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余以键 本章:第五章

    意识对于人来说,犹如太阳对于地球。如果没有那个光芒万丈的火球,地球将永陷黑暗之中,冰冷、死寂。十四年前的那个黎明,对于大二女生卓然来说,意识与神智的太阳已不可能再升起了。她坐在寝室的窗前,穿着碎花睡衣。窗外是医学院的校园,在黎明中依稀可见的树木、人工湖和后山,但她看见的只是烟雾。

    她是在夜里什么时候起床坐到窗前的,没人知道。郭颖在她的下铺睡得很熟,对面床上的谢晓婷只是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过一阵阵奇怪的咀嚼声。黎明时分,谢晓婷隔着蚊帐看见了这个呆坐的人。郭颖也被谢晓婷的惊呼声惊醒。她俩翻身下床,看见卓然木偶似的坐在那里,嘴角浸着血迹,那是由不能自制的磨牙咬伤的。

    “卓然!卓然!”俩人摇着她的肩头喊。但卓然仿佛毫无所知,眼睛大睁着,目光呆滞地望着正前方,突然开口说道:“啊!背后有人!”她一边说一边跳了起来,不断往后退,椅子绊倒了她,她便顺势在地上爬了起来,最后,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

    卓然疯了。

    作为医学院的学生,郭颖和谢晓婷都知道这叫精神分裂。意识和神智的太阳已在卓然的大脑中沉没,代之而起的是茫茫迷雾和深渊般的黑暗。

    这事实令人难以接受。小妹妹般的卓然聪明、秀气;上课时像个听话的孩子;洗衣时高兴起来,会将水弹到郭颖的脸上,惹来一阵青春洋溢的打闹声;躺在床上看爱情小说时,稍不控制就会看得泪流满面,那种柔情惹得谢晓婷打趣道:“卓妹妹好可爱啊,下辈子我要是做男人,一定要娶你。”

    卓然的精神分裂惊动了整个学院,教室里、食堂里和走廊上,到处都有人议论纷纷。同班的同学们则川流不息地到寝室来探望,尽管卓然已被送到医院去了,她的家人已从外地赶来守护着她,但同学们对这间卓然住过的寝室还是都想来看一看,当然,更多的还是想听听郭颖、谢晓婷这两位室友的讲述。

    她们讲到了卓然的梦话、洁癖似的淋浴、深夜的梦游,同学们运用已学到的医学知识分析着、争论着,都想从中找出点令人信服的病因。她们还讲到了卓然从后山上捡回来的发夹,以及谢晓婷在后山发现的断手……当然,实际上是一只填满沙土的橡皮手套,同学们对此惊奇不已。当郭颖讲到在后山的树枝上发现一条长丝袜时,不少男生笑了起来,一些女生红了脸。谢晓婷隐隐感到这里面有肉欲和野合的意思,但她仍然感到迷惑,她说:“这不合常理,就算是有人激情所至做了什么傻事,也不会将这丝袜扔在后山作展览呀。”一个叫柳莎的女生说:“那也不一定,做那种事时,是可能将什么都忘记的。”

    高瑜立即插话说:“你一定是有这方面的经验吧?”这位高大的男生不会放过任何和女生开玩笑的机会。

    女班长路波用胳膊撞了一下高瑜,不满地说:“正经一点,卓然无缘无故地精神分裂,我们大家得找找原因才对。”

    路波说话时瞪了柳莎一眼,心里骂道:“骚货,什么时候都想和男生调情!”她看见高瑜的眼光不断向柳莎身上溜,心想这种女人真是狐狸精。谢晓婷观察到了路波的心情,感到一阵开心,她想:“我还没讲是和谁一起发现那只橡皮手套的呢。你以为你的男友是白马王子么,其实是花花公子一个!”这时,何教授也来了,走进寝室便说:“奇怪奇怪,好端端的卓然怎么会精神失常呢?”何教授刚从医院回来,大家立即围上去询问卓然的病情,何教授说:“打了针,已经睡过去了。初步诊断她是受了剧烈刺激后造成精神分裂的。下一步,可能要考虑电休克治疗。”这时,屋角突然有人“哇”的一声大叫,那声音撕心裂肺。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吴晓舟捂着胸蹲在地上,脸色惨白。问他怎么了,他不断地摇头说:“别,别作电击,别作电击,那太残酷了!”他一边说,一边拉着何教授的手摇晃,仿佛即将要被束缚在病床上作电休克治疗的是他自己。

