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慈爱让鬼母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古龙 本章:第二十一回 慈爱让鬼母

    花大姑眼波微闪,幽幽道:“来日方长,只要我今日不死,日后总会让你平过这口气来的。”

    海大少右掌一扬,将掌中所提之人举到花大姑面前,厉声道:“但这厮出卖了俺,俺今日却要将他带走。”

    花大姑叹道:“你要带就带去吧!”

    海大少道:“走!”说罢,与霹雳火两人走到船头跃下轻舟,这时便可看出这名满天下的侠盗天杀星,轻功果然惊人。他如此魁伟的身躯跃在轻舟上,轻舟竟似丝毫未动。

    霹雳火摇头笑道:“兄弟,看来你也和我一样,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死也改不了,被人两句话就请下来了。”

    海大少苦笑道:“你可知道她是谁?”

    霹雳火道:“她不是‘横江女王蜂’的大姐么?这妞儿软硬功夫都不错,老夫实在也拿她没有办法。”

    海大少长叹道:“她今日虽是蜂女之首,但昔日……唉!”

    霹雳火道:“昔日怎的了?”

    海大少“砰”的将掌中所提之人摔在船上,双目之中,光芒闪动,咬牙道:“昔日她乃是俺的妻子。”

    霹雳火目定口呆,讷讷道:“她……她……”

    海大少仰首苍天,缓缓道:“俺终年飘游四海,她……唉!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还提她作甚。”两人一齐垂下头去,心情俱都不堪沉闷。

    这时,这轻舟的小舱中,突然又有呻吟之声传出。

    那边船上的花大姑,亦自深深吸了口气,步入船舱。有几个蜂女已看出情势不妙,紧紧跟在她身后。水灵光犹在啜泣,易冰梅、易清菊犹在焦急,那杨八妹也犹在水中搜寻,只是不时出水来换口气。而花大姑却已掀帘而入。她一脚跨入船舱,只见船中的灯光,已熄了九盏,只剩下一盏孤灯,发着凄惨的黄光。但她目光转处,却看不到人影。

    她不觉呆了一呆:“莫非海大少骗我了?”

    思念还未转完,突听身后传来一种阴侧恻、冷森森、不带半分情感的语声,道:“在这里。”花大姑大惊之下,霍然转身。

    只见舱门紧边,一把巨大的红木椅上,端坐着一条人影,身子没有丝毫动弹,在凄惨的灯光下,看来仿如石壁魔像。他双手扶着椅背,宽大的长袖,两旁垂落在地上。他面上轮廓分明,双眉如剑,眼眶处却是一片空洞,既没有闪烁的目光,也没有转动的眼波。但这张面容却是出奇的冷静,仿佛这人的心肠俱是寒冰。他长发披散在双肩,更加深了他神秘的魅力。在他身后,却伶仃仃地卓立着一个女子身影,苍白的面容,纤柔的身躯,美丽的笑容,幽惚的目光……

    她正是被蜂女们自水中捞起,关在舱中的冷青萍。

    就连花大姑也被惊得呆了半晌,才恢复那惊人的活动力。

    她故意装作对那神秘的披发人不加理睬的模样,却向冷青萍笑道:“妹子,你醒来了么,身子可还舒服?”

    冷青萍呆了一呆,竟未想到她还会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嘴皮动了动,却仍未说出话。

    花大姑轻叹道:“你虽不该对姐姐我如此无情,但姐姐我还是关心你的。唉!你也该多加件衣衫呀!这样湿淋淋的岂非要冻坏身子?”她轻步走了过去,目光还是不去瞧那披发人,口中却轻笑道:“你看,我只顾关心你,却忘了你这里还有位朋友。”她回眸一笑,接道:“说真的,你这位朋友到底是谁呀?也该给姐姐介绍才是呀!”

    冷青萍讷讷道:“这位不……不是我的朋友。”她究竟年轻,究竟心软,不但已被花大姑说得毫无愤怒火气,竟还将花大姑这狡黠的手段当做真心的问话。

    花大姑双目一展,仿佛甚为惊奇,道:“噢!他不是你的朋友。那么他为何会坐在我的船舱里?”

