道,“真有那么无稽吗?在你想到玛歌的时候?不。简直正确得吓死人。”
“哎——希莉雅,我亲爱的!”
希莉雅悠悠醒转。
“你硬是不肯跟我讲话,”雪普顿医生半带幽默地告诉她,“一路坐车过来的时候。而我呐,在荷斯果先生那样的陌生人面前还真是不爱开口。可我也只是个乡下医生罢了。我犯的错我愿意知道的不多,承认过的又更少。如果你的案子我犯了什么错……”
“雪普顿医生,”希莉雅的眼睛大睁,“你该不会以为我怪罪你吧?”
对方看来讶诧。“没有吗?”
“我撒了谎,”希莉雅说,平静之下隐藏了悲惨。“不管你或哪个正人君子都会怎么想来着?他们也许会逮捕我,而且天晓得我还真活该。”她两手覆上眼睛,然后又猛地甩开手。“可是为什么,唉,为什么另外那件事你一直没告诉我?”
“因为不讲才是对的,”对方驳斥道,和善之情泰半都消失在一片硬壳底下。“而且,不管伦敦来的侦探或不是伦敦来的侦探怎么说,我都觉得自己没错。”
“雪普顿医生,要是你跟我讲过就好了!”
开往里间的门打开来。
何顿没有时间思考这段神秘对话的含意,只知道希莉雅的声音既伤且痛。
索林·马许从头到脚蒙在一块白布底下,躺在担架上给轻巧地抬出来。索林还是没有知觉。不过他在抽泣,大口大口地抽泣搞得白布直晃。
养老院来的年轻医生表情非常严肃,他转身对菲尔博士发言。
“你了解吧,先生,这事得呈报警方?”
“先生,”菲尔博士答道,“请便。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自己也会报警。他——到底怎么样?”
“糟透了。”
“噢,啊!不过我是说……?”
“约莫十分之一的生还机会。轻点,两位!”
我无法那样子哭,何顿兀自在想,我没法再忍受多久了。索林也许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没感觉,他在某个阴蒙蒙的遥远之地茫茫漫游。然而就算在无意识中,饮泣也该有个根深蒂固的理由。
希莉雅两手再次压上眼睛,一行人下楼时她背开了脸。众人无话。担架抬过身边后,丹佛斯·洛克爵士步上楼梯,缓步移行,两眼朝下看索林。
洛克一身剪裁得宜至极的蓝色西装十分讲究,他握着灰色宽边软帽、灰手套和拐杖,默默站在门口。颊骨上皮肉紧绷,嘴唇看来不坚定。
“要是他们早跟我讲就好了!”希莉雅叫道。“要是他们早跟我讲就好了!”
菲尔博士身躯庞大,他得侧身低头才能挤过里间那扇门。他的脸爆出怒火。
“我的朋友,”他对何顿说,“事情已经拖够久了。我们这就把它了结吧。那个玩意儿!”他举起拐杖指向电话。
“怎么?”
“它(哼咳)反复无常,不可信赖。我拨的号码永远不通。可否请你行行好制住那个小厌物,”菲尔博士吟咏道,一手耙过他头发,“帮我拨号?”
“当然。什么号码?”
“白厅1212。”
名闻遐迩的号码一出,一阵骚动穿过众人——像是轻微的电击震动肌肉。拨号盘喀嗒旋转7下。然后何顿把话筒递给菲尔博士。
“市警局吗?”菲尔博士隆吼道,他七层下巴全甩回去,眼睛斜睨朝天花板一角眨啊眨。“请找海德雷督察长。我名叫……喔,你认得我声音?嗯,我等。”
希莉雅像似无法再忍受房里的气氛,她推上她身边那扇窗。一股清爽怡人的凉风把缎面窗帘吹到外头。
“海德雷吗?”菲尔博士说,举着话筒像似把它当成要喝里头的酒的酒坛子。“我说啊,关于那个凯斯华的案子呐。”
电话另一头传来叽呱声。
“是这样么!”菲尔博士吟道。“你一天内就下达命令,做完验尸了?成分是什么?吗啡跟颠茄吗?噢,啊。很好!”
艾瑞克·雪普顿医生瞪向地板,死命摇头仿佛在否认此事。不过丹佛斯·洛克爵士则是满脸称许。
“呃,听好了,”菲尔博士说,“我这会儿在新庞德街56b顶楼。你能马上过来吗?”