    何教授大惑不解地望着他说:“你怎么了,作为学医的学生,还害怕电休克治疗?”高瑜插话道:“晓舟是诗人嘛,惜香怜玉,电休克真让人柔肠寸断。”

    高瑜话音刚落,吴晓舟猛地站起来,挥拳就向高瑜打去。无奈他个子不高,手臂瘦弱,拳头打在高瑜的胸上只像在石墙上碰了一下。“你这个混蛋!流氓!白痴……”吴晓舟声嘶力竭地吼道。

    大家拉他坐下,为他这种情绪反常面面相觑。高瑜也因为这突然的狂怒怔住了,喃喃地说:“我没说什么呀。”何教授拍着手说:“好了好了,大家都回到各自的寝室去好不好?卓然病得不轻,让我向她的室友好好了解一下情况,也许对治疗有帮助。”寝室里安静下来,郭颖、谢晓婷、何教授都坐下来,准备好好聊聊。路波也留在了屋里,作为班长,她对同学的关照的确是挺热心的。她紧挨着谢晓婷坐在床边,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是法国的CD,”谢晓婷心里判断着,“这时髦的女班长看来还挺有钱嘛。”

    何教授拿着那个银发夹反复观察着。“是卓然从后山拣到的?戴上后就头痛?”他疑惑地询问道。郭颖证实确实如此,她自己就戴过这发夹,后来也头痛、失眠。“据说,二十年前,文革中,有个女生死在后山下的防空洞里了,后来只发现了白骨、衣扣和发夹……”郭颖小心翼翼地提示说。

    何教授的脸色突然十分难看,像发生了胃痛一样。“这毫无联系,”他说,“这会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发夹吗?完全是你们的胡思乱想,胡思乱想!简直是集体癔症!”几个女生面面相觑,不知道何教授为何生这样大的气。

    人对空间的感受非常奇怪,仅仅少了一个人,这寝室就倍显空旷。卓然住进医院去了,夜幕落下后这寝室竟有点凉。谢晓婷冲完澡,穿着裙子在屋里转了一圈说:“漂亮吗?”

    郭颖知道这小妮子又有约会了。她紧张地说:“今晚你就别出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屋里害怕。”“哈哈,”谢晓婷显然心情很好,“我不出去,让他到这里来好吗?”

    这种方式郭颖当然是更难接受。想到对面的蚊帐里一整夜的亲昵声,那是没法叫人安心睡觉的。大一的时候,谢晓婷曾干过一次这种胆大妄为的事,第二天遭到郭颖和卓然的强烈抗议,从此不敢再“引狼入室”了。

    “你告诉我这人是谁,我再决定同不同意你带他来。”郭颖提出这个要求,是想拒绝谢晓婷的荒唐提议。因为她知道,谢晓婷一般不会让她的“他”曝光。

    “说定了?”谢晓婷将手举在空中说,“那我就告诉你。”说完,她俯在郭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郭颖叫起来,“别理他!别理他!你简直鬼迷心窍了,这是个浪荡小子,你还和他去后山,原来如此,你们碰到的那个橡皮手套就是上帝对你的警告。”“嘘,”谢晓婷说,“小声点,我的姐,我和他玩玩罢了,没什么,路波还不是就和他玩玩,其实路波在外面早有男朋友了。”

    不可思议!郭颖赌气似的说:“随你便吧,只是那坏小子休想到这寝室里来,你们要去哪里呢?”“后山。”谢晓婷说,“你看星星都出来了,难怪大家都说医学院的后山是恋爱天堂呢。”说着,她抱歉似的在郭颖脸上吻了一下,“我的姐,在屋里别害怕,我一定早点回来。”

    其实,郭颖比谢晓婷只大三个月,但谢晓婷嘴甜时就叫她“姐”,弄得人生不起气来。

    “我倒不害怕,”郭颖说,“只是后山上阴气沉沉的,你别被什么魂绊住了就行。”