    冷青萍轻轻摇头,以目示意,仿佛叫她不要说了。

    花大姑却只作未见,接道:“朋友既是不请自人,不知有何贵干?可以对我这做主人的说说么?”

    披发人端坐不动,齿缝间冷冷吐出几个字:“在下艾天蝠。”仿佛只要“艾天蝠”三个字,就足以代表一切。

    花大姑身子果然微微一震,她还未说话,舱外已突地响起了尖尖的痛哭之声,是水灵光的声音,痛哭着道:“真找不着么?”

    接着,是杨八妹急促而喘着气的声音,道:“找不着了,但……他若真的淹死了,尸身该浮起才是呀!”

    又听得水灵光恸哭道:“铁中棠……中棠……你死得好苦……”

    冷青萍面色大变,身子也剧烈地震颤起来,踉跄后退几步,“砰”的撞在身后的壁上。花大姑也有些吃惊,抬目望处,只觉眼前一花,便已失去了艾天蝠的身影,只有舱门垂帘,犹在不住波动。冷青萍以肘支起身子,也飞一般冲了出去。

    花大姑走到垂帘前,突又顿住脚步,皱眉沉思了半晌,霍然转身,快步走到左面的角落中。船舱四侧,俱有垂帘,她掀开垂帘,伸手一探,舱壁上便现出一个三寸见方的空洞,洞上却嵌着块水晶,自水晶中望出去,景物不但清晰,而且放大了许多。

    只见冷青萍、水灵光、易冰梅、易清菊,俱已被艾天蝠挡在身后,那边杨八妹却挺着水淋淋的身子,站在蜂女们之前。他们似在争论,却不知在说什么。远处江面上,却似又现出了几点筏影。

    花大姑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人道‘九子鬼母’的势力谁也不能轻视,我此刻总算相信了。”她狠狠一跺足,奔向舱后,奔入下舱,转过回廊,到了她自己的秘舱,只见那坚固的舱门竟已被人用掌击散。她心头又自一震,切齿道:“艾天蝠,你好狠的掌力。”转目望去,舱中只是被褥零乱,其他的俱都无恙。

    她嘴角泛起些笑容,奋力推开被褥零乱的雕花床,在床下舱皮上又自轻轻一推,便现出个三尺见方的秘窟。秘窟中堆放着几只麻袋,麻袋中隐隐有宝光闪动。她扯下床单,将麻袋全都包起,美丽的面容上,已看不到常带的媚笑,却充满了狠毒之色。但是她还是不禁迟疑了半晌,方自狠狠咬了咬牙,跺了跺足,又在那秘窟底板上轻轻一推。只听“哗”的一声轻响,浊黄色的江水,涌泉般激射而入,眨眼便已将秘窟淹没,片刻间便将淹没船舱。

    花大姑轻轻道:“姐妹们别了,船儿船儿,别了。”猛然拧转身子,提起包袱,飞掠而出。她轻掠至那厨房中,也自冷青萍放出铁中棠的出口掠出,毫不迟疑地跃入江水中。抬首望去,香舟已将沉没,她身形竟在湍激的河流中潜水而去,那精熟的水性,望之当真有如游鱼一般。

    这时,已有四只制作得极为精巧的皮筏,自浊流中顺流而下,来势快逾奔马,眨眼间便来到近前。当先一只皮筏上,立着四人。一个便是那跛足童子,此刻他头发已被烧得有一半焦了,咬牙切齿,满面俱是愤怒怨毒之色。另一人长发披散,也被烧得焦黄,面上苍白,木无表情,怀中抱着婴儿,在风中不住咳嗽。她正是伤势尚未痊愈的冷青霜。

    她身后并肩立着两个容光绝代的锦衣少女,不住俯下身去探问,似乎颇为关心冷青霜的伤势。后面一只皮筏上,却放着轻巧的藤椅。

    藤椅上端坐着个翠衣碧钗的老妇人,正是那隐居已有多年,近日却屡现江湖的“九子鬼母”。她身后也并肩立着两个锦衣少女,一人手持拂尘,一人手捧玉盏。筏身摇荡,但她们却稳如泰山。

