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温手中握剑站立着,他的对面是两名护法。斑驳的阳光洒落在这座谷仓的地面上,空气中充斥着在战斗时扬起的灰尘和干草纤维。盖温踏着夯土地面,缓缓向后退去,身子移过一根根灰尘形成的光柱。他的皮肤散发着热气,一滴滴汗水从他的额角流下。他的双手紧握剑柄,迎向朝他逼近的两名护法。
走在前面的护法是斯利特,一个肢体灵活、手臂修长、下巴粗硬的人。在幽暗的谷仓里,他的面孔就如同一位雕塑家未完成的作品。长长的影子遮住了他的双眼,他的下巴被一道深沟隔成两半,被打断的鼻梁一直没被治疗过。他还留着黑色的长发和络腮胡。
当哈多丽得知自己的护法终于到了多廉村时,非常高兴,她在杜麦的井就和他失散了。这名护法的经历足以被写入走唱人和吟游诗人的颂歌里。斯利特在受伤昏迷数小时后,才稍微清醒了一点,只凭本能捉住坐骑的缰绳,把自己拖上马鞍。那匹忠心耿耿的战马拖着不省人事的他又走了几个小时的路,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庄,那里的村民们差点将他卖给一个本地匪帮。那个匪帮头子不久前刚刚来过这里,承诺不会侵扰这个村子,但村民必须将因战争而逃到这里的难民交给他们做为回报。幸好村长的女儿在一番争论后,救下斯利特。她让大家相信,如果这群强盗正在寻找受伤的护法,那他们一定是暗黑之友。村民们将斯利特藏了起来。那个女孩一直在照顾他,直到他度过危险期。
斯利特的身体恢复到能够行动的程度后,就不得不偷偷溜出村子。那个村长的女儿显然对他很有好感。在青年军中有传闻说,斯利特之所以会急着逃出来,也是因为他同样对那个女孩产生了情愫。护法们都知道,被感情拖累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斯利特在子夜时分,村长一家人熟睡时出了村子。不过为了回报他们,他找到那群强盗,让那些恶人再也不可能骚扰那个村子了。
这就是传说和传奇的基础,至少对普通人来说是如此。对于一名护法,斯利特的故事几乎算不了什么。像他这样的人所遭遇的传奇,就和普通人身上的虱子一样多。实际上,斯利特本来不想说出这段故事,但青年军们用数不清的问题把这段故事从他的嘴里挖了出来。他丝毫不觉得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有何值得炫耀。他是个护法,九死一生,重伤得救,又在伤口未愈时消灭了一整个匪帮。当你是护法时,这就是你的生活。
盖温尊敬他们,即使是那些被他杀死的护法,或者说,他更尊敬那些死在他手中的护法。只有非同一般的人才会具有这种献身精神和高度的警觉,甚至这种谦逊的精神。尽管两仪师在操纵世界,像亚瑟那样的怪物赢得了无上的荣耀,但像斯利特这样的人却静静地完成着英雄的工作,日复一日,坚持不懈,没有荣耀,甚至不被世人所知。如果有人记得他们,那往往也只是因为他们是两仪师的卫士。真正不会忘记护法的只有护法。你不可能将自己忘记。
