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春晖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三月初七 本章:终章 春晖

    枯树已慢慢焕发出嫩色,却又看不清楚,只在人的眼底敷上一层温暖的底色,让这天不再显得那么阴沉。

    前夜那场雪雨,并没让天气变得更冷,反而滋润了本就蠢蠢欲动的绿色,纷纷探头探脑地窥视着这唤醒万物的春晖。

    夜了,油灯昏黄,却没人有睡意。

    沈抱尘不知去了哪里,两个孩子找不到他,林枫也找不到他。

    朱煌坐在榻上,面色苍白。沈抱尘不顾性命的救治保住了他的性命,却无力保住他的武功。此刻他虽性命无碍,但体内经脉尽断,不但之前的内功消散一空,此生更是无法再习练任何武功了。

    林枫抱着若儿,轻轻摇晃,嘴中哼着柔绵细美的小调,听不清歌词唱的是什么,只能感觉到那歌声中的万股柔情,似乎缠绕着屋内的三个孩子。

    油灯昏黄,在窗棂上摇曳着,如同孩子的梦。光和影纠缠在一起,为那天籁配合着愉悦的舞蹈。若儿已经甜美地睡去了,一双明眸依然无法被眼皮彻底遮住,秋声振还勉力支撑了一刻,不一会儿,也终于阖上双眼,沉沉睡去。两个孩子此起彼伏的浓重鼻息让这小小的房间充满了一种朱煌从来未曾见过、但似乎又在心底怀念了许久的温馨。那将是他未来的一生中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心头一暖的回忆所在。

    所以,当林枫的声音终于响起时,他甚至感到一丝惋惜。

    “孩子,你真的很聪明。是的,是我杀了颜子星。我必须将真相告诉你,也就是告诉大哥。我杀了他,是因为我恨他。在动手的那一刻,我无比恨他,恨他给了我虚假的希望。

    “我爱若儿,胜过爱我自己,如果可能,我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取她的快乐和幸福。事实上,我的离火功法已经大成,随时准备为若儿施功换命。但即使我不惜性命,也不过只有三成成功的机会,更何况,身为母亲,怎能不想亲自看到自己的儿女长大?本来,我已做好准备,我已接受了命运,但颜子星却告诉了我劫丹的事,给了我生的希望。他告诉我,我不会失去女儿,她会健康地活下去,在我的看顾下。

    “可是那天晚上,他却告诉我,没有了,他失败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没有劫丹,没有希望,一切都化为虚无,劫丹是虚无飘渺的传说,我的希望也是。

    “那一刻,我失去了理智。

    “现在,我依然无法还原当时的情景。有时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可有时我又会觉得,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我能理解当时那个疯狂刺出一刀的自己真实的想法。

    “可我最无法原谅自己的,是连累了你的师父。

    “不过,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再去细究为什么已经没有意义。我会为自己的罪行负责。明日起,我便开始准备,我不能再等了,必须用离火神功为若儿治疗。我没能给她一个健康的开始,那么现在,让我将生命化入她的体内,将我的元气变成护佑她身体的双翼,将我的灵魂熔炼为她生命的基石。同时,用我的死,将这一切罪行画上一个句号。

    “孩子,你曾说过想听我的故事,现在可还想再听关于我、曲风,和你师父的那些往事?”

    朱煌的脸色从未曾如此凝重,微微点了点头。

    “或许年的师父曾经告诉过你,当年我们那一段策马江湖的往事。但他一定不曾告诉过你,他其实……曾经向我求婚。

    “就在那一日,他被召回白莲教总坛的前一日,他和曲风,两个人同时向我求婚。

    “我相信他一定很错愕,他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有选择他。纵马江湖时,永远是他在保护我,醉卧长街之上,也只有他能想起照顾我。无论遇到何等险阻,他永远那么从容淡定,面对何种错综复杂的局势,他都能纵横捭阖,化险为夷,即使面对天山十三鹰的围攻,他仍不忘为我采下一朵转瞬即逝的天山优昙花,即使我再无理取闹,他都能一一包容。即使在现在,我早已放弃了他,他仍无怨无悔地为我做着一切——大哥他实在是一个挑不出缺点的男人。

