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量躲在我背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跑出蠹痕的圈子。”梁野对关雪樱说。
关雪樱点了点头,梁野又说:“如果我不敌,你想法子自己逃,虽然希望微茫,总得试试。但千万别试图帮我,你帮不上忙,只能拖后腿。”
关雪樱又点点头表示明白,心里想着,按照冯斯的说法,梁野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四个守卫人之一。可看他如临大敌的态势,来的难道比他还能打?
她听话地向后退了几步,缩到了这个房间的角落里。紧跟着她的耳朵里就听到了一些奇怪的撞击声,像是有人在凿墙。
哗啦一阵巨响,对面的墙壁上突然间破了一个大洞,从洞里钻出一个人影来。尘埃散尽,关雪樱看清楚了对方的身形面容,不觉感到大大的意外。
在她的想象中,能让梁野都感到紧张的敌人,就算不是三头六臂,也一定是面目狰狞可怖,就像范量宇那样。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个破墙而入的敌人,赫然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身材矮小,满面皱纹,穿着老式的布棉袄和一双黑色布鞋,棉袄上还有几处打着补丁。老太太的手里拄着一根样式古旧的拐杖,走起路来颤巍巍的,看起来活脱脱像是从陈年的家族黑白相片里走出来的老祖母。
“多俊的小伙子,不负其名,不负其名!”老太太微微眯缝着眼,细细打量着梁野,那副表情还真像一个慈祥的老祖母打量家族里的小后生。梁野面无表情,目光炯炯地和她对视着。
“就是眼神太冷了……”老太太微微叹息,“人不能活得太冷太硬,刚者易折哟。”
梁野依旧没有回答。老太太把目光转向关雪樱,眼神里多了几分喜爱:“这小姑娘,长得太水灵了,可真不像是从大山里出来的。不容易。不会说话不要紧,你那双眼睛就能说话。”
关雪樱脸上微微一红,只觉得被夸得很是受用,心里觉得这个眼前的这个老婆婆似乎不大像坏人。但这位不像坏人的老太太下一句话立刻让她吓得浑身一激灵。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真是不忍心把你的脑袋切开去研究你的脑子。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老太太的口吻活像是在讲述着洗衣做饭带孩子的家庭琐事。
“你果然是胡姥姥,”梁野哼了一声,“这么多年来,被你残害过的孩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你找到附脑的本原了吗?”
胡姥姥叹了口气:“进展不多,但总算有那么一丁点。小孩子的附脑受大脑控制还比较浅,总比研究成年人的要好一些。”
关雪樱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个看似慈和的老妇人,一直在干着残杀儿童以研究附脑的勾当。从她和梁野的对话,关雪樱大致能猜到,这位胡姥姥认为附脑的成长会受到人脑的抑制,所以才会从小孩子着手,去探求附脑的“本原”。
何其残忍!关雪樱打了个寒战。她再次确认了这一点:守卫人世界里全都是怪物,不可以常理度之。
梁野仿佛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不要把她当做守卫人。她不属于守卫人,而是黑暗家族的一员,是为数不多的在我们手里留有资料的黑暗族群。据我所知,胡姥姥毕生的梦想就是复活魔王,成为魔王的仆从。至于理由么,倒也很简单,黑暗家族里的人,大多觉得自己不能算‘人’。他们觉得,由于附脑的缘故,他们从血缘上讲和魔王更亲近。”
胡姥姥嘿嘿笑了起来:“年轻人啊,看问题就是不够长远不够深入。这不是生物学上的问题,而是社会学上的问题。别提附脑是生长在我们的颅腔内的,就算它是一块嵌进去的电脑芯片,可以随时拔出来,我们也不会被普通人当成同类看待。不过现在没时间掰扯这些啦,来吧,孩子,让我看看你的力量。”
梁野看着她:“你我这一战在所难免,但在此之前,能不能先让我提几个问题。”
“当然可以。这个地下室原本是大学废弃的地下实验室,你拖延时间也不会有别人找到这里。”胡姥姥显得有恃无恐,“何况以我对你家族的了解,除了你之外,其他高手都不在附近,那些没用的人,来了也只是徒送性命。”
“你倒是调查的很清楚,”梁野哼了一声,“我想先问问这些蟑螂的事情。”
“蟑螂?”胡姥姥略微显得有些意外。
梁野抬脚踢了一下遍布地面的蟑螂尸灰:“那些蟑螂的出现,非同小可,背后一定有特殊的目的。那样的蟑螂群,虽然视觉上很骇人,攻击效率却极端低下,而且不好控制,比起那种魔化过的魔虫相去甚远。如果真的只是为了对付关雪樱,没必要动用它们;要对付我这样的人,又远远不够看。你不是傻子,你们家族的人也不是傻子,为什么会派这样的人来这里?而你们又为了什么甘冒被看出破绽的危险,先利用大学宿舍来做实验?”
