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温对自己的父亲几乎没什么印象。至少那个男人对他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但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在凯姆林的王宫花园里,当时盖温正站在一个小池塘边,朝里面扔着鹅卵石。塔林盖尔正沿着玫瑰道走来,年轻的加拉德跟在他身边。
那时的情景在盖温的脑海中非常清晰。盛开的玫瑰散发出浓烈的香气。水池中泛起银色的泡沫,石子落在水中,把小鱼吓得四散逃走。他记得父亲的每一点细节。父亲的个子很高,相貌英俊,头发有些波浪形的卷曲。在那个时候,加拉德已经是个腰杆笔直、不苟言笑的青年了。片刻之后,加拉德就会从那个小水池里把溺水的盖温救出来。
盖温还能听到父亲说出的那段话。无论其他人对塔林盖尔·达欧崔有什么看法,那段忠告却是真切无疑的。“有两种人,你绝对不能信任,”那时他和加拉德正从盖温身边经过,他在对加拉德说话,“第一种是好看的女人;第二种是两仪师。如果你恰巧遇到一个好看的两仪师,那么,就只能期盼光明护佑你了,儿子。”光明护佑你,儿子。
“我无法违背玉座的意旨。”蕾兰面无表情地说着,一边搅着桌上墨水瓶里的墨水。男人从不信任容貌美艳的女人,尽管他们会为这样的女人而迷醉。但很少有男人能够明白塔林盖尔话中的意思。一个仅仅是“好看”的女孩,就像一块在空气中稍稍冷却,看起来已经不再燃烧的灼热煤块,反而要比美丽的女人危险得多。
蕾兰算不上是美人,不过也算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尤其当她展露微笑时。她身材苗条,仪态优雅,黑发中没有一点灰色,杏仁形状的脸上有一双丰满的嘴唇。她抬起头看着盖温。如此狡诈的人不该有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蕾兰似乎对自己的容貌很了解,知道自己有吸引力,但还不足以引起男人的注意和警戒。
她是那种最危险的女人,一个会让男人们以为她对自己很有好感的女人。在盖温眼里,她的美丽和艾雯的完全不同。盖温想永远留在艾雯身边,但看到这个女人的微笑,盖温只想数清楚自己身上带的刀子,以免其中一把被插在自己的背上。
他们正在蕾兰的平顶蓝色帐篷里。盖温站在这名蓝宗守护者的书桌旁。蕾兰没有邀请他坐下,他也没有要求这种待遇。和两仪师对话,尤其是一名拥有重要身份的两仪师,智慧和冷静是必须的。所以他更喜欢站着。也许这能让他更加警戒。
“艾雯在竭力保护你们。”盖温控制着自己的挫败感,“所以她命令你们放弃援救。她不希望你们冒险,但她的这种自我牺牲是错误的。”如果她多想一想,他在心里说着,她就绝不会受你们的操纵去冒充玉座。
“她似乎对自己的安全很有信心。”蕾兰将钢笔探进墨水瓶里,然后开始在一张羊皮纸上写字,看起来像是给某个人的便笺。出于礼貌,盖温没去看那张纸上都写了什么,但他明白蕾兰这种举动的意思——他只是个不重要的小角色,根本不值得蕾兰注意或提防。盖温决定不理会这种侮辱,没有人能轻易控制他的情绪,尤其是一个这样的女人。
“她在努力减少你们的忧虑,两仪师蕾兰。”盖温又说道。
“我能够做出理智的判断,传坎小子。我相信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危险。”她摇了摇头。她身上的香水很像是苹果花。
“我并不怀疑您的判断。”盖温答道,“但如果我知道你们如何与她取得联系,也许我能做出更好的判断。如果我能……”
“我警告过你,不要问这件事,孩子。”蕾兰用她温润动听的嗓音说,“两仪师的事情就让两仪师来处理吧。”
关于联系艾雯的办法,无论他问哪一个两仪师,得到的都是这个答案,从不会有丝毫差别。盖温沮丧地摩挲自己的下巴。他还能期待什么样的答案?这肯定和至上力有关。虽然已经在白塔待了一段时间,他却还是不清楚至上力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不管怎样,”蕾兰继续说道,“玉座认为她很安全。而夏茉琳的供述进一步证明艾雯的话完全可信。爱莉达已经为谋夺权力而发了疯,根本不认为我们真正的玉座会对她产生威胁。”
这个两仪师隐瞒了些什么,盖温确信这一点。从这些两仪师嘴里,他始终无法探知艾雯现在的状况。他已经知道艾雯被囚禁起来,无法再像初阶生一样自由行动。但想要从两仪师口中得到一点讯息,简直比把石头融化在奶油里还要难!
