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卢卡就让整个马戏团都做好上路的准备,卸下高大的帆布围墙,将一切都装上马车。嘈杂的喊声和噪音吵醒了麦特,他迷迷糊糊地把僵硬的身体从地板上撑了起来,无论他数了多少只羊,那些该死的骰子让他根本无法好好睡一觉。卢卡手里拿着灯笼,只穿着一件衬衫四处奔走,下达着各种命令。无法确定他到底是在加快人们的工作速度,还是在给大家捣乱。最后,麦特总算是找到派塔愿意为他解释马戏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马戏团的这位大力士正在为他和克莱琳的马车拴上四匹拉车的马,虽然比麦特矮不了多少,但宽阔的肩膀让他的身材显得十分矮壮。正在西坠的月亮半掩在树梢后面,麦特眼前唯一的光源只有马车驭手位上的一盏油灯散发出的一团黄色光晕,营地中还有上百个这样的黯淡光团。克莱琳去遛狗了,那些小狗在今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要在马车里度过了。
“昨天……”那个大力士摇摇头,拍了拍身边正耐心等待着最后一条皮带被扣好的马,仿佛这匹马很紧张一样,也许真正紧张的只是他自己,现在天气已经不那么冷了,他却还是紧裹着一件深褐色的外衣,戴着织绒帽子,他的妻子一直在担心他会因为酗酒或着凉而病倒,所以在他这两方面上从来都不会掉以轻心。“你要明白,我们在任何地方都是外来者,许多人都以为能够占外来者的便宜,但如果我们让一个人占了便宜,那就会有十个、百个人来找我们的麻烦。有时候,本地的治安官或其他什么统治者还会用法律来迫害我们,不过这种事并不是很常见。因为我们是外来者,所有人都知道,外来者不会是什么好人。而且,我们本就打算在明天或后天上路的,我们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如果有必要,就算要流血战斗也在所不惜。但在做过这样的事以后,我们必须立刻上路,当卢卡身边只有我们十几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不过在那些日子里,我们会在那些士兵离开时立刻拔腿就走。那时我们还没有那么多财富需要带在身边。”他摇摇头,声音显得异常干涩,也许令他反感的是卢卡的贪婪,或者是马戏团规模的过分膨胀。
“那三个霄辰人肯定有朋友,至少他们的同伴不会喜欢他们吃这种闷亏。惩罚他们的是那个旗尉,但我向你保证,他们只会把仇记在我们身上,因为他们只能欺侮我们。也许他们的长官会秉承法律或者他们的规矩,只是我们不能心存侥幸。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如果我们多留一天,那些家伙肯定会给我们制造麻烦,我们不想和士兵打架,也许会有人受重伤,没办法再表演,而且那样肯定会让我们违反他们的法律。”这是麦特听派塔说过最长的一段话。大力士清了清喉咙,仿佛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让他感到有些困窘。“所以,”他嘟囔着,继续整理起马具,“卢卡想要尽快上路,你也应该去牵你的马了。”
麦特并没有去考虑这些事。有钱最大的好处不在于你能买些什么,而在于你能够让其他人为你工作。他一发现马戏团准备上路,就立刻从四名红臂队和车尔·万宁同住的帐篷里叫醒他们,让他们为他和图昂的马车备马,为果仁和他新买的利刃上好马鞍。车尔·万宁坐起身,说等别人回来的时候,他就起来,然后又裹起毯子,开始打鼾,而这时哈南他们已经把靴子都穿好了一半。就麦特所知,这名矮胖的盗马贼从不曾偷过一匹马,但他依旧是个盗马贼,正是因为他非同一般的技艺,才让那些红臂队只是低声嘟囔着为什么不能睡到中午,却完全没有抱怨他的偷懒。因为他们都清楚,当他们需要万宁的技艺时,万宁会给予他们十倍的回报,即使是费尔金也不例外,这个瘦得皮包骨的红臂队除了作一名士兵之外,对其他事情都不太明了,但他也足以理解万宁的价值。
马戏团在太阳升出地平线之前就离开了祖拉多,宽阔的大道上多了一条蜿蜒前行的马车长队,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卢卡那辆被六匹马拉动的华丽大车。图昂的马车走在第二位,驭手是高德蓝,这名红臂队宽厚的肩膀让他看上去也很像一名大力士,图昂和赛露西娅都用斗篷和兜帽裹紧了身子,坐在高德蓝两旁。队伍尾部是运送货物和兽笼的马车,以及备用的马匹。霄辰营地的哨兵们看着他们离开,在夜幕的笼罩中,他们只是在军营周围默默巡行的一些披甲人影。不过那座军营本身并不沉默,黑色的人影在帐篷之间排成整齐的队列,军官们以洪亮的声音点数士兵,士兵也以同样洪亮的声音应答。麦特一直压抑着呼吸,直到那些喊声在他身后逐渐消失。纪律是一件好事,至少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如此。