斯利特开始进攻,手中的剑以最大的速度向盖温进行突刺。蝰吐信,这是一次大胆的进攻,但非常有效,因为他身边那名矮瘦的护法正绕过来,朝盖温的左侧发动袭击。马勒什是现在多廉村中除斯利特之外唯一的护法,他来到这里的原因远没有斯利特那么浪漫。马勒什是和那11名从杜麦的井逃回来的两仪师在一起的,他一直追随在她们身边。他的两仪师是一名年轻漂亮的阿拉多曼绿宗,名叫范纱,现在她正站在谷仓墙边,懒洋洋地看着这场搏斗。
盖温用骑墙猫舞迎住蝰吐信,将斯利特的剑磕到一旁,挥剑斩向他的双腿。不过这只是一记虚招,还要注意防御另一个对手。马勒什试图发动饿虎吻,但盖温用破空斩小心地挡开他的剑刃,然后等待斯利特的下一次攻击。他知道,斯利特才是他们两人之中更加危险的。斯利特改变了身体的位置,迈着轻快的脚步,将剑刃转至盖温身侧,背朝谷仓深处的大干草堆。
盖温使出猫立热砂,迎上马勒什的蜂雀吻蔷薇。在这样的攻击中使用蜂雀吻形是不对的,它对正在进行防御的对手没什么作用。但马勒什显然只是用它来干扰对手。不过,他已经愈来愈渴望有所斩获了,盖温能够利用这一点。
斯利特再次进击。盖温收回剑,抵挡同时逼近的两名护法。他迅速展开风萍花的招式。他的剑刃闪动三次,将双眼大睁的马勒什逼了回去。马勒什骂了一句,再次扑过来。而盖温已经改变了招式,飞快地使出摇枝滴露。他向前迈步,连续发动六次凌厉的挥斩,朝两名对手各斩出三剑,将马勒什击倒在地上。马勒什太过于急着重新投入战斗了。紧接着,盖温的剑又两次将斯利特的剑格开,最终将剑抵在那个人的脖子上。
两名护法惊讶地看着盖温,表情和盖温前两次击败他们时非常相似。斯利特是苍鹭徽剑的佩戴者,在白塔,他的勇猛几乎是个传奇。据说,他与岚·人龙的交手成绩是两胜五负。那时候人龙还以喜好与其他护法争斗而著称。马勒什不像他的同伴那么著名,但他同样是一名接受过严格训练的白塔护法,绝对不是容易对付的。
但盖温又一次赢了。在战斗中,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整个世界如同被榨干汁水的浆果,被压缩成一个更小的、更容易观察的平面。一直以来,盖温想要做的只有保护伊兰,保卫安多,也许能更像加拉德一点。
为什么生活不能像击剑一样简单?你面前的对手是清晰的,你的目标是明确的:活下来。当男人们战斗时,他们就联系在一起;你们在相互攻击时,就成了兄弟。
盖温向一旁退开,将剑收回鞘内,朝马勒什伸出手。马勒什捉住他的手,摇着头站起身。“盖温·传坎,你真的很厉害,移动时就像一头由光影组成的怪兽。面对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拿着木棍的小孩。”
斯利特也收回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充满敬意地朝盖温点点头,就像他们之前那两次比试一样。他是个寡言的男人,盖温很欣赏他的这个特质。
在谷仓里的一角放着半桶水。他们朝那里走去。青年军成员柯柏特急忙舀了一勺水递给盖温。盖温将它交给斯利特,那名年长的护法又点了一下头,接过木勺喝了一口。马勒什从满是灰尘的窗台上拿起一只杯子,也给自己舀了一杯水。“我要说,传坎,”他继续说道,“我们要给你找一把有苍鹭徽记的剑。当人们与你作战时,应该让他们知道与之交战的是怎样的对手!”