盖温吸了一口气。他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失控,更不能让蕾兰察觉到自己情绪的波动。他需要这个女人的合作。没有两仪师的首肯,布伦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经过盖温的观察,这群两仪师中的掌权者就是他面前的蕾兰和黄宗的罗曼妲。
幸运的是,盖温也发现她们两人之间的矛盾,这是他可以利用的一个优势。只要他去过罗曼妲那里,就必然会得到蕾兰的邀请。当然,她们急于见到他的原因并不是艾雯,但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很快就会转移到这个方向上。
“也许您是对的,两仪师蕾兰。”他试着从另一个方向逼近,“也许艾雯确实相信她是安全的。但难道她不会犯错吗?您不可能真心相信爱莉达会让一个曾经自称为玉座的人在白塔中任意行动吧?这只不过是她在处决艾雯之前向众人炫耀这名重要战俘的手段而已。”
“也许。”蕾兰一边说,一边还在写字,笔迹华丽而流畅,“但我能够反对玉座吗?只因怀疑她犯了错?”
盖温没有答话。她当然可以不服从玉座。盖温对两仪师的政治斗争有着充分的认识,但挑明这种事不会有任何好处。
“不过,”蕾兰漫不经心地说,“也许我能在评议会中提出动议。我们也许能再向玉座发出恳求,说服她。我们可以看看能不能在评议会中对此进行讨论。”
“我们可以看看”、“也许我们能”,还有“我会考虑一下”。永远也不会有一个实际的答案。任何承诺都留着无穷的余地,可以被解释成各种意思。光明啊,他真是厌倦了两仪师的回答!
蕾兰抬头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微笑。“那么,既然我已经同意为你做些事情,也许你也会愿意帮我。伟大的事业总需要众多盟友的协助,这你知道。”
盖温叹了口气。“说说您需要什么吧,两仪师。”
“根据各种报告,你的妹妹在安多有着非常令人赞赏的表现。”实际上,蕾兰在前三次与盖温见面时,都说到过这件事,而她现在的口气却好像是第一次提及此事。“她毕竟已经在登上王座的道路上前进了一点。你认为她对塔梅恩家族的果园会采取怎样的措施?在你母亲当政时,对塔梅恩实行了非常优渥的土地税率。伊兰会取消这种特殊待遇吗?还是她会继续使用这种手段来安抚那些反抗她的人?”
盖温压下叹息的冲动。他们之间的对话总会转回伊兰身上。他相信,蕾兰和罗曼妲对于援救艾雯都没有真正的兴趣,她们正享受艾雯缺席时自己迅速增长的权势。她们愿意见盖温,只是因为狮子王座上的那位新女王。
盖温不知道一位蓝宗两仪师为什么会在乎苹果园的税率。蕾兰不会真的关心金钱问题,两仪师通常对此都不很在意。但她可能会关心与安多贵族的良好关系。盖温一直没回答她。为什么要帮她?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不过……这名两仪师肯定不会在拯救艾雯时发挥作用吗?如果蕾兰终于觉得与他见面没有任何意义,她会不会彻底将他赶出门外?他是否会因此而失去能从这里得到援助的机会,无论这个机会是多么渺茫?
