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于千钧一发中逃脱危难,暗叫一声:“惭愧!”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妖女心肠好毒,竟使这歹招暗算于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厉害无比,毒辣到了极点,倘若这一下给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
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丈,不禁又是一惊:“啊哟,这一掌她怎经受得起?只怕已给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纵到她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两道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脸如金纸,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
萧峰登时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她……她临死时叫我照顾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这一怔本来只是霎息之间的事,但他心神恍惚,却如经历了一段极长的时刻。他摇了摇头,忙伸掌按住阿紫后心,将真气内力拚命送将过去。过了好一会,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萧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别死,我说什么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又不动了。萧峰甚是焦急,当即盘膝坐在雪地,将阿紫轻轻扶起,放在自己身前,双掌按住她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她体内。他知阿紫受伤极重,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气,暂得不死,徐图挽救,因此以真气输入她的体内,也是缓缓而行。过得一顿饭时分,他头上冒出丝丝白气,已是全力而为。
这么连续不断的行功,隔了小半个时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轻轻叫了声:“姊夫!”萧峰大喜,继续行功,却不跟她说话。只觉她身子渐渐温暖,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萧峰心怕功亏一篑,丝毫不停的运送内力。直至中午时分,阿紫气息稍匀,这才将她横抱怀中,快步而行,却见她脸上已没半点血色。
他迈开脚步,走得又快又稳,左手仍是按在阿紫背心,不绝的输以真气。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小市镇,镇上并无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里,才寻到一家简陋的客店。这客店也无店小二,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萧峰要店主取来一碗热汤,用匙羹舀了,慢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她只喝得三口,便尽数呕了出来,热汤中满是紫血。
萧峰甚是忧急,心想阿紫这一次受伤,多半治不好了,那阎王敌薛神医不知到了何处,就算薛神医便在身边,也未必能治。当日阿朱为少林寺掌门方丈掌力震荡,并非亲身所受,也已惊险万状,既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膏,又蒙薛神医施救,方得治愈。他虽知阿紫性命难保,却不肯就此罢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尽,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为了救她,只是要不负阿朱的嘱托。”
他明知阿紫出手暗算于他在先,当此处境,这一掌若不击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一遇危难,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的便出手御害解难。他被迫打伤阿紫,就算阿朱在场,也决不会有半句怪责的言语,这是阿紫自取其祸,与旁人无干,但就因阿朱不能知道,萧峰才觉得万分对她不起。
这一晚他始终没合眼安睡,直到次日,不断以真气维系阿紫的性命。当日阿朱受伤,萧峰只在她气息渐趋微弱之时,这才出手,这时阿紫却片刻也离不开他手掌,否则气息立时断绝。
第二晚仍是如此。萧峰功力虽强,但两日两晚的劳顿下来,毕竟也已疲累之极。小客店中所藏的两坛酒早给他喝得坛底向天,要店主到别处去买,偏生身边又没带多少银两。他一天不吃饭毫不要紧,一天不喝酒就难过之极,这时渐渐的心力交瘁,更须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带有金钱。”
解开她衣囊,果见有三只小小金元宝、几锭碎银子。他取了一锭银子,包好衣囊,见衣囊上连有一根紫色丝带,另一端系在她腰间。萧峰心想:“这小姑娘谨慎得很,生怕衣囊掉了。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系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去解系在她腰带上的丝带扭结。这结打得很实,单用一只手,费好一会功夫这才解开,一抽之下,只觉丝带的另一端另行系得有物。那物却藏在她裙内。
他一放手,拍的一声,一件物事落下地来,竟是一座色作深黄的小小木鼎。
萧峰叹了口气,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雕琢甚是精细,木质坚润似玉,木理之中隐隐约约的泛出红丝。萧峰知道这是星宿派修炼“化功大法”之用,心生厌憎,只看了两眼,也便不加理会,心想:“这小姑娘当真狡狯,口口声声说这神木王鼎已交了给我,哪知却系在自己裙内。料得她同门一来相信确是在我手中,二来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终没有发觉。唉,今日她性命难保,要这等身外之物何用?”
