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特非常喜欢乘坐独木舟这个点子,这并非因为他喜欢独木舟那种局促的空间,最大的原因是这个特别的方式将会带给他写作的灵感。这本书的成功与否关键在于是不是能将这段旅程写成一个“冒险”故事,而这个与众不同的交通工具能轻而易举地达到这个目的。如果通过一般开车的方式,势必无法激起他特别的写作灵感,因为它虽然舒服,却没有创意。徒步的方式也因为被广泛地以健行活动推广而变得没什么特别的了。华特就曾经背着一个背包、带着一只牙刷与一件t 恤一个人走遍大半个欧洲,他基本上是非常乐意用最原始的方式走完这段旅程的,但他更想用一种不属于现代的旅行方式去完成它。他所热衷的徒步旅行方式,基本上和那种穿着沉重的钉鞋、目光呆滞、一步一步往目的地前行的自虐式旅行没什么两样,比较接近希腊神话中的阿特拉斯而非奥德修斯。
所以华特喜欢这点子。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使他赞成这种方式。
如果搭车或走路,那他在旅途中将每天都得和莱斯里‘西尔黏在一起,搭独木舟则可以减低两人接触的频率,多一点个人的自由空间。华特对西尔的讨厌程度已经到了西尔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他不悦的地步,而他也已经隐约地觉察到自己竟然荒谬地无法克制这种困扰。他还发现伊莉莎白对他的态度开始变得非常和善,他无法辨析她这种转变,因为它是那么自然而适度。也就是说伊莉莎白完全可以接受他,在他迷恋了另一个女人——玛格丽特’玛丽安八个月之后。现在她又开始对他很好,他感到她对他实在是“降低身份”——这是他的形容方式。他现在对伊莉莎白的这种理解只证明了他根本不了解她的转变,但是伊莉莎白在华特心目中确实占据着极重要的位置,他用他的方式解读伊莉莎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与每一种态度,他觉得这是她对他的爱意,他感受到了她对他的好,她对他好——对怀特摩尔一个人的好! 不可否认,在莱斯里·西尔出现后,许多事完全改变了。每当想起这个人,华特便需要一股非常强烈的自我克制力。
他们计划每晚在外面搭帐篷露营,无论可行与否,这也是华特乐意的事。并不只是因为这样可以让他有机会与在橡树间活动的大熊搏斗,或者他可以感受并描述林间与河流的夜间风光,而且这样他就可以躲避每晚和西尔在旅馆共处一室的痛苦。
露营的时候他大可以一个人远离他,到林间去闲逛,可是两个人同去酒吧,他却不可能不说一句话就独自离开。
独木舟被命名为“哔哔号”与“艾玛号”——盖洛比太太有点奇怪西尔为何用她的名字命名,但真正让她心里抗拒这件事的是她根本就不希望自己和西尔这个人有任何瓜葛。现在一切都就绪,只剩下一件事要完成,那就是西尔为了捕捉更大范围的景象,需要将沉重的摄影器材换成轻巧的携带式器材,不然小小的独木舟塞个睡袋就满了,根本没法放其他东西。最后西尔只好卸下一些器材,以便轻装上路。
撇开隐藏在崔宁庄园每个人心中的忧思——拉薇妮亚的不安、华特的愤慨、伊莉莎白的罪恶感以及艾玛的怨恨——这里表面上仍然是平静无事的。在这个树木尚未长青的早春,英伦的阳光依旧一如往常般和煦,夜晚湿热无风,仿佛夏季已经到来。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西尔走到阳台上说道:这样的英国真有法国的味道。他和他们聊起印象中迷人的法国。
他们开心而亲切地聊了一阵子。
这样融洽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星期五稍晚华特和西尔准备出发的时刻。这天华特照例去电台做他例行的广播,结束之后就回家吃晚饭。晚餐时,大家为了即将开始的“罗许密尔河的独木舟”之旅而畅饮。之后,伊莉莎白开车带着他们穿越甜美的春天的黄昏,来到罗许密尔河畔的一个小镇,这里距离他们真正出发的起点约二十英里。他们打算前往格林洞穴过夜,那是一个可以居高临下、一览罗许密尔河发源地全貌的远古洞穴。华特认为他们的故事应该从史前的英国开始写起,可是西尔却不太同意这样的安排,这与他原本的构想有一些差距。他说,并不是大部分的英国人都从格林发源而来。
话虽如此,还是坚持要在洞穴过夜。他过去曾经住过大卡车、浴池、撞球桌、帆布椅,也曾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过夜,就是没有在洞穴里睡过。他不愿意放过这次特别的机会。