话筒发出愤怒的抗议之声,以简短的问句收尾。
“如果你来的话,”菲尔博士说,“我可以把马许太太的凶手和意图杀害索林·马许先生的凶手交给你。”
希莉雅打开另一扇窗,只听喀嚓一响。其他人都没动,也没出声。
“不,我当然不是开玩笑!”菲尔博士吼道。他的眼神四处游移。“跟我在一起的是一群(哼咳)朋友。也许还有别人会加入。我打算这会儿就开始,告诉他们整个经过。——你什么时候到?好!”
他把话筒喀嗒挂回去,然后旋身一转。
“海德雷一到,”他说,“就要逮人。”
丹佛斯·洛克爵士往前跨步,细咳一声好引起大家注意。何顿是在场最希望读出洛克心思的人。他想起洛克坐在镜前,面对同情他的费蕾小姐,狂乱讲起他自己的女儿(干吗要提桃乐丝?)“无情而且残酷”。何顿无法拼凑出他能诠释的模式。
“菲尔博士!”洛克说。他停了一下。“你果真打算说出——整个经过?”
在他刻意保持的礼貌之下,紧绷的气氛持续稳定增长。
“是的,”菲尔博士回道。
“那么,如果我加入的话,你介意吗?”
“恰恰相反,先生,”菲尔博士摸起他的眼镜。“有你在场,几乎是先决条件。”他停顿一下。“我不问明显的问题。”
“不过,”洛克说,“我会回答。”
洛克往旁瞥眼穿过他左边的门口,看进水晶球在书桌上闪闪发光的黑幔房间。
“我原先不晓得,”他痛苦地咬字说道,“这里有这些房间。也许我疑心过是在某处。”
“某处?”
“伦敦某处。我们偷听自己的小孩讲话,一如他们偷听我们一样。他们的确约在这里,”他拐杖的金属包头轻轻在地毯上点击,“而我可是每年都来这儿的楼下两、三趟买面具呐:这点,我发誓,原先我不晓得。”
“去隔壁房间吧,”菲尔博士简短说道,“拿椅子过去。”
大伙移行时——缓慢且阴沉——希莉雅赶到何顿身边。她耳语起来。
“唐。会发生什么事?”
“希望我晓得。”
希莉雅伸手要抓他手,然后脸色发白抽回去,因为他缩了缩。她凑上前仔细看。“唐!你的手怎么了?”
“只是烧到。没什么。听着,希莉雅:我是真心诚意在说,没什么,不要大惊小怪。因为咱们要开的不是圆桌会议,待会儿可会来个惊天动地的场面。”
看来洛克和雪普顿医生也作如是想,两人都捧着把灰色的缎面椅走进至圣所。
众人盯着菲尔博士瞧。
菲尔博士——仿佛默默在催他们注意他的每个行动——又逡视一回黑幔房间。他示意何顿走到秘密抽屉旁,那里头有玛歌的信,就在佛洛伦萨橱柜的底部。
何顿解读这个手势正确,他拉出整个抽屉提上去,放在书桌侧边靠台灯的地方。希莉雅朝里头丢了封她先前在读的信。
菲尔博士拿起信,抹平了,读起来。
他迅速瞥过秘密抽屉里其他蓝色笔记纸。然后,他往上觑眼瞧了遮住的天窗,往下看看地毯仿佛要找什么,接着便矮身坐上书桌后头高大的雅各宾椅子。
“这些信——”洛克开口道。
菲尔博士没搭腔。
在他面前,衬托在丧布上的大水晶球兀自闪烁。水晶球一头立着小小的翡翠朱鹭头,另一头则是刻着沉睡人面狮身的铜匾。他伸手拿起铜匾。
“‘她也象征,’”停顿许久之后,他大声念道,“‘两个自我:全世界都有可能看到的外在我——’”菲尔博士停了口,放下铜匾。“没错,天公在上!这样解释才对。”
其他人坐下时,他缓缓从口袋摸出肥胖的烟草袋以及一管弯曲的海泡石烟斗。他填好烟斗,擦根火柴,然后小心护着火点上烟草。桌上灯光,闪啊闪过水晶,照在他脸上。
“好啦,”菲尔博士道,“请听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