“听起来,你好像已经有了答案了?”胡姥姥依旧和蔼可亲地笑着。
“你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亲自出来走动了,现在你既然现身,肯定是足以震惊整个守卫人世界的大事,那我就来猜一猜吧。”梁野目光炯炯,“来抓关雪樱,只是你的目的之一,另一个目的比关雪樱还重要,那也是这些蟑螂出现的原因。”
“哦?不妨说说看。”胡姥姥不置可否。
“蟑螂是用来钻缝的,”梁野说,“钻地缝。你们把这些蟑螂带到这里来,是为了用它们找东西,找某些可能藏得很深、人类难以寻找的东西。”
胡姥姥轻轻摇头:“年轻人啊年轻人,知道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这倒不要紧,不管我知不知道这件事,今天你我也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梁野淡淡地回答,笼罩在身畔的红色蠹痕颜色愈发加深。
关雪樱紧张地看着这一切。她已经有了一些蠹痕的初步知识,但此刻却发现一件怪事:胡姥姥的蠹痕没有颜色。
她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果然只能看到梁野红色的蠹痕,却看不到胡姥姥身畔的空气有什么颜色改变。正在不解,梁野身前忽然响起一声闷响,然后他的身体向后退出了一步,不过步履依旧稳健。
紧跟着又是几声连续的响动,梁野不断地后退,好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撞击他。虽然身在梁野的蠹痕范围内,关雪樱也感到了一阵难以形容的震动,那种震动并不是来自地面,而好像是直接来自于空气,让她无所逃遁,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赶忙伸手捂住耳朵,但丝毫用处也没有。这种震颤完全无法阻挡,让她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恶心感。
梁野应该会更难受吧?关雪樱想,这种时候,我更不能让他分心。她靠着墙坐在地上,强行抑制着那种恶心感,并且开始庆幸自己是一个哑巴,不管怎么难受,都没法哼一声。
“尽量忍着点儿,”梁野头也不回地说,“一般而言,蠹痕之间可以相互抵消防御,除非是被彻底击破。但胡姥姥的蠹痕与众不同,能形成一种强大的撞击力量,与他人的蠹痕碰撞后,可以造成空间内部的震荡。很多和她对战的人,蠹痕并没有被攻破,都是神经经受不住那种震荡的刺激而死去的。”
关雪樱似懂非懂,但大致明白梁野的意思:胡姥姥的蠹痕防不住。她无法可想,只能继续强忍。好在她一向性情坚韧,权当是自己正在发高烧头疼,或者在被父亲关锁胖揍。
胡姥姥的蠹痕依然没有颜色,但和梁野的红色蠹痕一次次碰撞之后,空气里开始有升腾的白色蒸汽出现。梁野也不断地进行反击,足以熔炼钢铁的烈焰一次次喷薄而出,尽管都被对方无形的防御所挡住,却也逼得胡姥姥一步步后退拉开距离。
“真是不简单啊,小梁子,”胡姥姥的语声里充满赞赏,“还从来没有哪个年轻人能够逼得我后退那么多步,后生可畏。不过,你又要对付我,又要分心保护小姑娘,以免她被你自己的火焰烧成灰烬,还能支持多久呢?”
的确,胡姥姥这样的劲敌迫使梁野使出了全力,灼热的火焰将这个地下室的温度大大提升,大概已经和炼钢厂的熔铸车间差不多了。他不得不时时关注着关雪樱,将她严密保护在蠹痕范围内,否则稍有疏漏就可能使关雪樱遭受严重的烧伤。梁野向胡姥姥提出了几次挑战,试图把对战转化到用蠹痕创建的虚幻领域中去,那样至少空间广大,不至于让超高的温度聚集,可以减少对关雪樱的伤害。
但胡姥姥拒绝了。这个看起来慈祥亲切的老人,敏感地察觉到了自己的优势所在,绝不愿意行这个方便。梁野只能继续维系着保护关雪樱的蠹痕,这让他要多损耗不少的精力。
双方的蠹痕持续碰撞着,由最初的闷响变得越来越响亮,波及范围也越来越大,那种震荡的力量传开去,竟然让墙壁上也出现了一道道的蛛网状的裂痕。身在蠹痕内的关雪樱虽然不会受到直接的伤害,但在剧烈的震荡之下,仍然感到头痛欲裂,甚至于连鼻血都流了出来。她掏出一包纸巾,塞住鼻孔,尽管自己不能说话发声,也仍然小心地注意着不让肢体的伸展发出丝毫声音,用这种方式倔强地死守着尊严,争取不让梁野分心。
然而梁野还是不可能不分心。关雪樱并不明白自己的价值到底在哪里,但她可以看出来,至少在梁野眼中她至关重要。在和胡姥姥的无形撞击中,梁野的身体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但他仍然全力照护着关雪樱。
房间的空气开始形成龙卷风一样的涡流,发出尖锐的啸叫声,蠹痕的撞击每一次都能蹦出耀目的电光。梁野始终面无表情,时而前进两步,时而又后退。看上去,他处于明显的劣势,但他的蠹痕就像一道古老而坚固的石墙,看似摇摇欲坠,却始终挺立不倒。
反倒是胡姥姥的神情变得不再轻松。她在地上盘膝坐下,双手握着拐杖,眼神里渐渐透出凶残的杀意,满是皱纹的面孔显得扭曲而狰狞。而随着她姿势的变换,先前让关雪樱担心会不会把整个房间吹塌的风暴也减小了声势。
