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是这样开始的……医学院大二女生郭颖半夜醒来,她感觉是被一阵低语声惊醒的。低语声说些什么没有进入她的意识,只是在惊醒的一瞬间,她听见了最后一句低语,是“小心,背后有人”。
这是谁在说话呢?郭颖翻了一个身,睁开眼睛从蚊帐中望出去,寝室里朦朦胧胧的,门上的副窗将走廊上的路灯光折射进来一些,使室内有一种月夜的感觉。这间女生寝室立着三张上下铺,共六个铺位。可是,六位女生挤满寝室的时候几乎没有。有的在学校外面租了房住,这寝室仅仅是她们中午休息的暂栖地。有的名义上住在这里,但一到晚上,坐在床头对着一面小圆镜梳妆以后,就急急忙忙地外出了,有的会在半夜后像影子一样溜回来,有的干脆彻夜不归。只有第二天在教室上课时,六位室友才会相互看见。
这一夜,郭颖从蚊帐中看见,对面和侧面的上下铺都是空荡荡的。那么,刚才的低语,一定是她上面的那位同学在说梦话了。
“卓然,”她对着上铺叫道,“卓然,你做什么梦了?”没有回答。郭颖睡不着了,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裙,尽管这样,她肥胖的身子还是将睡裙撑得满满的。从中学时代起,这身体就是她的敌人。她穿最紧的胸衣和收臀裤,想压制住这些地方过分汹涌的发育,可是任何外力对付遗传基因都显得无能为力,她绝望地成了一个胖姑娘。她吃过各种减肥药,半绝食直到晕倒,可是没用,只好听其自然,平时常选长裙和宽大的上衣穿。“卓然。”郭颖一边叫着,一边攀上上铺,她将下巴放在上边的床沿一看,上铺叠得整整齐齐的,没人。她这才发现,今夜是她一人睡在房间里。半夜时分特有的宁静使她醒来,而醒来的瞬间,分明听见了一种模糊的低语声。“小心,背后有人。”郭颖打了一个冷颤。她打开了吊在屋顶的电灯,光线有些刺眼,三张上下铺靠三面墙立着,像粗糙的货架。她将胸前的扣子扣上了一颗,推开窗,黑色的树梢正好与这三楼的窗口平行。教学楼、图书馆都在相反的方向,从这窗口望出去,只是一片空旷。稍远处是医学院的后山,黑糊糊的一大片,细看有毛茸茸的感觉,那便是遍布后山的密密树林了。后山是一座假山,六十年代挖防空洞堆出来的。
由于下面的防空洞很大,这山也堆得连绵起伏,颇具规模。如今,已长大成林的树木更使得这后山幽静无比,上百人走进去分散后,也无人似的,只有密林和灌木,经风一吹,摇摇曳曳,模仿出某种原始气味。据说,久已关闭的防空洞里曾发现过几具白骨,是文革时期派性武斗时的囚犯。错落的白骨中发现有衣扣、钢笔之类的东西,甚至还找出了一个发夹,证明死者中至少有一名是女性。郭颖刚入校时,听一个校工讲,这后山上曾经发现过一条很肥的蛇,极可能是从下面的防空洞里爬出来的。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听来使人毛骨悚然。现在,这夜半时分的后山只是一大片黑影,郭颖突然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到窗前来透气。她像触电似的退后一步,随后又扑上前去,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她坐在床沿,心里莫名其妙地咚咚直跳。她不敢关灯睡觉,害怕屋内什么地方再次发出那句使她醒来的低语声。奇怪的是,自己不是亲眼看见卓然睡下的吗?当时是晚上11点过了,郭颖困得不行,但卓然去浴室洗澡一直没回来,郭颖只得继续翻看一本书,等她。
这座三层旧楼房是学院的4号女生宿舍。浴室就设在三楼,从她这寝室出去,顺着走廊拐一个弯就到。浴室门口挂着厚厚的深蓝色布帘,里面沿墙装着十多个喷头。从进入大学以来,郭颖总是要等到夜深人静了,才最后一个溜进浴室去冲澡。这样,她可以放心冲洗自己的身体,而不必担心女同学们的目光。她不能忍受自己的一身肥肉暴露在同伴们面前,尤其是自己像农妇一样硕大的乳房和屁股,她觉得很难为情的。卓然去浴室很久才回来,还端着一盆洗过的衣服。她瓜子脸型,身材苗条,两个小包子一样的乳房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高中女生。近来,她去浴室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郭颖常常等得不耐烦,可是,又没有理由说什么,每次都只好久等。