当下招呼店主进来,命他持银两去买酒买肉,自己继续以内力保住阿紫的性命。
到第四日早上,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双手各握阿紫一只手掌,将她搂在怀里,靠在自己胸前,将内力从她掌心传将过去,过不多时,双目再也睁不开来,迷迷糊糊的终于合眼睡着了。但总是挂念着阿紫的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惊醒,幸好他入睡之后,真气一般的流动,只要手掌不与阿紫的手掌相离,她气息便不断绝。
这般又过了两天,眼见阿紫一口气虽得勉强吊住,伤势却没半点好转之象,如此困居于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紫偶尔睁开眼来,目光迷茫无神,显然仍是人事不知,更是一句话也不会说。萧峰苦思无策,心想:“只得抱了她上路,到道上碰碰运气,在这小客店中苦耽下去,终究不是法子。”
当下左手抱了阿紫,右手拿了她的衣囊塞在怀中,见到桌上那木鼎,寻思:“这等害人的物事,打碎了罢!”待要一掌击出,转念又想:“阿紫千辛万苦的盗得此物。眼看她的伤是好不了啦。临死之时回光返照,会有片刻时分的神智清醒,定会问起此鼎,那时我取出来给她瞧上一瞧,让她安心而死,胜于抱恨而终。”
于是伸手取过木鼎,鼎一入手,便觉内中有物蠕蠕而动,他好生奇怪,凝神一看,只见鼎侧有五个铜钱大的圆孔,木鼎齐颈处有一道细缝,似乎分为两截。他以小指与无名指挟住鼎身,以大拇指与中指挟住上半截木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转动。转了几转,旋开鼎盖,向鼎中瞧去,不禁又是惊奇,又有些恶心,原来鼎中有两只毒虫正在互相咬啮,一只是蝎子,另一只是蜈蚣,翻翻滚滚,斗得着实厉害。
数日前将木鼎放到桌上时,鼎内显然并无毒虫,这蜈蚣与蝎子自是不久之前才爬入鼎中的。萧峰料知这是星宿派收集毒虫毒物的古怪法门,将木鼎一侧,把蜈蚣和蝎子倒在地下,一脚踏死,然后旋上鼎盖,包入衣囊。结算了店帐,抱着阿紫,冲风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与中原豪杰结仇已深,却又不愿改装易容,这一路向北,越行越近大宋京城汴梁,非与中上武林人物相遇不可,一来不愿再结怨杀人,二来这般抱着阿紫,与人动手着实不便,是以避开了大路,尽拣荒僻的山野行走。这般奔行数百里,居然平安无事。
这一日来到一个大市镇,见一家药材店外挂着“世传儒医王通治赠诊”的木牌,寻思:“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名医,但也不妨去请教一下。”于是抱了阿紫,入内求医。
那儒医王通治搭搭阿紫的脉息,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再瞧瞧萧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来搭萧峰的腕脉。
萧峰怒道:“大夫,是请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医。”王通治摇了摇头,说道:“我瞧你有病,神智不清,心神颠倒错乱,要好好治一治。”萧峰道:“我有什么神智不清?”王通治道:“这位姑娘脉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过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着她来看什么医生?不是心神错乱么?老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可太过伤心,还是抱着令妹的尸体,急速埋葬,这叫做入土为安。”
萧峰哭笑不得,但想这医生的话也非无理,阿紫其实早已死了,全仗自己的真气维系着她的一线生机,寻常医生如何懂得?他站起身来,转身出门。
只见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进药店,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参。我家老太爷忽然中风,要断气了,要人参吊一吊性命。”药店掌柜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参。”
萧峰听了“老山人参,吊一吊性命”这话,登时想起,一个人病重将要断气之时,如果喂他几口浓浓的参汤,往往便可吊住气息,多活得一时三刻,说几句遗言,这情形他本也知道,只是没想到可以用在阿紫身上。但见那掌柜取出一只红木匣子,珍而重之的推开匣盖,现出三枝手指粗细的人参来。萧峰曾听人说过,人参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皱纹愈多愈深,便愈名贵,如果形如人身,头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极品了。这三枝人参看来也只寻常之物,并没什么了不起。那管家拣了一枝,匆匆走了。
萧峰取出一锭金子,将余下的两枝都买了。药店中原有代客煎药之具,当即熬成参汤,慢慢喂给阿紫喝了几口。她这一次居然并不吐出。又喂她喝了几口后,萧峰察觉到她脉搏跳动略有增强,呼吸似也顺畅了些,不由得心中一喜。
那儒医生王通治在一旁瞧着,却连连摇头,说道:“老兄,人参得来不易,糟蹋了甚是可惜。人参又不是灵芝仙草,如果连死人也救得活,有钱之人就永远不死了。”
萧峰这几日来片刻也不能离开阿紫,心中郁闷已久,听得这王通治在一旁啰里啰唆,冷言冷语,不由得怒从心起,反手便想一掌击出,但手臂微动之际,立即克制:“乱打不会武功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当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药店。隐隐听到王通治还在冷笑而言:“这汉子真是胡涂,抱着个死人奔来奔去,看来他自己也是命不久矣!”这大夫却不知自己适才已到鬼门关去转了一遭,萧峰这一掌若是一怒击出,便是十个王通治,也通统不治了。
萧峰出了药店,寻思:“素闻老山人参产于长白山一带苦寒之地,不如便去碰碰运气。虽然要救活阿紫是千难万难,但只要能使她在人间多留一日,阿朱在天之灵,心中也必多一分喜慰。”
当下折而向右,取道往东北方而去。一路上遇到药店,便进去购买人参,后来金银用完了,老实不客气的闯进店去,伸手便取,几名药店伙计又如何阻得他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参之后,居然偶尔能睁开眼来,轻轻叫声:“姊夫!”晚间入睡之时,若有几个时辰不给她接续真气,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此渐行渐寒,萧峰终于抱着阿紫,来到长白山中。虽说长白山中多产人参,但若不是熟知地势和采参法门的老年参客,便是寻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到一枝。萧峰不断向北,路上行人渐稀,到得后来,满眼是森林长草,高坡堆雪,连行数日,竟一个人也见不到。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积雪,却如何挖参?还是回到人参的集散之地,有钱便买,无钱便抢。”于是抱着阿紫,又走了回来。