“我不是剑技大师。”盖温平静地说着,从斯利特手中接过木勺,喝了一口水。水是暖的,感觉很不错。现在他对这种不同环境的水温已经习以为常了。
“你杀死了夏马,不是吗?”马勒什问。
盖温犹豫了一下。也许他曾经觉得战斗是简单的,而现在,这种感觉也荡然无存了。“是的。”
“那么,你就是剑技大师了。”马勒什说,“你应该在他倒下时拿走他的剑。”
“这并不值得尊敬。”盖温说,“而且,我当时没时间夺取战利品。”
马勒什笑了,仿佛听到某个笑话。但盖温根本没有这样的意思。他瞥了斯利特一眼,后者正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一阵裙摆的窸窣声表明范纱走了过来。这名绿宗有着长长的黑发和明亮的绿眸,有时候,那看起来几乎就像是一双猫眼。“你们在玩什么游戏,马勒什?”她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阿拉多曼口音。
马勒什笑了两声。“看到我在玩,你应该感到高兴,范纱。我还记得我的‘游戏’在战场上不止一次拯救过你的脖子。”
她哼了一声,挑起眼眉。盖温很少看到两仪师和护法的关系会如此轻松随意。“来吧。”她转过身,向敞开的谷仓门走去,“我想要看看,是什么让娜瑞文她们留在屋里那么长时间。看样子,她们正在做出某种决定。”
马勒什耸耸肩,将杯子丢给柯柏特。“无论她们做了什么决定,我只希望那意味着我们将采取行动。我不喜欢干坐在这个地方,眼看着那些军队在我们眼前晃荡。再这么待下去,我可要去加入匠民了。”
盖温点点头。从他最后一次大着胆子派青年军出去进行突袭到现在,已经过去数个星期。布伦的搜索队愈来愈靠近这里,这意味着进行偷袭已经愈来愈不可能了。
范纱已经走出门口,但盖温还能听到她在说:“有时候,你简直就像孩子一样。”马勒什只是耸耸肩,挥手向盖温和斯利特道别,然后走出谷仓。
盖温摇摇头,重新舀了一勺水,又喝了一口。“有时候,那两个人简直就像一对姐弟。”
斯利特微笑了。
盖温放下木勺,朝柯柏特点点头,然后准备离开。他要去查看青年军的晚饭,确保它们已经被分配好。有些年轻人在应该吃东西时却还在练习或者比拼剑法。
但就在他要离开时,斯利特伸出手,捉住他的手臂。盖温惊讶地回过头。
“哈多丽只有一名护法。”他用他特有沙哑而轻柔的声音说。
盖温点点头。“这样的绿宗也并非绝无仅有。”
“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要更多护法。”斯利特说,“多年前,当她约缚我的时候,她说只有我认为合适,她才会再去约缚别的人。她要我为她寻找人选。在这样的事情上,她并没有多少想法。她有太多别的事情需要关心了。”
好吧,盖温想,他很奇怪为什么斯利特要向他提起这种事。
斯利特和盖温对视着。“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了,我终于找到合适的人选。如果你愿意,她马上就会约缚你。”
盖温惊讶地朝斯利特眨眨眼。这个身材细瘦的人已经披上了他的变色斗篷,在斗篷下是一身没什么特点的褐色及绿色衣服。因为他的长发和络腮胡,有人觉得他比别的护法都要邋遢。但用“邋遢”来形容这个人肯定是错了。他也许有些粗犷,但为人自然、随和,就好像未经切削的石块,或者多节却坚韧的橡树。
“这是我的荣幸,斯利特。”盖温说,“但我来白塔进行学习只是因为安多的传统,而不是要成为护法。我的位置在我妹妹身边。”就算有人要约缚我,那也是艾雯。
“你来到这里的原因,现在都已经不存在了。”斯利特说,“你以我们的方式战斗。你杀死了护法,保卫了白塔,你是我们之中的一员,你属于我们。”
盖温犹豫着。
“你四处搜寻,”斯利特说,“就像一只鹰,犀利的目光扫遍各个角落,想要决定是该落下,还是要捕猎。最终,你还是会疲惫,会飞不动。加入我们,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你会发现,哈多丽是个好两仪师,比白塔中大多数人都更睿智,不会随便争吵,或做出其他蠢事。”
“我不能,斯利特。”盖温摇摇头,“安多……”
“哈多丽在白塔算不上有影响力的人,”斯利特说,“其他人也很少会在意她做些什么。为了得到你,她会安排自己前往安多,这样你就能同时拥有她们,盖温·传坎。考虑一下。”
盖温又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很好,我会考虑的。”
斯利特放开他的手臂。“一个男人也只能要求这些了。”
盖温迈步准备离开,又突然停下,回头望向弥漫着灰尘的谷仓里的斯利特,然后他朝柯柏特打了个手势——出去,守住门口。那名青年军急忙一点头。他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人之一,总是希望能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盖温相信,无论是谁靠近这里,他都会立刻出声示警。
斯利特带着好奇的神情看着柯柏特在门外站直,一只手握住剑柄。盖温向他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问:“你认为白塔里发生了什么事,斯利特?”