他骑在果仁背上,走在位于队伍中段两仪师的马车旁边,每当狐狸头徽章向他的胸口传来一阵寒意,他都要打个哆嗦,看样子,裘丽恩丝毫没有浪费时间。费尔金握着那辆马车的缰绳,一直在和梅特温聊着马和女人,他们就像苜蓿堆里的两头猪一样快活,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背后的马车厢里到底在发生着什么。至少,麦特的徽章只是变凉了一些,她们导引的能流不会很大,不过麦特还是不喜欢靠近任何至上力。以他的经验,两仪师的荷包里总是会装满各种麻烦,而且这些女人从不会羞于把麻烦洒到任何地方,更不会介意它们会落到谁身上。既然骰子还在他的脑袋里不停地旋转,麦特宁愿自己身边十里以内都不会有任何两仪师。
麦特很想催马赶上图昂,也许能有机会和她聊上几句,哪怕赛露西娅和高德蓝会听到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不过,让女人认为自己太过心急肯定是不明智的,这样的话,女人或者会趁机占据优势,或者会像落进热油煎锅里的水滴一样立刻消失。图昂已经找到足够的办法占据了上风,而他能够用来进行追求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她迟早会说出那些话,完成婚姻仪式,这是早已注定的,而这只是让他必须以更快的速度搞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如何,这都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和那个小女人相比,即使是最复杂的铁匠迷锁也变得像一根拨火棍一样简单。如果一个男人不了解一个女人,又怎么可能和她结婚?更糟糕的是,他还必须让她明白,自己绝不只是一件玩具,和一个不尊重自己的女人结婚,就像是穿上了一件无法脱下的黑蜂荨麻衬衫,比这个还要糟糕的是,他还必须让她在乎他,否则他就只能永远躲避自己的妻子,以免成为她的达科维。而最糟糕的是,他必须在送她返回艾博达之前做好所有这些事。对于传说中的那些英雄而言,这无疑是一个精彩无比、充满挑战的任务;一段实现丰功伟业之前的美妙小插曲。只是该死的麦特·考索恩不是什么该死的英雄,但他还是要赢得这场挑战,而且没有任何时间和余地踏错一步。
今天马戏团上路的时间比麦特记忆中的任何一天都要早很多,麦特本希望对霄辰人的恐惧能够让卢卡以更快的速度赶路,不过这个希望很快就化作泡影。随着太阳逐渐升起,他们经过了一些建在小山坡下面的石砌村居,偶尔还能在路边看到一片由瓦顶或茅草顶房屋组成的小村庄。这些村子外面都环绕着拓伐森林而形成的、以石墙围护的农田,男人和女人们站在路旁,张大了嘴看着这支迤逦前行的马车队伍;孩子们随马车一同奔跑着,直到父母喊他们回去。到了下午,马车队终于来到了一座较大一些的村镇旁边,这个小镇名叫鲁尼恩岔路,它的旁边有一条浅河,虽然河面上有一座石桥,但河面的宽度不过二十步,最深的地方也不过腰腹。这个小镇的规模肯定比不上祖拉多,不过它还是有四家旅店,每家旅店都是铺着绿色或蓝色屋瓦的三层石砌房子。小镇和河流之间有将近半里宽的夯土广场,商人们能够将马车停在这里过夜。麦特目光所及之处,许多农场以及农场周围带有矮护墙的农田、果园和牧场沿着大道一直延伸到一里格以外。在大道两侧的山丘后面应该还有更多这样的农场,这对卢卡来说已经足够了。
卢卡命令马戏团的人们在靠近河边的一片空地上竖起了帆布围墙,这样他们就能方便从河中取水,饮喂牲口和表演动物。然后他跑进了小镇,身上穿着能够让麦特的眼睛燃烧起来的大红外衣和斗篷,上面绣着的金色星星和彗星足以让匠民因为穿上这种衣服而羞愧得痛哭流涕。巨大的红蓝色横幅挂起在帆布围墙的大门上方,马车纷纷被安置就位,演出舞台被从车上卸下来。就在围墙搭建接近完成的时候,卢卡陪着三个男人和三个女人走出了小镇。这座小镇距离艾博达并不算很远,那六个人的衣着却仿佛已经完全属于另一个国家了。那些男人穿着颜色鲜亮的短羊毛外衣,沿着肩膀和袖子绣有多边形螺旋花纹,深褐色的宽松裤腿被塞进他们齐膝高的靴靿里。三个女人都在头顶将头发扎成一种盘卷的发髻,身上穿着色彩鲜艳到几乎能够和卢卡媲美的长裙,窄裙摆上从底襟直到腰间都绣满了花朵图案。他们的腰带上都插着长匕首,不过是直刃匕首,每当有人看他们的时候,他们都会摸一摸匕首柄——这一点和那些更南方的阿特拉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性格刚烈这个特点,任何地方的阿特拉人大概都是一样的。他们是镇长和镇上四家旅店的老板,对于队伍中的第六个人,他们都像对待母亲一样充满敬意。那是一位身材瘦削、满面皱纹、穿着一条红色长裙的妇人,而那名大腹便便的镇长也已经像她一样满头白发,只是他头顶位置的发丝都已经掉光了。四名旅店老板的鬓发间也是多有灰丝。麦特相信,那位红衣老妇人一定是这个小镇的乡贤。当那位老妇人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麦特微笑着朝她拉了拉帽檐。老妇人只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用几乎和奈妮薇一模一样的神态哼了一声。哦,她肯定是一位乡贤。