    “和他相比,曲风更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人性、乖戾、不顾大局、喜恶由心。和曲风在一起,我必须照顾他,包容他,甚至为了他,几次陷入极度危险的境地,甚至最后,我俩都需要大哥挺身相救。

    “但我最后还是选择了曲风。或许,是因为我喜欢上了这种照顾他人的感觉。当我每次为他做些什么的时候,我便觉得,我俩真的融合在了一起。只有那一刻,他是真正属于我的……

    “你师父……真的很好。我知道,那些劫丹的原料都是他九死一生一一得来的,我也知道,他做这一切,不论是拼命寻找灵药,还是现在不惜冒犯许云鸿也要追杀许齐心,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但一定有一个原因,是为了若儿,是为了我。

    “但就是如此奇怪,我无法爱上他。当曲风躺在药房里,我一点点按摩他的手脚时,即使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回应我,我的心底仍然会涌现出柔情。但是对大哥,我永远无法感觉到那样的冲动。或许,是因为我的心知道,他根本不需要我。

    “就像现在,当他发现自己错了的时候,绝对不会来找我,他也不会告诉你们。他只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让那些愧疚折磨他自己。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即使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我却什么都无法为他做。若我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又如何才能知道自己爱他呢?

    “所以,我无法爱他。或许,没有人能爱他。”

    林枫忽地失笑:“我竟然跟你这个小鬼头说这些……看来我是真的累了。”

    朱煌忽闪着眼睛,默默无语,半晌方道:“现在呢?”

    林枫的目光转向怀内熟睡的婴儿:“现在,自然是若儿最需要我。我能听到她灵魂的呼唤,我是她的母亲,我……我会用生命来守护她,她将延续我的生命。她是我的女儿!”

    说着话,林枫取出一个木盒,递给朱煌:“这是剩下的三粒七泠丸,你收好。大哥不在了,我便把这个托付给你。小方无辜惨死,白莲教主决不会善罢甘休,我不怕死,但你们三个孩子……明日我们就离开此地,等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便要尝试离火神功的履火涅盘心法赌上一把,看人力能否胜天,若……若我失败了,请你……用这三颗灵药延续若儿的生命。或许上天垂怜,另有奇遇……也说不定。”

    朱煌默然无语,这药一直是他和秋声振喂食若儿的,也不用问如何用法,只是它们只能缓解若儿的病症,若真到了需要用药却无药可用的时候……朱煌默默打开盒子,轻轻捻起一粒,药外一层蜡丸,洁白无暇,在灯光掩饰之下,晶莹剔透,看来仿佛一滴泪珠。

    一滴慈母的泪珠。

    忽然,一个声音在窗外响起:“不必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枫……弟妹,你便专心准备行功便是。”

    朱煌小心地收起灵药,喜道:“师父。”

    眼前一花,一袭白衫的沈抱尘已傲然站在屋内:“尘归尘,土归土,种下了因便需得收它的果。若教主亲来,我来迎着便是,不必让孩子们将来回想起来,只记得曾经的恐惧和逃避。”

    林枫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出声。

    阳光斜斜洒下满地阴影,秋声振有些郁闷。

    他不知道什么白莲教主,更不知危险将至,只知道似乎大家一个个都忙了起来:林枫忙里忙外,也不知在做些什么,闲下来就只痴痴地看着若儿不语。朱煌的脸色越来越像以前的颜子星,一天到晚黑着脸鲜有肯开口说一句话的时候。

    秋声振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终于决定还是去找师父。

    一袭白衣站在院子后面的山坡上,师父的面色反倒不像朱煌那么凝重,竟隐隐有一些轻松的感觉。眼见秋声振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他笑着招呼道:“振儿,过来,我给你看个戏法。”

    秋声振抬头望去,喊道:“啊,鹰儿,怎么在这儿?”