    船上众人,谁也没有察觉出船身已在渐渐沉没,却都已发现这两只皮筏如飞而来。易冰梅长长透了口气,道:“好了,师傅来了。”话声未了,只见“九子鬼母”袍袖微拂,身子已凌空飞起三丈,连人带椅俱都掠上了船头。

    蜂女们悚然色变,冷青萍目光转处,惨呼一声:“姐姐。”狂奔到船舷,微一迟疑,终于掠上了皮筏。

    冷青霜自也惨然变色,颤声道:“妹子,你……你……”她姐妹两人,此番虽能重逢,却已宛如隔世。

    两人对面流涕,也不知此番能再相遇,究竟是真是幻,心中都只觉有千言万语要待叙说,口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锦衣少女们亦白黯然垂首,不忍再看。

    那跛足童子却大喝一声,掠到易冰梅身旁,悄悄拉了拉她衣袖,问道:“人呢?”

    易冰梅黯然叹息:“铁公子已自投落水,连尸身都……都……”侧目瞧了水灵光一眼,黯然住口不语。

    跛足童子一震,呆了半晌,又问道:“那害人的恶徒呢?”

    易清菊摇了摇头,道:“我心乱得很,没有瞧见。”

    易冰梅却接口道:“只怕已被海大少带走了。”

    跛足童子又呆了呆,狠狠顿足道:“这算什么?你们两人办事,简直办得太糟糕了。”

    易清菊怒道:“若换了你,只怕更糟。”

    易冰梅冷冷道:“若不是你们胡作非为,怎会有此事?”跛足童子张口结舌,不敢再说话了。

    那边“九子鬼母”端坐在蜂女们面前,面寒如铁。她不愿与这些蜂女说话,只等着她们的大姐到来。只见李二姐自舱中飞奔而出,惶声道:“大姐她……她竟已走了,这艘船……这艘船……”

    蜂女们齐地变色问道:“这艘船怎的了?”

    李二姐满心惶乱,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旁,急迫地喘了几口气,接道:“大姐她不但将我们历年的积蓄全部偷跑,而且还拔开底栓,要将这艘船毁了。”

    蜂女们齐地面色大变,“九子鬼母”师徒们此刻也察觉出船身的倾斜,跛足童子打掌呼道:“妙极妙极,船要沉了。”

    “九子鬼母”面色阴沉,缓缓道:“老身不到怒极,决不逼人太甚,更从来不愿打落水之狗,但……”她阴沉的目光中,突地射出逼人光芒,“但你等已冒犯本门,今日若要走,好歹也得每人在身上留下点什么。”

    杨八妹道:“留下什么?”

    “九子鬼母”冷冷道:“祸首花大姑已逃,你们算来也被她害了,老身也不多难为你们,每人且留下只耳朵罢了。”

    蜂女们齐地面色大变,姚四妹却狂笑道:“放屁,本小姐先去了。”她本在船舷,此刻便要翻身落水而逃。哪知她身形方动,无目的艾天蝠便已横飞而起——他身上似乎生满了眼睛,任何人只要有任何举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蜂女们只听风声急响,艾天蝠已“呼”的自他们头顶飞过,双袖飘飞,乘风直下,一把抓住姚四妹背后衣领。姚四妹身子方沾水面,已被他一把拉起。

    跛足童子拍掌呼道:“你们若有准逃得我大哥手掌,我就算服了她了。”

    只见艾天蝠足尖轻点船舷,双袖兜风一抡,将姚四妹身子抛出,飞过蜂女们头顶“呼”的落在鬼母足前。他也藉着这一抛之势,飞了回来,飘然落下,那巨大的双袖,看来当真有如蝙蝠垂天双翼一般。姚四妹面色煞白,已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九子鬼母”冷冷道:“你们还有谁要老身自己动手?”语声中手掌急伸,在姚四妹面侧轻轻一抹,只听姚四妹惨呼一声,左耳已落入鬼母掌中。蜂女面色大变,齐齐激动起来,似乎有与鬼母一拼之意,只见银光骤然闪起,兵刃叮咚相击不绝。

    突然杨八妹大喝一声:“且慢!”