卢卡带着灿烂的微笑引领这六个人在马戏团里转了一圈,一路上,他不断地打着夸张的手势,以同样夸张的姿势鞠躬、甩动斗篷,不时停下来,让这些客人看看演员们的一点表演。但等到那六个人走出马戏团,离开众人的视野之后,他的微笑变成了气恼的怒容。“他们都能免费看演出,还有他们的丈夫、妻子和所有孩子。”他气冲冲地朝麦特吼着,“而且,如果有商队来,我就要打包离开。他们的态度还不算糟糕,但也没有给我任何转圜的余地,尤其是那个黛瓦勒大妈。难道真能有足够的商人来这个苍蝇窝,占满这块地方?他们全都是贼和无赖,考索恩,乡下人全都是贼和无赖,像我这样诚实的人只能宽恕他们。”
不过,卢卡很快就开始算计起他能在这里挣到多少钱了,但直到观众们的队伍好像祖拉多那么长的时候,他仍在抱怨让那么多人免费入场会给他带来多么大的损失。同时,他还抱怨如果能在那个产盐的小镇多演出三四天,他又能够多挣多少钱。虽然口里说的只是多演出三四天,但麦特清楚,他会一直等再没有祖拉多人来看演出的时候,才会离开那个小镇。也许那三个霄辰人真的是时轴的作用,这当然不可能,不过这么想一想总会让麦特高兴一些。不管怎样,现在那个小镇已经过去了,肯定是过去了。
他们的旅程就这样延续着,每天最多走上两三里格,卢卡往往就会找到一个小镇,或者聚在一起的几个村子,让他觉得观众们正在召唤他,要他停下来进行表演,或者不如说银币正在召唤他。即使他们在某一天经过的真的只有不值得为之立起围墙的苍蝇窝,马戏团也不会走出四里格,卢卡就会找地方让大家安营休息。他从不会冒险让马戏团在没有民居的野外扎营,即使没有演出,他也会找一片足够大的开阔地,让大家能宽松地停放好马车。如果有必要,他还会和农夫讨价还价,租一块空闲的草地安置马戏团。不过,如果租金超过一个银角子,那么他会在第二天为自己的损失嘟囔一整天,他把自己的钱包握得很紧,这就是卢卡的风格。
一路上,一支又一支商人的马车队从他们背后超过去,或者和他们迎面擦肩而过。那些一心赶路的马车在硬土路面上卷起了一团团尘土,商人们都急着要把商品送到市场上去。他们不时还会看见匠民的马车,那些带着方形车厢的马车就像马戏团的车一样绘满了鲜艳的色彩,只是比不上卢卡的马车那样华丽耀眼。让麦特感到奇怪的是,匠民马车全都是驶向艾博达的,匠民们赶路的速度就像马戏团一样慢,也许马戏团的后面也有同向而行的匠民马车,只是他们不曾赶上马戏团而已。不过这种推测并不能让麦特安心。
在鲁尼恩岔路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麦特去找了亚柳妲。亚柳妲在她的亮蓝色马车旁边立起了一小圈八尺高的帆布围墙,用于发射她的暗夜花。当麦特掀起帆布门帘走进去的时候,她立刻直起身子,瞪了麦特一眼。一只灯门紧闭的油灯被放在帆布墙附近的地面上,散发出的灯光让麦特清楚地看到亚柳妲手中拿着的一颗蜜瓜大小的黑色圆球,鲁尼恩岔路的规模只够亚柳妲发射一颗暗夜花。她张开口,显然是要把麦特赶出去,即使是卢卡也不会被允许走进这个地方。
“发射筒。”麦特迅速地说着,指了一下那根镶铁箍的木管,它大概和麦特一样高,直径差不多有一尺,被直立在亚柳妲面前一个宽大的木制基座上。“这就是你想要找铸钟匠的原因,你要造一根青铜的发射筒,但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这看上去是个非常荒谬的主意——两个男人不必用多大力气就能将亚柳妲的木制发射筒抬到马车上,同一辆马车还能装上她的其他所有物资,而一根青铜发射筒则需要一个起重架才能搬运。麦特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些了。
亚柳妲站在油灯前面,阴影遮住了她的表情,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真是个聪明的男人。”终于,她开了口。然后,她缀满小珠的细长发辫随着摇头的动作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笑声低沉,充满了磁性。“我真应该看住自己的舌头。每当我向聪明的年轻男人许下什么诺言的时候,总会让自己陷入麻烦。不过,我可不会和你说那些会让你脸红的秘密,至少现在不会。你已经在同时哄骗两个女人了,我可不是能够被哄骗的。”
“那么,我说对了?”麦特几乎无法压抑自己充满怀疑的语气。
“是的。”她一边说,一边随意地将那颗暗夜花扔给了他!