    “别吓人了!”谢晓婷在她背上擂了几下说,“我们都是学医的,还相信什么魂啊魄啊的?”话虽这么说,谢晓婷临出门时还是有点心虚,她自我壮胆地说:“没关系,还有他呢。男人阳气重,鬼魂沾不了身。”这种约会是一种什么吸引呢?让人胆大妄为、一意孤行?郭颖将门关上,独自在灯下发了一会儿愣。

    然后上床,放下蚊帐,随便拿起一本书来翻翻。她没关寝室里的灯,她觉得这样安全一些。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上铺也不会有卓然翻身的动静了,当然,也再不会有卓然的梦话。卓然怎么了?她将翻开的书盖在脸上默想着,怎么会精神分裂呢?卓然曾在梦里叫道,“背后有人”,难道这屋里有什么影子惊吓了她?

    郭颖将书丢在枕边,侧脸从蚊帐中望出去,屋内空空荡荡,谢晓婷的床上胡乱扔着一些衣物,是她临走时选择衣服时丢在床上的。郭颖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衣物,衬衣、牛仔裤、胸罩、短裙、连裤袜……她心里无端地紧了一下,想到在夜半的后山上,从树上悬挂下来的那条滑腻的东西,她无端地觉得那是死人的遗物。

    她不想再看这些东西,伸手关了灯,屋子里瞬间漆黑之后,随着眼睛的适应慢慢朦胧起来,外面的走廊上有轻微的脚步声,郭颖从枕头下摸出表来,凑在眼前看了一下,凌晨两点零五分,“是什么人在走动呢?”她心里不禁咚咚直跳。

    此刻,她强烈地希望谢晓婷快点回来,多一个人,这屋里就会有生气了。

    她合上眼,想像着谢晓婷和高瑜快上山了吧。她想像着那些石阶,那些黑色的树林和灌木,他们躲在什么地方呢?对了,一定是上次发现“断手”的那地方,在山顶的凉亭西面,穿过一大片密林,那个仿佛是绝路的地方。那里真是个隐秘之地,恋人们真是无孔不入,什么偏僻的地方都找得到。

    进入大学后,真是自由了。郭颖想起中学时期,即使到周末要和同学们聚一下,也会遭到家长的盘问。“都是些什么人?男生还是女生?到什么地方玩?多久回家?”这些问题使郭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犯人。所以,她宁愿呆在家里,以免听那些拷问。只有到姐姐家可以自由来去,她想到了姐夫,想到了那个周末的下午……郭颖在蚊帐中翻了一个身,她感到有些燥热。她突然羡慕起谢晓婷来。进入大学后,自己虽说是自由了,但反而没地方可去,每天除了教室就是寝室,最多也就去图书馆坐一会儿。天热了,有时晚上到后山散散步。

    她又想到了后山。谢晓婷此刻在做什么呢?想到这点她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她已经二十岁了,有人说二十岁的女孩如果还是一张白纸就是老土,说这些话的人仿佛都很自信、很快乐。

    她缺乏自信吗?似乎有一点。她没有谢晓婷那样的细腰。细腰衬得谢晓婷的胸脯和臀部都很迷人。不过,有一次冲澡时,谢晓婷突然闯了进来,一边脱衣服一边对着她的身体看,还说:“郭颖你知不知道,男人其实最喜欢你这样的身子。”她当时觉得谢晓婷的话有点下流,因为她发现谢晓婷说话时,眼光正盯着她过于硕大的胸脯和屁股。郭颖在蚊帐中翻来覆去睡不着。室内的空气显得闷热,可能是窗户关得太死了吧。她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打开了一扇窗户。

    从窗口望出去,校园树影婆娑,空无一人。后山像一堵黑墙似的挡在远处,树尖之上挂着几颗稀疏的星星。突然,她看见一个人影从后山中走了出来,是谢晓婷吗?她盯着那影子移动,当那人影走到人工湖边的路灯下面时,她看清了那是一个男生,吴晓舟!吴晓舟和谁谈恋爱了?郭颖抱着这种好奇心在窗口一直张望着。可是,直到吴晓舟回男生宿舍后很久,下山的路上也没出现任何人。