卓然到窗口晾了衣服,然后爬到上铺睡下了,郭颖这才去了浴室。回来后,她看见卓然面向里侧动也不动,可能已睡着了,她也关灯上床睡下。现在,这半夜三更的,上铺却没有了人,卓然什么时候消失的呢?卓然是班上有名的淑女,进大学快两年了,晚上就很少离开过这间寝室。尽管这六人寝室不到一年就搬出去了三位,但卓然认为,这样更清静一些。确实,剩下三人住在这里更顺心。而且对面床的谢晓婷虽说没在外面租房,但总是有很多晚间活动,常常彻夜不归的。这样,实际上就剩下郭颖和卓然住在这里。
“我们这里,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有一次,郭颖躺在床上,对着上铺的卓然自嘲道。
“怎么,你也想找个替你付房费的人了?”卓然的声音从上铺传来,“这样早就和男朋友到外面过同居生活,太不尊重自己了。”郭颖沉默。无论如何,这种现实还是让自己深感寂寞。卓然不同,她是有男生追而她自己不理不睬。而郭颖自进入大学以来,几乎就从没得到过来自异性的关照。
而此刻,半夜醒来后发现卓然也终于从这里飘走,这使郭颖感到震惊。有什么约会是从半夜开始的呢?这不合常理。并且,自己是被一阵低语声弄醒的。“小心,背后有人!”那声音很低很惊慌。郭颖躺在床上慢慢回忆着,突然感到,那正是卓然的声音,那音调她是非常熟悉的。郭颖睡不着了,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大约在凌晨3点,谢晓婷和她的男友从后山上跌跌撞撞地跑下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回了各自的宿舍楼。本想在后山上浪漫一夜,但这计划被一个突然的恐怖发现中断了。
寝室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光。谢晓婷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屋里没人!郭颖和卓然到哪里去了呢?卓然的铺位上,一只熟悉的玩具熊蹲在上面,而郭颖的床上乱糟糟地堆着被单,蚊帐低垂,能看出郭颖是睡觉后又起来离开寝室的。
这种时候,她俩能上哪儿去呢?谢晓婷在自己的床边坐下,她抬起左手,在灯光下呆呆地看着。这太可怕了,就在刚才,就是自己的这只手,在后山上的一块大石头边上,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这东西半埋在土中,谢晓婷好奇地将它从土中抠了出来,这东西像一块粘泥带水的大白薯,暗黑中她举到眼前一看,天哪!几个手指头突现在眼前,这分明是一只人的手掌!她惨叫一声,抱住了坐在身边的男友。这个高大的男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他伸手捡起谢晓婷丢掉的那块东西时,立即也像被箭射中的野兽一样嚎了一声。然后,他俩就没命地奔下山来。
严格说来,这晚和谢晓婷在后山约会的人还不能称做她的男友。他叫高瑜,是谢晓婷的同班同学。由于长得高大帅气,被不少女生当做白马王子在暗中追求着。可是,自从进入大二,他和女班长路波的恋爱关系公开后,暗恋他的女生都泄了气。这支倒霉的暗恋队伍,谢晓婷可从没加入过。但是昨天,一件偶然的事让她改变了主意。
当时是在课堂上,教授让她到黑板上写几道化学药品的分子式。她刚写完,就听到背后有吃吃的笑声。她知道自己写错了,恼怒地回过头来,看见了女班长路波轻蔑的眼光。那一刻,她想到了报复。
晚饭时间,学生食堂里排起了长队。谢晓婷径直走到排在前面的高瑜身边,说:“高瑜,帮我代买一份饭菜吧,肚子快饿坏了。”一边说,一边用她那水汪汪的眼睛去碰高渝的目光,这一招很快奏效,她和高瑜在餐桌边肩靠肩地共进晚餐时,就将晚上去图书馆的事约定了。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晚上10点,他们从学校图书馆出来后,不知不觉就步入了这座被同学们称为“恋爱天堂”的后山。谢晓婷为自己这一闪电战的成功感到满足。
坐在后山上暗黑的树林中,当高瑜对她说出“我爱你”这句话时,她笑了,歪了一下头说:“那路波呢?你爱她吗?”谢晓婷知道,此时此刻,要男人背叛旧情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她要听他亲口说出背叛的话,她要看到路波那流露轻蔑目光的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这样,她才开心。