麦特吓了一跳,咒骂着急忙接住那颗黑球,直到将它接稳以后,才恢复了呼吸。这颗球的表面是一层硬皮,上面插着一根细管,管子里装着引信。麦特对于小一些的烟火稍有一点认识,那种小烟火只有在接触到明火的时候,或者里面的东西碰到空气的时候才会爆炸,不过他的确曾经切开过一个小烟火,里面的药粉却没有丝毫动静。但谁能知道一颗暗夜花会因为什么而爆炸?那个被他切开的烟火用一只手就能握住,这颗像蜜瓜一样大的暗夜花肯定足够把他和亚柳妲炸成碎片。
麦特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如果亚柳妲知道这个黑球是危险的,那她应该不会这么随便地把它扔出来,于是他开始将圆球在两只手掌间抛来抛去。当然,他这样做不是为了补偿刚才的惊吓,只不过是想为无聊的双手找些事做。
“那么说,青铜铸造的发射筒能够让它们成为更好的武器吗?”这正是亚柳妲想要做的——对抗霄辰人的武器。正是霄辰人摧毁了亚柳妲的家——照明者行会。“在我看来,它们应该已经足够可怕了。”
亚柳妲抢回那颗暗夜花,一边嘟囔着麦特是笨蛋之类的话,一边将暗夜花的硬皮表面仔细察看了一番,也许那东西并不像麦特以为的那样安全。确定那颗暗夜花完好无损之后,她才开了口:“只要角度合适,一支合适的发射筒能够把它射到将近三百步远的地方;以另一种角度就能让它被平射到远超过三百步,但我要它飞得更远。不过,如果在发射筒中填充的火药太多,发射筒就会爆炸;假如是用青铜发射筒,我就能把比这个小一点的暗夜花射到两里以外,让它的引线燃烧得更慢或飞得更远都很容易,那种小暗夜花会比这个更重,因为它的外壳是铁的,它不会发出漂亮的火花,但是会剧烈地爆炸。”
麦特从牙缝里吹了一声口哨,他已经在脑子里描绘出了这种景象——敌人的阵列数组还没进入你能看清的距离,猛烈的爆炸就已将其撕裂。这种战斗方式相当下流,也很可怕,就好像你的阵营里有两仪师,或者是那种殉道使,也许这会比他们更好。两仪师只有在身陷险境的时候才能使用至上力。麦特听说已经有成千上百的殉道使上了战场,当然,谣传总是会夸大其词的。不管怎样,如果殉道使像那些两仪师一样,他们肯定会自己决定该怎样行动,并最终掌控整个战局。麦特开始设想该如何使用亚柳妲的青铜发射筒,不过他马上就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敌人从另外的方向杀过来,尤其是从背后上来的时候,那么你的一切优势将立刻荡然无存,对于这种要用起重架才能挪动的东西……“这些青铜发射筒……”
“龙。”亚柳妲打断了他,“发射筒是给暗夜花用的,它们只能给观众带来点乐趣而已。我要称它们为龙,当你的龙喷吐火舌的时候,霄辰人就只能哀嚎了。”她的声音如同锋利的石牙一样冷峻。
“那么,这些龙……不管你叫它们什么,它们一定会非常沉重,很难移动,你能把它们安放在轮子上吗?比如马车或者大车?马匹能不能拉动它们?”
她又笑了:“很高兴能知道你不只是有一副漂亮的脸蛋。”亚柳妲攀上一架三阶的折叠梯子,她的腰差不多就和发射筒的顶部齐平了。她将暗夜花的引信向下,放进发射筒里,暗夜花向下滑落一小段距离就停了下来,在筒口处还露出一个弧面。“把那个给我。”她指向一枝长和粗都和硬头棒差不多的棍子。麦特把那根棍子递给她,她用棍子上有皮革裹住的一端把暗夜花推进发射筒里。看她的样子,这么做似乎还要费些力气。“我已经画好了龙车的结构图,四匹马就能轻松地拉动一辆龙车,另外还要一辆大车装运龙卵,不是暗夜花,是龙之卵。你应该明白,我已经用了很多时间,拼命思考该如何使用我的龙,而不只是该如何制造它们。”她将那根头上裹皮的棍子从发射筒中抽出来,下了梯子,提起油灯。“来吧,我要让天空亮一点,然后,我就该去找我的晚餐和床了。”
就在这一圈帆布围墙的外面立着一副木架子,上面放满了许多特殊的工具——一根叉头棍子、像麦特一样高的钳子,还有其他各种各样奇特的木制器械。亚柳妲将油灯放在地上,把裹皮长棍靠在架子上,又从上面拿起一个方形的木盒子。“我想,你现在一定很想学习该如何制造那种秘密的药粉,对不对?是的,我答应过你,现在我就是行会了。”说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显得相当苦涩,然后,她掀起木盒盖,这也是一个奇怪的盒子,整体是用一块木头凿成的,里面钻了许多小洞,每个洞里都塞着一根细棒子。她抽出一根棒子,又关好盒盖。“我有权决定什么是秘密。”
“事情要比你想得更好,我希望你能跟我走,我知道有人会很乐意付给你丰厚的薪酬,让你想造多少龙,就造多少。他能够让从安多到提尔的所有铸钟匠都放下铸钟的活计,开始打造你的龙。”麦特没有提及兰德的名字,但他还是无法阻止许多色彩在他的脑海中盘旋,最后凝聚成兰德的形象——感谢光明,这次他总算穿齐了衣服,他正在一个木板房间里,借着灯光和罗亚尔交谈。他们身边还有其他人,只是麦特能看到的影像全集中在兰德的身上,而这副影像很快就消失了,让麦特来不及分辨另外那些人是谁。麦特相信,自己看到的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虽然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能够再看到罗亚尔让麦特很高兴,但他还是希望能把这种东西赶出自己该死的脑袋!“就算万一他不感兴趣,”那些色彩又回来了,麦特拼命抵抗着,它们很快就消失了,“我也有足够的钱制造几百架龙,至少能造很多。”
红臂队迟早要和霄辰人交战,而且更有可能对抗兽魔人,当这些战争爆发时,他一定会出现在战场上。他没办法逃避这一事实,无论他怎样逃避,该死的时轴也会把他拖进最激烈的因缘漩涡,一直把他拖到最中心。所以,如果有办法能够让敌人在将他刺穿前就被杀掉,他会让自己荷包里的黄金像水一样流出去,只要能掌握这种办法。
亚柳妲将头侧向一边,咬住蔷薇花瓣一般的嘴唇。“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权力?”