“嗯,”盖温开了口,“我认为我妹妹要比我的母亲更为严厉。她一直都相信对于那些种植园主的安抚政策是不公正的。”
他能看到蕾兰将他说的话悄悄记录在信纸的底边上。这才是这个两仪师拿出纸笔的真正目的吗?
他别无选择,只能尽力如实回答蕾兰的问题,同时又必须小心不要泄露太多讯息。他与伊兰的关系是他手中唯一的筹码,所以他必须尽量延长这份筹码的效用。但这也让他感到愤懑。伊兰不是筹码,她是他的妹妹!
但他只有这些了。
“我明白了。”蕾兰说道,“那么北边的樱桃园呢?它们近来一直都没什么产出。还有……”
盖温一边摇着头,一边走出帐篷。蕾兰用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和他谈论安多的税率。而盖温这一次同样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得到了什么。以这样的速度,他永远也没办法把艾雯救出来!
像以前一样,一名穿着白袍的初阶生正等在帐篷外面。这一次,等在外面的初阶生是个身材矮胖的女人,看起来已经远不是一个初阶生该有的年岁了。
盖温在她的引领下走过两仪师的营地,竭力装作她只是一名向导,而不是一名看守。布伦是对的,这里的女人很不喜欢闲杂人等,尤其是士兵,在她们效仿白塔建成的整洁的小村庄里乱晃。步道上挤满身穿白袍的女人,她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里,都带着最友善的人们看着外来者时流露出的那种极轻微的厌恶。而那些两仪师们,无论是身着丝绸,还是只穿着羊毛长裙,表情中普遍只有自信与从容。这个营地里还有一些女性劳工,她们同样比军营中的那些随军人员要干净得多,甚至多少都有一点两仪师的气度。仿佛能够进入这座营地,她们就已经获得某种程度上的权威。
所有这些人都汇聚在一片开阔的草地广场上,这里就是营地的公共活动区。在这座营地里,一件愈来愈让盖温感到困惑的事情还是在于艾雯本身。他逐渐发现,这里的人们的确将艾雯视为她们真正的玉座。艾雯不是一个为了吸引白塔的愤怒,或为了故意激怒爱莉达而被摆上前台的傀儡。艾雯正是他们的玉座。
很显然,她最初被选为玉座是因为叛逆两仪师想扶植一个容易控制的人,但她们显然没有只把她当做一个披着圣巾的木偶。无论蕾兰还是罗曼妲,在提及她时语气中都带有敬意。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们希望充分利用艾雯缺席时产生的权力空间,所以才会把艾雯视作权威的象征。但盖温总觉得这座营地里,似乎只有他还记得艾雯在几个月前仍然只是一名初阶生。
艾雯已经在这座营地中赢得相当的威信,她的迅速崛起倒是很像多年前,盖温的母亲在安多掌握大权时的情形。
但为什么她拒绝救援?这帮两仪师已经掌握了神行术。根据盖温听到的传闻,这种异能正是被艾雯重新发现的!他需要和艾雯认真谈一谈,然后才能判断艾雯不愿离开白塔,是因为担心会让救援她的人遭遇不测,还是有其他原因。
他从两仪师营地边缘的立柱上解下挑战的缰绳,对他的初阶生看守点头道别,然后就上了马。确认过太阳的位置后,他调头向东,沿着军队营帐间的小路让挑战小跑起来。他在向蕾兰辞行时说他还要见另一个人。他没有说谎,他的确已经和布伦约了见面。当然,布伦这么做是因为知道他需要一个理由离开蕾兰的帐篷。对此,布伦早就教过他:及时撤退并非是向敌人显示畏惧,这只是一种有效的策略。