靠在高瑜的身边,感受到他那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健美的体魄,还让谢晓婷真的心动。尽管她知道,她十九岁的前途系在校外。在这座城市中,那些实业界的成功男人才是她毕业后的保障。并且,以她的青春,她对这些男人有足够的征服力。
获得这个信心,是在她参加了这座城市的一次选美活动以后。当时,她以大学生的身份走在t型台上,新潮泳装让她近乎完美的长腿和青春横溢的身姿展露无遗。尽管只进入了前十名,但她的生活还是因这次大赛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社会上的各种邀请接踵而来,企业形象代表、公关代表,以及连绵不断地剪彩、酒会等。每当周末,前来接她外出的高档轿车从不会少。同时,学校里的男生不敢再对她想入非非。从这点来看,男人似乎又很守本分,对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决不白费表情。
因此,她在食堂里对高瑜略施眼波时,是有足够的信心让他摇着尾巴跟来的。可是,进入这片黑色的树林以后,她感到这游戏正慢慢改变,这是因为在高瑜有力的臂弯中,她感到了心跳。“不,不。”她慌乱地挣脱出来,埋着头,无意识地扯着地上的草叶。
就这样,她的手摸到了那个可怕的东西。那个似硬似软的东西是人的一只手掌,指头上还糊着泥。这场半是阴谋半是爱情的游戏到此结束。谢晓婷逃回了寝室。凌晨3点,郭颖和卓然不知去向,寝室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
她走到窗口,望着不远处那片黑糊糊的后山。起风了,树叶簌簌作响。那片恋爱天堂里现在还藏着对对情侣吗?而他们竟不知道,就在他们温柔缠绵之际,一只手掌正从林中草地的薄土之下跳出来。世界上什么东西拆散之后最可怕?那一定是人体,任何一个部位,头,手,耳朵等等,只要是单独呈现,都将令人惊悚。可怕的是,谢晓婷还用手摸到了它。那种感觉是坠入了一座古墓或新坟之中,透过指尖,一个已经被拆散的人像影子一样赫然显现。
谢晓婷首先想到的是山下的防空洞,在那已经永远关闭了的黑暗中,文革的死囚在地下游荡。难道,那是谁的手掌被砍下后扔在土中,经草长雨刷,又从泥中浮出吗?快二十年了,这可能吗?时间只能让人化为白骨,而谢晓婷的手分明触到那手掌肌肤完好,这证明它刚从一个人身体上分离出来不久,这让谢晓婷想到一个恐怖的字眼:谋杀!
非常可惜,郭颖知道这件可怕的事已是第二天中午了。要是当天晚上知道,她会立即拉着谢晓婷上后山去寻找那件可怕的东西,然后向校方报案。虽然同为大二女生,郭颖的胆大妄为却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她一个人去解剖室做功课,让全班男女同胞既震惊又佩服。当天半夜,谢晓婷跑回寝室时,她正蹲在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她感到肚子有点不舒服。
卫生间的斜对面便是女浴室。郭颖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忽然听见浴室里有哗哗的水声。半夜过后了,谁还在冲澡呢?她好奇地推开浴室的门,又撩开那道布帘,看见蒸腾的水雾中站着一个白色的背影。那背影仿佛听见了动静,回过身来“哇”地大叫一声,这让双方都吓了一大跳。冲澡的人竟是卓然。睡到半夜又来冲澡,这太奇怪了。郭颖给她披上衣服说:“别怕,别怕,是我啊!”她感到卓然的肩膀还在发抖。
一周过后,郭颖坐在后山上的一个凉亭里。天刚黑下来,星星正一颗一颗地跳出来,鬼眨眼似的钉在夜空。当然,如果谢晓婷遇见的那桩恐怖事件没揭开谜底,恐怕是谁都不敢再到这后山来罗曼蒂克的。
谜底是在事发后第二天中午揭开的。头天半夜,当郭颖扶着面容苍白的卓然从浴室回到寝室,看见谢晓婷突然回来了时,她就感到有一点奇怪,尤其是坐在床边的谢晓婷神色慌乱,像是掉了魂似的,这更使郭颖感到不解。
“哈哈,兔子归窝了。”郭颖故显轻松地说道,“半夜溜回来,路上就不害怕?”