    沈抱尘微笑,伸手,那鹰就立在他的手掌之中。

    秋声振奇道:“它怎么不飞?”

    这鹰儿是左锋第二次送来的那只,跟以前的那只伤鹰不同,它与众人并不怎么熟悉,所以此刻一挣脱束缚,立即便振翅欲飞。

    秋声振瞪大眼睛看了半晌,终于看出些端倪——原来那鹰想要飞起,必须双足蹬地借这一跃之力方可,只是沈抱尘的手却每次都在它一蹬之时一沉,消解了它的借力之举,于是这鹰只能尽力扑腾,却始终飞不起来。

    这本是常见的“控鹤”类功法,别说江湖高手,便是一般的戏法杂耍也有人会用,不过能如沈抱尘一般举重若轻,将偌大一只雄鹰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却是殊为不易。秋声振小孩儿心性,自是看得津津有味。

    眼见秋声振看出了机巧所在,沈抱尘微微点头:“振儿,你的剑法虽仍在锤炼,却已见雏形。你一味刚强,剑剑以争胜为先,便如这鹰意图振翅长空,但要知无论它飞得多高,根基都在这最开始的奋力一跃,没有这一跃,空有翼翅也是无用。连剑做人一理,切记……”说着话他突然将头一侧,似乎听到什么异动,手一抬,那苍鹰冲天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秋声振不明所以。沈抱尘蹲下,对他正色道:“振儿,师父可否托你做件重要的事?”

    秋声振顿觉自己长高了许多,忙挺起胸膛:“师父尽管吩咐。”

    沈抱尘道:“你师兄受了伤,林姨正在给若儿治伤,都走不开。一会儿会有一个敌人前来,我无力护得他们周全,你能不能用你的剑,保护你的师兄、若儿和林姨?”

    秋声振极力模仿着故事里英雄的模样,拍着胸脯道:“师父尽管放心!”

    沈抱尘轻轻拍拍爱徒的肩膀:“好,一会儿你便和师兄在药房里呆着,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们,看住师兄,一定不许他走出药房,明白么?”

    秋声振极力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重重点头。

    药房之内,空旷如也。朱煌面色惨败,独自坐在角落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林枫趺坐在房间正中,功力运转处,面色红如炭火,双手按在身前的若儿身上。

    秋声振急匆匆跑入,见此情形登时吓了一跳,忙道:“师兄,他们怎么了?”

    朱煌忙道:“噤声!林姨正在给若儿治病。”

    秋声振点点头道:“师兄,刚才师父好厉害,那鹰儿就是飞不起来……”

    朱煌一震,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人世间不可解的无奈,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幼童能够发出的。

    叹息的声音未落,一个更浑厚的声音远远传来:“徒儿,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沈抱尘的腿骨已经接上,但大量的失血不可能在短的时间内补回,脸色仍上苍白得紧。

    听到那声音传来,他微微叹息,屈膝单腿跪倒:“不肖徒儿拜见师尊。”

    雾气弥散,但不过一刻,仿佛雾气在无形的巨手撕扯下四散而飞,一个威武的身影出现在沈抱尘的眼前。

    ——那是一个老人。实在很难判断他的年纪,若看他如雪的白发,或许有七八十岁,可若是看他的面容,却只像五十许人,然而当你的视线只集中在他的身形上,大约会觉得,那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

    即使面上多了许多本来不曾出现过的颓唐,老人的腰身仍不肯稍稍弯下。

    因为他不是人!他是神佛在人间的化身!

    那人一步步走过泥泞,仿佛一个普通、虚弱、悲痛的老人,但随着他一步步走过,在那被雪水,被雨水,又被血水浇灌过的污秽里,一朵朵莲花次第开放。

    最污秽的所在,最纯粹的美丽,佛踪一现,佛台生莲。

    他已经不是人,他是神的转世,是佛在这世上的代言人。

    有谁能挡住佛?有谁想过要打败神?