“这必须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汤姆和泽凌,还有艾格宁和多蒙知道。两仪师里,至少苔丝琳和裘丽恩是知道的,另外就是万宁和红臂队们,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人知道了,我希望你也能保守这个秘密。”该死的,有太多人知道这个秘密了。麦特一直等到亚柳妲点了一下头,才继续说道:“转生真龙。”无论他怎么努力克制,许多颜色还是开始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变成了兰德和罗亚尔,看样子,想要阻止这种事发生并非那么容易。
“你认识转生真龙。”亚柳妲犹疑地说。
“我们在同一个小村子里长大。”麦特面色阴沉地嘟囔着。他还在和盘旋的色彩抗争,这一次,那些色彩在消失前总算没有凝聚成影像。“如果你不相信,就问问苔丝琳和裘丽恩,也可以问问汤姆,但不要随便和别人提起这件事。记住,这是个秘密。”
“在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行会就已经是我的生命了。”她将手中的那根小棒在木盒侧面迅速地蹭了一下,那东西的头上立刻腾起一团火焰!空气中飘来一丝硫黄的气味。“现在,这些龙就是我的生命,我要用它们向霄辰人复仇。”她弯下腰,用着火的小棒点燃了从帆布围墙下延伸出来的一条黑色导火索。随着导火索喷出火花,她甩甩手腕,让棒头的火苗被风吹灭,然后丢掉了小棒。看着迅速燃烧,发出嘶嘶爆裂声的导火线,她说道:“我想,我相信你。”然后,她伸出一只手,“当你离开的时候,我会跟你走,你能帮我铸造许多条龙。”
随着麦特的手和亚柳妲的手握在一起,片刻之间,麦特相信自己脑子里的骰子停下来了,但只是在一次心跳之后,它们便又开始旋转。这一定是他的想象,毕竟与亚柳妲的合作能够帮助红臂队,也非常有助于麦特·考索恩保全自己的性命。但这很难被视作一桩能够决定命运的事件,他还是要亲自去打赢那些战争。无论计划多么周密,无论士卒训练多么严格,运气总是战争中无法忽视的因素。即使对他而言,好运或者厄运依旧是未知之数,就算是那些龙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不过,那些骰子蹦跳的声音是不是轻了一些?麦特觉得好像是,只是他又怎么能确定呢?以前他还没有遇到骰子转动会和缓下来,却没有停止的情况。这一定是他的想象。
一阵沉重的闷响在帆布围墙中响起,刺鼻的烟气升腾起来,转瞬间,暗夜花在鲁尼恩岔路的天空上方灿烂绽放,变成一颗红色的大球和无数绿色条纹。在那一晚和以后的许多个晚上,那朵暗夜花一次又一次地绽放,而它绽放的地方变成在冲锋的骑兵和密集的长矛手阵列之中。血肉随之碎裂、崩飞,正如同麦特所见过被烟火炸碎的石块一样。在梦里,麦特想要用双手接那些爆炸的暗夜花,想要阻止它们,但它们还是川流不息地在上百个战场上倾泻而下。在梦里,麦特为那些死亡和毁灭而哭泣,而他脑海中那些旋转的骰子正发出一阵阵响亮的嘲笑。那不是他的笑声,是暗帝的笑声。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在无云的天空中升起,麦特坐在他绿色马车的台阶上,小心地用一柄利刃雕刻着那根弓背,这是一件极为精细的工作,粗心的一刀就有可能毁掉你为它付出的一切努力。这时,艾格宁和多蒙走了出来,奇怪的是,他们今天似乎刻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衣服。麦特不是唯一在祖拉多购买新衣的人,但如果没有麦特的金子,马戏团的裁缝们也许还没有做好多蒙和艾格宁的衣服。这个蓝眼睛的霄辰女人穿了一身亮蓝色的长裙,从高衣领直到袖子上都绣满了白色和黄色的花朵,一条绣花围巾牢牢地束住了她黑色的长假发。多蒙则古怪地留着一头很短的头发,并且依照伊利安人的风格,剃光上唇,只留着下巴的胡须,他的褐色外衣经过了仔细刷洗,看上去还颇为整洁。他们从麦特身边挤过去,匆匆地走掉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麦特的心思也根本不在他们身上,直到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回来宣布他们去了村子,让黛瓦勒大妈为他们主持了婚礼。
麦特不由自主地大抽了一口冷气。艾格宁严苛的面孔和犀利的目光充分显示了她在这场婚姻中的角色,多蒙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女人?这就和娶一头熊一样。察觉到那个伊利安大汉正在瞪着他,麦特急忙站起身,拿着那根弓背向他们鞠了祝贺的一躬。“恭喜,多蒙先生,恭喜,多蒙太太,光明照耀你们。”他还能说些什么?
多蒙一直瞪着他,仿佛他知道麦特在想什么。艾格宁则哼了一声。“我的名字是莱伊纹·无船,考索恩。”她用悠缓的声音说,“这是我得到的名字,是将伴我走进坟墓的名字,这是个好名字,正是它帮助我做出了决定。一个我在几个星期以前就应该做的决定。”她皱起眉,瞥了多蒙一眼。“你明白我为什么不能接受你的姓,对不对,贝尔?”
