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看看。”
佩里静静地站着。
“那现在谁的眼睛能看?”
“我们都能看。”
如果让他的睾丸看东西那真是太荒谬了。他卷起运动衫的袖子,让手臂上的三角形看着比尔·米勒尸体的全貌。
“没错,他死了。”
佩里捋下袖子,转过身去,怅然若失地看着以前的朋友。眼前的情形刺痛了他,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比尔空洞的眼睛对着地板,缓缓淌出的鼻血已经凝结。沙发上、油毡地板上到处都是血。比尔的手掌被牛排刀刺穿,钉在墙上,把墙纸也弄得黏糊糊且血迹斑斑。
哦,天哪,我到底是怎么了?
他杀了比尔。先是诱骗了他,又拿刀捅他,然后把他拖进公寓,还把他钉在墙上,狠狠地折磨他。这还不算,眼看他就要流血而死,佩里却只在那儿大声吆喝他,质问他。他可真做得出来!
他就这样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本该愧疚难当,无法释怀的。但除了冷冰冰的满足感,他再无其他感觉。只有强者才能生存,这个告密的小人一点都不够格活下来。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尖厉的搜寻声在他大脑中回响。
“我们需要去瓦加美伽”
这真是个奇怪的话语,但现在他已习以为常了。
“见鬼,什么瓦加美伽?”佩里平静地问道。
“不是什么,是一个地方。瓦加美伽。在一个叫做密歇根的地方。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密歇根?当然。你们现在就在密歇根。我得查一下瓦加美伽。让我来在线搜一下吧。”
佩里转身去看他的电脑老伙计,接着才想起他已把它砸得稀巴烂了。
“哦,我想我有地图的。”
“我们需要去那里。那里有人能帮助我们。”
他感受到它们奔放十足的兴奋感。一幅幅画面在他的头脑中闪现着:一条陌生的泥泞小路,黑乎乎的影像在密林里晃动,两棵橡树枝枝蔓蔓地生长着,众多树干在起伏的地面上震颤着——有一瞬,他多次梦到过的绿门闪现了。另一幅画面:一个图案,是一组看起来像日语字符的线条。这画面并非来自他的记忆,而是它们的,而且久久挥之不去。
“我们能看吗?给我们看看……”
他单脚跳向废旧物抽屉,那里面有张破旧的密歇根公路地图。一大滴菜豆状油墨把北半岛大部分地区都弄模糊了,但它并未破坏地图的南部区域。他找到瓦加美伽,把地图折叠了几次,露出瓦加美伽,接着找了支不漏水的钢笔圈出那个小镇。佩里顿了顿,接着潦草地写下了“就是这地方”。
好像这句话,这圈出来的小镇,都在召唤他。他想不出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转了转手臂以便那儿的三角形能看到地图。
先是一阵沉寂,接着有短促跳跃的搜索声,然后,蔓延的情绪在他体内炸开了花。
“是的就是它!就是它!我们必须去瓦加美伽!”
它们那喷涌而出的喜悦就像一剂毒品迅速在静脉中呼啸而过并充溢于他的大脑。这奇怪的画面再次在他脑中闪现。
这是一个由线条与角组成的图案,似乎在他的眼前胀大了,就像神秘的护身符似的微闪着魔力。别的事情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变成黑色,只有那强大有力、不可抗拒的图案浮在眼前。他知道,这是三角形充溢的情感,但他无法阻止它们,也不想它们停止。图案就是它们的目的,它们存在的意义,它们渴望它甚于渴望食物甚至生存。
它们必须建造这个,我必须帮它们,帮它们建造……哦,它美极了……
佩里摇了摇头,想摆脱致幻的昏沉状态。他急促喘着气。恐惧再次袭来,但这次不一样,他是真真切切地想帮助它们。他以前也这样想过,但是从未像现在这般急切。
他突然意识到他还拿着另一把刀。他看到柜上的地图,血滴像核弹爆炸的坑一样遮住了上面的城镇。他看见血淋淋的刀尖,这才感到疼痛。他慢慢转过头去,检查右前臂下侧,胳膊抬起时,血流涓涓而下,从他厚实的二头肌两侧淌过。
在短暂的昏沉中,他把那符号刻在了手臂上。深深的划痕处正流着血,红红的线条闪着光亮,他居然什么也感觉不到。这真是件手工杰作。