谢晓婷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却一倒头在床铺上哭起来。郭颖推测她或许是遇到了什么爱情风波,当时也就没有多问,只是走过去拍拍她的背说:“唉呀,别哭了,我们的大美人,有什么委屈给我讲,咱姐们儿给你打抱不平哩。”当时已快凌晨4点,三个女生分别睡下,关灯后,郭颖还冲着上铺叫了一声:“卓然,你就别再说梦话了,怪吓人的。”上铺传来模模糊糊的应答声,看来,一晚上冲了两次澡的卓然已昏昏欲睡了。
第二天中午,心里闷得发慌的谢晓婷将郭颖拉到食堂外,给她讲了昨天晚上的奇遇。她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向校方报告。“看着六神无主的谢晓婷,郭颖心里一惊。草丛中丢着一只人的手掌?这太不可思议了!她拉着谢晓婷就往后山方向跑,她说得再去看看,要是谢晓婷晚上看错了,报告后闹得沸沸扬扬的,会是一个笑话。
着谢晓婷的腰,凑在她耳边说:“半夜三更到这样僻静的地方来,够浪漫了。”谢晓婷推开她说:“别人都吓死了,你还拿别人开心。”沿着忽上忽下的石梯转了好一会儿,谢晓婷老是不能确定昨夜坐过的地方。“看来,爱情使人迷糊,是不是?”郭颖又打趣她了。谢晓婷正在紧张地回忆,她一摆手说:“别逗了,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在凉亭西面的那片林子里。”后山连绵起伏着不少山头,其中一座山头上有一座暗红色的凉亭。她俩离开石阶,向一大片树林深处走去。这里随处可见报纸、瓜壳果屑之类的东西,都是夜幕下的小鸳鸯们留下的。有同学说,草丛中还发现过避孕套,这出现在校园的幽静之地,真是今非昔比了。
谢晓婷在一棵大树下站住,说好像就是这里了。郭颖举目看去,周围全是密林,背后是一道高高的山坡,类似悬崖。这地方真是不错,人到了这里,就像消失了一样。她来不及继续打趣谢晓婷干的好事,就弯下腰,在周围的草丛中寻找起来。突然,正朝另一个方向寻找的谢晓婷发出一声惨叫。郭颖回头一看,谢晓婷正坐在地上,捂着脸,手在不停地发抖。离她几尺远的草丛中,一只人的手掌赫然显现。郭颖感到血往脑门冲,心脏收缩得发紧。她强令自己向那个可怕的东西走过去,同时有一种兴奋的冲动。她从小就这样。九岁那年,在院墙角落的暗黑中,一张半明半暗的脸曾吓得她差点崩溃,那张脸的眼睛和额头部分很暗,下巴和嘴巴却通红鲜亮,一条鲜红的舌头还从嘴中掉出来,伸得老长老长的。她吓得大哭,母亲来了,轰走了那些躲在夜里的墙边玩恶作剧的孩子。没想到,第二天夜里,她已经兴致盎然地加入到那些恶作剧的孩子之中了。悄悄地从家里拿出一支手电筒,用红领巾蒙在电筒玻璃上,然后,找一处最黑暗的角落蹲下,这样等啊等啊,终于听到有人过路的脚步声了,她兴奋得心里咚咚直跳,在那个黑影慢慢走近的瞬间,她拧亮了放在胸口的电筒,同时张开嘴,尽量长地伸出舌头,在红光的照耀下,这一幅恐怖的画面让过路人惊叫不已,郭颖觉得这刺激而又让人满足。
现在,她盯着草丛中的那只手掌,它的五个指头肿胀地张开,上面还粘着一些草屑和泥,她蹲下去细瞧时,感到膝盖还是有点哆嗦。突然,她伸手捡起了这个软绵绵的东西,将它兴奋地举向谢晓婷面前,说:“快看这手!快看这手!”这个可怕的东西差点碰到谢晓婷的鼻子尖,吓得谢晓婷跌倒在地上。郭颖已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个可怕的东西是一只塞满了沙子的橡皮手套。这种肉色橡皮手套很薄很柔软,是手术室里用的。谜底解开了,也许不过是哪个同学搞的恶作剧,像是儿时郭颖干过的“鲜红的舌头”那样,闹着玩罢了。郭颖一点儿也没想到,现在已经不是童年了,那么,这只“手”,也已经不像童年那样简单,确实,她当时还没意识到这点。谢晓婷也没想到更多,只是怔怔地盯着那只鼓鼓的手套,然后报复式地抢过来扔在地上,并且重重地一脚踢去,那只“手”飞起来,落在远远的一片杂草丛中,发泄完之后,她如释重负地对郭颖说:“我们走!”
