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尘,你或许并不不知道,崇王究竟犯了何等大罪,才落得如此一败涂地的下场吧?”皇上停顿了一下,缓解了刚刚突然凝重起来的气氛,接着刚才的话题道。
“知道一点坊间传闻。那赵光叔——皇上请宽恕臣下失察之罪,如果臣当时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就应该如同对付纳兰叠罗一样将赵光叔杀掉!”银尘站起来,深深鞠躬。
“没事,你坐,这世上,能预卜身后事的,除了钦天监的那几个神叨叨的家伙外也没有别人了……法华寺的高僧们,也专修祈福,很少有人能开一次轮回眼啊。”灵皇伸手虚按,让银尘坐回椅子上。此时他的心里一片满意和欢喜,刚刚使用的那件东西,赫然就是“定魂铁牌”,只不过是另外的一种使用方法而已,通过自己的“龙目”发动的试探神功,能将一个人内心中某些不良情绪无限放大,以此作为测试臣子是否忠诚的依据,发动神功的那一瞬间,欺瞒灵皇的臣子会无限恐惧,怨恨灵皇,有不臣之心的臣子会突然暴怒,曾经做过对灵皇不利的事情的臣子会无限懊悔,而真正的大忠臣,心怀坦荡之人,就如同银尘一样,毫无反应……尤其配上银尘那无辜的目光,更完美了。
灵皇非常相信,甚至盲目相信定魂铁牌的判断,因为他除了这件上品光器以外也没有别的可以相信的了。血滴子,粘杆处,司礼监,内务府,是他的下人不是他的依靠啊。
于是稀里糊涂过了某种忠诚测试的银尘,在灵皇眼里就是真正能指望的忠臣,他甚至还腹诽:“古人诚不我欺也,只有翰林院的那些人,才是真正能指望上的!三十监察,在定魂铁牌下安然无恙的就有二十八九……何况学子,讲经,检讨,巡查,舍人,祭酒乎!呜呼,国之栋梁,非科甲出身不可明断也!”心里这么想,嘴上却用了寥寥几句话,就将赵光叔和赵光冲两人之间的龌龊事情说得清楚明白,当然,他自己联合赵光怡毒瘫了仁皇的事情,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出来。
“这下完蛋!”银尘听了灵皇的口述,心里一片黑暗,他从灵皇的口气里听出来,这次赵光叔惹出的大祸简直贯穿寰宇,而崇王赵光冲的所作所为,糊涂,荒唐,莫名其妙。他甚至想建议灵皇对赵光冲做一个精神鉴定。
不过,他还是屏息凝神地细细思考了几个呼吸,才对灵皇说出自己的见解。
“赵光冲这人,想来是因为一生郁郁不得志,虽然家财万贯,可官场上没人将他当一回事,甚至他投身的太子党都未必愿意理会她,才为了证明自己,铤而走险的,毕竟身为人臣(这里专指后党的成员)结交太子,已经是期盼从龙之功的表现了,可是太子一方,人才济济又都是年轻一辈,十分惧怕他这么一个老家伙掺和进来,等将来但凡有点什么成果,他就可以以宗法礼数为要挟,居于头功,甚至把持国事!因此呢,太子一方也只给他座冷板凳,赵光冲自然难以满意,故而干脆和故交混在一起,图谋大位,只是赵光叔实在烂泥扶不上墙,自己无才无德不说,还白白坑了赵光冲一把……只不知道皇上是否还愿意念那旧情,或者,祖宗礼法大于天……”
“放肆!”皇上不悦地冷哼一声:“你是想说朕不顾祖宗礼法,荒唐无道?!”