    李二姐颤身道:“八妹……咱……咱们……”

    杨八妹面容铁青,道:“咱们拼不过他们的。”

    李二姐道:“拼不过也要……”

    杨八妹厉声道:“拼不过还拼什么?活着总比死了要好得多,但是……但是……你们可知道咱们为什么该活着?”她厉厉的语声,似乎已将蜂女震慑,齐声闭口无言。

    杨八妹仰天悲嘶道:“咱们是为了复仇!”

    她目光自蜂女们面上扫过,接口道:“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寻着花大姑,是么?她不该在此时抛下了我们。”

    她直唤“花大姑”,显然也不承认她是大姐了。蜂女们仍然无言,但却都垂下了头。

    杨八妹霍然转过目光,直视着“九子鬼母”,一字字缓缓道:“我也发誓要寻你报仇的。”

    “九子鬼母”缓缓道:“我知道。”

    杨八妹道:“我若是你,今日便该杀了我,否则你今日割下我的一只耳朵,他日说不定我要割下你的两只耳朵。”

    “九子鬼母”寒冰青铁般的面容上,居然似乎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我知道,我等着你。”

    杨八妹道:“好!”转目望去,河水已将涌上甲板,刹那间这艘船便将沉没。杨八妹出手如电,反手割下一只耳朵,抛在“九子鬼母”面前,口中放声呼道:“一人一只耳朵,莫要欠她的。”

    蜂女们似乎已被她这气魄所动,她呼声未了,蜂女们面颊上已是鲜血淋漓,八只耳朵已都抛在鬼母面前。

    杨八妹呼道:“仇已结,债已了,我们走了。”

    蜂女们情不自禁地齐齐脱口道:“走!”“走”字余音未了,蜂女们都已跃入水中。

    “九子鬼母”突地长叹一声,道:“好女子!”转目望去,船已沉没,人都木立船上。

    “九子鬼母”低叱道:“走!”

    这一声“走”方了,她已连人带椅掠上了皮筏,转瞬间船上人都已随之而去,所幸这些人都身怀绝顶轻功,是以皮筏仍似稳如泰山,而那蜂女香舟却已沉没。

    冷青萍已将那只钥匙交给冷青霜。她们虽不知铁中棠已交给她们一宗惊人的巨大财富,但却已足够使她们心头充满悲惨与感激。

    冷青萍含泪转过头,含泪望着水灵光。水灵光却已满眼垂泪,什么人也看不到了。

    跛足童子突地在她们三人面前深深躬下身去,讷讷道:“三位……三位姐姐……小弟……小弟……”他话虽未说完,但水灵光、冷青霜、冷青萍却已俱都知道他言下之意,若不是他,铁中棠怎会落水而死?

    他不说还罢,这一说将出来,水灵光、冷青霜、冷青萍的啜泣,突然都变成了痛哭。跛足童子呆呆地望了她们半晌,霍然转身对那边皮筏上的艾天蝠放声呼道:“大哥,我求你件事好么?”

    艾天蝠沉声道:“你又有什么花样了?”他对这最小的师弟,似乎十分疼爱,此刻说话面上虽然没有丝毫笑容,但词色间却自然地流露出父兄般的亲情。

    跛足童子大声道:“我只求大哥陪我去寻找沈杏白,我要将他切成二十四块,一块块抛下水喂王八。”

    艾天蝠道:“为何要我陪你?”

    跛足童子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怕打不过人家,又怕出别的事。有大哥在旁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艾天蝠严峻的面容上,突地绽开一丝慈祥的微笑,道:“你现在居然也懂得‘怕’字了。”

    跛足童子红了红脸,垂下了头。嗫嚅着道:“我……我不是怕,只是……只是……”轻轻一笑,不往下说了。

    艾天蝠正色道:“怕就是怕,这正常得很,有什么害臊的?”

    跛足童子道:“但大哥你为什么不怕呢?”

    艾天蝠道:“谁说我不怕?我若不怕,只怕早已死了。只是有些事你虽然害怕,也还是要去做的。”

    跛足童子接着道:“有些事虽不怕也不能做的,是吧?”