这个外表粗鲁的男人皱起眉,退到谷仓深处,后背靠在墙壁上。在这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中,他已经扫视过谷仓的窗户,确认外面没有人在偷听。
“很糟糕。”他终于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护法不该与护法战斗,两仪师不应该攻击两仪师。这样的事情绝不该发生,无论是现在还是任何时候。”
“但这样的事情的确发生了。”盖温说。
斯利特点点头。
“现在,我们有了不同的两群两仪师。”盖温继续说道,“她们率领着两支军队,其中一个阵营正在攻打另一个阵营。”
“不要轻举妄动。”斯利特说,“现在白塔的局势相当紧张,但也还有聪明的头脑,她们会知道该怎么做。”
“怎么做?”
“结束这种状况,”斯利特说,“哪怕需要牺牲生命。当然,最好不要这样。但没有任何事值得让这种分裂继续下去。没有。”
盖温点点头。
斯利特却在摇头。“我的两仪师,她不喜欢白塔中的样子。她想脱离眼前的环境。她很聪明……聪明且狡猾,但她没有多少权威,所以其他人不会听她的。两仪师,有时候,她们关心的似乎只有谁手里的棒子更大。”
盖温又向他靠近了一些。很少有人会谈论两仪师的阶层和权力,但两仪师的确是有阶层区分的,就像军队一样。她们聚在一起时,立刻就会知道谁是主导者。她们是怎么划分阶层的?斯利特似乎对此有些了解,但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所以这对盖温来说,依旧是个谜。
“哈多丽出来了。”斯利特继续低声说道,“她本来是要参与针对亚瑟的任务,却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深渊。她只是不想待在白塔里。明智的女人。”他叹息一声,站直身子,将一只手放在盖温的肩膀上。“夏马是个好人。”
“是的。”盖温说着,感觉自己的肠子上仿佛打了一个结。
“但他差点就杀了你,”斯利特说,“毫不迟疑地杀掉你。是他主动发起的进攻,不是你。他明白你为什么会那样做。那一天,没有人做出好的决定,那时根本就没有任何好的选择。”
“我……”盖温点了一下头,“谢谢你。”
斯利特将手移开,朝门口走去。不过他又回头瞥了一眼。“有人说,哈多丽那时应该回去找我。”他说,“你的那些青年军认为她在杜麦的井把我抛弃了。她没有,她知道我活着,知道我受了伤,但她也相信我能够履行我的职责,就像她也担负着她的责任。她需要把杜麦的井发生的事情通知绿宗,玉座下达的关于兰德的旨令最终引来了什么。我则需要活下去。我们都在完成我们的职责。只要讯息被送到,如果她没有感觉到我正在向她靠近,她就会来找我,无论怎样。我们全都明白。”
说完这番话,他就离开了,只剩下盖温在思索他为什么最后会说出这些话。斯利特的话总是会让人感到有些奇怪。他手中的剑可以像行云流水般轻捷顺畅,但他在谈话方面从来都不内行。
盖温摇摇头,离开谷仓,挥手解除了柯柏特站岗的工作。当然,他绝不可能同意成为哈多丽的护法。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建议曾经对他产生了一点诱惑,但那只是因为他想要逃避自己的问题。他知道,除非成为艾雯的护法,否则他绝不会开心。
他曾经承诺,会为艾雯做所有的事情,只要不会伤害安多和伊兰。光明啊,他也向她承诺过,不会杀死亚瑟。至少,在他能够证明转生真龙的确杀死了他的母亲之前,他不会去杀他。为什么艾雯不明白,那个和她一同长大的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头怪兽,已经被至上力彻底扭曲了?亚瑟需要被制服,这对所有人来说都会更好。