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吧?关雪樱想。而她也看出来了,胡姥姥似乎是中了梁野的算计。从胡姥姥还没有现身开始,他就不断地示弱,不断向自己说明胡姥姥有多么可怕,大概是他那张脸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说谎使诈的人,老奸巨猾的胡姥姥居然真的被他蒙骗、起了轻敌之心。她一上来试探了几下之后,就开始迅速提升力量,试图一通猛攻快速解决掉梁野,对方的左支右绌更显出这个战术的正确性。不料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梁野虽然一步步被逼退,一步步缩小蠹痕范围以自保,却始终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反而越来越显得气力悠长。
可见每一个人都有两面,关雪樱在满眼金星的晕晕乎乎中想。和大多数人的观点相仿,在守卫人四大高手里,范量宇太凶残暴戾,王璐太阴险狡诈,路晗衣太心机深沉,好像只有梁野能让人稍微感到一点放心,或者说,比较接近一个正常人。现在她算是明白了,在那样一个世界里,哪里存在什么“正常人”?每一个人都必须要比狼更凶狠,比狐狸更狡诈,才有可能活下来。
梁野依然面无表情,无论战况处于优势还是劣势,似乎都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心理波动。又或者,他明白胡姥姥绝不会那么容易就败北。
果然,当胡姥姥转换为坐姿后,她的蠹痕慢慢发生了变化,开始出现了颜色。那种颜色也极淡,是一种不太明显的铅灰色,但总算可以被肉眼辨识出来了。当这种铅灰色弥漫开之后,关雪樱惊奇地发现,那种无处不在无法避开的震荡眩晕消失了。她摇晃了一下脑袋,确认了这一点,正在不解,梁野已经开口说话了。
“你已经拥有了那么强的附脑,还要移植第二个,真是人老心不老啊。”梁野冷冷地说。
“强者永无止境,不做好准备,随时都可能被拍扁的。”胡姥姥依然坐在地上,眼瞳里多了几分奇异的金色,看上去相当骇人。
“听你的口气,你已经预料到了所谓的新的强者会出现了?”梁野问,“是西藏的那一支吗?”
“我不必回答这个问题,”胡姥姥轻轻一笑,“因为你马上就是死人了。”
随着这句话,她双目中的金色猛然变浓变亮,就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炽亮夺目。紧跟着,金色发生了变化,瞬间转变为幽蓝色。
当幽蓝色的光芒从胡姥姥眼中亮起时,这个空房间里的空气立即产生了改变,先前梁野的烈焰所造成的高温在短短半分钟内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骨的寒流。暖气管道的外面布上了一层白霜,继而结冰。
胡姥姥的第二个附脑,释放出的是令万物冻结的寒冷的蠹痕。它完全消解了梁野的火焰之力,并且反过来控制了局面。
“这只是一个巧合,并不是我故意想要针对你,”占据优势之后,胡姥姥的语调又变得和缓慈祥,“我有些时候发现,冷比热好,柔和比暴力好。”
“这样的超低温,也能算得上柔和吗?”梁野哼了一声。
“至少能给你留个全尸,这已经够温柔了吧?”胡姥姥说,“如果我被你的烈焰所杀,那可会化为焦炭甚至灰飞烟灭呢。”
梁野不再说话,只是重新缩小了蠹痕的范围。关雪樱看出来了,这样的低温似乎正好是梁野火焰的克星。或者说,高低温之间原本应当是相互克制的,但是现在,似乎胡姥姥的蠹痕比梁野强出很多,令梁野完全被压制住了。而且,这一次是真正的被压制,和先前的故意示弱并不一样。
好在梁野也算身经百战,劣势下依然镇定。他把关雪樱招呼到身后,将蠹痕的范围压缩到最小以便减少消耗。这个地下房间里此刻有如冰窟一般,白雾弥漫,除了梁野的红色蠹痕所照拂的这一个小小的区域,其他地方的所有物体都已经被冻结了。金属的管道在之前的高温侵袭后又遭遇骤冷,纷纷断裂,发出刺耳的声响。
“看来她不但移植了附脑,而且采用了最新的技术,”梁野对关雪樱说,“在这种技术中,附脑会部分侵蚀大脑,对人的心智产生更加严重的干扰,甚至会让人发疯而死。但只要侥幸成功,就会大大地提升蠹痕的力量。这个老太婆,还真是拼命呢。”
胡姥姥在蠹痕的撞击声中依然听到了梁野的话。她叹了口气:“我已经是半截身子放在棺材里的人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们这样的人未来能找到活路。”
“我们难道不是一直都有活路的么?”梁野说。
“很快就将没有了。”胡姥姥的语声里隐隐含有一点凄凉,视线有意无意地从关雪樱身上扫过。
梁野眉头微皱,关雪樱也从胡姥姥的目光里看出了一些别样的味道。她禁不住想,即将断绝守卫人活路的人,难道是我吗?
我到底是谁?我到底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