现在,郭颖独自坐在这后山的凉亭里,无端地想起了一周前发现那只“手”的经历,突然感到心里堵着点儿什么。星星在头上越来越亮,她知道夜正在往深处走。此时,恋人们正在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后山。有几对情侣先后向这凉亭走来,不过一旦发现已有人占领(郭颖就坐在凉亭的最显眼处),便知趣地向侧面走去,消失在浓密树林的阴影中。郭颖在暗黑中盯着来路的方向,那个在她的课桌中放进情书的人会是谁呢?那页情书写得很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完成的,他表达了对郭颖长久的倾慕,并约她今晚9点30分在后山的凉亭见面。进入医学院快两年了,这是郭颖第一次收到字条。在那些火热的词句后面没有署名,这更增加了一层神秘感。严格地说,这有点像一种游戏,好像在考验郭颖的胆量:深夜时分,你敢去后山的凉亭吗?郭颖想,这小子错了,我就要到此恭候,看看这是个什么家伙。不过,她感到心还是有点咚咚直跳。
郭颖染上的间歇性头痛,大约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坐在后山的凉亭里,她慢慢地感到后背发冷。她穿着一件宽松的薄衬衣和一条深色长裙,这是她夏天常有的打扮,以便使自己硕大的身材显得含蓄一些。看着那些穿着紧身短衫,下配紧绷绷的牛仔裤的女同学,她打心眼里羡慕得要死。
她是在夜里10点15分离开凉亭的,也就是说,从那张神秘字条约定的时间开始,她等了足足四十五分钟。这倒不足以说明郭颖的痴情或耐心,而是因为她第一次见识到夜里的后山。满天星斗下,远远近近若有若无的呢喃声和偶尔发出的吃吃的笑声,使郭颖恍若置身伊甸园中而忘了时间。她感到脸颊发热,仿佛一个穷人偷窥到了别人的财富,心里跳个不停。她沿着半明半暗的石阶下山,心里诅咒着那个写字条的恶作剧的小子。前面有低矮的树桠挡住了去路,得弯腰才能通过。奇怪的是,树桠上吊着一条长长的东西,在夜风中飘荡着,像招魂幡似的。郭颖在弯腰通过它时,顺便用手摸了一下,一条冰凉滑爽的织物,捏在手里,才知道这是一条女人的长筒丝袜。郭颖心里格登了一下,谁的丝袜,怎么会挂在这里呢?她像遇见了吊死鬼一样加快脚步跑下山来。山边是一湾池塘,暗绿色的水现在看来是黑色的。池塘对面不远,便是女生宿舍楼了,多数窗口都还亮着灯光。她恨不得一步跨回寝室里去,她无端地觉得发冷和害怕。但是现在,后山与池塘之间的这条蜿蜒小道仿佛很长很长,她得绕上一大圈,才能回到池塘对面的寝室里去。
当她气喘吁吁地回到房间时,脸色一定不太好看。只见卓然狐疑地望着她问:“怎么了?像掉了魂似的。”
郭颖说:“到后山散步去了,在凉亭坐了一会儿,可能受了凉,头痛得厉害。”卓然立即惊叫了一声,指着她的头说:“怎么,你把那发夹戴上了?”郭颖不解地摸了摸头上的发夹,不知道卓然为何惊诧不已。去后山之前,她洗了头,便用这发夹将湿湿的长发夹了一下。卓然说:“这发夹,戴了就会头痛,真的。我就是这样染上头痛的,所以才将它扔在那里,长久不用了,没想到,你怎么敢用它。”郭颖一脸茫然。她抬手取下那发夹,纯银的,上面有很精致的雕刻花纹。这发夹是卓然一年前在后山上拾到的,她还在校园里张贴了一张招领启事,可是一直没有失主来认领,于是,这发夹就留在这里了。时不时地,卓然会戴上它,最近是没见她戴过了。