其时天寒地冻,地下积雪数尺,难行之极,若不是他武功卓绝,这般抱着一人行走,就算不冻死,也早陷在大雪之中,脱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阴沉,看来大风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将出去,前后左右尽是皑皑白雪,雪地中别说望不见行人足印,连野兽的足迹也无。萧峰四顾茫然,便如处身于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风声尖锐,在耳边呼啸来去。
萧峰知道早已迷路,数次跃上大树瞭望,四下里尽是白雪覆盖的森林,又哪里分得出东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开自己长袍将她裹在怀里。他虽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时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便剩下他孤另另一人,也不禁颇有惧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罢了,雪海虽大,终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怀中还抱着个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他已接连三天没有吃饭,想打只松鸡野兔,却也瞧不见半点影子,寻思:“这般乱闯,终究闯不出去,且在林中憩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辨别方向。”在林中找了个背风处,捡些枯柴,生起火来。火堆烧得大了,身上便颇有暖意。他只饿得腹中咕咕直响,见树根处生着些草菌,颜色灰白,看来无毒,便在火堆旁烤了一些,聊以充饥。
吃了二十几只草菌后,精神略振,扶着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正要闭眼入睡,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叫,却是虎啸之声。萧峰大喜:“有大虫送上门来,可有虎肉吃了。”侧耳听去,共有两头老虎从雪地中奔驰而来,随即又听到吆喝之声,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
他听到人声,更是喜欢,耳听得两头大虫向西急奔,当即把阿紫轻轻放在火堆旁,展开轻功,从斜路上迎了过去。这时雪下得正大,北风又劲,卷得漫天尽是白茫茫的一团。
只奔出十余丈,便见雪地中两头斑斓猛虎咆哮而来,后面一条大汉身披兽衣,挺着一柄长大铁叉,急步追逐。两头猛虎躯体巨大,奔跑了一阵,其中一头便回头咆哮,向那猎人扑去。那汉子虎叉挺出,对准猛虎的咽喉刺去。这猛虎行动便捷,一掉头,便避开了虎叉,第二头猛虎又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身手极快,倒转铁叉,拍的一响,叉柄在猛虎腰间重重打了一下。那猛虎吃痛,大吼一声,挟着尾巴,掉头便奔。另一头老虎也不再恋战,跟着走了。萧峰见这猎人身手矫健,膂力雄强,但不似会什么武功,只是熟知野兽习性,猛虎尚未扑出,他铁叉已候在虎头必到之处,正所谓料敌机先,但要一举刺死两头猛虎,看来却也不易。
萧峰叫道:“老兄,我来帮你打虎。”斜刺里冲将过去,拦住了两头猛虎的去路,那猎人见萧峰斗然冲出,吃了一惊,大声呼喝叫嚷,说的不是汉人语言。萧峰不知他说些什么,当下也不理会,提起右手,对准一头老虎额脑门便是一掌,砰的一声响,那头猛虎翻身摔了个筋斗,吼声如雷,又向萧峰扑来。
萧峰适才这一掌使了七成力,纵是武功高强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脑浆迸裂不可,但猛虎头坚骨粗,这一记裂石开碑的掌力打在头上,居然只不过摔了个筋斗,又即扑上。萧峰赞道:“好家伙,真有你的!”侧身避开,右手自上向下斜掠,擦的一声,斩在猛虎腰间。这一斩他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冲出几步,脚步蹒跚,随即没命价纵跃奔逃。萧峰抢上两步,右手一挽,已抓住了虎尾,大喝一声,左手也抓到了虎尾之上,奋起神力,双手使劲回拉,那猛虎正自发力前冲,被他这么一拉,两股劲力一迸,虎身直飞向半空。
那猎人提着铁叉,正在和另一头猛虎厮斗,突见萧峰竟将猛虎摔向空中,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只见那猛虎在半空中张开大口,伸出利爪,从空扑落。萧峰一声断喝,双掌齐出,拍的一声闷响,击在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软之处,这一招“排云双掌”正是萧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虫登时五脏碎裂,在地下翻滚一会,倒在雪中死了。
那猎人心下好生敬佩,人家空手毙虎,自己手有铁叉,倘若连这头老虎也杀不了,岂不叫人小觑了?当下左刺一叉,右刺一叉,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猛虎身中数叉,更激发了凶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纵身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侧身避开,铁叉横戳,噗的一声,刺入猛虎的头颈,双手往上一抬,那猛虎惨号声中,翻倒在地。那人双臂使力,将猛虎牢牢的钉在雪地之中。但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上身的兽皮衣服背上裂开一条大缝,露出光秃秃的背脊,肌肉虬结,甚是雄伟。萧峰看了,暗赞一声:“好汉子!”只见那头猛虎肚腹向天,四只爪子凌空乱搔乱爬,过了一会,终于不动了。
那猎人提起铁叉,哈哈大笑,转过身来,向萧峰双手大拇指一翘,说了几句话。萧峰虽不懂他的言语,但瞧这神情,知道他是称赞自己英雄了得,于是学着他样,也是双手大拇指一翘,说道:“英雄,英雄!”
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说道:“完颜阿骨打!”萧峰料想这是他的姓名,便也指指自己的鼻尖,道:“萧峰!”那人道:“萧峰?契丹?”萧峰点点头,道:“契丹!你?”伸手指着他询问,那人道:“完颜阿骨打!女真!”
萧峰素闻辽国之东、高丽之北有个部族,名叫女真,族人勇悍善战,原来这完颜阿骨打便是女真人。虽然言语不通,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个同伴,总是欢喜,当下比划手势,告诉他还有一个同伴,提起死虎,向阿紫躺卧之处走去。阿骨打拖了死虎,跟随其后。
猛虎新死,血未凝结,萧峰倒提虎身,割开虎喉,将虎血灌入阿紫口中。阿紫睁不开眼来,却能吞咽虎血,喝了十余口才罢。萧峰甚喜,撕下两条虎腿,便在火堆上烤了起来。阿骨打见他空手撕烂虎身,如撕熟鸡,这等手劲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呆呆的瞧着他一双手,看了半晌,伸出手掌去轻轻抚摸他手腕手臂,满脸敬仰之色。
虎肉烤熟后,萧峰和阿骨打吃了个饱。阿骨打做手势问起来意,萧峰打手势说是挖掘人参替阿紫医病,以致迷路。阿骨打哈哈大笑,一阵比划,说道要人参容易得紧,随我去要多少有多少。萧峰大喜,站起身来,左手抱起了阿紫,右手便提起了一头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翘,赞他:“好大的气力!”
