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范青 本章:第四节

    “头儿,我觉得孔彬肯定有问题。”小秦一边说,一边发动了车子:“去哪儿。”

    “去林木兰等我们的地方。”郭小峰微笑着把手机递给小秦。上面写道:我已轻松完成你们交给我的任务,现有原生态资料等你们来拿,地址是学院路和人民路交口向东50米米萨咖啡厅23号台。你们慷慨的——同时也盼着获得——同样慷慨对待——的朋友,林木兰。

    小秦哼哧一声笑了。

    “看来她还挺顺利,比我们强。这次跟上次差不多,几乎没什么收获,还有,那个孔彬肯定有问题,解释为什么上厕所时突然那么东拉西扯的劲儿恰恰说明他心里有鬼,我想把他拉回去强审一把。”

    郭小峰摇摇头:“证据太少了,而且,时代要求我们要文明办案,恐怕我们都得收敛一下脾气。”

    小秦郁闷地耸了耸肩膀。

    远远的,他们就看见木兰陷在高大的椅子中间,微微歪着头冲着落地窗外的明亮繁忙的夜景发呆,脸上还似笑非笑,有些感慨又有些洋洋得意的。

    这时,她不经意地向大门方向张望一下,恰巧看到他们。

    “嗨,你们来了?”木兰快活地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们快步走了过来,在对面坐下了:“看来你的采访很顺利。”小秦问。

    木兰得意的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吃饭了吗?”她音调轻巧地问,“被‘素食推广运动’撞了一下胃的家伙们,我还没吃。”

    “我们也没有,正好,我请客。”郭小峰说。

    “不用!”木兰一摆手,向前探了探,小声提示,“忘了?我能报销!”

    “噢,好极了,这里最贵的是什么?拿菜单来。”小秦故意显出贪婪的神色对跟着他们的脚跟走来的圆脸服务生说。

    “想都别想。”木兰提高了嗓门,断然否定了他的主张,毫不在意地一口气说道:“你不知道咖啡厅的东西吃的是环境?我看好了,就吃‘煲仔饭’,这里做的很地道,而且价格跟一般的广东饭馆相当,都是二三十块,不吃亏的;还有,吃什么我都看好了,黑胡椒牛柳和香辣牛蛙都是不错的选择,膳鱼也马马乎乎,但我吃过一次,略微腥了些,不如用湘菜和川菜的做法炮制的好吃。另外,千万别选鸡肉,这东西哪里都有的,滋味还千变万化,再加上这里随饭会赠一个红枣鸡肉的例汤,所以点它就更额外不划算了,怎么样?”

    郭小峰和小秦都笑了。

    “好吧,客随主便。”小秦说,“快就好,我饿了。”

    木兰抬头冲那个刚才还十分谦恭、此刻却显然已经松懈了这根神经的圆脸服务生说:“三个‘煲仔饭’,一个黑胡椒牛柳和两个香辣牛蛙,谢谢!”

    圆脸服务生的眼睛在三个人脸上来回逡巡一圈,挑拨地提醒道:“‘煲仔饭’比较慢,牛排要快很多。”

    “没关系,”木兰斩钉截铁地回答,“多饿一会儿饭菜才香,你快去下单子吧。”

    圆脸服务生藐她一眼,不甚热心的复述了一遍,踢踢踏踏地走了。

    “哼!”木兰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冲面前的两位男士说:“这里牛排最便宜要五十八元一客,贵的要一百一十八块,天呐!以为我是阔人呐!哼,再说,味道也不地道,干嘛在这里吃?”

    “真会算计,是不是女人都是这样,”小秦笑着对郭小峰说,“就像钱老太太买啤酒,也是打惠而不费的算盘。”

    “别觉得可笑,”郭小峰一本正经地回答,“等你结了婚就知道这是多么难得的美德,尤其对于荷包不够鼓的男士,简直比钻石还可贵!”

    一听钱老太太四个字,一贯受不了表扬的木兰破例顾不得洋洋得意,立刻伸长脖子问:“买啤酒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说她的一个性格特征,”小秦也煞有介事地说,“就像通过点菜,你所证明出的——那钻石般的——品格。”

    “是吗?”木兰拿出采访机晃了晃,“我这里有她更全面的性格说明,得到是非常困难的喔——”

    “不会太困难吧?”郭小峰漫不经心地说,疑问的语句里表达的却是自信的判断。

    “为什么这么说?”木兰眼珠一转,“是不是我通知你们太快了?”