在骑马跑了一个小时后,盖温看到自己的老导师正在他们计划中见面的地方等着他。这里是营地外的一个岗哨,布伦正在进行巡查。这让盖温想起自己在逃离青年军时,也是用巡查岗哨当借口。那位将军正骑着他的大鼻子枣红骟马。盖温催马向前,马蹄踏过稀疏的春草。这个岗哨位于一片平缓山坡上的一个洞里,向北有着广阔的视野。这里的士兵们都对他们的将军投以尊敬的目光,并竭力掩饰对盖温的敌意。现在营地中的士兵大多已经知道他就是那支神出鬼没、扰得他们不得安宁的奇袭队的统帅。像布伦这样的军事家会敬重盖温的能力,无论他是不是在自己的对立阵营。但普通士兵只会记得盖温的部队杀死他们许多的同袍。
布伦将自己的坐骑转向一旁,朝盖温点点头。“你迟到了,孩子。”
“但你预料我会来得更晚?”盖温让挑战停在布伦面前。
“是的。”那名健壮的军人微笑着说道,“你去见的是两仪师。”
盖温笑了一下。他们两个调转坐骑,开始跨过山丘,向北方走去。布伦计划查看塔瓦隆西侧的全部岗哨,这个工作需要长时间骑马赶路。盖温提议和他一同进行巡视,他实在没别的事可做。没有士兵愿意和他打拳,那些曾经试图和他玩玩的人都因为玩得太过火而遭遇“意外”。他也不可能过分地去刺激两仪师。最近,他对下棋也失去兴趣。他心里只有艾雯。而眼前举步维艰的困境只能让他更加焦躁。当然,他的棋艺本来就没办法和他母亲相比,尽管当初布伦还曾以此做为训练他掌握军事方略的手段。
这里的山坡上只有零星的黄草和一些生着暗绿色小叶片、枝干曲折多瘤的云雀木。在每年这个时节都应该开遍山野的野花一朵也看不到。这片土地仿佛生了病,到处都是枯黄一片,中间只夹杂着一点青黑色。经过前一场严酷的冬天之后,大地显然还未恢复生机。
“你打算告诉我你们的会面有何成效吗?”布伦一边策马向前,一边问。一个班的士兵跟随在他们身后。
“我打赌,你已经猜到了。”
“哦,我不知道。”布伦说,“现在这个时期,一切都很不寻常。奇怪的事情层出不穷。也许蕾兰会突然决定洗心革面,诚实做人,认真倾听你的恳求。”
盖温脸色一沉。“我想,诚实做人的两仪师大概比能导引的兽魔人还要少。”
“相信你已经得到警告了。”布伦说。
盖温没办法和他争辩,所以他们只是在沉默中并辔而行。大河在他们右边远处静静流过。在河对岸,就是高耸的白塔和塔瓦隆鳞次栉比的房舍。一座牢狱。
“我们迟早要谈谈被你丢下的那支部队。”布伦突然说道。他的眉头已经紧皱在一起。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需要谈的。”盖温说。这不是实话。他一直猜测布伦会提出这个问题,但他并不期待这场谈话。
布伦摇摇头。“我需要讯息,小子。他们的位置、规模、装备。我知道你们就藏在东边一个村子里。是哪个村子?你们一共有多少人?爱莉达的两仪师为你们提供了怎样的支持?”
盖温也皱起了眉。“我是来救艾雯的,不是要背叛那些信任我的人。”
“你已经背叛了他们。”
“不,”盖温坚定地说,“我抛弃他们,但我没有背叛他们。我没有这种打算。”
“你以为我会白白放过取得优势的机会?”布伦转头看着他,“藏在你脑子里的那些东西能够拯救许多生命。”
“而我们却会失去生命。”盖温说,“你应该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件事。”
“不要让我为难,盖温。”
“那又怎样?”盖温问,“你要审问我吗?”
“你会为他们受苦吗?”