三角形们想要去瓦加美伽,就像一个瘾君子需要一剂毒品一样想到那儿去,想去建造这符号所代表的事物,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它们欲望如此强烈,这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但他别无选择。士兵们就要来了,在这个关头,有个方向总归是好的。而当务之急就是赶快逃出这公寓。
他尽力振作,单脚跳到卧室。一股恶心腐烂的怪味扑鼻而来。这次它并未随风飘走,而是迟迟不散。但他无暇顾及——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忧。
他从衣柜里拖出一只帆布包,接着想了想,还是抓起背包。这是很久以前他在校园里常用来装书的尼龙包。
把背包放在床上时,他吃惊了片刻——背包上有血迹在发光。他花了几秒钟才想到这黏稠的红色血渍是从他的手上沾上的。
他全身都是血,有比尔的也有他的。
时间很重要,他非常明白。毕竟,他的客厅墙上钉着具尸体。那个家伙有穿漂亮制服的朋友和同事,他们会很愿意让佩里吃几发子弹。他不能就这么血淋淋地出去。
他很快跳进浴室,脱下带着血块的衣服。佩里感到蔓延的兴奋在体内膨胀着,因为这是他背上、手臂上和别的地方(睾丸)的三角形……第一次一起观看这个世界。
没时间冲洗全身了,但足够擦洗一下。此外,他甚至不想看漂浮在水上的痂皮残渣。
他擦洗着身体,最后一条干净的毛巾也很快变成粉红色。一片片干的血块落入流动的水里。他关上水龙头,把毛巾丢到地上,抓起浴巾开始擦干。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肩部。
或者说他注意到了肩上的霉。
一绺绺绿丝状的霉长在创可贴下,并从它的塑料边缘微微露出,看起来就像老人谢顶前仅存的最后一缕绒毛。
原来一直以来怪味就是从那儿飘出的:他的肩。发霉腐烂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浴室。创可贴仍紧紧地贴在伤口上,但是就在创可贴下面他又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又黑又湿又恐怖的东西。
必须撕下创可贴,必须看看里面有什么。他用指甲揭下一大块,再慢慢将它撕开。
揭掉的那部分肌肤下出现了凝滞的黑色黏稠物,从胸口淌下,开始是热乎乎的,等流到肚子时已变得冰凉。过去几天只是微微显露了的味道现在释放出来,就像邪恶的阿拉伯精灵从瓶子里喷涌而出。浴室里笼罩着一片死亡之云。
无比的恶臭立马让佩里的胃开始翻腾——他连胆汁都吐了出来,一部分胆汁与龙头里的自来水混杂着向下水道流去。佩里看着伤口,甚至于都没心思擦掉嘴巴和脸颊上的呕吐物。
伤口堆积着更多的黏稠物,就像只剩半罐子的果酱底部的黑色果冻。已经死掉的三角形腐烂了。这恐怖猛地攫住了他。
它的黏稠度就像万圣节过后放了一个多月腐烂的南瓜——胀白,柔软,正在慢慢烂掉。伤口处和死掉的三角形上,一绺绺同样的绿毛斑驳遍布,且绿毛上附着黑亮的腐烂物。闪耀的黑色腐烂物紧紧附在丝状的霉上。
这是镜中最恐怖的形象?他不确定是否所有腐烂物都来自叉子刺死的三角形的尸体。有一些绿色的霉看来要从他的皮肤里爬出,好像是匍匐前行的死亡信使。
水槽里的热水慢慢模糊了镜子,恍惚中,佩里擦干蒸汽——发现镜中直面他的竟是父亲。
雅各布·达西看起来面色苍白,形容枯槁。他眼窝深陷,薄薄的略带笑意的唇间,露着他大大的牙齿。在癌症最终夺走他生命前几个小时他似乎就是这副模样。
佩里眨了眨眼,接着又用力揉了揉,但当他睁开眼睛时父亲仍然在凝视着他。潜意识告诉他,这是幻觉,但镜中的父亲又是如此真切。
父亲开口说话了。
“小子,你有始无终。”雅各布·达西用他揍人前那一贯的低吼声说道,“你遇到点小挫折就想放弃?真没出息。”
佩里热泪盈眶,但他竭力不让眼泪流下——不管是不是幻觉,他永远不会在父亲面前哭泣。
“走开,爸爸。你已经死了。”
“死了但仍然比你有男儿气概,我的孩子,看看你——你想要放弃,让它们赢,让它们把你撂倒吗?”
佩里感到怒火中烧,“我到底该怎么办?它们在我的体内,爸爸!它们要从体内吞掉我!”
雅各布·达西咧嘴笑了笑,那瘦削憔悴的脸,露出的牙齿,让他看起来像极了骷髅。“你就打算让它们那样对你,孩子?你要让它们赢?做点什么,别再婆婆妈妈的。”蒸汽慢慢模糊了镜子,也模糊了雅各布·达西的脸。“你听到了吗,孩子?你听到了吗?你必须采取行动!”