盖温握紧拳头,又将手松开,大步走过村子中心,希望能够将挥剑时的平静与安宁延展到生命其余的时间里。空气中弥漫着乳牛和粪便的辛辣气味。他很希望能回到一座像样的城市里去。多廉的简陋和偏僻让它成为一个理想的藏身之地,但盖温非常希望爱莉达能够选择一个气味好一点的地方让青年军驻扎。如果叛逆军在随后几个星期里没有找到并杀死他们的话,他的衣服似乎要永远都带着这样一股牛粪的气味了。
盖温摇摇头,朝村长的房子走去,那幢两层的尖顶房屋就坐落在村子的正中央。青年军大多驻扎在那幢房子外面的小空地上,这片空地上曾经长满了黑莓,但太过炎热的夏季和随之而来的严冬杀死了这些矮树丛。黑莓的绝收和其他许多灾祸只会让今年的冬天更加难捱。
这片空地并不是一个好的扎营地点,人们一直在抱怨黑莓的棘刺,但这里位于村庄的中心地带,同时又与周围的房屋都有一定的距离。因为这个便利条件而被荆刺扎几下也是值得的。
为了到达那片黑莓林,盖温不得不先走过村子的夯土广场和一道从村长房子前流过的水渠。他朝一群正在那里洗衣服的女人点点头。两仪师雇用她们来为姐妹们和盖温的军官洗衣服,她们为此得到的薪水很少,而盖温一直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钱来贴补她们。他这个行为得到两仪师娜瑞文的嗤笑,却得到那些村妇的感激。盖温的母亲一直在教导他,那些勤恳工作的人是一个国家的脊梁,打断他们,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变得寸步难行。这些人也许不是他妹妹的臣民,但他也不愿让自己的部队占他们的便宜。
他走过村长家,注意到紧闭的百叶窗。马勒什正在那幢屋子门外。他娇小的两仪师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盯着那道屋门,很显然,屋里的人拒绝让她进去。为什么?范纱在两仪师之中的等级不算高,但肯定也不像哈多丽那么低。如果范纱被拒于门外……也许那幢屋里的人正在讨论很重要的事。这让盖温产生了一丝好奇。
他的人不会注意这些事。雷加会告诉他,不该随便去关心两仪师的事情,她们不会喜欢别人把耳朵伸过去。这是盖温无法成为一名好护法的原因之一。他不信任两仪师。他的母亲曾经非常信任她们,但她现在又在哪里?还有白塔对伊兰和艾雯……也许他支持两仪师,但他绝不信任她们。
他转到那幢房子背后,开始检视起那里的卫兵。这个村里大多数的两仪师都没有护法,或许因为她们是红宗,或者是与自己的护法失散了。还有的人是在自己原先的护法老去之后,再没有选择过新的护法。有两个不幸的人在杜麦的井失去了自己的护法,盖温和青年军们只得竭尽全力装作没注意到她们红肿的眼睛和偶尔从她们房里传出来的啜泣声。
当然,两仪师们一直宣称她们不需要青年军的护卫。也许她们是对的,但盖温在杜麦的井看到过死去的两仪师,她们不是刀枪不入的。
在房子的后门处,哈尔·穆尔朝盖温敬了个礼,然后让盖温走进房子,继续检视工作。盖温走上一段短楼梯,进入二楼的走廊里。在这里,他遇到了博登,这名黑皮肤的提尔人是青年军的一名军官,盖温命令他去营地里查看晚饭发放的情况。他点了一下头,就离开了。
盖温在两仪师娜瑞文的房间前犹豫着。如果他想要知道两仪师们正在谈论什么,要做的当然就是把耳朵贴在门缝旁边。博登是二楼上唯一的卫兵,而且这里也没有防止偷听的结界。偷听让盖温觉得反感,但他是青年军的指挥官,两仪师一直在利用他的部队,她们对他隐瞒了许多他有权知道的讯息,所以,他没有躬身去偷听,而是敲响了房门。
敲门声之后是一片寂静,然后房门被打开一道缝,露出珂瓦拉紧皱眉头的面孔。这名浅色头发的红宗两仪师曾经是这里姐妹的领袖,即使是现在,她也是多廉村中重要的人物之一。
“我们不想被打扰。”她在门缝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们已经向你的士兵下令,把所有人拦在外面,即使其他姐妹也一样。”