    白莲教主,天下第一,七世弥勒许云鸿。也是沈抱尘的师父,许齐心的父亲。

    沈抱尘愕然抬头,看着老人:“师父,您老了。”

    或许岁月已经教会了老人等待,许云鸿面对杀死爱子的仇人,并没有急于出手,甚至不曾愤怒训斥,声音平静中居然带了一丝怜惜:“我老了。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不会老的,谁知道,昨日凶信送到,竟会一夜白头!”

    沈抱尘的身躯颤抖一下,仍是半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许云鸿在沈抱尘的面前站定,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的弟子,眼中无喜无怒:“你在这里拦我?屋内的事对你很重要?”

    沈抱尘重重点头:“很重要!”

    许云鸿仿佛突然在一瞬间褪去了那神佛的荣耀和辉煌:“像心儿对我一样重要?”沈抱尘垂首不语。

    许云鸿忽然道:“当日你曾说过,你相信自己是对的,永远坚信。可现在,你还相信自己是对的么?在你杀了我无辜的心儿之后?”沈抱尘不语。

    许云鸿仿佛一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爱他,我给了他最好的一切,我让他远离江湖,远离那些我已厌倦的厮杀和争斗,我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幸福快乐地过完他的人生,那不会被我的阴影笼罩的人生。谁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沈抱尘定定道:“或许,正是因为你如此的安排,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许云鸿转身,喝道:“你说什么!”这还是老人首次动怒,仿佛应和他的怒气,雷声滚滚而起,方才还晴朗的蓝天瞬间阴云四布。

    沈抱尘抬头:“再好的安排也是安排。从你的角度看,是为他做到了最好,但从他那里看去,这样的安排或许正代表了你对他的轻蔑,对他才能的废弃,对他人生的否定。你让他远离教务,更加深了他想证明自己的决心。他爱你,尊敬你,所以更想证明自己,于是他来到这里,铤而走险,也终于,陷落了自己的性命。

    “其实在这件事的发展过程中,有过很多机会,可以解释,也可以逃走,但他很奇怪地一个个放弃了——或许,他到这里来,根本不想要什么劫丹。他想做的,只是身陷险境。”许云鸿看着他,不语。

    沈抱尘又道:“或许他只是想,让自己的性命处于极度危险之中,或许他只是想让你从你的关内出来,只是希望看看你,是否会管他救他。”

    许云鸿的面上仍是毫无表情,两行热泪却从眼角悄悄流下:“我的孩子!”春雨潇潇洒下。

    许云鸿双手虚抓,雨水慢慢在手中环绕,凝结,直至绕出无限的杀意:“既然他活着的时候我做错了,那么现在,我便要杀了你们,为他祭奠!”

    药房内,林枫火红的脸上痛苦的神色已经浓得让秋声振害怕到几乎哭出来,但那一双手仍是不肯丝毫离开若儿的身躯。若儿自身虽无痛楚,却似能感受到母亲的苦楚一般,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甚至盖住了窗外第一次交击的沉闷声响。

    许云鸿的长剑不肯稍待,已是一剑击下。那雨水凝成的剑足有三丈长,这一击足以将药房一分为二。当此情势,沈抱尘不敢闪避,身形一展,左手拇指小指曲回,其余三指并拢,迎向那液体的巨剑。

    剑碎,指断。鲜血飞溅,旋即被洒落的春雨冲刷干净。

    许云鸿未料沈抱尘竟能挡住自己一击,微感诧异,旋即大笑道:“好!不愧为我最看中的弟子,竟然已突破第九重天。今日你我师徒便战个痛快!”说毕飞身扑上,左手与方才沈抱尘的姿势一样,三指如剑,刺向沈抱尘的眉心。沈抱尘疾退,二人一进一退如兔起鹘落转眼拆了数十招。