“我明白,亲爱的。”多蒙柔声答道,他用厚重的手掌搂住她的肩头,“只要你是我的妻子,无论你用什么名字都好,我已经和你说过了。”艾格宁微笑着,握住了多蒙的手掌。他也在微笑。光明啊,这一对真让麦特感到恶心。如果婚姻会让男人露出像糖浆一样甜腻的笑容……不管怎样,麦特·考索恩绝不会这样。也许他同样会结婚,但他绝不会变成贝尔·多蒙这种笨蛋。
从这一天开始,麦特搬到了一顶绿条纹的帐篷里,这顶不算很大的帐篷本属于一对玩食火吞剑的阿拉多曼瘦兄弟。就连汤姆都承认,巴拉特和艾巴尔兄弟的技艺相当高超,他们与其他演员相处得也很好,所以轻易就找到了其他的安身之所。而麦特为了买下这顶帐篷,花了足足能买下一辆马车的钱!每个人都知道他很有钱,当麦特竭力想和那对兄弟做成这笔买卖的时候,他们只是不断地叹气,仿佛要放弃这个温暖的家对他们来说是多么不容易。但一对新人毕竟还是需要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而且麦特也很高兴能从这对新婚燕尔的冤家面前逃掉,他肯定受不了那种腻人的甜蜜,更何况他早就受不了和多蒙轮流睡地板了。至少他在帐篷里每晚都能睡在自己的床上,不管那张床多么窄,多么硬,也比车厢地板要舒服得多。即使当他全部的衣服都从马车里搬出来,放进了帐篷中的两只箍铜大箱子里,他一个人在帐篷中拥有的空间还是要比马车里更大。他有了自己的盥洗架、一张不算太稳的横栏靠背椅子、一张结实的凳子,还有一张足够放下一只盘子、一个杯子和一对像样的铜灯的桌子。放金币的箱子被他留在了那辆绿色的马车里,只有瞎了眼的傻瓜才会羡慕多蒙,而只有疯子才会去抢艾格宁……莱伊纹——如果她一定要用这个名字。当然,麦特最终还是确定了,艾格宁的理智还是健全的。离开马车的第一晚,麦特把帐篷立在两仪师马车的旁边,结果银狐狸头徽章冻了他半夜,从那以后,他就把帐篷挪到了正对图昂马车的地方。每晚红臂队都会在其他人占据这个地方之前就为麦特把帐篷搭好。
“你现在开始替我站岗了?”图昂第一次看到麦特的帐篷时,就这样问他。
“不,”他回答道,“我只是希望能常看到你。”光明啊,这的确是事实,当然,能躲开两仪师也是原因之一。听到麦特的回答,图昂朝赛露西娅晃了晃手指,她们立刻同时大笑起来,直到她们摆出十足的皇家气派走进那辆褪色的紫色马车,笑声还是持续不断。女人!
麦特的帐篷里很少只有他一个人,在拿勒辛死后,他就让罗平作了自己的贴身仆人。这名提尔人身材矮胖,面庞宽大,留着几乎要碰到胸口的长胡子,他几乎总是躬身不停地点着他的秃头,询问“大人”是否想进餐了,是否要一杯酒或者茶,是否想尝尝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的一盘糖渍无花果。罗平能在任何不可能的地方为麦特提供贵族的精致生活,而且他总是对自己这项能力非常自负。他也在不断地搜检着麦特的衣箱,看看里面是否有需要缝补、清洁和熨烫的衣物,在他看来,这样的衣服永远都是存在的,尽管麦特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衣服有任何问题。尼瑞姆曾经是塔曼尼忧郁的贴身仆人,现在却经常和罗平在一起,这主要是因为这名瘦得皮包骨的灰发凯瑞安人总是感到无聊。麦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因为没有工作而无聊,但尼瑞姆整天都在哀叹,没有了他,可怜的塔曼尼该怎么过,每天他至少要伤心地说上五遍——塔曼尼一定已经让别人顶替了他的位置。而为了和罗平争抢一件需要清洁或修补的衣服,他随时准备和那名矮胖的提尔人打上一架,他甚至还想由他来给麦特的靴子擦油!
诺奥经常来麦特的帐篷,吹嘘几个他编造的故事。奥佛尔如果不和图昂下棋,就会来和麦特下棋,或者玩“蛇与狐狸”。汤姆也会来下下棋,告诉麦特他在村镇中听到的传闻,用指节抚着他的白胡子,分析这些传闻中有什么可信的情报。泽凌也会向麦特报告外面流传的消息,他还总是将爱麦瑟拉带在身边,这位塔拉朋曾经的帕那克相貌相当标致,所以麦特完全能理解为什么这名捕贼人会对她有着这么大的兴趣,她那双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完全就是为了接吻而生的。她也总是搂着泽凌的胳膊,似乎同样对泽凌爱慕至深,但她那双大眼睛总是充满恐惧地盯着图昂的马车,甚至当他们躲进麦特的帐篷时,那种恐惧的神情也不会消散。每当她遇到图昂或赛露西娅的时候,泽凌必须用力拉住她,她才不会立刻跪倒下去,将面孔贴在地上。对于艾格宁、伯萨敏和汐塔,她同样是如此。一想到爱麦瑟拉只是作了几个月的达科维,麦特就不由得毛骨悚然。图昂如果要和他结婚,就不会真的让他成为达科维,应该是这样吧?