“那些规矩对我并不合适。”盖温看着她的眼睛,“我的人在这里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如果你们不允许我参与制定计划,那我要求至少可以旁听你们的会议。”
珂瓦拉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气恼的神情。“你似乎每天都变得更加厚颜无耻,孩子。”她说,“也许你需要离开现在的职位,让一个更合适的人来统领这支队伍。”
盖温咬紧了牙。
“你以为,如果一名姐妹对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就不会把你扔到一旁?”珂瓦拉一边问,一边露出淡淡的微笑。“也许他们算不上一支军队,但他们知道他们的位置。可惜的是,他们的指挥官并非如此。去你的人那里吧,盖温·传坎。”
说完这句话,她就关上了房门。
盖温很想硬闯进去,但这么做给他带来的满足感只会持续打个响指的时间,然后他就会被两仪师们扔出房间。这种情形至少不会对青年军的士气有任何好处。如果他们看见自己的指挥官,勇敢的盖温·传坎被风之力堵住嘴,扔到房子外面,他们会怎么想?他忽略掉自己沮丧的心情,转身朝通往下一层的楼梯走去。走进厨房之后,他转身靠在墙上,盯着自己刚走下来的楼梯。现在,既然已经遣走了博登,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里看守,或者再叫一个人来。不过,他先要想一想。如果她们在上面的会议还要持续下去,他再去找别人过来。
两仪师,有理智的男人都会尽可能远离她们,如果实在做不到,就对她们唯命是从。这两件事,盖温都做不到。他的血统让他无法躲开两仪师;他的骄傲又让他无法服从她们。他在那场政变中支持爱莉达,不是因为喜欢那个人——当她还是盖温母亲的顾问时,就总是像一块寒冰。不,他会支持爱莉达,只是因为不喜欢史汪对待他的妹妹和艾雯的方式。
但爱莉达会对她们更好一点吗?那时盖温的行动全都来自一时冲动,绝不像他的部下们以为的那样,是出于冷静的思考和对白塔的忠诚。
那么,他的忠心到底在谁那里?
又过了几分钟,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和轻微的说话声,两仪师们的秘密会议结束了。身穿红黄色长裙的珂瓦拉走下楼梯,一边还对身后的姐妹们说着什么。“……不能相信,叛逆竟然推选出她们自己的玉座。”
身材瘦削、有一张方面孔的娜瑞文跟在她身后,不停地点着头。让人惊讶的是,走在她们身后的是嘉德琳·亚鲁玎。盖温惊愕地站直了身子。嘉德琳在几个星期前就离开了营地,娜瑞文在那之前的一天刚刚到达此地。鸦黑色头发的嘉德琳并不属于最初受命前来多廉村的姐妹中的一员。所以这名红宗以此为借口,返回了白塔。
她是什么时候回多廉村来的,是怎么回来的?盖温的部下如果看见她,一定会向盖温报告。他相信,自己布置的岗哨不会漏掉这名两仪师的身影。
当两仪师们走过厨房时,嘉德琳看了盖温一眼,狡猾地朝他一笑。她已经注意到盖温的反应。
“是的,”嘉德琳一边说,一边转头望向珂瓦拉,“想象一下,一个没有座位的玉座!她们简直就是一群傻女孩,装扮出一个布娃娃来办家家酒。所以,她们故意选了一个野人,一个见习生。她们自己也应该清楚,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个决定。”
“而且她已经做了俘虏。”娜瑞文刻意加重了语气,并在门口停住脚步,让珂瓦拉在她之前走了出去。
嘉德琳尖声笑道:“被俘虏,而且每天有一半时间都在惨叫。我可不想成为那个叫艾威尔的女孩。当然,既然她曾经将玉座的圣巾披在肩上,这也是她应得的下场。”
什么?盖温惊骇地想道。
那三个人已经走出厨房,说话声渐渐消失,盖温几乎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他踉跄着靠在墙壁上。这不可能!虽然听起来像是……艾雯……但他一定是听错了!