    吴晓舟,他单独在后山呆到凌晨干什么呢?郭颖想起了他写的诗,将丝袜描绘成毒蛇,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人们普遍都有靠墙而坐的习惯,这是否来源于丛林时代的安全意识,还有待研究。但不管怎样,当背后空空荡荡时人会觉得不踏实。那天凌晨,郭颖伏在窗口观望后山时,她的背后却是室内的虚空。她突然感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感觉到这点的时候,身体已出了冷汗。她条件反射般地转过身来,室内空无一人,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刚才那种被拍的感觉是那样真切,她的心里一阵惊跳。

    房门也是关得好好的。她走过去开了门,走廊上亮着灯,但仍是空无一人。当时是凌晨3 点,不可能有人走动的。她望着走廊的尽头,似乎有一个人影,确切地说,是走廊拐弯的那边有一个人,而灯光将那人的影子投在了正面的走廊上。

    谁站在弯道那边呢?强烈的好奇心和一种挑战似的冲动使郭颖走了过去。她故意将脚步走得很响,可那拐弯处的人影仍然一动不动地映在地上和墙上,显然,站着弯道那边的人一点儿也没理会她很响的脚步声。

    离弯道只有两步的时候,郭颖故意咳了两声嗽,然后鼓足勇气一步跨了过去,弯道那边的走廊上仍是空无一人,沿走廊的窗户边,有人在铁丝上晾挂着一件衬衣。

    郭颖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惊恐感到好笑。但是刚才,肩膀上被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她转过弯重新回到寝室,看见谢晓婷已经溜回来了,正弯腰收拾她凌乱的床铺。“上厕所去了吗?”谢晓婷头也不抬地问。

    郭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打趣道:“天还没亮怎么就回来了?玩够了吧?”谢晓婷红扑扑的脸上毫无倦意,她对郭颖伸了一下舌头,说:“还不是回来陪你呀,你一个人,不是害怕吗?怎么,遇到鬼没有?”

    郭颖说:“我才不怕什么鬼呢。你倒是要小心点,长得那样漂亮,鬼都会爱上你的。”谢晓婷上了床,坐在蚊帐中,她要郭颖也钻进她的蚊帐坐一会儿。她将手放在郭颖的膝盖上,狐疑地问道:“你说,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从谢晓婷迷惑的表情中,郭颖预感到她在后山又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这预感很快就得到了证实。下面,是谢晓婷的讲述。

    “晚上10点左右,我和高瑜在后山的凉亭见了面。他带我去老地方,我说那个地方太僻静了,况且,上次在那里发现了一只莫名其妙的橡皮手套,我现在想着还害怕。高瑜说那就另外找一处安静的地方,离山上的小径还是要远一点,以免被另外的同学撞见。”他拉着我的手在树林中东弯西拐,有树叶不断碰到脸上,我感觉到光线越来越暗。他说好了,就这里吧。“我们坐下。夜露使地上的青草已有些湿润,但我们并不在乎。我靠在他的肩头,从黑色的树叶缝隙中能看见一颗星星,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们依偎着,他让我体会到暗黑之中最神秘的激动和快乐。那一刻,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显得遥远,显得不真实。你别笑我放纵,我对他还是有防线的。在这最后的防线上,无论他怎样恳求,我也不会答应。男人在这点上像一条狗,你让他吃够了他会很快跑开;相反你把他要吃的东西举在手中,他会长久地围着你转圈。哈哈,你认为我很坏是不是?其实男人更坏,至少对高瑜这种男人应该这样。

    “后来,他不高兴了,便说我并不爱他。我说别说‘爱’这个字好不好?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尽管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就这样吧,别不满足。”说这话时,我正很舒服地躺在他的腿上,当我无意中转了一下头时,突然看见在我们侧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侧身坐在一条石凳上,一动不动。

    “我示意高瑜看,他也看见了,并凑在我耳边低声说,不知是哪个年级的女生在等男朋友。高瑜的判断也许是对的。但是,我们来这里时并没有看见有人呀。如果她是后来者,怎么会坐在离我们这样近的地方呢?约会者一般不会这样选择地点。

