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段影像对于冯斯来说并不难理解,黎微却基本看不明白,冯斯只能一边看一边简单地给她解释一下林静橦家族的背景。他知道魏崇义也在凝神静听,一时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当第三段影像播放完后,画框中没有再出现第四段,又恢复到了那一团没有意义的云雾。但云雾在持续地变化着,好像是想要组成什么新的形状。
“往后退一点,”冯斯拉了拉黎微的衣袖,“我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可能会有什么奇怪的玩意儿变出来。”
魏崇义也挣扎着站起来,抱着金刚向后退出去好几米。冯斯看了他一眼,正打算出言挖苦两句,却忽然发现那团云雾开始剧烈膨胀,把原有的油画画框都吞没于其中,它的高度逐渐拉长,慢慢地向四个方向伸展出几个长条,那形状……有些接近一个人。而它的颜色也开始逐渐变化,呈现出红色和肉色的主色调。
“这是要变一个人出来。”黎微忽然说。
冯斯点点头:“没错,这是人形。看它的颜色变得……啊,喇嘛!一个喇嘛!”
是的,位于平台中央的这团云气,最终化为了人形,变成了一个人,一个身穿红色喇嘛袍的喇嘛。他身材高瘦,脸型带着藏人的特色,手里握着一把藏刀。一看到这把藏刀,不祥的预感就在冯斯心里升起。
“最好别看。”冯斯低声说。
“没有什么我不敢看的。”黎微回应道。
“其实是我不敢看。”冯斯轻声说。但他并没有把视线移开。
接下来的这一幕,就是他曾经听说并想象过无数次、却始终无缘得见的惊人场面。那个喇嘛脱掉喇嘛袍,赤身裸体地站在寒风中,高高举起藏刀,一刀切向自己的胸口,一块肉带着血珠落到了地上。
黎微啊了一声,伸手捂住嘴。但和冯斯一样,她同样没有挪开自己的目光。
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喇嘛运刀如风,每一刀都落在自己身上,很快身上的血肉被割得干干净净,几乎只剩下了骨架,只有头颅是完好的。鲜血在平台上流淌成河,他却好像没有丝毫痛感,又好像每一刀割下去都并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而他脸上的表情更是怪异之极。和刘鑫一样,和学校里试图拆掉体育馆的欧洲人一样,他不但没有表现出痛苦,反而满脸的快乐和享受,还带有一种深深的憧憬。
冯斯立刻想起了自己已经经历过好几次的那种强烈的愉悦感。那种情绪,真的好像世间的一切都由自己掌握,万事万物都不必挂心不必在乎,心里所求的一切都能立刻实现。恍恍惚惚中,他就像是中了邪一样,不由自主地向前开始迈步行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血腥的修罗场,嘴角浮现出谜一样的笑容。
猛然之间,他右手背的伤口处一阵钻心的剧痛,这疼痛令他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出了将近十米远,脚下已经差一丁点就要沾上纵横流淌的血液了。而黎微就跟在他身边,手里握着一把防盗门的金属钥匙,钥匙头上还有新鲜的血迹。他这才明白过来,刚才是黎微果断地拿钥匙硬捅他的伤口,用疼痛刺激他,令他清醒过来。
“谢谢。”冯斯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他实在没有想到,巨鼠带来的这种奇怪的精神效应对他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大,会令他如此突兀地失去对身体的掌控能力。
刚才如果没有黎微制止,我会不会一路走上去,接过喇嘛手里的刀,然后自己干掉自己?冯斯心里一阵阵的后怕。他摇摇头,退回到刚才的位置,这才发现那个喇嘛已经基本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副骨架。乌鸦们已经落到了他身边的地面上,啄食着他的血肉内脏。
可是喇嘛居然还活着。已成骨架的身体依然站立着,手臂依然在挥舞,面颊依然在展现出笑容。这绝对违背生理常识的一幕,足以把胆小的人吓瘫在地上。冯斯一下子想起了那些与刘鑫之死有关的新闻报道,据说,目睹刘鑫死亡的两名保安都不得不去接受心理治疗。现在他相信了,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他脸上的表情……和你刚才走过去时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黎微的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
冯斯如受重锤,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看得很分明,喇嘛脸上那种灿烂到极点的笑容,简直就像是初升得的朝阳,带着极度的幸福,极度的欢愉,极度的满足,真的像是正在走向天堂的大门。可是这样的笑容,却如此诡异地安在一具已经化为白骨的身躯上,登时把天堂逆转成为地狱。
紧跟着,喇嘛做出了一个更加有冲击力的动作。他高高举起自己的心脏,朝向天空,就像是在等待神明的召唤。黎微终于看不下去,第一次把头转到一边。
冯斯同样感到相当的不适,但他还是强忍着不停从胃里往上翻腾的感觉,努力坚持着继续注视那个喇嘛。当然,这个喇嘛并非真人,只是巨鼠调用素材形成的一个幻象,但他可以想象,在历史上,曾经有多少“修炼成功”的兀鹰组织信徒,就这样自己把自己凌迟碎割,迈向心目中的天国,或者说,魔国。
喇嘛高举着心脏的姿态大约持续了一分钟左右,随后,他目光中飞扬的神彩陡然间黯淡下来。啪嗒一声,心脏落到了地上,白森森的骨架也哗啦啦地崩塌、散落一地。喇嘛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终于停住,沾满血液的脸上依然带着僵硬的笑容。
“你到底是进入你所追求和梦想的世界了呢,还是完全没有达成心愿、只是在幻觉里无谓地断气了呢?”冯斯看着喇嘛的头颅,低声说道,“鼠兄,你让我看这些,到底想要干什么?”