阿骨打对这一带地势甚熟,虽在大风雪中也不会迷路。两人走到天黑,便在林中住宿,天明又行。如此一路向西,走了两天,到第三天午间,萧峰见雪地中脚印甚多。阿骨打连打手势,说道离族人已近。果然转过两个山坳,只见东南方山坡上黑压压的扎了数百座兽皮营帐。阿骨打撮唇作哨,营帐中便有人迎了出来。
萧峰随着阿骨打走近,只见每一座营帐前都生了火堆,火堆旁围满女人,在缝补兽皮、腌猎兽肉。阿骨打带着萧峰走向中间一座最大的营帐,挑帐而入。萧峰跟了进去。帐中十余人围坐,正自饮酒,一见阿骨打,大声欢呼起来。阿骨打指着萧峰,连比带说,萧峰瞧着他的模样,料知他是在叙述自己空手毙虎的情形。众人纷纷围到萧峰身边,伸手翘起大拇指,不住口的称赞。
正热闹间,走了一个买卖人打扮的汉人进来,向萧峰道:“这位爷台,会说汉话么?”萧峰喜道:“会说,会说。”
问起情由,原来此处是女真人族长的帐幕。居中那黑须老者便是族长和哩布。他共有十一个儿子,个个英雄了得。阿骨打是他次子。这汉人名叫许卓诚,每年冬天到这里来收购人参、毛皮,直到开春方去。许卓诚会说女真话,当下便做了萧峰的通译。女真人与契丹人本来时相攻战,但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汉。那完颜阿骨打精明干练,极得父亲喜爱,族人对他也都甚是爱戴,他既没口子的赞誉萧峰,人人便也不以萧峰是契丹人为嫌,待以上宾之礼。
阿骨打让出自己的帐幕给萧峰和阿紫居住。萧峰推谢了几句,阿骨打执意不肯。萧峰见对方意诚,也就住了进去。
当晚女真族人大摆筵席,欢迎萧峰,那两头猛虎之肉,自也作了席上之珍。萧峰半月来唇不沾酒,这时女真族人一皮袋、一皮袋的烈酒取将出来,萧峰喝了一袋又是一袋,意兴酣畅。女真人所酿的酒入口辛辣,酒味极劣,但性子猛烈,常人喝不到小半袋便就醉了,萧峰连尽十余袋,却仍是面不改色。女真人以酒量宏大为真好汉,他如何空手杀虎,众人并不亲见,但这般喝酒,便十个女真大汉加起来也比不过,自是人人敬畏。
许卓诚见女真人对他敬重,便也十分的奉承于他。萧峰闲居无事,日间和阿骨打同去打猎,天黑之后,便跟着许卓诚学说女真话。学得四五成后,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却不会说契丹话,未免说不过去,于是又跟他学契丹话。许卓诚多在各地行走,不论契丹话、西夏话,或女真话都说得十分流利。萧峰学话的本事并不聪明,但女真话和契丹话都远较汉话简易,时日既久,终于也能辞可达意,不必再需通译了。
匆匆数月,冬尽春来,阿紫每日以人参为粮,伤势颇有起色。女真人在荒山野岭中挖得的人参,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真比黄金也还贵重。萧峰出猎一次,定能打得不少野兽,换了人参来给阿紫当饭吃。纵是富豪之家,如有一位小姐这般吃参,只怕也要吃穷了。萧峰每日仍须以内力助她运气,其时每天一两次已足,不必像先前那般掌不离身。阿紫有时勉强也可说几句话,但四肢乏力,无法动弹,一切起居饮食,全由萧峰照料。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劳,反觉多服侍阿紫一次,便多报答了阿朱一分,心下反觉欣慰。
这一日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要到西北山岭去打大熊,邀萧峰同去,说道大熊毛皮既厚,油脂又多,熊掌肥美,熊胆更于治伤极具灵效。萧峰见阿紫精神甚好,自己尽可放心出猎,便欣然就道。一行人天没亮便出发了,直趋向北。
其时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泞,森林中满是烂枝烂叶,甚是难行,但这些女真人脚力轻健,仍走得极快。到得午间,一名老猎人叫了起来:“熊!熊!”各人顺着他所指之处瞧去,只见远处烂泥地中一个大大的脚印,隔不多远,又是一个,正是大熊的足迹。众人兴高采烈,跟着脚印追去。
大熊的脚掌踏在烂泥之中,深及数寸,便小孩也会跟踪,一行人大声吆喝,快步而前。只见脚印一路向西,后来离了泥泞的森林,来到草原之上,众人奔得更加快了。
正奔驰间,忽听得马蹄声大作,前面尘头飞扬,一大队人马疾驰而来。但见一头大黑熊转身奔来,后面七八十人各乘高头大马,吆喝追逐,这些人有的手执长矛,有的拿着弓箭,个个神情剽悍。
阿骨打叫道:“是契丹人!他们人多,快走!快走!”萧峰听说是自己族人,心起亲近之意,见阿骨打等转身奔跑,他却并不便行,站着要看个明白。
那些契丹人却叫了起来:“女真蛮子,放箭!放箭!”只听得嗖嗖之声不绝,羽箭纷纷射来。萧峰心下着恼:“怎地没来由的一见面便放箭,也不问个清楚。”几枝箭射到身前,都给他伸手拨落。却听得“啊”的一声惨叫,那女真老猎人背心中箭,伏地而死。
阿骨打领着众人奔到一个土坡之后,伏在地下,弯弓搭箭,也射倒了两名契丹人。萧峰处身其间,不知帮哪一边才好。
契丹人的羽箭却不住向萧峰射来。萧峰接住一枝箭,随手挥舞,将来箭一一拍落,大声叫道:“干什么啊?为什么话也没说,便动手杀人!”阿骨打在土坡上叫道:“萧峰,萧峰,快来,他们不知你是契丹人!”