“他们是我的人。”盖温只说了这么一句。或者,他们至少曾经是。不管怎样,他不再打算让自己的人生被环境和战争所左右了。他的忠诚不属于白塔,也不属于这些叛逆。艾雯和伊兰才拥有他的心和他的荣誉,如果不能向她们效忠,他就必须向安多,或是这个世界效忠,那就是找到兰德·亚瑟,并杀死他。
兰德·亚瑟。盖温不相信布伦为这个人进行的辩护。当然,他相信布伦所说的都是真心话。但布伦本身就错了,人们都会犯这种错误,为亚瑟这种怪物的魅力所折服。亚瑟甚至也愚弄了伊兰。要帮助他们的唯一办法就是揭露真龙的罪行,并彻底除掉他。
他看着布伦。那名老将军已经转头望向前方,很可能还在想着青年军的事。布伦应该不会对盖温用刑。盖温了解他,也知道他作为军人的荣誉感。他不会用酷刑折磨人,但他也许会决定囚禁盖温。向他提供一些东西可能才是明智之举。
“他们都是些年轻人,布伦。”盖温说。
布伦皱起了眉。
“年轻人。”盖温重复了一遍,“只是勉强可以说完成了训练。他们本应属于训练场,而不是战场。他们很有热情,剑法也都不错,但没有我的指挥,他们对你已经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只有我了解你的战术。没有了我,他们将很难发动有效的袭击。我怀疑,如果他们继续攻击你,用不了多久,他们都难逃一死。我没必要加速他们死期的到来。”
“好吧。”布伦说,“先让我看看。但如果他们的袭击仍然有效果,那么你就会再次听到这个问题。”
盖温点点头。如果是为了青年军,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弥合叛逆两仪师阵营和白塔阵营的裂痕,但这已经远远超过他的能力。也许在救出艾雯后,他才能想办法帮助青年军。光明啊!他们不可能真的打算进攻塔瓦隆吧?史汪·桑辰倒台之后在这里发生的一连串小冲突已经很糟糕了,如果塔瓦隆城外发生真正的战争,又会有怎样的结局?两仪师对抗两仪师,护法杀戮护法?这绝对是一场灾难。
“不能这样。”他发现自己在说话。
布伦看着盖温。
“你不能发动进攻,布伦。”盖温说,“围城是一回事,但如果她们命令你发动进攻,你要怎么做?”
“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布伦说,“服从命令。”
“但……”
“我已经做出承诺,盖温。”
“一个承诺能值多少生命?进攻白塔绝对是一场灾难。无论这些叛逆对此有什么荒谬的看法,如果情况发展到拔剑相向的地步,就完全无法挽回了。”
“这不是我们要做决定的事。”布伦看了盖温一眼,他的脸上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为什么?”盖温问。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关心这种事。我还以为你在这里只是为了救出艾雯。”
“我……”盖温的话没有说下去。
“你是谁,盖温·传坎?”布伦继续问道,“你到底效忠谁?”
“你比其他人都更了解我,加雷斯。”
“我了解过去的你。”布伦说,“剑之第一王子,接受护法的训练,但并没有被女人约缚。”
“难道我不是这样吗?”盖温试探地问。
“放轻松,孩子。”布伦说,“我不是要冒犯你,只是想要知道。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像你哥哥那样心思单纯,你会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
盖温再次转向那位将军。这个人在说什么?
布伦叹了口气,“很少会有军人要面对这种情况,盖温。当兵的就算是会想到这种事,也不会让这种事折磨自己。一般来说,只有地位够高的人才需要关心这种问题。”
“什么问题?”盖温有些茫然地问。
“选择站在哪一边。”布伦说,“选好以后,还要确定你做的决定是否正确。士兵当然不需要做这种选择,但我们这些带兵的人……没错,我知道你的疑虑。你的剑法绝非凡俗。那么,你要为谁使用它?”
“为了伊兰。”盖温立刻说道。
“就像你现在这样?”布伦问。
“等我救出艾雯之后。”
“如果艾雯不离开白塔呢?”布伦问,“我知道你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小子。对于艾雯·艾威尔,我也有一点了解。在胜负确定之前,她是不会离开战场的。”
“我会带她离开这里,”盖温说,“回安多去。”
“你会强迫她离开吗?”布伦问,“就像你用蛮力闯进我的营地?你就是这么一个暴虐的家伙?只知道用武力惩罚那些不愿服从你的人?”