    “想到我和高瑜刚才的一番亲热,我感到脸上有点发烫,如果都被她看见了,怪难为情的。这个女生也是古怪,这样大的后山,什么地方不可以坐啊,偏要坐到我们附近来。”高瑜又凑在我耳边说,也许是来偷窥风情的,别理她。我说别用你们男人的心思判断女人。他说女人也有欲望啊。一边说,一边又将手伸进我衣服里抚摸起来。我说,这样不太好吧,他不理我,并且将我的衣服推上去,在我的胸部吻起来。第一次约会时他就知道,这是我给他的最大限度。我闭上眼,全身像通了电似的兴奋。

    “突然,我警觉地睁眼向侧面望去,奇怪,那白色的人影不见了。我推起高瑜的头说,你把那女生吓走了。高瑜抬起头,怔了一会儿说,不对啊,这人怎么来去都没有一点儿动静呢?说完,他便推开我,站起身来,向那女生坐过的地方走过去察看。很快,他便返身叫我,那声音有点惊恐,我赶快跑过去一看,那白色人影坐过的地方,原来是一片水洼,更没有什么石凳,她怎么可能坐在这里呢?

    “面对着这片积着雨水的林中洼地,我和高瑜都怔住了。我们不敢再在这里呆下去,便拉着手走下山来。路过防空洞的入口,封在入口的那堵墙黑糊糊的一片,像一张紧闭的大嘴。我突然感觉到那女人就是从这洞里出来的。20年前,文革中死在这洞里的女生据说就是穿着白衬衣。老校工也曾说看见过穿白纱的女人,在天亮前的后山凉亭上。老校工在惊奇中咳嗽了一声,抬头再望那女人就不见了。

    “高瑜说我是胡思乱想,但刚才出现的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他也无法解释。当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你说,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独自在那里出没?

    坐在寝室的蚊帐中,谢晓婷的讲述使郭颖迷惑不已。她动了动身子,谢晓婷一把抓住她说:“别回到你的床上去,我一个人害怕。”

    再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郭颖侧耳听了听,室内和整栋宿舍楼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天亮之前,寝室里的暗黑不断加深,大概是那弯清冷的月牙已经落到后山那边去了吧。挤在谢晓婷的床上,郭颖感到眼皮发沉,她强令自己,睡吧睡吧,上午还有整整三堂课要上呢。迷糊之中,谢晓婷一阵阵抽风似的悸动老将她碰醒。她拍了拍谢晓婷的脸颊说:“怎么,做噩梦了吗?”

    谢晓婷睁开眼说:“我根本就没睡着,我听见有人在屋里走动。”

    郭颖故意提高声音说:“这屋里有人吗?这是你的幻觉。”

    谢晓婷说:“我还听见卓然的铺位上有人翻身,是卓然回来了吗?”“怎么可能呢?”郭疑在黑暗中朝蚊帐外面望了望,“卓然早住到精神病院去了,你别胡思乱想。”谢晓婷突然将脸埋在郭颖的身上,轻声问道:“你说,卓然会死吗?”这是谢晓婷在天亮之前的惊恐中一句无意的问话,没想到后来竟应了验。郭颖后来回忆起谢晓婷的这一预感时,才真正感到害怕。卓然是在这个晚上之后一个月死去的。当时正快到暑假,还没离校的同学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很震惊。据说卓然是回家后遭遇不测的,当时病情已有所稳定,医院认为可以回家继续治疗了。她的父母也强烈希望能早日接她回去,他们认为卓然长期呆在精神病院里治疗效果未必就好。没想到,回家后少了医院的严格监督,卓然竟偷偷吞了不少玻璃铁钉之类的东西到肚子里去,内脏被完全破坏了,到大出血时才发现,已经晚了。

    当然,这是一个月以后才发生的事。在现在这天亮之前的暗黑中,谢晓婷只是恍惚地感到卓然的铺位上有种奇怪的动静。郭颖忍不住下了床,“叭”的一声开了灯,卓然所睡的上铺空空荡荡的。“你看,什么都没有吧?”郭颖站在床前对谢晓婷说,“你是在后山上受了惊,所以老是疑神疑鬼的。”说完,她重新钻进蚊帐,躺下后直叫快睡快睡,困死了。