鼠兄并没有回答。喇嘛的尸体、遍地的血迹、散落的内脏、盘旋的秃鹫都像烟雾一样渐渐散去,先前的画框也踪影不见,这个平台的中央变得空空如也,平台上只剩下了冯斯等人。
冯斯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奇特感受,似乎觉得自己抓到了一点什么,却又好像只是手指划过水面一样,什么都捞不着。倒是黎微比他先回过神来:“我们该怎么离开这儿?”
“我不知道,”冯斯摇摇头,“这已经是鼠兄第二次把我困在一个幻域里了。它一定是有什么目的,或许是想暗示我一些什么,但是我解读不出来。”
他转向魏崇义:“魏先生,你对鼠兄的了解比我多多了,你能猜到点什么吗?”
魏崇义看了看他,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却欲言又止。冯斯马上明白了,这厮一定知道些什么玩意儿,但却不肯告诉他。这个民间疯人院的前院长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和哈德利教授搅在一起,后来又为什么会背叛哈德利,他想要用巨鼠来干嘛,金刚这只匪夷所思的妖兽又是怎么弄来的……
正想到金刚身上,这只黑猫就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吓了冯斯一跳。它轻巧地一蹦,从魏崇义身上落到地上,再快步跑向了平台的边缘——也就是这座山峰峰顶的悬崖边。它在平台边缘站定,嘴里不停发出难听的嘶叫,像是某种召唤。
“它在叫我们!”黎微说,“而且,我也听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声音,好像是从……山下面传来的。”
冯斯也听到了。山下的低处的确是传来一阵隐隐的轰鸣声,有点像是狂风,却又像是远方有无数马匹在奔腾,只是距离遥远,不能听得太分明。他连忙快步走到平台边缘,探头往下一看,心里登时一沉。
黎微也跟到了他身边:“看样子,我们是跑不掉了。”
“除非从天上掉下一艘诺亚方舟。”冯斯搔了搔头皮。
水。
冯斯看到了水。
正在汹涌上涨,席卷大地山峦的洪水。
“妈的,自己建立的幻域就可以这么不顾科学和逻辑么?”冯斯满含悲愤,“你为什么不干脆从天上降下一道雷来把老子劈了?”
仿佛是为了让冯斯看得更清楚,一直黑得像锅底一样的天空中,云层渐渐散去,月亮的清辉照了下来。在他的视界里,可以看到山下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洪水淹没了地面的一切,并且还在以惊人的速度飞快上涨。这座雪山的山脚已经完全没入水中,而水平面正在向着山腰进发。
那一瞬间冯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自己正站在中学实验室里,看着一个玻璃箱里的水流实验。但这并不是玻璃箱里的实验,或者说,即便这是一个实验,他也并不在玻璃箱外,而是在箱里,实验品就是他自己。
“照这个上涨速度,大概有个八到十分钟,就会淹到峰顶。”冯斯大致估算了一下,“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那两只耗子想要用这种办法来杀掉我们吗?”黎微问,“它可真是不嫌麻烦。”
黎微的这句话让冯斯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些疑虑。他细细思索了一下,缓缓地摇头:“我猜可能不是。我和那只雌鼠已经是第二次打交道了,第一次的时候,幻域里还有三个把它当做神一样看待的信徒,它要杀我,有无数的机会。就算是在这个幻域里,它随便降一道天雷也能把我烧成焦炭了吧?”
他简单讲了一下自己在上一次的幻域里的遭遇,黎微想了想:“还真是。如果它真的想要杀死你,何必给你帐篷火盆和吃的?直接冻死你就行了啊。它会不会……是想要考验你什么的?”