今晚郭颖洗头后,在寝室角落的小桌上发现了它,便随手将它别上。卓然的一脸震惊,让郭颖很奇怪:“谁说的,戴了就会头痛?”“真的,”卓然一本正经地说,“开始是头痛,后来还会老觉得背后站着一个人。因为,这个发夹,很可能是一个死人的东西。”郭颖像触电一样,将手中的发夹“当”的一声扔在地上。“死人的东西?”她瞪大眼睛问道,“你捡回来干什么?”卓然委屈地说:“我当初怎么知道啊,那是去年暑假的事了,我没回家,留在学校里懒散。你知道,去年夏天闷热得很,我就拿了书去后山的凉亭里看。我记得那是一个黄昏,天色慢慢暗下来,我合上书,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发现凉亭外面的地上有一个发亮的东西,我走近一看,是一个银发夹,表面有些灰暗,像是在野地里丢弃了很久的样子,我拾回来后擦了擦,便锃亮的了,从那些花纹看,像是很古老的工艺。开学后,我贴了招领启事,没人来认领,我就留下了,时不时地戴戴,没想到,这是死人的东西,害得我头痛。”“死人?是谁?”郭颖盯着地上的发夹,往后退了一步,仿佛那东西随时会跳起来似的。“我们是不知道,”卓然坐在床沿说,“可学院里的教授们,还有那个修剪花木的老校工,他们可都清清楚楚。在文革时期,这所医学院可是派性武斗的重灾区啊!当时,校门口是沙包垒成的工事,周围的墙头上布着电网,后山更是制高点了,上面架着机枪。两派红卫兵组织的武斗已经发展得近似战争。那是一个冬天,雪下了一夜,枪声也响了一夜。天亮的时候,这所学院终于被对立派组织攻占了。校门口的沙包工事后面留下了几具尸体,都是裹着军大衣的学生。这些被击毙的守卫者倒在雪地里,已经僵硬。有人看见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拿这几具尸体开心,他们将一具尸体立起来,让他靠着电线杆站着,那僵硬的尸体立在那里果然不会倒下,远远看去,像一个活人似的。”据说,这学院的红卫兵组织有四个头儿被捕,其中有一个是女生。他们将这四人关进了后山下面的防空洞里。后来,撤离出去的本院红卫兵组织了反攻,占领者守不住了,临逃跑之前,他们用水泥封住了防空洞的出口,由于这个行动非常秘密,事后竟没有人知道这四人的下落,直到多年以后,文革已结束了,学院在清理防空洞时,才在里面发现了一堆白骨,其中有一些扣子、钢笔,还有一个发夹……这不可能!“听得毛骨悚然的郭颖难以忍受地吼道,”不可能!这发夹不可能是防空洞里的,快二十年了,它怎么会跑到凉亭附近去呢?“卓然脸色苍白地说:”我也不太相信。可是,老校工讲,他有几次在天亮前去后山锻炼,透透新鲜空气,远远地看见凉亭里坐着一个身着白纱的女人,那女人笔直地坐着,身上的白纱像裹尸布一样缠得紧紧的。他不禁揉了揉眼,很响地咳了一声,再抬头时,那女人就不见了。老校工猜测说,那可能便是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的亡灵。“卓然顿了一下,望着郭颖问道,”你说,这发夹会是她放在凉亭旁边的吗?“郭颖早已听得全身冰凉,由于久久没有动弹,双腿也有些发麻。想到自己刚才还在凉亭里坐了那样久,她心里升起一种后怕。
那发夹还在寝室的地上躺着,它沉着地闪着光,陌生得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