    鲜血飞溅。无论比较内力还是招式的精纯,沈抱尘比之师父终是不如,不一刻身上已被刺了十数下。但他们师徒对彼此的路数太过熟悉,沈抱尘每次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要害。虽然处于下风,却能守得大势不失,许云鸿一时也只能稳扎稳打,二人缠斗在一处。

    屋内林枫的离火功法也到了关键时刻,她强行以自身元气度入女儿体内,试图压制导引若儿体内本身的元气,此刻只觉元气以耗费过半,而若儿体内横冲直撞的内气也已逐渐平复,但这终究只是压制了那些真气而已,若想导引它们归附雪山沧海,竟有一些力不从心了。她元气大泄,已是必死之身,当即咬紧牙关,只求莫要功亏一篑!

    秋声振一直巴巴看着门外局势。然而许云鸿与沈抱尘实乃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们的决战,秋声振如何能看得清楚,但鲜血飞溅染红了春雨,他却是能够看见的,耳听那陌生的老头狂笑,便自知是师父吃了亏。

    左右看看,秋声振咬了咬牙,突地拔出长剑,喊道:“师父,我来帮你。”直直扑了出去。

    事出突然,朱煌大惊之下意图阻止,但他内功已废,如何赶得及。就见秋声振人剑合一,已刺向战团!

    只听一声巨响,秋声振的长剑寸寸折断,倒飞而回。朱煌大惊,急忙跑上,却见秋声振一个跟头踉跄站定,昏头昏脑道:“怎么回事?”

    朱煌眼见秋声振无恙,不及惊喜,却只觉浑身一凉。房顶冲天而起,四壁轰然倒塌,自己的师父沈抱尘和许云鸿左手黏在一处,共同撞入屋来。二人去势不止,将将撞向那正在强运内力的林枫。

    突然之间,那不到一岁的曲若儿摇摇晃晃边要挣脱母亲的双手,双腿努力蹬地,竟是要站起身来,同时扬起双手,拦在林枫身前——就像无数次,林枫这样扬起双手,挡在女儿面前。

    似乎知道眼前的可怕,知道母亲生命的危险,面对着世间最可怕的高手,这稚龄的孩子凭着母女的天性,张开双手,将危险挡在妈妈之外。

    即使她是如此的柔弱不堪,但被妈妈保护得久了,还是想要保护妈妈的。

    孩子,若你能爱她胜过自己,你必将得到回报。

    不及为这孩子的举动惊叹,沈抱尘和许云鸿旋身轻轻巧巧便越过了高扬的婴儿手臂,沈抱尘一掌重重击在林枫的背上!

    与看到这一幕迷茫不已的秋声振和被一掌击中讶异无比的林枫相比,更为震骇的,当是身在其中的白莲教主许云鸿。

    从开战到方才,他还稳占上风,内力排山倒海般压制着弃徒,但就在方才那一刻,他突然惊恐地发觉,自己竟然在一瞬间丧失了对内力的掌控。

    那是不可能的事!精纯修炼了数十年的内力于他而言是超越时间的存在,是他的骄傲,他的本源,他怎能相信,自己的内力,甚至身体,竟然在一瞬间倒戈。他居然不由自主地被沈抱尘带着撞入房中。

    沈抱尘一掌击中林枫的后背,许云鸿只觉内力如江河奔流入海一般汹涌而去,不过眨眼功夫,几十年精修的内气竟是涓滴不剩,被吸入了沈抱尘的身体。

    那强横的内力绝非沈抱尘的身体所能承受的,砰然声动,沈抱尘全身上下不知有多少细小的血管被这外力震爆,一身白衣在一瞬间整个浸润成红色。

    许云鸿的内力被沈抱尘的经脉锁住,再被沈抱尘的内气包裹,经过沈抱尘的身体,消磨了其中的暴戾和杀意,又连同沈抱尘自己的内力一起,齐齐涌入林枫的体内。

    林枫正值油尽灯枯之刻,突然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强大力量自背后的肺俞穴涌入,那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强大力量,会集了许云鸿和沈抱尘两大高手的一身内力,迅速补充了她干涸枯竭的元气,跟随她的离火心经功法行遍若儿全身,修复导引着她的经络元气。