“有这种可能性,”冯斯说,“但是它狗日的又不明说,我们只剩十分钟的时间了。”
镇静,镇静,冯斯对自己说。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努力把视线移开,不去看那疯狂上涨的潮水,以免更加焦虑。假设鼠兄并不是真的要杀我,而是想要试炼我,那么它想得到怎样的结果?它是想要激活我的附脑吗?可我的附脑再怎么激活也不过是别人附脑的催化剂……
又或者,真的有什么隐藏的力量我没有发掘出来?冯斯忽然想起了在张献忠的地宫里,那个蛇身人首的魔仆对他说的话。当时魔仆打算吃掉他,却有唯一的一点惋惜:见不到冯斯的蠹痕了。
“它太漂亮,太完美了,如果说我这一生中除了为主人服务之外还有什么私心的话,就是想要见到你的蠹痕。”那时候魔仆那样说道。
那我的这个漂亮而完美的蠹痕到底是什么?冯斯禁不住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难道巨鼠的目的,就是激发出我这个“真正的”,除了给人当催化剂外还另有神通的蠹痕?
可那到底是什么啊?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过去。几分钟后,高涨的大潮已经没过了这座山的半山腰。它就像一条黑色的巨蟒,绕着山体飞速地盘旋上升,很快就可以到达山顶,把山顶上的生灵统统吞到肚子里去。
冯斯来到平台边,试图解开一个木柜上连接长索道的吊扣,但吊扣和长索都是金属质地的,而且又粗又硬,即便是手里有一把刀,也不大可能解开。
“你在干什么?”黎微问。
“如果钻进这个木头柜子,大概能帮助我们漂浮一段时间。”冯斯说。
黎微摇摇头:“没用,你看看这个浪头的力度,别说这么个破柜子了,普通的客轮恐怕都顶不住。要救我们的命,必须依靠你的觉醒,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冯斯颓然:“你说得对。可是,我恐怕真的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只能尽……”
他想说“尽力而为”,脑子里却一下子跳出曾炜对他说的话,一时间心情更加恶劣,情绪有些失控,狠狠一拳砸在木柜上。这一用力又让伤口开裂了,疼得他龇牙咧嘴,却好像得到了一点启发。
“不知道我的血管不管用,”冯斯说,“在这些怪物面前,我的血好像总能莫名其妙对他们产生一些影响。”
他歪着嘴,硬生生挤出一些血,从悬崖边滴了下去,一边滴一边咕哝:“未必有用啊,那么多的水,我这几滴血下去,就好像扔一把沙子到撒哈拉一样,完全……我靠!不是吧?糟了!”
的确糟了。冯斯这几滴血,看起来好像真是把一把沙子扔进了撒哈拉,却起到了令人吃惊的激烈效果:潮水就像沸腾了一样,开始剧烈翻滚,上涨的速度陡然加快了。如果说,刚才的海潮就像是绕着雪山盘旋上升的巨蟒,现在它就变成了一条龙,暴怒的狂龙。
“照这个速度,我们只有两三分钟时间了。”黎微懊恼地敲着自己的脑袋,“我不该逼你的。把什么东西都推到你身上去要求你解决,那不公平,你身上背负的已经太多了。对不起。”
黎微的这番话像是在道歉,也像是在说临死前的告别赠言。她是一个轻易不会说软话的姑娘,现在对着冯斯认错,应该是已经意识到死亡无可避免了。潮水在疯狂上涨,距离峰顶平台已经很近了,甚至已经可以闻到海水的气息,那些不久之前还悬挂在半空中的索道和木柜,现在基本都已经沉入了深深的海面之下。三分钟,或者两分钟,他和黎微,魏崇义和黑猫金刚,都会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大潮,然后再徒劳无力地挣扎几下,像那些木头柜子一样沉下去。
回头再看看魏崇义,这位前疯人院院长依然抱着金刚坐在地上,脸上的神情有些焦虑,却也隐隐有些期待。冯斯一眼就能看出来,和巨鼠一样,魏崇义也期待并相信自己的身上能有一些神奇的事物发生。并且,和正在掌控局面的巨鼠不一样,身在局中的魏崇义其实是把自己的性命也赌了上去。
这岂止是疯人院院长,冯斯想,你他妈的自己就是个疯子。
最后的三分钟。
就好像是有时钟在滴滴答答地倒计时。不管已经经历过多少次死亡边缘的周旋,当危险来临时,冯斯仍然不可能不紧张,不可能不感到焦虑,但他还是无力改变。只是,此时此刻的他,和以前的他,产生了一些变化。
这变化是因为曾炜的死带来的。曾炜和冯琦州,这两个并不是他的父亲,却又最像他父亲的人,都死了。他们的死亡,让他可以坚定地下决心。
“患得患失……是吗?”冯斯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那就不要患得患失了。”
他向着前方悬崖的方向跨出了一大步,在黎微惊恐的“你要干什么”的叫喊声中,他纵身一跃,从悬崖边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