盖温没有回答。
“到底该为谁效力?”布伦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我们自己的能力反而会让我们害怕。如果杀人的能力不能得到使用,又该如何处置它?能够将它白白浪费吗?还是会成为一名屠夫?真正想要保护什么,其实很难。所以你总想找到另一个人,把这种能力交给他,相信他能更睿智地使用它。做出决定是困难的,你会因此而心神不宁,忐忑不安,即使在下定决心之后也是一样。这样的困惑,我在年轻人的身上看到更多。我们这些老狗只希望能蜷缩在壁炉旁。如果有人要我们去战斗,我们也不想多问些什么。但年轻人……他们会想得更多。”
“你曾经也有过这种疑问吗?”盖温问。
“是的。”布伦答道,“不止一次。在艾伊尔战争中,我还不是元帅,不过那时我已经在统领兵马了。那时候,我经常会对自己有所怀疑。”
“你怎么能在艾伊尔战争中质疑我们这一方?”盖温皱起眉头,“那些艾伊尔人根本就是来杀人的。”
“他们越过龙墙不是要来杀我们,”布伦说,“他们只想惩罚凯瑞安人。当然,一开始我们很难看清这一点。但说实话,我们的确有不少人对此有所怀疑。雷芒死不足惜,为什么我们要为他卖命?也许当时提出这个问题的人还是太少。”
“那么,你最终得到什么答案?”盖温继续问,“你信任谁?我该为谁卖命?”
“我不知道。”布伦坦率地说。
“那为什么要问?”盖温一声断喝,猛地拉住马缰。
布伦也停住坐骑,回头说道:“我不知道答案,因为答案不是唯一的。至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我年轻时,为了荣誉而战。最后,我才知道杀戮之中并没有荣誉可言。我发现我错了。然后,我为了你母亲战斗。我信任她。当她辜负我的时候,我又开始怀疑,这些年我都在做些什么?我以她的名义杀的那些人又是为了什么?这有什么意义?”
他转回头,一抖缰绳,继续前进。盖温催赶挑战跟了上去。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而不是在安多?”布伦问,“这是因为我还没办法置身事外。因为这个世界正在改变,而我还是它的一部分。因为我已经在安多失去一切,我需要为一个新的目标效忠。是因缘带给我这个机会。”
“你这样选择只是因为这件事落到了眼前?”
“不,”布伦说,“我这样选择是因为我是个傻瓜。”他看着盖温的眼睛:“但我留在这里是因为这么做是对的。破碎的必须得到恢复。我见到过一个糟糕的领袖会让一个王国变成什么样子,我不能允许爱莉达把这个世界拖进深渊。”
盖温瞪大眼睛。
“是的。”布伦说,“我已经真心在信任这帮愚蠢的女人了。但光明在上,盖温,她们是正确的。我正在做的是正确的。她是正确的。”
“谁?”
布伦摇摇头,嘟囔着:“该死的女人。”
艾雯?盖温不由得心生疑虑。
“我的动机是什么,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孩子。”布伦说,“你不是我的士兵。但你需要做出决定。总有一天,你要明白为什么会选择自己所在的阵营。这就是我能对你说的。”
他催促坐骑加快速度。盖温已经能依稀看到下一个岗哨了。当布伦带着他的部下向那里跑去时,他却勒住了缰绳。
选择自己的阵营。如果艾雯不跟他走,他该怎么办?
布伦是对的。这个世界正在变化,而且就要有大事发生。盖温能从空气中闻到,能在努力想透过云层的孱弱阳光中感觉到。就在遥远的北方,黑色的地平线外,他所看不见的力量正在聚集,蓄势待发。
战争、冲突、杀戮、变化。盖温觉得自己仿佛根本不知道这敌对的双方有什么区别。更别说该选择哪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