“皇上,首先犯了祖宗礼法的是赵光叔啊!指示山匪包围銮舆,这是冲撞圣驾?这已经是打算行刺圣上了好吗!”银尘说得理直气壮:“祖宗礼法,兄弟不得相残,是以兄不得杀弟,弟不能弑兄!圣人又没说弟弟是兄长的私有物……”
“但又有长兄如父的说法啊。”灵皇的声音软下来。
“但又有祸起萧墙,家宅凌乱,先发起者逐出门墙之说!子女的命,是父母的,这没错,但是说弟弟的命是哥哥的就不对。长兄如父,长姊如母,故而弟弟的命也是姐姐的,可一个家庭之中男人挑大梁,没有父母,姐姐的婚事都要靠弟弟张罗,这个怎么说,究竟谁听谁的?”银尘说得更加理直气壮,实际上儒家学派的宗法制度,家族观念,当成一种文化就好,真正当成法律和社会道德的准绳,那其中矛盾混乱的地方绝对可以坑死很多人的,比如朱扒灰,比如野合而生孔圣人,这些……理学家们又该如何面对呢?
宗法虽好,到底不如哈里发的宗教极权严密呀。
“看来朕派你去给翰林生讲经,一点儿没错……”灵皇满意地笑了,笑得很开心,他自己认为,赵光叔是远远比哈兰玄奇,赵光怡,赵风雷,赵雨露,赵仁财这些家伙更大的威胁,是他二十年来最大的心腹之患,因为真正知道先皇瘫痪,去世,传位等等一系列阴谋的人,只有赵光灵和赵光冲,就连赵光怡也只知道先皇瘫痪的事情,并且已经发了罡风之誓言,永世也不可能开口泄密了,全天下就只有赵光叔一个人,可能将这一隐秘血腥的传闻抖出来,而且全天下也只有他一个人保留着这方面的证据!
灵皇,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认为用罡风誓言来保密,比杀人灭口更有效。
他为此甚至不惜亲自发下同样的罡风誓言。
灵皇知道这其中的隐秘,也知道,赵光冲窝藏赵光叔的家财,这种做法有多么危险可怕,方方正正的崇王爷,也许在不知不觉间,见到了,摸到了,碰到了那些可怕的,足以颠覆灵皇统治根基的证据,甚至因为赵光叔的某些花言巧语,无意间地将这些证据,公布于天下。
这种危险的情况,不仅威胁灵皇统治,连他将来传位给赵光怡,都变得极不安全起来,赵光怡不安全,俺么整个国祚也没有安全可言了。
因此,灵皇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动了杀机,要将赵光叔赵光冲一起处死,只不过碍于一群狗屁文臣的谏言,不明真相的御史的刀笔,以及其他王爷的反对,才犹豫再三的。
可他完全没有胆量说出真相。
银尘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灵皇的下一步行动,并没有将预言术应用到探查二十年前的秘密上面,没有意义,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杀死赵光叔赵光冲,对整个帝国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又不是把军神赵光怡杀了。
“皇上,从宗法制度上来说,处死赵光叔并不为过,毕竟勾结山匪的证据粘杆处应该有吧……勾结山匪,皇家的脸面还有么?”银尘补刀道。
“甚善!”灵皇乐呵呵道:‘赵光叔死有余辜,赵光冲其实也罪大恶极……’
“皇上若想处死赵光冲,那么只要找到足够多的勾结证据就好……不过,皇上,不知道他的家人……”
“怎么?有了一个林绚尘你还不满足么?”灵皇的笑容忽然森冷起来:“那个林绚尘,可是罪臣之后,朕,还打算抽空将她接到宫里来好生让皇后教育一番……”
银尘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左手在袖子里猛然握拳,又迅速松开,但自始始终,他都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杀意,低眉顺目的白银色的瞳孔,回旋起漆黑和冰蓝的双色暴风雪,黑暗与水,合成为咒缚。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用诅咒术将灵皇变成血肉的傀儡。
然而他放弃了,因为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大预言术看到的景象,灵皇秘密立储,传国赵光怡。