    几秒钟的反应之后,她口气里开始懊悔:“我就知道应该再磨蹭几天给你们,这样就显得历经艰苦,你们则会更加珍惜,自然也会更加感谢我。唉!我也想到这一点了,可我想你们破案要快,不能耽搁时间,良心作怪,所以在尽快交付和摆谱拿架儿之间选择了前者。唉,结果反而不能证明自己的劳动的价值,也许下次——”她没有说完,却歪着头思谋起来。

    “你千万别这么想!”她歪过的头,吓坏了一副高明模样的郭小峰,慌忙解释道:“我的判断不是基于你所推测的,而是根据时下的人性。”

    “时下的人性?人性也分时代吗?很多作家都说惟有人性是几乎不变的,说实话我也基本认同这一点。”

    “这是个宏伟的话题,还是不要探讨吧。”郭小峰失笑了,挥了挥手:“我所谓人性的含义要狭隘的多,只是说环境变了,似乎人的需求也变了。比如说,我们抓过不少逃犯,起因居然是因为听到那些人在公共场合吹嘘自己的杀人经历,很可笑是吗?可这不是一个两个的特例。很多人的共性,包括古人——‘锦衣不愿夜行’,即使是——‘出色的罪犯’——这一称号也有人舍不得失去,还有你们这一行,从前些年热卖的普通人自述的隐私,到被这股风潮蔓延的日报、晚报,包括我在全国各地看到的不同地方的当地报纸,几乎都开辟了这类情感实录版块。后来我想,大概现在的人不比我年轻的时候,每天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动辄获咎,只想有个独立的空间过个畅快日子;现在时代进步了,人们不仅有了自由自在伸胳膊伸腿的地方,而且再也不会说点什么就进监狱了,感谢上苍!可惜话是敢说了,却没人听了!甚至本身都像空气一样透明,如此微不足道也让人不快活,于是乎——仿佛又静极思动,变得总想给谁说说自个,当然这要排除公然指责某些人,或要出一大笔钱等等需要承担责任的情况。”

    木兰发出了一阵无声的大笑,好一会儿,她才说道:“你可真了解世界!看来什么都瞒不住你们这些警察先生,所以我也不后悔了。说实话,现在打开话匣子实在太容易了,唯一的问题是她们总谈自己,你得不断地引导回来。当然收获还是很多的,这里面有三段对白——”

    木兰又晃了晃采访机:“一段是早上在周淑文家的,那可以充分证明老太太有多么专断和自以为是;一段是下午几个看起来非常慈祥和友善的老太太的讲述,你可以知道钱老太太的权威是如何获得的,简而言之就是吃了很多苦所以也换来了女儿不得不依顺的资格,我也因此理解了为什么至今周淑文工资还要交给她母亲安排,她都四十多了,难以想象!看来有时候某些爹妈也和那些决定骑马打天下的人一样,最后总要获取个皇帝、将军之类的管理地位做为曾经付出的报偿。”

    “一针见血!”郭小峰呵呵一笑,“只是宽厚了,事实上几乎每个父母都难免曾做过独裁梦,只不过多数都不能实现罢了,比如我。”

    木兰摆弄着刚刚送上来的刀叉,探究地看了看他:“那你为什么不成功?你整天都在干和人斗智的工作。”

    “因为医不自治。”小秦抢着说,“郭队长太溺爱孩子了,根本没有掌握如何让小孩感恩的技巧。”

    “才不是。”郭小峰立刻反驳,颇有些被轻视的不满,“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这点儿小技巧我都不了解?哼!不就是胡萝卜加大棒嘛!这招我在家也用,基本的规则是划定了,触犯了一定受罚,只不过我的规定像法律一样,标准比较低,所以,爱梅才会显得有些无法无天。”

    他停顿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褒贬不明的神情:“其实希望儿女特别听话乖顺的法子我也清楚的很,就是从小不断的告诉他们:因为养育你们,一切的问题和不幸才会产生,让他们感到自己不仅欠了债,而且性质接近于罪魁。因此如果不听爹娘的话,那是天理难容!同时再加上泪水和棍棒的交互威胁,一般情况下绝大部分孩子都会心存内疚,乖乖地照爹妈的意思办。对于日子艰难的家庭,效果还会特别好。”

    “既然你这么门清儿——”木兰一边无意识地举着勺子轻轻叩击着牙齿(她饿的时候总是这样),一边好奇地看着他,“那为什么你的独裁梦破灭了?”