便在此时,两名契丹人挺着长矛,纵马向萧峰直冲过来,双矛齐起,分从左右刺到。
萧峰不愿伤害自己族人,双手分别抓住矛杆,轻轻一抖,两名契丹倒撞下马。萧峰以矛杆挑起二人身子掷出。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飞回本阵,摔在地下,半晌爬不起来。阿骨打等女真人大声叫好。
契丹人中一个红袍中年汉子大声吆喝,发施号令。数十名契丹人展开两翼,包抄过来,去拦截阿骨打等人的后路。那红袍人身周,尚拥着数十人。
阿骨打见势头不妙,大声呼啸,招呼族人和萧峰逃走。契丹人箭如雨下,又射倒了几名女真人。女真人强弓硬弩,箭无虚发,顷刻间也射死了十来名契丹骑士,只是寡不敌众,边射边逃。
萧峰见这些契丹人蛮不讲理,虽说是自己族人,却也顾不得了,抢过一张硬弓,嗖嗖嗖嗖,连发四箭,每一枝箭都射在一名契丹人的肩头或是大腿,四人都摔下马来,却没送命。这红袍人几声吆喝,那些契丹人纵马追来,极是勇悍。
萧峰眼见同来的伙伴之中,只有阿骨打和五名青年汉子还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其余的都已被契丹人射死。大草原上无处隐蔽,看来再斗下去,连阿骨打都要被杀。这些时候来女真人对自己待若上宾,倘连好朋友遇到危难也不能保护,还说什么英雄好汉?但若大杀一阵,将这些契丹人杀得知难而退,势必多伤本族族人的性命,只有擒住这个为首的红袍人,逼他下令退却,方能使两下罢斗。
他心念已定,以契丹语大声叫道:“喂,你们快退回去!如果再不退兵,我可要不客气了。”呼呼呼三声响处,三枝长矛迎面掷来。萧峰心道:“你们这些人当真不知好歹!”身形一矮,向那红袍人疾冲过去。
阿骨打见他涉险,叫道:“使不得,萧峰快回来!”
萧峰不理,一股劲的向前急奔。众契丹人纷纷呼喝,长矛羽箭都向他身上招呼。萧峰接过一枝长矛,折为两截,拿了半截矛身,便如是一把长剑一般,将射来的兵刃一一拨开,步履如飞,直抢到那红袍人马前。
那红袍人满腮虬髯,神情威武,见萧峰攻来,竟毫不惊慌,从左右护卫手中接过三枝标枪,嗖的一枪向萧峰掷来。萧峰一伸手,便接住了标枪,待第二枝枪到,又已接住。他双臂一振,两枝标枪激射而出,将红袍人的左右护卫刺下马来。红袍人喝道:“好本事!”第三枪迎面又已掷到。萧峰左掌上伸,拨转枪头,借力打力,那标枪激射如风,插入了红袍人坐骑的胸口。
那红袍人叫声“啊哟!”跃离马背。萧峰猱身而上,左臂伸出,已抓住他右肩。只听得背后金刃刺风,他足下一点,向前弹出丈余,托托两声响,两枝长矛插入了地下。萧峰抱着那红袍人向左跃起,落在一名契丹骑士身后,将他一掌打落马背,便纵马驰开。
那红袍人挥拳殴击萧峰面门。萧峰左臂只一挟,那人便动弹不得。萧峰喝道:“你叫他们退去,否则当场便挟死了你。”红袍人无奈,只得叫道:“大家退开,不用斗了。”
契丹人纷纷抢到萧峰身前,想要救人。萧峰以断矛矛头对准红袍人的右颊,喝道:“要不要刺死了他?”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放开咱们首领,否则立时把你五马分尸。”
萧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过去。他这一掌意在立威,吓倒众人,以免多有杀伤,是以手上的劲力使得十足,但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契丹老汉为掌力所激,从马背上直飞了出去,摔出数丈之外,口中狂喷鲜血,眼见不活了。
众契丹人从未见过这等劈空掌的神技,掌力无影无踪,犹如妖法,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退后,神色惊恐异常,只怕萧峰向自己一掌击了过来。
萧峰叫道:“你们再不退开,我先将他一掌打死!”说着举起手掌,作势要向那红袍人头顶击落。
红袍人叫道:“你们退开,大家后退!”众人勒马向后退了几步,但仍不肯就此离去。
萧峰寻思:“这一带都是平原旷野,倘若放了他们的首领,这些契丹人骑马追来,终究不能逃脱。”向红袍人道:“你叫他们送八匹马过来。”红袍人依言吩咐。契丹骑士牵了八匹马过来,交给阿骨打。
阿骨打恼恨这些契丹人杀他同伴,砰的一拳,将一名牵马的契丹骑士打了个筋斗。契丹虽然人众,竟不敢还手。
萧峰又道:“你再下号令,叫各人将坐骑都宰了,一匹也不能留。”
那红袍人倒也爽快,竟不争辩,大声传令:“人人下马,将坐骑宰了。”众骑士毫不思索的跃下马背,或用佩刀,或用长矛,将自己的马匹都杀死了。
萧峰没料到众武士竟如此驯从,暗生赞佩之意,心想:“这红袍人看来位望着实不低,随口一句话,众武士竟半分违拗的意思也无。契丹人如此军令严明,无怪和宋人打仗,总是胜多败少。”说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许追来。有一个人追来,我斩去你一只手;有两个人追来,我斩你双手;四个人追来,斩你四肢!”
红袍人气得须髯戟张,但在他挟持之下,无可奈何,只得传令道:“各人回去,调动人马,直捣女真人巢穴!”众武士齐声道:“遵命!”一齐躬身。
萧峰掉转马头,等阿骨打等六人都上了马,一行人向东来原路急驰回去。驰出数里后,萧峰见契丹人果然并不追来,便跃到另一匹坐骑鞍上,让那红袍人自乘一马。
八人马不停蹄的回到大营。阿骨打向他父亲和哩布禀告如何遇敌、如何得蒙萧峰相救、如何擒得契丹的首领。和哩布甚喜,道:“好,将那契丹狗子押上来。”
那红袍人进入帐内,仍是神态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知他是契丹的贵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辽国官居何职?”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来的,你怎配问我?”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惯例,凡俘虏了敌人,便是属于俘获者私人的奴隶。和哩布哈哈一笑,道:“也说得是!”