    许云鸿正在绝望之际,却觉自己的真气骤然返回,大喜之下忙运功导引,却发现那不过是一股极弱的试探真气。当这股真气一进入他的体内,他顿时明白了所有的关窍。

    ——最重要的错误在于,依然低估了自己的徒弟。

    沈抱尘不仅突破了婆娑世界的第九重天,事实上,他已经突破了白莲秘法的最后一重魔障,达到第十重天的境界——婆娑世界,弥勒降世。他已站在了神国的边缘!

    虽然他的功力比之许云鸿仍然有所差距,但境界的高低决定了战斗的胜负——方才比亲内力时,沈抱尘第十重天的功力彻底克制住许云鸿的内气,并借此机会,一举吸走了许云鸿精修多年的全部内息,连同他自己的内力,一并透过林枫输给了若儿。

    功成,圆满。林枫的双手终于离开了若儿的身体,若儿哇哇大哭起来。林枫颓然倒下,只能眼看着已成血人的沈抱尘含笑倒地。

    秋声振大哭着扑上,抱住倒下的师父。

    朱煌仍旧坐在角落里,冷冷看着唯一一个依然还站着的人——许云鸿。

    许云鸿稍一运气便已明白,自己平生所练的内息中超过八成已被沈抱尘吸走,若无数十年的修炼,休想回复颠峰状态,但他不怒反喜。因为,他似乎看到另一扇门,已经朝自己打开了。

    ——神的境界,第十重天。

    方才那最后一股真气返回他的身体,若有生命一般在他体内自行运转了一个小周天,才消失无踪。许云鸿乃是不世出的天才,那一周天的运转已经足以让他明白许多事。

    那是沈抱尘留给他的讯息,是一把突破魔障、达到第十重天的钥匙。

    或许那需要很久很久,但既然已看到彼岸,也就看到了真正的希望。

    许云鸿低头看着面前的几个孩子,心下一阵犹豫。来之前他本已下了决心,鸡犬不留,为自己的爱子报仇,但现在……

    警兆突生,许云鸿功力虽失,灵觉仍在,已感觉到那不速之客的到来。江湖之中若说还有让他顾忌的人,那便只有来人了。他自知此刻自己决不宜动手,低头看去确定沈抱尘已死,便再不犹豫,飞身而去。

    雨越下越大,左锋高大的身形出现在朱煌的视线内,肩膀上架着那只苍鹰。

    “我来晚了……”

    春雨太过柔弱,无力将那漫天遍地的鲜血洗净,只能任由红色乍映在那遍地颓败的莲花之中。

    左锋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唯一的忘年交、这五脉断绝即将逝去的朋友,一时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在心内激荡,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他只能淡淡问道:“第十重天?”

    沈抱尘仿佛无限疲惫般半张着眼睛,他的身体已被鲜血染红,白莲教主霸道无匹的内力将他体内的每一条静脉、每一根血管寸寸爆裂,他点点头。

    左锋讶然道:“你将突破的门开给了许……教主?”

    沈抱尘笑道:“教主得此契机,必会闭关求破。莲已死,赵权重伤,左兄,希望江湖能有二十年的太平时光。二十年后,教主突破出关……一切就交给二十年后的人去烦恼吧……或许要偏劳你左兄了。”

    左锋默然半晌,方才道:“沈兄弟,你既已突破,天上地下,还有什么能伤你?你又为何、为何会这样?”