    艾天蝠又自展颜笑道:“对了,这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侠客行径,你应当牢牢记着。”

    端坐着的“九子鬼母”突然轻叹一声,道:“天蝠虽是我的徒弟,但有些道理却比我明白得多了。”

    艾天蝠垂首道:“弟子不敢与师傅相比。”

    “九子鬼母”摇了摇头,叹道:“你本就如此。其实,这道理为师也知道,只是为师一生行事,却太过偏激,杀劫也太重,一心任着自己的好恶行事,只知快意恩仇,便将善恶之分忽略了。”

    艾天蝠垂首不语,面上却现出感动之色。

    “九子鬼母”又向那跛足童子道:“老九,你真该多向你大哥学学。”

    跛足童子垂首道:“弟子最喜欢大哥了。”

    “九子鬼母”嘴角不禁泛起了笑容,摇头道:“这孩子,我真希望他多吃几次亏,多怕一些。”

    鬼母身侧的锦衣少女接口笑道:“只要师傅你老人家少疼他一些,他自然就会老实多了。”

    “九子鬼母”厉声道:“不许多口!”自己却又不禁笑了起来。

    跛足童子偷偷向那少女做了个鬼脸,又道:“大哥,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陪我去呀?”

    艾天蝠冷冷道:“这个……”

    “九子鬼母”道:“天蝠你就陪他去吧!”

    艾天蝠应声称是,那锦衣少女却又笑道:“你瞧,师傅还是疼老九的,头发快烧光了,还让他出去闯祸。”

    跛足童子道:“好呀,你总是吃醋,醋娘子。”

    “九子鬼母”摇头叹道:“这些孩子,唉,真没规矩。”口中虽在叹息而言,但嘴角却充满慈祥的微笑。

    冷青霜、冷青萍望着他们,似乎已忘记哭泣。她们瞧着这师徒兄弟自然流露出的温情,心中不觉暗叹忖道:“我只道鬼母师徒俱都手段毒辣,心硬如铁,哪知却是如此。”她们呆了半晌,突然想起自己的家,又不禁流下泪来。

    冷青霜怀抱中的孩子,瞪起两只圆圆的眼睛,望着他母亲,那纯洁而晶莹的目光中,却无泪痕。他似乎此时便已学会了“大旗门”男儿的勇敢与忍耐,自火中逃出后,便未发出过半声啼哭。

    跛足童子回身望着她们,挺起胸膛,大声道:“姑娘们,莫要哭了,我一定去为你们复仇。”

    冷青霜啜泣道:“我……我也……”

    跛足童子道:“你也什么?你也要去?不行不行,你受了伤,又有孩子要照顾,是万万去不得的。”

    冷青萍、水灵光齐抬头,同声道:“我……”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行不行,你们两个大姑娘,怎么能和咱们大男人走在一起,那多不方便。”

    冷青萍、水灵光垂下了头。她们都是柔弱而多情的女子,若是被人拒绝,便从来不知反抗。

    那边的锦衣少女却红着脸笑道:“好不害臊,自己明明是个小孩子,却偏偏要充大人。”

    跛足童子笑骂道:“好,你好!”突然纵身而起。此刻两只皮筏,已流入个小小河汊,水势已缓,是以两船才可相距不远,缓缓而行,离岸也不过仅有丈余远近。跛足童子凌空翻了个身,唰的掠上那艘皮筏,翻身拜倒,道:“师傅,弟子这就走了好么?”