    室内开着灯,谢晓婷安稳了许多,她像猫一样蜷缩在郭颖身边,不一会儿便似乎睡着了。郭颖却没有了睡意,刚才下床时看见卓然空荡荡的床铺,想到同室快两年的同学现在竟住进了精神病院,心里不禁升起一阵凄凉。

    屋子里暗黑无声,地球的这一面还没有转到迎向曙光的方向。郭颖感到自己和谢晓婷正睡在一道很深的裂谷里。毫无疑问,有一张模糊的大脸正阴毒地俯瞰着她们。刚才肩膀上有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的感觉,证明那跟随她们的是一种无形的东西。卓然一定是首当其冲,她还来不及说出她遇到了什么,她的神经已像琴弦一样折断了。现在,她像一把废琴一样躺在精神病院里,陷在那些非理性的哭喊、大笑和嚎叫之中,而自己也加入了那种叫人撕心裂肺的行列,多么可怕!想到这些,郭颖感到背脊发凉。卓然没来得及说出她遇到了什么,也许类似的东西现在正一步步向谢晓婷逼近。并且,自己也已经在这个可怖的边缘上徘徊了,从寝室到后山,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看来盯上了她们,并且采用一个个击倒的方式,先是卓然,现在,轮到谢晓婷和自己了。

    郭颖感到身体发抖,她紧紧抱住谢晓婷,这个罗曼谛克的美人儿在饱受惊吓后已昏昏入睡了。当感觉到谢晓婷结实的乳房正紧紧抵着自己时,郭颖突然想到“他吻了我的胸部”这句话。真是奇怪,想到这句话使郭颖的惊恐情绪慢慢地掉换了方向。看来,有一种东西是足可以对抗恐惧甚至死亡的。

    郭颖感到身体正渐渐热起来,那热量从谢晓婷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流向自己。她从谢晓婷的胸部间接嗅到一种异性的气味,那残留在谢晓婷身上的电流使她头晕目眩。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想到了中学时在姐夫家的经历,那是一种极度惊恐和兴奋的体验。她想,如果当时持续下去,足可以让人死掉的。

    那么,这种极乐园里的果实,是否天生和惊恐、死亡有联系呢?郭颖想到了后山,在这个冷静、有序的医学院里,那座林木茂密的后山却藏满了男女同学们的激情和不羁,而这仅仅是因为暗黑的后山可以为每一个人保守秘密吗?是不是,曾经深埋在后山下洞穴里的亡魂,散发出的气息像一种激素弥漫在后山?二十年前,正是郭颖、谢晓婷们出生的年代,四个学生——三男一女被关进了这后山下的防空洞里,这四人当时的身份是红卫兵组织勤务组成员,也就是头儿的意思。医学院是这个红卫兵组织的大本营。大本营被另一派红卫兵组织的炮火攻占后,头儿们自然性命难保。但这种死法没人能想到——被秘密地绑进防空洞里,用砖头水泥封住了洞门,以至无人知晓这一残酷的事实。直到八年过后,这秘密才得以曝光,但人们看见的只有白骨了。学院老校工讲到这些往事手就有点发抖,“一堆白骨,”他说,“还有衣扣、钢笔和一个发夹混在白骨中,惨啊!”关于“文革”,郭颖从书籍和长辈们的回忆中知道一些概况,但万万没想到,当时才刚刚出生的她,今天居然在校园里嗅到了这个久远年代的气息。一切都从卓然拣回那个发夹开始,那个不知谁失落在后山的发夹,它将卓然带到了精神分裂的迷雾中。郭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一定要解开这个谜团!这个突然袭来的决定使她兴奋得有些发抖。她从谢晓婷身边坐起来,望见蚊帐外的暗黑已在变淡,天快亮了,后山又将显露在夏日的晨光中,可是,它的秘密潜伏在密林中,到晚上便随风而行,她一定要弄明白。

    她轻手轻脚地钻出蚊帐,拿了牙刷毛巾去洗漱间,各个寝室的同学都还未起床,走廊上空旷得像是一条无人地带。她坚定地踏响步子,心里说,我什么也不怕!我要弄清楚一切,并且,就从今天晚上开始,我要去后山观察。

    郭颖后来所做的一切让胆大的男生们也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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