那红袍人走到萧峰身前,右腿一曲,单膝下跪,右手加额,说道:“主人,你当真英雄了得,我打你不过,何况我们人多,仍然输了。我为你俘获,绝无怨言。你若放我回去,我以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骏马三十匹奉献。”
阿骨打的叔父颇拉苏道:“你是契丹大贵人,这样的赎金大大不够,萧兄弟,你叫他送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来赎取。”这颇拉苏精明能干,将赎金加了十倍,原是漫天讨价之意。本来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骏马三十匹,以女真人生活之简陋,已是罕有的巨财,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战数十年,从未听见过如此巨额的赎款,如果这红袍贵人不肯再加,那么照他应许的数额接纳,也是一笔大横财了。
不料那红袍人竟不踌躇,一口答允:“好,就是这么办!”
帐中一干女真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契丹、女真两族族人撒谎骗人,当然也不是没有,但交易买卖,或是许下诺言,却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说过后不作数的,何况这时谈论的是赎金数额,倘若契丹人缴纳不足,或是意欲反悔,这红袍人便不能回归本族,因此空言许诺根本无用。颇拉苏还怕他被俘后惊慌过甚,神智不清,说道:“喂,你听清楚了没有?我说的是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
红袍人神态傲慢,冷冷的道:“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何足道哉?我大辽国富有天下,也不会将这区区之数放在眼内。”他转身对着萧峰,神色登时转为恭谨,道:“主人,我只听你一人吩咐,别人的话,我不再理了。”颇拉苏道:“萧兄弟,你问问他,他到底是辽国的什么贵人大官?”萧峰还未出口,那人道:“主人,你若定要问我出身来历,我只有胡乱捏造,欺骗于你,谅你也难知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汉,我也是英雄好汉,我不愿骗你,因此你不用问了。”
萧峰左手一翻,从腰间拔出佩刀,右掌击向刀背,拍的一声,一柄刀登时弯了下来,厉声喝道:“你胆敢不说?我手掌在你脑袋上这么一劈,那便如何?”
红袍人却不惊惶,右手大拇指一竖,说道:“好本领,好功夫!今日得见当世第一的大英雄,真算不枉了。萧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违心屈从,那可办不到。你要杀便杀。契丹人虽然斗你不过,骨气却跟你是一般的硬朗。”
萧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这里杀你。若是我一刀将你杀了,你未必心服,咱们走得远远的,再去恶斗一场。”
和哩布和颇拉苏齐声劝道:“萧兄弟,这人杀了可惜,不如留着收取赎金的好。你若生气,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顿。”
萧峰道:“不!他要充好汉,我偏不给他充。”向女真人借了两枝长矛,两副弓箭,拉着红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帐,自己翻身上马,说道:“上马罢!”红袍人毫不畏缩,明知与萧峰相斗是必死无疑,他说要再斗一场,直如猫儿捉住了耗子,要戏弄一番再杀而已,却也凛然不惧,一跃上马,径向北去。
萧峰纵马跟随其后,两人驰出数里。萧峰道:“转向西行!”红袍人道:“此地风景甚佳,我就死在这里好了。”萧峰道:“接住!”将长矛、弓箭掷了过去。那人一一接住,大声道:“萧英雄,我明知不是对手,但契丹人宁死不屈!我要出手了!”萧峰道:“且慢,接住!”又将自己手中的长矛和弓箭掷了过去,两手空空,按辔微笑。红袍人大怒,叫道:“嘿,你要空手和我相斗,未免辱人太甚!”
萧峰摇头道:“不是!萧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爱惜的是好汉。你武功虽不如我,却是大大的英雄好汉,萧某交了你这个朋友!你回自族去罢。”
红袍人大吃一惊,问道:“什……什么?”萧峰微笑道:“我说萧某当你是好朋友,让你平安回家!”红袍人从鬼门关中转了过来,自是喜不自胜,问道:“你真的放我回去?你……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后将赎金再加十倍,送来给你。”萧峰怫然道:“我当你是朋友,你如何不当我是朋友?萧峰是堂堂汉子,岂贪身外的财物?”
红袍人道:“是,是!”掷下兵刃,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俯首下拜,说道:“多谢恩公饶命。”萧峰跪下还礼,说道:“萧某不杀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倘若是奴隶之辈,萧某受得他的跪拜,也就不肯饶他性命。”
红袍人更加喜欢,站起身来,说道:“萧英雄,你口口声声当我是朋友,我就跟你结义为兄弟,如何?”