镜子又模糊了。佩里擦了又擦,但是现在只有他自己的脸。爸爸是对的,爸爸一直都是对的。佩里真是一个傻瓜,只想尽力逃避他的本来面貌。在这个残忍的世界只有强者才能生存。
他伸出右手,将手指深陷进伤口,一边疼痛地尖叫,一边钩着手指挖着,指甲生生划过裂开的皮肉。他猛地拽出三角形黏糊糊的黑尸体。因为那尸体已经腐烂成肉酱,尾巴也就没什么威力了,他大约只花了一分钟就把它扯断了。佩里将一大把黑血甩进水槽,它落在了呕吐物和流水当中。
佩里又抠了两次,每次都尖叫着,把他能从伤口里弄出的所有东西都挖出。血再一次涌到胸前,流到胯部,流过大腿内侧,接着在地板上形成了小血洼。
疼痛就像生锈的带钩铁丝网一样紧紧箍在他柔软的大脑上,他知道他必须止血,快速止血。他盯着伤口处——现在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小小的创可贴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他抄起地上血淋淋的毛巾,单脚跳到厨房。他把毛巾按在伤口处,痛苦地将它塞进洞口,尽力止住血流。废旧物抽屉里有一卷银色胶带。他必须暂时松开伤口,才能用两手撕下一条大胶带。他先将胶带粘在案台边。
他再将毛巾深深地塞到正在流血的伤口里,在毛巾上加了一小块胶带,接着将它牢牢地粘在他的背后与胸前。这样重复了五次,他的肩上方、胸口下方、胸口上方和手臂下方的伤口处,便都散布了条条胶带。这并非一个精准的治疗,但像爸爸说的,这对他来说足够了。是时间出发了。
他抓起一把纸巾,一边擦身上的血,一边跳到卧室。他在包里塞了些衣物:两条牛仔裤、三件t恤衫、一件运动衫和所有他能找到的干净的内裤和袜子。
因为一条腿差不多已经废了,而且他每动一下左肩就疼得要命,所以他几乎花了三分钟的时间才穿上裤子。每秒钟都万分难熬。他希望有人举着粗粗的门夯把门撞开,就像在连续剧《警察》中见到的那样,警员们拿着它冲进黑漆漆的房子。紧跟其后的是穿着生化防护服的傻瓜,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以防感染三角形。他们可能扛着大枪,巴不得赶紧扣动扳机。
他穿上一件袭击者队的黑色厚运动衫,费力地套上袜子,蹬上旅行鞋。因为腿伤,即使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对他来说也变得非常困难。
佩里想要件武器,任何他能找到的武器,这样他才能冲下去,像个真正的达西家族的人一样冲下去。他把厨房里整个的刀架、剪刀都一股脑儿倒进了背包,然后抓起钥匙、外套和沾满血迹的密歇根地图。比尔仍双目空洞地盯着地板,佩里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
比尔真是太无礼了,甚至都没有抬头目送他出发。
佩里走到门口时三角形们又说话了。
“又一次孵化就要来了。”
他差点没噎过去,手一下子松开了,钥匙和地图掉到地上。
孵化。
再见,毛虫。
佩里摇了摇头。没时间了。他抓起钥匙,打开门,上下扫视大厅,搜寻着士兵。但什么也没看到。
佩里走出去,锁上门。他甚至都未捡起地图。
如果能活着离开安阿伯,他知道该去哪儿。
警官艾德·麦金利左转拐入华盛特纳大街并朝着伊斯兰提东部驶去。安阿伯警察巡逻车周围的车辆,甚至那些以正常时速行驶的车辆,也适当减速了。
无线电发出刺耳的尖叫声:“17号警车,速回信息。”
警官布莱恩·范德派恩拿起电话听筒,用拇指按了通话按钮。
“17号警车在,请讲。”
“你们离温伍德公寓多远?”
“我们正在华盛特纳东边的高尔夫道上。”布莱恩回答,“离温伍德大约五分钟车程。什么事?”
“一起噪声投诉案。来自住在B-303公寓的阿尔·特纳。他说楼下的家伙一直尖叫了好几天。尖叫者的名字是佩里·达西,B-203公寓。”
布莱恩转过头看了一眼艾德,一脸诧异,“佩里·达西。为什么这名字听来如此熟悉?”
“是不是几年前在密歇根大学打后卫的那个孩子?”
布莱恩用拇指按了一下通话按钮,“明白,调度,我们立刻去查看。”
“小心点。”调度师说,“投诉者说达西非常高大,有潜在危险。”
“明白。17号警车出发。”布莱恩挂断电话。
艾德皱了皱眉,“非常高大,具有潜在危险?那听来的确符合我所见到的打橄榄球的佩里·达西。”
布莱恩对着冬天明亮的阳光眯了眯眼。他想起观看过密歇根大学的“悍将”佩里·达西打球。“非常高大和危险”的确很中肯。但这只是扰民事件嘛,为什么电话里有那样的语气?他一点也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