伊莉莎白带着他们来到洞穴,并且和他们一起走了约百码远的小路,观察附近的状况是否安全。他们非常开心,刚吃完一顿丰盛的送别大餐,并且都喝得有点醉醺醺的。他们放下睡袋和行李,送伊莉莎白回车上。当他们中间没有人说话时,一阵紧张的沉默压力就会压人每个人的耳中,他们只有拖着步伐,自己弄出点声音。
“我可不希望住在一个只有屋顶的家里,”伊莉莎白打破沉默说道,“这是个特别的史前之夜。”
她的车子开走了,在路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大路两旁的草也被车灯照得绿晃晃的。她走了,留下整夜的沉静与他们的史前时代。
之后,这两个冒险家之间的谈话就像在电话线的两端,声音变得愈来愈小。
每天傍晚他们从酒吧或电话亭打电话回庄园报平安。
他们已经成功地走到了有两艘独木舟在等着他们的欧特雷。他们带着装备很高兴地来到河边。华特的第一个笔记本已经全部记满。西尔在他的照相机初次闪光时,便已被英国的美景所迷醉。在卡佩尔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拉薇妮亚,告诉她,她说的没错,这里的确很“神奇”,英国独一无二的。
“他们听起来好像很高兴。”拉薇妮亚在挂电话的时候以一种半信半疑的语气说着。她很希望去看看他们,可是他们走前就说好了:他们必须装作来到陌生之地的陌生人,顺河而下游遍莎卡镇,仿佛他们从来没来过。
“你破坏了我的想像,如果你要把崔宁庄园放进去的话。”华特曾经这样说过,“我必须以一种我从来没到过这里的心情来看待这个地方、这幅乡景。我的意思是用一种全然陌生而新鲜的眼光。”
于是崔宁庄园就在每天傍晚等待他们报信的电话中度过;这也柔和地取悦了这处佯装宁静的海湾。
然后在星期三的傍晚,也就是启程的第五天,他们走进天鹅酒吧,众人包围着他们欢呼,称他们是罗许密尔的英雄。酒吧免费招待他们喝酒。他们说在佩特哈区的时候行程受到阻碍,在那儿睡了一阵子;但他们还是忍不住想越过田野步行到莎卡镇来。因为罗许密尔河河道弯曲,走水路从佩特哈区到莎卡镇大约要两英里,但穿过田野走回来只要一英里。佩特哈区没有旅馆,所以他们决定走回莎卡镇和这个熟悉的天鹅酒吧。
随后大家就在酒吧里一如往常般交谈起来,大家围着他们问这次旅行是如何完成的。华特拿起酒杯走到他惯常坐的角落,过一会儿西尔也跟过来了。接着在吧台那里,酒吧其他的客人又纷纷簇拥过来,一圈一圈包围着他们,打算和他们交谈。
然而每一次交谈都被两人之间的奇怪气氛打断。他们并没有吵架,但他们之间有一种非常隐秘而且紧张的气氛把他们隔离于酒吧中的所有人之外,这几乎是不自觉的,也没有人觉察到。
然后,华特突然起身离去。
他一声不响,连再见都没有说就离开了。只有他留下的门的响声提醒大家这件事。那是非常动人、狂暴而决绝的一记响声,一次深具结束意味的离去。
所有的人都一脸迷惑地将眼光从门边转向华特桌上那杯尚未喝完的啤酒和他的空位,并且很快地确定那记愤怒的门响之后华特是不会再回来了。西尔依然很轻松自在地倚着墙壁一脸微笑坐在那里。比尔·马朵斯为了打破空气中凝结的神秘气氛,像一朵云一样从角落飘向了西尔的位子。他们用一杯啤酒的时间,聊了一会儿船外马达,讨论了一下小帆船的话题。当他起身要到吧台添酒时,他看了一眼华特留下来的啤酒杯说道,“我顺便帮怀特摩尔先生重新倒一杯啤酒,他这杯放太久了。”
“哦,不用了,华特已经回去了。”西尔这样说。
“可是现在才……”马朵斯刚说了几个字就马上发觉他好像应该闭嘴。
“是的,我知道。可是他觉得这样比较舒服。”
“他身体不舒服还是怎么了? ”
“不是,但是如果他继续待下去,他有可能会掐住我的脖子。”西尔亲切地说道,“然而他在学校的时候学会了克制,于是他便把怒气咽回去了。非常有修养。”
“你惹怀特摩尔先生生气了吗? ”比尔问,他自认为他和这个美国年轻人比和华特还熟。“非常严重,”西尔淡淡地说道,与比尔相视一笑。
马朵斯吐了吐舌头,然后走到吧台去倒啤酒。之后,店里又恢复了平日的热烈交谈。西尔一直待到酒吧打烊,在老板雷夫将他们身后的门锁上时回头和他说再见。
最后他和所有人一起走到村庄的街上。当他们一伙人要走向田园的窄路时,当他们还在开玩笑说没有一张舒适的床在等着他真是可怜时,当他说他们的床不通气又老旧也好不到哪里时,他突然就离开了。
“晚安! ”他的声音从路的另一头传来。
这是莎卡镇人最后一次看到莱斯里·西尔。
四十八小时后,亚伦·格兰特抵达崔宁庄园,开始进行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