    “九子鬼母”还未说话,他便已翻身而起,突然伸手在那锦衣少女面颊上拧了一把,笑道:“小丫头。”

    那锦衣少女又笑又骂,顿足道:“小鬼,你……大哥,你瞧瞧他,再不管管他,他就疯了。”

    那跛足童子早已大笑着掠上河岸,去得远了。只听他遥遥笑呼道:“大哥莫理她,这醋娘子,疯丫头,易小芳,我告诉你,你这样一辈子也嫁不出去的。”

    那锦衣少女易小芳顿着足,笑骂道:“师傅,你看,小华他……他……”却已笑得说不出话来。

    “九子鬼母”抚着她的手,摇头笑道:“你们看这孩子,一天到晚,只会笑,好像无论什么悲伤的事,她都看不到似的。”转首又道:“天蝠,你快去吧,好生看着小华。”

    艾天蝠应声称是,飞身而去,只见他双臂微振,两只长袖,在众人眼前微微一飘,身形便已踪影不见。

    “九子鬼母”摇头叹息道:“天蝠近年来,不但性情越发深沉,武功也似乎要比我强了。”

    那边水灵光、易清菊、易冰梅、冷家姐妹却都在暗中默祷,盼他们能早日寻着沈杏白,为死去的人复仇。

    沈杏白这时正被海大少重重摔在甲板上。

    海大少听得船舱中蜷伏着一个水淋淋的身子,这人仿佛是方被人自水中救起,神智还未清醒,海大少并不认得,就连将他救起的霹雳火也不知他是谁。——若是霹雳火知道他是谁,恐怕便不会救起他了。

    沈杏白却是认得他的,而且十分认得。而沈杏白此刻被海大少一摔,呻吟着翻了个身;海大少方要问舱中人是谁,突听霹雳火大喝道:“怎会是你!”

    海大少转身望去,只见霹雳火指着船上的沈杏白皱眉道:“这不是沈杏白么,怎会如此?”

    海大少皱眉道:“你认得他?”

    霹雳火点了点头,道:“自然认得,他就是黑星天的徒弟。他怎会冒犯了你,这倒怪了。”

    海大少怒骂道:“此人一到危难时,便要出卖朋友,万万不是个好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

    霹雳火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你与他并无冤仇了。”

    海大少怒道:“他也配和俺有仇么?”

    霹雳火道:“不错,能与‘天杀星’结下梁子的,好歹也要是条江湖中有名有姓的汉子。”他语声微顿,突又叹道:“但这厮却与老夫有些渊源。”

    海大少瞪起眼睛,道:“什么渊源?”

    霹雳火道:“这厮跑到‘霹雳堂’去通风报讯,是以老夫才知道我那不成材的徒弟是被黑星天拖走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道:“哦,还有呢?”

    霹雳火道:“详细情形,他说他也不知道,却又说他自己也要逃走,苦无盘缠,老夫还送了他些银子。”

    海大少大笑道:“他三言两语,话未说清,便将你银子骗去了,这也算叫‘有些渊源’么?”

    霹雳火呆了呆,笑道:“老夫总不忍见他被杀……”

    海大少道:“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突然飞起一足,将沈杏白踢下了船,口中大笑道:“是死是活,全都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霹雳火赶到船边,沈杏白早已踪影不见。他霍然转身,负气道:“你这样也算饶了他的活命不成?”

    海大少笑道:“自然,落下水又不是定会死的,你舱中不是就有个被你自水里救起来的人么?”

    霹雳火又呆了呆,突然伸手一拍海大少肩头,大笑道:“好,算你比老夫能说会道,咱们且去看看舱中那人可死了?”

    舱中的铁中棠,已渐渐苏醒。

    他隐隐约约听得舱外的言语,听得“黑星天的徒弟”此刻便在舱外,他心头不禁吃了一惊。但瞬即他又听得怒骂声,落水声,悬起的一颗心,便又松了下去,而海大少与霹雳火却已踏入舱来。他自然认得这两人,而这两人却根本不认得他。

    只见霹雳火目光转处,笑道:“不但未死,而且醒了。”

    海大少笑道:“俺看你平生伤人不少,救人只怕还是首一次吧,否则你万万不会如此高兴。”

    霹雳火亦自大笑道:“这一下真被你猜对了。老夫虽也做过好事,但完全被老夫救活的性命,倒真只有这次。”他弯下身去,轻拍着铁中棠的背脊,和声道:“少年人,你腹中的水可已吐干净了么?”

    铁中棠苦笑道:“多谢老丈大……大恩……”他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被仇人所救,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却听霹雳火和声又道:“你喝了不少河水,此刻想必还难受得很,不必多说话了,好生歇着吧!”