萧峰艺成以后,便即入了丐帮。帮中辈份分得甚严,自帮主、副帮主以下,有传功、执法长老,四大护法长老,以及各舵香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负布袋的弟子。他只有积功递升,却没和人拜把子结兄弟,只有在无锡与段誉一场赌酒,相互倾慕,这才结为金兰之交。这时听那红袍人这么说,想起当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蛮邦索居,委实落魄之极,居然有人提起此事,不禁感慨,又见这红袍人气度豪迈,着实是条好汉子,便道:“甚好,甚好,在下萧峰,今年三十一岁。尊兄贵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却比恩公大了一十三岁。”萧峰道:“兄长如何还称小弟为恩公?你是大哥,受我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耶律基急忙还礼。
两人当下将三枝长箭插在地下,点燃箭尾羽毛,作为香烛,向天拜了八拜,结为兄弟。
耶律基心下甚喜,说道:“兄弟,你姓萧,倒似是我契丹人一般。”萧峰道:“不瞒兄长说,小弟原是契丹人。”说着解开衣衫,露出胸口刺着的那个青色狼头。
耶律基一见大喜,说道:“果然不错,你是我契丹的后族族人。兄弟,女真之地甚是寒苦,不如随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贵。”萧峰道:“多谢哥哥好意,可是小弟素来贫贱,富贵生活是过不来的。小弟在女真人那里居住,打猎吃酒,倒也逍遥快活。日后思念哥哥,自当前来辽国寻访。”他和阿紫分别已久,记挂她伤势,道:“哥哥,你早些回去罢,以免家人和部属牵挂。”当下两人行礼而别。
萧峰掉转马头回来,只见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前来迎接。原来阿骨打见萧峰久去不归,深恐中了那红袍人的诡计,放心不下,前来接应。萧峰说起已释放他回辽。阿骨打也是个大有见识的英雄,对萧峰的轻财重义,豁达大度,深为赞叹。
一日,萧峰和阿骨打闲谈,说起阿紫所以受伤,乃系误中自己掌力所致,虽用人参支持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烦恼。阿骨打道:“萧大哥,原来你妹子的病是外伤,咱们女真人医治打伤跌损,向来用虎筋、虎骨和熊胆三味药物,很有效验,你怎么不试一试?”萧峰大喜,道:“别的没有,这虎筋、虎骨,这里再多不过,至于熊胆吗,我出力去杀熊便是。”当下问明用法,将虎筋、虎骨熬成了膏,喂阿紫服下。
次日一早,萧峰独自往深山大泽中去猎熊。他孤身出猎,得以尽量施展轻功,比之随众打猎方便得多。第一日没寻到黑熊踪迹,第二日便猎到了一头。他剖出熊胆,奔回营地,喂着阿紫服下。这虎筋、虎骨、熊胆与老山远年人参,都是珍贵之极的治伤药物,尤其新鲜熊胆更是难觅。薛神医虽说医道如神,终究非药物不可,将老山人参给病人当饭吃,固非他财力所能,而要像萧峰那样,隔不了几天便去弄一两副新鲜熊胆来给阿紫服下,却也决计难以办到。
这一日,他正在帐前熬虎筋虎骨膏药,一名女真人匆匆过来,说道:“萧大哥,有十几个契丹人给你送礼来啦。”萧峰点点头,心知是义兄耶律基遣来。只听得马蹄声响,一列马缓缓过来,马背上都驮满了物品。
为首的那契丹队长听耶律基说过萧峰的相貌,一见到他,老远便跳下马来,快步抢前,拜伏在地,说道:“主人自和萧大爷别后,思念得紧,将命小人室里送上薄礼,并请萧大爷赴上京盘桓。”说着磕了几个头,双手呈上礼单,神态恭谨之极。
萧峰接了礼单,笑道:“费心了,你请起罢!”打开礼单,见是契丹文字,便道:“我不识字,不用看了。”室里道:“这薄礼是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锦缎一千匹、上等麦子一千石、肥牛一千头、肥羊五千头、骏马三千匹,此外尚有诸般服饰器用。”
萧峰愈听愈惊,这许多礼物,比之颇拉苏当日所要的赎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见十余匹马驮着物品,已觉礼物太多,倘若照这队长所言,不知要多少马匹车子才装得下。
室里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损失,是以牛羊马匹,均多备了一成。托赖主人和萧大爷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没遇上风雪野兽,牲口损失很小。”萧峰叹道:“耶律哥哥想得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负了他的好意,但若尽数收受,却又如何过意得去。”室里道:“主人再三嘱咐,萧大爷要是客气不受,小人回去必受重罚。”
忽听得号角声呜呜吹起,各处营帐中的女真人执了刀枪弓箭,纷纷奔来。有人大呼传令:“敌人来袭,预备迎敌。”萧峰向号角声传来之处望去,只见尘头大起,似有无数军马向这边行进。
室里大声叫道:“各位勿惊,这是萧大爷的牛羊马匹。”他用女真话连叫数声,但一干女真人并不相信,和哩布、颇拉苏、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营帐之西列成队伍。
萧峰第一次见到女真人布阵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数不多,却个个凶猛矫捷。耶律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骑士虽然亦甚了得,似乎尚不及这些女真人的剽悍,至于大宋官兵,那是更加不如了。”
室里叫道:“我去招呼部属暂缓前进,以免误会。”转身上马,向西驰去。阿骨打手一挥,四名女真猎人上马跟随其后。五人纵马缓缓向前,驰到近处,但见满山遍野都是牛羊马匹,一百余名契丹人手执长杆吆喝驱打,并无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转身,向和哩布禀告。过不多时,牲口队来到近处,只听得牛鸣马嘶,吵成一片,连众人说话的声音也淹没了。
当晚萧峰请女真族人杀羊宰牛,款待远客。次日从礼物中取出金银锦缎,赏了送礼的一行人众。待契丹人告别后,他将金银锦缎、牛羊马匹尽数转送了阿骨打,请他分给族人。女真人聚族而居,各家并无私产,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是以萧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为奇,但平白无端的得了这许多财物,自是皆大欢喜。全族大宴数日,人人都感激萧峰。
夏去秋来,阿紫的病又好了几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在营帐中养伤便觉厌烦,常要萧峰带她出外骑马散心,两人并骑,她倚在萧峰胸前,不花半点力气。萧峰对她千依百顺,此后数月之中,除了大风大雪,两人总是在外漫游。后来近处玩得厌了,索性带了帐篷,在外宿营,数日不归。萧峰乘机打虎猎熊、挖掘人参。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针,长白山边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不知道有多少为此而丧生在萧峰掌底。
萧峰为了便于挖参,每次都是向东或向北。这一日阿紫说东边、北边的风景都看过了,要往西走走。萧峰道:“西边是一片大草原,没什么山水可看。”阿紫道:“大草原也很好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没见过真正的大海。我们的星宿海虽说是海,终究有边有岸。”
萧峰听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凛,这一年来和女真人共居,竟将武林中的种种情事都淡忘了。阿紫不能行动,要做坏事也无从做起,只是顾着给她治伤救命,竟没想到她伤愈之后,恶性又再发作,却便如何?