但两仪师是不能说谎的。他早就听过谣传说叛逆们有了自己的评议会和玉座……但艾雯?这太荒谬了!她只是一名见习生!
但又有谁能比她更合适被当做一个随时可以废黜的傀儡?也许根本不会有姐妹愿意冒着丢掉脑袋的危险,接受这个头衔。像艾雯那样的女孩才最适合成为替罪羔羊。
盖温整理好散乱的心情,疾步走出厨房,想追上那些两仪师。在接近黄昏的熹微光线中,他看见范纱正大张着嘴,双眼紧盯嘉德琳。很显然,盖温不是唯一为这名突然回来的红宗感到吃惊的人。
他捉住谭多的手臂。这名青年军正守卫着房子的前门。“你看到她走进去吗?”
年轻的安多人摇摇头。“不,大人。屋里的人报告说看见她与其他两仪师会面,看样子,她是突然从阁楼里走出来的,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进去的!”
盖温放开那名士兵,向嘉德琳跑去,在村子的夯土广场中央拦住那三个女人,她们光洁无瑕的脸上全都是一副嘴唇抿紧、双眉微蹙的表情。珂瓦拉的目光尤其严厉。但盖温根本不在乎她们是否会夺走他青年军的指挥权,或者是否会用风之力把他倒吊在半空中。耻辱没有关系。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是真的吗?”他问道。然后,他强迫自己的声音显示出尊敬。“求求您,两仪师嘉德琳,我听到您所说的关于叛逆和她们的玉座的事,是真的吗?”
她端详着盖温。“我想,也许把这个讯息告诉士兵们也好。是的,那名叛逆玉座被俘了。”
“她叫什么名字?”盖温继续问道。
“艾雯·艾威尔。”嘉德琳说,“这次就让大家知道什么是事实吧。”她轻蔑地朝盖温一点头,就随另外两人继续向前走去。“好好使用我教你的东西。玉座要求你们继续进行袭击,而我带来的这种编织能够给你们带来空前的动力。不过,如果叛逆预料到你们的行动,也不必感到惊讶。她们知道她们所谓的玉座已经落入我们手中,肯定会猜到我们同样掌握了这些新的编织。很快,神行术就会成为众人皆知的异能。你要在它被广泛使用前尽量利用这个优势。”
盖温几乎没听见她说什么,他的一部分意识只感到震惊。神行术?这是传奇纪元才有的异能。加雷斯·布伦就是靠这个办法保持军队供给的吗?
但他的大部分思维依旧是麻木的。史汪·桑辰被静断,并被宣判死刑,但她不过是个被废黜的玉座。她们会如何对待冒名的玉座,叛逆阵营的领袖?
每天有一半时间在惨叫……
艾雯一定不断承受着酷刑。她会被静断!她也许已经被静断了,然后,她会被砍头。盖温看着那三名走远的两仪师,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内心出奇的平静。他将手按在剑柄上。
艾雯身陷险境。他用力眨眨眼。他正站在这片泥土空地上,远处传来牛叫声,背后的水渠里是汩汩的流水声。
艾雯就要死了。
你的忠心在谁那里,盖温·传坎?