麦特很快就告诫汤姆和泽凌,不要再带来关于兰德的讯息。要压抑那些盘旋的色彩实在是太辛苦了,而且他有半数时候根本没办法赶走那些色彩。有时候,他看到的东西还无伤大雅,但有时候,他会瞥到兰德和明,而那两个人经常会做一些很不体面的事。关于兰德的传闻总是千篇一律——转生真龙死了,被两仪师杀了,被殉道使杀了,被霄辰人杀了,或者是被另外十几种刺客杀了。不,他躲起来了,他正在召集一支秘密军队,他正在干着某件愚蠢的勾当。而这些勾当在不同的村子,甚至在不同的酒馆里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唯一明确的就是兰德已经不在凯瑞安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转生真龙失踪了。
让麦特感到奇怪的是,竟然会有这么多阿特拉农夫、村民和镇民,以及过往的客商行人对此感到忧心忡忡,这些人对于转生真龙的了解仅限于他们听过的传说,但他的失踪还是吓坏了他们。汤姆和泽凌显然也在忧虑这一点,直到麦特让他们安心下来。如果转生真龙死了,这个世界该怎么办?人们在早餐桌旁,在晚上的酒桌旁,甚至在床上都会想到这个问题。麦特告诉汤姆他们,兰德还活着,那些该死的影像让他坚信这一点,但向他们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就是另一回事了。就连汤姆和泽凌似乎也不太确定那些盘旋的色彩到底是什么,那些商人和阿特拉人如果听到他的解释,一定会把他看成一个疯子,即便他们相信了,也会四处传播关于麦特·考索恩的谣言,更有可能引来猎捕他的霄辰人。现在麦特只希望那些该死的颜色能够彻底离开他的脑海。
麦特搬进帐篷的举动让马戏团的人都以古怪至极的眼光看他,这当然不奇怪,麦特本来是带着艾格宁……莱伊纹(如果她一定要用这个名字)私奔的,多蒙只是她的仆人,而现在,她和多蒙结婚了,麦特被彻底赶出了马车,一些马戏团的人似乎认为这不过是他勾搭图昂应得的下场,但也有不少人对他表示同情。这样的人数量之多,甚至让麦特都感到惊讶。一些男人相信麦特是反复无常的女人们的受害者——至少在没有女人的地方,他们都会表达这种看法。还有一些未婚女子,无论是柔体杂技演员还是女裁缝们,都开始以更加温暖的目光看他。麦特本来应该喜欢这种变化,但他实在不希望那些女孩子在图昂面前用这种温暖柔情的目光看他。当麦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惊讶得差一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图昂却似乎觉得这是很有趣的事情,她似乎真的是这样想的!不过,只有傻瓜才会被女人脸上的微笑欺骗,自以为能了解她们脑子里到底有些什么。
只要不是在马戏团赶路的日子,麦特每天中午还是继续和图昂一起吃饭。每天晚上,他也会早早地到紫色马车里去和图昂下棋,也就是说,图昂还要负责他的晚饭。这是光明照耀的真理——如果你需要一个女人完全负责你的饭食,那么她距离胜利就不远了,至少在图昂允许麦特走进马车的时候,麦特就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有一天晚上,麦特发现马车门被锁住了,而且无论他怎么说,图昂和赛露西娅就是不让他进去。那天似乎有一只鸟飞进了车厢,这对她们来说显然是一个极为可怕的预兆,导致她们整晚都在祈祷、静坐,以避免邪恶或是其他什么东西降临。她们的生活中似乎一直都充斥这种古怪的迷信,如果看到一张破碎的蜘蛛网,里面还有蜘蛛,她们就会立刻用双手做出奇怪的手势。图昂还特别郑重其事地告诫麦特,如果在清除蜘蛛网之前不先将上面的蜘蛛赶走,那么你某位很亲近的人就会在一个月之内死亡。当一群鸟在空中盘旋超过一圈时,她们就认为会有一场暴风雨降临。她们还会用手指在一队行进的蚂蚁中间划开一道,并计算蚂蚁要用多长时间恢复队形,以此来预测好天气还有多久就能到来,即使事实和她们预测的全然不同,她们也丝毫不会介意。那群鸟(那是一群乌鸦,这一点就足够让麦特不安了)绕圈之后的三天,的确是下了一场雨,但那根本不是什么暴风雨,只不过是下了一天灰雾般的毛毛雨而已。
“很显然,赛露西娅数错了蚂蚁。”图昂一边说着,一边以她那种特有的优雅手势,弓起手指,拈一颗白色的棋子放到棋盘上。她身后的赛露西娅穿着白色的长衫和褐色裙裤,看着图昂的落子,点了点头。她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指点马戏团的裁缝该如何制作出她所需要的衣服,这些衣服的式样都是麦特从不曾见过的,它们应该都是霄辰风格的衣服。不过赛露西娅也做了几件普通风格的骑马装,以供外出时穿用。雨水轻柔地落在车厢顶上。“很显然,鸟雀告诉我们的讯息因为蚂蚁而改变了,这绝非简单的事情,玩具,你一定要学会这些,我不会让你继续这样无知下去。”
麦特点点头,落下黑子,他的神情就好像图昂的话真有什么道理一样。当他对乌鸦表现出不安的时候,图昂还管那个叫迷信呢!知道什么时候该闭上嘴是对付女人一项很有用的技巧,对付男人也应如此,但在女人面前尤其要注意这一点。至少麦特知道什么事情会让男人的眼睛里喷出火来。
和图昂聊另外一些事情也是危险的。“你对转生真龙有什么了解?”在某个晚上,图昂这样问他。
刚喝了一口酒的麦特差点呛到,急忙一边咳嗽,一边将脑海中盘旋的色彩驱散。这杯酒本来就有些酸了,这些日子里,就连尼瑞姆也不容易找到好酒了。“嗯,有这么一个转生真龙。”等到能说话的时候,他一边抹去下巴上的酒汁,一边说道。片刻间,他看见兰德正在一张黑色的大桌旁吃饭。“还需要知道些什么?”赛露西娅以平稳的动作重新替他斟满了酒。
“需要知道的有很多,玩具,他必须在末日战争到来之前向水晶王座跪倒,预言很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但我甚至还不知道他在哪里,而且我怀疑他就是那个吹响瓦力尔号角的人。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件事就更加紧急了。”
“瓦力尔号角?”麦特有些虚弱地说,霄辰人的预言都说了些什么?“它已经被找到了?”