他回过头来,向阿紫瞧去,只见她一张雪白的脸蛋仍是没半点血色,面颊微陷,一双大大的眼珠也凹了进去,容色极是憔悴,身子更是瘦骨伶仃。萧峰不禁内疚:“她本来是何等活泼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却给我打得半死不活,变得和骷髅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着她的坏处?”便即笑道:“你既喜欢往西,咱们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病大好了,我带你到高丽国边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无际,这气象才了不起呢。”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其实不用等我病好全,咱们就可去了。”萧峰“咦”的一声,又惊又喜,道:“阿紫,你双手能自由活动了。”阿紫笑道:“十四五天前,我的两只手便能动了,今天更加灵活了好多。”萧峰喜道:“好极了!你这顽皮姑娘,怎么一直瞒着我?”阿紫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宁可永远动弹不得,你便天天这般陪着我。等我伤好了,你又要赶我走了。”
萧峰听她说得真诚,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个粗鲁汉子,那次一不小心,便将你打成这生模样。你天天陪着我,又有什么好?”
阿紫不答,过了好一会,低声道:“姊夫,你那天为什么这么大力的出掌打我?”萧峰不愿重提旧事,摇头道:“这件事早就过去了,再提干么?阿紫,我将你伤成这般,好生过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为什么恨你?我本来要你陪着我,现下你可不是陪着我了么?我开心得很呢。”
萧峰听她这么说,虽觉这小姑娘的念头很是古怪,但近来她为人确实很好,想是自己尽心服侍,已将她的戾气化去了不少,当下回去预备马匹、车辆、帐幕、干粮等物。
次日一早,两人便即西行。行出十余里,阿紫问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萧峰道:“猜到了什么?”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针伤你,你知道是什么缘故?”萧峰摇了摇头,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没,我怎猜得到?”阿紫叹了口气,道:“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姊夫,你看这许多大雁,为什么排成了队向南飞去?”
萧峰抬起头来,只见天边两队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疾飞,便道:“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们为甚又飞回来?每年一来一去,岂不辛苦得很?它们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来了。”
萧峰自来潜心武学,从来没去想过这些禽兽虫蚁的习性,给她这么一问,倒答不出来,摇头笑道:“我也不知它们为什么不怕辛苦,想来这些雁儿生于北方,留恋故乡之故。”
阿紫点头道:“定是这样了。你瞧最后这头雁儿,身子不大,却也向南飞去。将来它的爹爹、妈妈、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着回来。”
萧峰听她说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动,侧头向她瞧去,但见她抬头呆望着天边雁群,显然适才这句话是无心而发,寻思:“她随口一句话,便将我和她的亲生爹娘连在一起,可见在她心中,已将我当作了最亲的亲人。我可不能再随便离开她。待她病好之后,须将她送往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上的担子方算是交卸了。”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阿紫一倦,萧峰便从马背上将她抱了下来,放入后面车中,让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树林中宿营。如此走了数日,已到大草原的边缘。
阿紫放眼遥望,大草原无边无际,十分高兴,说道:“咱们向西望是瞧不到边了。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须得东南西北望出去都见不到边才行。”萧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的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挥,驱马便向西行。
在大草原中西行数日,当真四下眺望,都已不见草原尽处。其时秋高气爽,闻着长草的青气,甚是畅快。草丛间诸般小兽甚多,萧峰随猎随食,无忧无虑。
又行了数日,这日午间,远远望见前面竖立着无数营帐,又有旌旗旄节,似是兵营,又似部落聚族而居。萧峰道:“前面好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咱们回去罢,不用多惹麻烦了。”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我双脚不会动,怎能给你多惹麻烦?”萧峰一笑,说道:“麻烦之来,不一定是你自己惹来的,有时候人家惹将过来,你要避也避不脱。”阿紫笑道:“咱们过去瞧瞧,那也不妨。”
萧峰知她小孩心性,爱瞧热闹,便纵马缓缓行去。草原上地势平坦,那些营帐虽然老远便已望见,但走将过去,路程也着实不近。走了七八里路,猛听得呜呜号角之声大起,跟着尘头飞扬,两列马队散了开来,一队往北,一队往南的疾驰。
萧峰微微一惊,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骑兵!”阿紫道:“是你的自己人啊,真是好得很,有什么不好?”萧峰道:“我又不识得他们,还是回去罢。”勒转马头,便从原路回转,没走出几步,便听得鼓声蓬蓬,又有几队契丹骑兵冲了上来。萧峰寻思:“四下里又不见有敌人,这些人是在操练阵法吗?”
只听得喊声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面,都是一片叫嚷射鹿之声。萧峰道:“他们是在围猎,这声势可真不小。”当下将阿紫抱上马背,勒定了马,站在东首眺望。
只见契丹骑士都身披锦袍,内衬铁甲。锦袍各色,一队红、一队绿、一队黄、一队紫,旗帜和锦袍一色,来回驰骤,兵强马健,煞是壮观。萧峰和阿紫看得暗暗喝采。众兵各依军令纵横进退,挺着长矛驱赶麋鹿,见到萧峰和阿紫二人,也只略加一瞥,不再理会。四队骑兵分从四面围拢,将数十头大鹿围在中间。偶然有一头鹿从行列的空隙中逸出,便有一小队出来追赶,兜个圈子,又将鹿儿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