    郭小峰挺了挺胸脯,显出十分高尚的样子:“因为我不想那么卑鄙。”

    对面和旁边两张好奇的脸顿时变得忍俊不禁了,撑了几秒钟,他又讪讪地松懈下来,老老实实地接着回答:“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不想失去她。”

    “失去?”木兰拢了一下垂落在眼前的头发:“怎么会,应该会感恩,反而感情更亲密才对呀?”

    “会吗?也许吧?”郭小峰向后靠在高高的椅背上,略微想了一下,“古之‘教子有方’的家长,应该就是那种会运用种种手段让孩子完全听从长辈安排的人物。在家庭里,听话的孩子基本被公认为好孩子——现在当然有了不同观点和看法——但基本还是会这么认为的,算是符合‘孝道’,那你们说说为什么过去总喜欢推广‘以孝治天下’?现在这个美德也是无数人向往的。”

    木兰想了一下:“因为汉武帝之后都是以儒家学说治天下,‘孝道’是儒家学说的一个重要部分。”

    “可皇帝为什么选儒家学说呢?别忘了,古代可是‘百家争鸣’,那么多学说可用,汉高祖就是推行‘黄老学说’的。”

    小秦眼珠一转:“因为皇帝们相信‘孝子必忠臣’,就像你讲的,按过去的标准——成为孝子的——都不是一般的听话,我记得有个老相声里讽刺卖布的,性格就仿佛那自吹的广告——‘经儿拉又经儿拽,经儿蹬又经儿踹’,不用这样的人,用谁呢?”

    郭小峰和蔼的笑容变成了讥讽:“确实,即使不按‘二十四孝’的标准,就按孔子的说法学,也是很不容易的。比如:‘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意思不就是说,遇到有要做的事,子女去操劳;有酒有饭,让父母吃喝,这还不能算孝,关键要侍奉父母时还要经常保持和颜悦色。这就意味着家不能当成从容自由的地方,而要像参加国宴似的,时刻保持着得体的表情;还有,‘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听听,这要求是看着父母做的不对,你可以去劝,但要是没用,就拉倒,还得照样恭恭敬敬的,不能冒犯,怀有怨恨。我猜测这样训练几年,那些整天噘着屁股等着人拍的领导一定会迷上他们;还有,‘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要求不仅活着要听爸爸的,后来就是人死了,还要长期不改变他爸的准则,就算是孝子了。说实话,看这条时,我当时就想,要是一丝不走样,秦桧的后代要是作恶就该是天经地义了?当然,我只是玩笑,我知道圣人们——及其众多门徒——还有许多大批量的其他语录可以弥补这个不足;其他教你孝顺的说法还有许多,反正都是些让你最终变成机器人似的,任凭别人摆布的格言。一旦锻造出这样的人,怎么不让皇帝喜欢的心里发痒呢?皇帝当得也就不是一般的过瘾了!而好处光这些吗?”

    他伸出食指晃了晃,讥讽的意味儿更浓了。

    “‘孝子论’的推广还能解决很多问题,古代聪明的皇帝一想:从国家来看,只用索取老百姓的赋税,而不用回报,比如操心他们的养老,疾病问题,有儿子呢!要是生活不好,就是儿子不孝。横竖和国家无涉。那些赋税只需尽情使用就成了,不是开疆拓域,发动战争,就是大兴土木,宫殿和长城轮番修,总之有钱不愁花不出去,事实是,王朝末年,国库没有不空的。从老百姓角度来看,本来也没有指望皇帝管他们,能不残害就烧香了,现在居然为他们着想,推广‘孝道’,这下可好了,在外面再卑微,回家也能过把奴隶主的瘾了,有什么怨气,回家打打儿女也能舒服不少,这也算是帮助百姓心里平衡的方式之一吧!?不能说没有心理学的揣测和琢磨。”

    他鼻子里发出几声冷笑:“哼,我估计肯定还有——更多的,微妙的——对老百姓——说不出口的好处,因为圣人和皇帝们都比我这等庸人,少说也要聪明出千百倍,那心思揣测也揣测不完,单就这三点好处一想——只需索取,无须回报;不动声色转嫁矛盾;还能制造奴隶式人才,啧、啧,我也觉得这学说之妙,几乎弄得人人欢喜,天下能不因此太平乎?”