他走过村子,脚步出奇地稳定。如果要对抗白塔,青年军就是不可信任的。他不能率领这些人去救艾雯,但他一个人也无法完成这个任务。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
十分钟后,他发现自己正在帐篷里,仔细地整理着鞍囊。他的大部分物品都得留下。他安排了不少远离村子的哨兵,也会经常对他们进行突然查岗,这可以作为他离开营地的好理由。
不能引起别人的怀疑。珂瓦拉是对的,青年军追随他,尊敬他,但他们不是他,他们属于白塔,为了玉座,他们会像他打倒夏马一样打倒他。如果他们之中任何人察觉到他的计划,他将连一百码都走不出去。
他系好鞍囊。必须这样。他走出帐篷,将鞍囊背在肩上,朝马栏走去。在半路上,他向雷加打了个招呼。雷加正在向一队士兵示范剑术。雷加把指导训练的工作交给另一个人,跑向盖温,同时朝那只鞍囊皱了皱眉。
“我要去检查前线的岗哨。”盖温说。
雷加朝正在暗下来的天空瞥了一眼。“在这么晚的时间?”
“我上一次检查是在早晨。”盖温说。奇怪,他的心跳怎么丝毫没有加快。他实在是太平静了。“现在还是下午。我们最可能遭到袭击的时间是在黄昏,刚吃过晚饭的时候。”
雷加点点头,陪着盖温一同前行。“光明在上,我们需要他们时刻保持警戒。”布伦的哨兵已经在对距离多廉村不足半日路程的村子里进行搜寻了。“我帮你去找护卫。”
“不需要,”盖温说,“上一次,第四哨位在半里外就看见了我。一队士兵会扬起太多尘土。我想试看看,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他们的眼睛能有多尖。”
雷加又皱起眉。
“我不会有事的。”盖温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苦笑,“雷加,你知道我能照顾好自己。难道你怕我会被强盗干掉?”
雷加放松下来,笑了一声。“你?强盗宁可去找斯利特。那好吧,但你回营后一定要让我知道。如果你不回来,我晚上可会睡不着觉的。”
那就抱歉了,我的朋友,盖温想着,点点头。雷加跑回去继续训练部队了。盖温发现自己已经走出营地,正在解开挑战的绊索。被充当马夫的一个村子里的男孩正为他取来马鞍。
“你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下定决心的男人。”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盖温转过身,一只手按在剑上。一个影子在他身边动了动。仔细审视,他才看到阴影中一张鼻梁弯曲的面孔。该死的护法斗篷!
盖温像对雷加一样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我想找些事做。”他一边说着,转过身面对斯利特。那个取马鞍的男孩这时已经跑到他们身边。盖温扔给他一枚铜子儿,接过马鞍,然后挥手示意他走开。
斯利特站在一棵大松树的影子里,看着盖温把马鞍放在挑战的背上。这名护法知道他的心思。盖温瞒得住其他所有人,但他知道,他没能瞒住这个人。光明啊!难道他又要杀死一个他尊敬的人?让光明烧了你,爱莉达!烧了你,史汪·桑辰,还有整座白塔。不要再利用别人了,不要再利用我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告诉你的人,你不会回来了?”斯利特问。
盖温拉紧肚带,等着他的马呼出一口气,检视挑战全身各处。“你不打算阻止我?”
斯利特笑了一声。“今天我和你打了三次,没有一次取胜,而且我还有一位优秀的剑士助阵。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完全有可能杀死任何一个人。我可不会那么急着找死。”
“你的确和我打过。”盖温系好马鞍,将鞍囊放好、系牢。挑战打了个响鼻。这匹马从来都不喜欢背负额外的重量。“就算我真的杀了你,也会引起不小的骚动。我无法解释为什么要杀死一名护法。不管怎样,你都不能阻止我。”
“确实。”斯利特说。
“那你为什么让我走?”盖温一边说,一边绕过坐骑,拿起缰绳。他看着那双阴影中的眼睛,觉得自己看见了那名护法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也许我只是喜欢看到有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斯利特说,“也许我希望你能找到办法结束这一切。也许这么多次失败已经让我产生消极的情绪。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年轻的传坎。”然后,他收紧斗篷,退进远处的夜色之中。
盖温跨上马鞍。现在他只能想到一个地方可以帮助他援救艾雯。
他用足跟踢了一下挑战,将多廉村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