他是灵皇,他是南方帝国的皇帝,他是一个被妻子和后党管束起来的可怜吉祥物,但最终,他依然是赵光怡的亲哥哥,是那用血肉和信念护住弟弟的伟大兄长。
长兄如父,灵皇自己才是这句话的真正践行者。当他们的父亲变成了名为皇帝的怪物,不管他们的生死,将他们作为随时可以牺牲掉的弃子之时,长兄挺身而出,用稚嫩的双肩,扛起名为父亲的重担。
从三十二年前开始,直到如今,直到永远,直到真相被迫公开的那一天。
直到被后人篆刻铭记的时代终焉。
“国号可废,国祚永存,华夏祖先能做到,我,也能替赵光怡做到。”银尘松松垮垮地张开了右手,再也不握拳,魔哭冥斩拳的黑暗杀意,从未显现。白银的魔法师,将头低得更低,轻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教坊司已经人满为患,而万国朝贡大典,又花了不少金子,这户部和内务府的库音……听手底下的学生议论起来……也不知道联通浮血河和三途河的运河还修不修了?贯西行省的小水库……”
“呵呵!”灵皇听着他的呢喃,笑起来,声音也温软下来:‘运河暂时不修了,边防有点紧张,朕的宫殿遭了雷火,还没着落呢!小水库不仅贯西行省要修,全国上下,都要推行的,这可是需要很大很大一笔钱啊!好来!朕明白你的意思,担心那些丫鬟下人……说起来,这是妇人之仁,而且乱了尊卑纲常的事情,朕,希望你能有所收敛……’
皇上说着,站了起来,而银尘的眼睛里,闪过深沉的失望和担忧。到了嘴边的,劝谏皇上小心各路王爷和三司官员拷掠囚犯的话,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灵皇和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样,根本不把奴才的命当回事。这是宗法制度中最基本的要求,尊卑有别,上下有序。君臣,父子,主仆,夫妻依次排序,四大纲常,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错乱。兄弟之间反而相对松一些。总之,身为主子,对奴才的生死过分看重,在南方帝国境内是不道德的做法,北国,其他国家,只会更严厉。
“走吧,时候差不多了,去铁山大会的会场。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呢。”
银尘恭恭敬敬地站起来,随从一样跟着灵皇出去,他知道此时自己这小跟班的德行,不会被人笑话,只会被人羡慕嫉妒恨,成为皇上随行人员,这就是所谓的近臣,要么现在位高权重,要么将来位高权重。
神武侯府邸还没有建成,破烂的门槛又要领教如潮的鞋底了。银尘知道,前天新罗使节送来十大车礼物的事情,轰动全城,但那只是开始。
这世上,锻造大师是可以任意收受贿赂的,只要不泄密叛国就行,而且收了贿赂绝对可以不办事情,欺行霸市,言而无信,因为就算是玄器锻造师,也是不可替代的镇国至宝。银尘只要不将贿赂人情用在翰林院和皇帝面前,就没有关系。
“果然法师都是赚钱机器。”银尘心里吐糟,一时不察,居然被皇上身边的戴荃推进了銮舆。
和皇上同乘!
这是仅仅限于内阁大学士的殊荣。
……
【南国潘兴城·午门广场】
昭和九年九月十二下午。
银尘站在灵皇的左边,静静看着一张巨大无比的黄绢从午门城楼之上垂下来,那黄绢之上,门板般大小的字迹,还未完全干透,散发出敕造黑沉墨的特有香气。
当例行的仪式举行完毕,灵皇就迫不及待地下令来了这么一出,打得天下人一个措手不及。
白龙榜出世!
“从今以后,白龙榜取代天榜,成为天下排名!”灵皇豪气干云地说道,一群国子监的腐儒们高呼万岁,而广场上聚集起来的人们,默不作声。
银尘眯起眼睛,很清楚地看到广场上,万剑心张狂的冷笑。
他甚至能从万剑心的唇语中读出一句话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下一个呼吸间,这位人间第一青年剑客就被那足以扭曲正义与邪恶的帝王威权,狠狠打了脸。
一块巨石,或者准确地说,一块石碑上的巨大无朋的碎片,被十四个大内高手喊着号子,气喘吁吁地抬出午门,直接就放到了午门外,斩杀“海禁谏官”的大凶之处,安安稳稳地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