    木兰笑着摇起来头:“得了,听起来是很完美的设计,设计的人一定聪明极了,但我记得上学时,历史课总在背农民起义的意义,还有各朝代的开始和灭亡时间,这说明其实中国历史并没有连续多少年的太平时期。”

    “是呀,”郭小峰讥讽的笑容中添了几分轻蔑,“各朝各代,总是很快就有所谓志士不得不摇头叹息曰:什么‘天下承平日久,人心混乱……’什么‘礼乐崩坏,人心不古’等等,结论是人心太坏,需要加强教化,可无论怎么想法子教来教去,还是很快江河日下,最终都能发现——世界并不按他们设计的发展。被世代教化的人们不仅没有想象中孝顺忠诚,人心反而更大胆,说出什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什么‘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等等大逆不道的俗语,还传承千年!皇帝还常常被骂为‘皇帝老儿’。”

    木兰不再笑了,审视着他,微微偏过脸:“你想说明什么?”

    郭小峰收起讥讽的表情,身体向前倾了倾,严肃地说:“我想说,中国推广了两千年的——那些听起来极高尚,又似乎颇有道理的——建立在不可更改的血统规则上的儒家美妙理论,结果是什么?一朝一朝又一朝,哼,专制之下,大到王朝,小到家庭,有哪一个得到较为长久的幸福?所以我说——我不想失去我的女儿,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失去她对家的真正依恋之心。”

    木兰的眼睛眯了起来:“你觉得这是必然的?”

    “对!”郭小峰干脆地回答,“因为我认为圣人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严重违背人性的理论,不管用多少花言巧语,多少惩罚恐吓,顶多有效一时,不可能天长地久!”

    “严重违背人性?”木兰自言自语地小声重复。

    “不是吗?”郭小峰静静地反问,温和的面容呈现出少有的冷峻,“不说国家,单说被昭彰的小家庭孝道吧,有句和圣人语录相接近的俗语叫——‘没有老的不是’,听起来除了挺为老人着想,捍卫他们的绝对权威和利益外,还意味着儿女一旦和父母发生摩擦,是非就判定了,根绝了讲理的可能性?除了受虐狂,这样的生活谁会喜欢?太过勉强的事,又怎么可能长久?人呐——”

    他的脸突然焕发出一种压抑的激情:“人,终究是人——不是一团面,任凭揉捏摆布的性格从来都不是这个种群的基因,否则我们手脚并不强大的祖先就不会战胜诸多猛兽,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木兰凝望着他,沉默了好久:“我喜欢你的说法,但是——”

    “但是——”郭小峰仿佛明白木兰的意思,替她把话说完,“生活中很多人都依然屈从家庭的压力,对吗?”

    木兰点点头。

    郭小峰情绪安静下来,恢复了平时的随和,沉吟着回答:“这是个很复杂的事情,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家——就仿佛一个人的贴身内衣,如果长久的不舒服,人们总会想方设法摆脱掉的。”

    “但有很多人摆脱不掉,”木兰立刻回答,“比如——”她没有说完。

    “比如周淑文,对吗?”郭小峰接了过去,然后微微一笑:“我想我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对于婚姻的忠诚,就有人说过‘背叛不仅仅是在床上’;我说的‘摆脱’,对,应该说这个词不够恰当,也许用‘调整’更合适,‘调整’——不单纯是指反目成仇,或者改良更新,那不仅需要勇气,还有智慧的。有时我们的‘调整’可能是选择消极的释放和积极的转移,比如江伯儿,家庭内部的孝举付出,不就变成了名利的投资?还有海瑞——”

    “请让一下。”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打断了郭小峰,浓郁的焦香米饭味道混合着牛肉、洋葱、黑胡椒和牛蛙的香气在他们的桌子周围弥漫开来,无声地驱散了刚才严肃的氛围,他们都分了神——等得很久的“煲仔饭”终于带着热腾腾的诱惑到来了。

    木兰吸了一下鼻子,扎煞着双手热心地指挥道:“我这里一个牛蛙的,对面里面的是牛蛙,外面是牛柳,对,对。”

    盘盘罐罐终于摆定了。

    木兰揭开盖子,顿时冒出香喷喷的白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拿起勺子,隔着烟气笑嘻嘻地问对面的郭小峰:“还有什么?要是复杂的话,就待会儿说,我的注意力已经不集中了。”

    “不复杂。”郭小峰也拿起了勺子,低沉而清晰地回答,“还有,我请你认真打听一下,周淑文的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果您喜欢,请把《晚餐谋杀案》,方便以后阅读晚餐谋杀案第四节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晚餐谋杀案第四节并对晚餐谋杀案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