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又迅速回到三楼梅玉的房间。他将长明灯搁在桌上,很快拉了折门,走到了露台上。现在他完全相信在他弹琴时曾露过一面的并不是梅玉的灵魂而是梅玉的真身。他发现从二楼
爬上露台或从屋檐爬下露台都不可能。梅玉曾在折门边上看他弹琴,而他追出来时却不见人影。看来问题还是出在露台上。
他细细观察了露台的每个角落,看了看从折门门楣一直延伸到屋檐边缘的那一排天花板,又走进房间见那天花板竟与房间里的天花板一般高低。他断定这天花板与屋顶之间必有一个
阁楼。阁楼在折门门楣处只有二三尺高,但愈近屋背便愈升高。他琢磨会不会露台上有一个通向阁楼的入口,他又到露台上看了看那座三层花架,一个人很容易将那三层花架作为阶梯从而够到天花板的高度。
狄公用脚试了试那花架的第一层,花架摇摇晃晃,似乎受不住他身体的重量,但看来承担一个年轻女子还是绰有宽裕的。狄公回到房间搬来了那张乌檀木凳子放到花架旁,他踩了上去,一双手便毫不费力地碰到了那天花板。
他轻轻顶了顶那天花板,发现可以移动,便用力向上一推,一块天花板打开了——惨淡的月光正照着一张灰白的脸!
“啊”的一声,一个女子缩在黑暗里正瞪大了一双眼睛惊惶地望着爬上来的狄公。
“闵小姐,下来吧!”狄公冷冷地说,“你毋需害怕,我是你父亲闵老员外的客人,今天夜里在房间歇宿。来,我扶你一下。”
那女子不用狄公帮助,一脚踩着那花架的最上一层,轻松利索地爬下了阁楼,她将沾满了灰土的蓝绉夹裙拍了拍,向露台外山坡上迅速溜了一眼,那里飞虎团正在烧着篝火。她一声不响地走进了房间。
狄公示意那女子坐在琴几边的一把靠椅上,他自己从露台上端回了那乌檀木凳子,拂了拂便坐下。他轻轻捋着胡子,一面注视着那女子一张葱白的长脸。看来三年里梅玉的模样没有多少变化,狄公不由对那画家的高超笔法深感钦佩。梅玉腰以上的部位原有点弓,额头原很大,但都被画家巧妙地掩盖了。
狄公微微笑道:“闵小姐,我听说你犯心脏病死去了,这一个庄园里的人都在为你致哀,要不是飞虎团的麻烦,都要为你闭殓落葬了!然而事实上棺材里躺着的死人却是翠菊,她这个可怜的侍婢无疑是被人谋害死的!”
狄公停了停,看了看梅玉。梅玉沉默不语。便继续又说道:“我姓狄,是外州来的一个刺史。路过此地,这里既然出了人命,身为朝廷命官,我有责任查讯一下出人命的原委。”
梅玉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露出忧郁的神色。她开了口:“刺史大人没见天空已经出现了鲜红的晨曦,天一亮我们全部都要被飞虎团杀掉。”
狄公淡淡地说:“尽管如此,我还是等着你的说明。”
梅玉神秘地笑了笑,耸了耸那尖削的双肩,以一种故意拖长而显得有教养的声调说道:“昨天晚饭之前,我上楼来梳洗完毕,站在露台上看了好一会黄昏美丽的山色,又想到飞虎团杀进庄园的可怕情景。天渐渐黑了下来,我想翠菊该来服侍我换衣服了,我回到了房间猛发现翠菊竟侧着身子躺在我的床上,登时冒了火,想上去骂她。待走近一看,才发现她已经死了,是被人用匕首刺死的。我刚要大声喊人,忽然想到此事来的蹊跷。翠菊平时从不睡在我的床上,凶手企图杀的是我而错杀了翠菊。如果凶手已明白错杀了人,此刻不会躲得很远。想到此我突然一阵颤栗,冷汗直冒,心悸怦怦。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会儿脚步声停了,凶手开始敲我的房门,我吓得魂不附体,慌忙跑进露台,从那花架上爬到了那个秘密阁楼躲藏了起来。”
梅玉停顿了一下,溜眼打量了一阵狄公,矜持地用她那细洁柔滑的手指撩了一擦一络垂到鬓边的长发,又平静地说下去:“就在最初听到飞虎团的消息时我就偷偷在这阁楼里铺了床单,储放了许多食物和一坛水。我想一旦强盗杀进庄园,我就把年老的双亲藏进这阁楼,等强盗离去后再下来,那里储藏的食物至少可以维持三五天。我爬上了阁楼后,好长一段时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我刚要下阁楼来,又听得‘砰砰’的敲门声,接着门打开了,我听到我叔叔哭着说我死了,他肯定把翠菊当成了我,他这次回来还未见过我哩。他当然也不会认识翠菊,我们年纪又差不多。我想跑下阁楼去告诉我叔叔怎么一回事,但我怕凶手也在下面窥伺着,我索性在阁楼里先藏几日,他们说我死了也好,我躲在这里正可细细观察他们的动静和凶手的企图。”
“今天一早我偷偷下楼来想弄点糕点上去,忽然听见走廊上颜源和廖隆正谈论我,说我是猝发心脏病而死的。我听了心里便感到恐惧,凶手已经脱掉了杀人的干系,这定是个非常残忍而严密的阴谋。傍晚我听见房间里颜源与一个陌生人在说话,夜里又听到有人在我房间里弹我最喜爱的一部乐曲。我惊奇万分,忍不住偷偷溜下来一看,原是一个大胡子。我吓了一跳,又逃进了阁楼。头里我还疑心那大胡子便是要杀害我的凶手,想不到原来是你——我父亲的朋友狄刺史。”
狄公慢慢点头,他发现梅玉是一个头脑非常灵活的女子。他倒了一盅茶递给他,梅玉接过一口气便灌下了肚,狄公问道:“闵小姐,你猜来可能是谁要杀害你?”