    铁中棠果然闭起眼睛,不再说话,但胸膛起伏,却甚是剧烈,显见得心中思潮,也甚是紊乱。海大少含笑旁观,只见霹雳火在摇晃的船身中走来走去,拿了茶杯,倒了碗水,又取些丸药,和在水里,过了半晌,他才扶起铁中棠,将药水灌他服下去,口中道:“少年人做事日后定要小心些,好生怎会落下水的?”

    铁中棠叹息一声,闭口不答。他有心不喝那药水,但转念一想,自己既已受了别人救命之恩,还有什么理由不喝这药水?

    霹雳火望着他面上神色,不禁皱眉道:“看你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心里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铁中棠叹息着摇了摇头。

    霹雳火突地恍然拍掌道:“哦,是了,少年人,你心里必定有些想不开的事,是以便要自寻短见,投水而死。”

    他拍着铁中棠肩头含笑道:“但你年纪轻轻,什么事都该想开些。你可是情场失意么?不怕不怕,似老夫这般生相,还不是三妻四妾,以你这样的才貌年纪,那女子不跟着你,定是她瞎了眼睛,老夫负责为你找十个八个比她美貌十倍的。”

    铁中棠苦笑摇头,道:“老丈错了,在下……”

    霹雳火皱眉截口道:“不对么?好,老夫再猜上一猜。你既然非情场失意,莫非是……是银钱有了困难?”他伸手猛拍铁中棠肩头,笑道:“不怕不怕,更不怕了。少年人风流慷慨,花多了银子又算得什么?”他指了指海大少,大笑又道:“你莫看他这样子,他随手都是银子,你要多少,只管开口便是。”

    海大少笑道:“你倒不错,慷起他人之慨来了。”

    霹雳火佯怒道:“他若不给,老夫也多的是。”

    铁中棠长叹摇头道:“老丈……”

    霹雳火皱眉道:“不是么?”他皱眉苦思半晌,恍然道:“看你文文静静,想必是受了别人气了。不怕不怕更不怕,快说出是谁,老夫替你出气。”

    铁中棠黯然道:“老丈全错了,在下只是酒醉失足的。”

    霹雳火大笑道:“妙极妙极,酒醉失足!海老兄,你听见没有,这少年原来也和你我一样,是个酒鬼。”

    海大少亦自笑道:“少时定要与他痛饮一场。”

    铁中棠挣扎坐起,道:“不瞒老丈,老丈如此厚爱,在下却仅是个卑鄙之徒,竟爱上塾中师母,是以才会酒醉。”他故意垂下头,道:“此话在下本不愿说,只因老丈实在感动在下,在下才厚颜说了出来。”

    霹雳火皱了皱眉,但瞬即笑道:“不怕,不怕,少年人难免一时失足,何况你还知道过错,勇于承认,这才是大丈夫。”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这……这……”他见霹雳火对他那般关切,心中更是难过,暗道:“我不如故意将自己说成个恶徒,故意激怒于他,他一怒之下,便不免打骂于我,甚至再踢我落水,自倒好得多了。”哪知无论说什么,霹雳火总是“不怕不怕”,根本不当回事,铁中棠反倒呆了,再也说不出话来。海大少却在含笑望着霹雳火。

    霹雳火抬眼望处,道:“你这老兄,笑个什么?”

    海大少笑道:“我笑你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却没了脾气。”

    哪知铁中棠却突然怒道:“我对你说出如此卑鄙之事,你却还说不怕,显见得你也不是个好人!”他实在无法,只有装作怒骂。只要霹雳火被他激怒,或是还骂,或是动手,他也好乘机拂袖而去。

    哪知霹雳火却仍然呵呵大笑道:“好孩子,简直和老夫少年时的脾气完全一模一样。”他伸手拍着铁中棠肩头,笑道:“老夫听了那话,并非不气,只是有些不信你会如此;纵然如此,也必有理由可以原谅。”

    铁中棠顿觉热血上涌,黯然垂首道:“老丈为何如此厚待于……于我……”他纵然情感冷静,此刻喉头也似有些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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