    沈抱尘微笑着,声音越来越弱:“师父曾经说过,我从来不肯错。因为我从不错,所以才突破了第十层。我不肯错,所以这样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秋声振放声大哭,朱煌只冷冷看着眼前的大人,一言不发。

    是啊,多美妙的公正。为善的,终得报偿,为恶的,必下地狱。

    朱煌转身走入小院内唯一仍能遮雨的所在——颜子星的丹房。

    似乎知道自己的母亲即将不久于人世,若儿的哭声让闻着心酸。秋声振却只是抱着沈抱尘的尸体,流泪不止。

    林枫躺在榻上,脸憔悴得仿佛瞬间老了四五十岁,但眼中却满是神采。她终于,能够救了自己的女儿。

    眼见朱煌踏入屋来,秋声振似乎想起什么,跳起来道:“都怪你!都怪你!你当日已经追上了师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小方叔叔没有杀人……为什么你不说服他,为什么?”

    朱煌苦笑道:“傻师弟,你终于想起问这个问题了。”

    秋声振泣不成声,朱煌转头看向林枫道:“你们真的以为师父一直不知道真相么?”

    林枫的瞳孔猛然一缩。

    朱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个“林”字。秋声振认得这是自己看到师父写下的。朱煌蹲下,那日颜子星被刺死在这药庐内,他的尸体被烧成骨灰带回了颜家,之后一直惊变连连,这地面从未曾被好好收拾过,地面上隐约还能见到那曾经鲜血淋漓的痕迹。

    眼前四道发散状的短短血痕,乃是颜子星临死前痛苦挣扎着用手写下的。朱煌摇摇头,将那纸放在地上。

    严丝合缝。

    那四道短线恰巧和那纸上大大的、破纸欲出的林字接上。秋声振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朱煌沉声道:“林姨,你那日刺中了颜叔叔的小腹,他却一时未死,药笺散落在地上,恰好有一张在他面前,他便勉力在上面写了个‘林’字,这才有一些比画落在了地上。林姨,那张药笺可是被你拿走了?”

    林枫虚弱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一时冲动,一刀刺出,醒悟过来被吓得手足无措,赶紧逃了,哪里还能有心去找这些东西?”

    朱煌点头道:“如此便是了。后来小方叔叔进了房间,但因为天色太暗或者那药笺已被吹到别处,总之他也没见到这证据。直到早上师父进屋,发现了尸体,同时也发现了这个决定性的证据。但他并没有将它拿出来,而是悄悄藏了起来……或者毁了。我相信,从那一刻起,他已经做好了全盘的计划,一个绝对公正的计划。”

    林枫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感动:“他竟然……为我做到此种地步?”

    朱煌点头:“师父一生决不许犯错,所以方才制定了这个计划。此计划一定要做到几点,首先,要救若儿,完成林姨的心愿,其次,要惩治杀死颜叔叔的凶手,最后,在整个事件中所做的一切都要付出代价。于是,便有了此刻的这个局。”

    “师父知道是林姨所为,也猜出林姨你这么做的原因,但并不声张,反而将凶手的嫌疑推向了小方叔叔。我相信,他早就识破了小方叔叔的身份,此刻让他背这个黑锅,为的就是引出白莲教主来。

    “没有劫丹,若想救若儿,唯一的方法就是林姨的离火神功,但你的功力不够,加上师父的功力依然不够,只有再加上许云鸿,才有十成成功的把握,所以,师父杀了小方叔叔,果然引得许云鸿破关而来,被他以移花接木的手法,劫取内力,救了若儿。

    “若儿得救了,林姨你经脉已毁……师父也死了。我相信许云鸿一定得到了什么,或许是师父那克制他的绝学。如此,多么美妙的公正!

    “你杀了颜先生,师父亲手为他报了仇——你死在了师父的内力之下。

    “师父杀了小方叔叔,所以许云鸿的内力震死了师父,为独子报了仇。

    “若儿失去了母亲,得到了治疗,许云鸿失去了幼子,得到了突破。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夕阳斜斜射入丹房,将三个孩子的影子远远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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