梅玉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刺史大人,我实在想不出来谁与我有冤仇,正因为如此,我更感到害怕,我觉得随时我都会被那凶手杀掉。凶手好像就躲在这房间里。我久居深闺,很少与生人见面,又不问理财务,也不苛待奴婢。自从那梁家聘定了后,更不敢抛头露面了。独个在房间里做点针线,闲时也弹弹琴,弄点笔墨字句。”
狄公说:“我听说你是这个庄园唯一的继承人,你父亲在州府各处还存有大量钱银。你可知道万一你死了,谁会继承你父亲留下的这一大笔财产?”
“我的叔叔。”
“这便是了。我听说你那叔叔虽然很富绰,但性很贪婪。”
“啊!不,我叔叔决不会觊觎我的财产,他更不会想到要害我。他与我父亲毕竟是手足之情、骨肉之爱。”梅玉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犹豫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会不会是廖隆?他是我家的管事,我知道他很爱我,尽管他从不敢嘴上吐露。他明白他的低贱的身份根本不敢奢望与我攀亲。我受聘梁家后,他一直闷闷不乐,转而切切有怨声,我已留意到这一点了。他看上去虽很谦和,却是一套假斯文。”
狄公微微一惊,低头呷了一口茶,说道:“闵小姐,我看翠菊不像是被错杀的,我检验过她的尸体,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你知道这可能是谁干的?”
梅玉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轻蔑地说道:“翠菊是一个淫荡的女子,一向不安本份,她与这里的许多男人都有勾搭,那股妖劲真令人作呕。我父亲二百两金子很可能便是她伙同她的奸夫偷的。狄大人所言不差,她不是被错杀的,正是她的奸夫为了独吞那金子杀人灭口,干的这事。”
狄公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又听别人说翠菊很单纯、很稳重,而且她对你父亲的服伺是无微不至的。”
梅玉的脸气得通红,尖着嗓音说:“那淫妇最惯使手段,在我父亲面上娇模娇样,百般献媚。我父亲迷了心窍就把藏钱的钥匙给了她。我母亲几次将她从我父亲的房间里赶出来……”
狄公微微点头:“小姐说的不差,我也相信翠菊是被她的奸夫杀害的。但那奸夫看来不会是长工和奴仆,可能是这庄园进进出出而不受盘问的人。那凶手杀了翠菊,又将你的白绸长裙给她穿上,想来是警告你,你如果知情乱说也便杀了你。闵小姐,此刻还有谁知道你躲藏在这阁楼里?”
“谁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阁楼,整个庄园里的人都认为我死了。”
狄公正色说道:“我认为嫌疑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说的廖隆,另一个便是颜源。他俩都是这庄园里进进出出不受盘问的人,且与小姐你和翠菊都十分稔熟……”
梅玉急忙说:“颜总管是个温文尔雅有教养的君子,与我家又是亲戚。他决不会与翠菊那淫妇鬼混。”
“我听说他在城里犯了几件风流案子,他父亲才决定送他到乡下来。”
“你毁谤好人!”梅玉气愤地大声嚷道,“颜总管生了一场重病,他父母送他来乡下是为了让他调养调养,吃些时新的果蔬。”
“好罢,在你去见你父亲之前我们先去戍楼,我要让颜源先生当你面证明他是无罪的。然后我们再找回那二百两金子!”
狄公拽着梅玉的手便出房门下了戍楼来。正在这时,戍楼上的警锣敲响了,庭院里的难民吓得到处乱跑。狄公搀着梅玉爬上了戍楼。狄公朝下一看,几十个飞虎团正明火执仗,横马提刀从山岗那边杀来,他们左边轰隆轰隆推来一辆高高的云车,右
边十来个飞虎团正抬着一根巨木——那是用来撞开庄园的大门的。狄公也看到那三个年轻的渔民正敏捷地爬上戍楼,那里安好了一张很大的鱼网。
颜总管刚要下戍楼去禀告闵员外,迎面正与梅玉打了个照面。他大吃一惊:“你……小姐是你……”
梅玉冷冷地说:“是我,颜总管,我还活着。是这位狄刺史把我带来这里见你的。你没有见着我的尸体,这不奇怪。棺材里躺着的是翠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