“它一定已经被找到了,否则怎么会被吹响?”图昂用那种悠缓的声音冷冷地说道,“我已经看过从那支号角被吹响的地方送来的报告,那里叫法美镇。这让人很不安,非常不安,无论那个吹响号角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他都像转生真龙一样重要。你还要不要下棋,玩具?”
麦特继续下着棋,但他实在是太震惊了,以至于那些盘旋的色彩在不期然间已经消失殆尽,没有组成任何影像。实际上,他甚至错失一个必赢的棋眼。
“你后半盘下得很糟糕。”图昂喃喃地说着,若有所思地向棋盘皱起眉,现在棋盘上黑子和白子的数目恰好相当。麦特能看出来,她正在回想当他开始连出昏招的时候,他们谈论的话题是什么。和她交谈就好像走在一道正在崩塌的峭壁上,只要走错一步,麦特·考索恩就会死得像去年的干羊肉一样。但他只能走过这道峭壁,他该死的别无选择。哦,而且他喜欢这样,在她身边度过的时间愈久,他就愈难以忘记那张心形的面孔,直到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她,所以他时刻都有跌进无底深渊的可能,他几乎能看到自己跌下去的样子了。
在送给她那一小束丝绸花朵之后的几天里,他没有再为她带去礼物,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察觉到当他空着手走进马车时,她那难以察觉的失望之情了。然后,到了离开祖拉多的第四天,当太阳刚刚在一片湛蓝如洗的天空中露出头的时候,他陪着她和赛露西娅走出了紫马车。当然,他只想带图昂出来,但赛露西娅只要察觉到他想要分开她们,就会如影随形地跟着图昂。他曾经以玩笑的口气和她们说过这件事,那两个女人却仿佛他根本没有开过口一样,继续自顾自地聊着她们的话题。幸好他知道图昂在听到笑话的时候还是会笑的,因为有时候,她似乎根本没有一点幽默感。赛露西娅披着一件绿色的羊毛斗篷,戴着兜帽和一条红色的头巾,不断地用怀疑的眼光瞥他,她平时也总是这样。图昂并没有戴头巾,不过她也用蓝斗篷的兜帽遮住了自己黑色的短发。
“遮住眼睛,宝贝。”麦特说,“我有一个惊喜要给你。”
“我喜欢惊喜。”图昂将双手放在她的大眼睛上,有那么一瞬间,她露出了期待的微笑,但只是短短一瞬。“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惊喜,玩具。”她的语气中带有警告的意味。赛露西娅笔直地站在她身后,这名胸部丰满的女子丝毫没有紧张的迹象,不过麦特还是能感觉到,她就像一只随时都会跃起扑击的猫。他怀疑这个女人丝毫不喜欢任何惊喜。
“就等在那里。”麦特一边说,一边快步绕过紫马车,他回来的时候,手里牵着果仁和那匹利刃。两匹马全都备好了鞍鞯,那匹母马迈着轻快的步子,兴奋地期待着能纵情驰骋一番。“现在可以放下手了,我相信你喜欢骑马。”现在距离马戏团出发应该还有几个小时,整座营地里还看不见什么人,马车顶上的铁皮烟囱也还只有几支冒出了烟。“它是你的了!”他这么说的时候,声音僵硬得好像要冻结在他的喉咙里。
不过,这次他丝毫不怀疑,当他说出这匹马已经属于她的时候,他脑袋中骰子转动的声音立时轻了许多。它们的速度并没有慢下来,这一点他相当确定。在他脑子里转动的骰子肯定不止一副,当他与亚柳妲达成一致的时候,有一副停住了,他告诉图昂这匹马属于她的时候,肯定又有一副停住了。这其实很奇怪,只是送给图昂一匹马怎么会改变他的命运?但光明啊,只是担心一副骰子的警告就已经够糟糕了,现在他的脑袋里到底有多少副骰子?还有多少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在等着砸到他的脑袋上?
图昂立刻走到那匹利刃前面,像麦特一样一丝不苟地察看这匹马身上的每一个部位,脸上一直都带着微笑。训练马匹果然是她的乐趣之一。马匹和罪奴——麦特只希望光明能拯救自己。他察觉到赛露西娅正审视着他,那女人仿佛戴着一副全无表情的面具。是因为这匹马?还是因为他僵硬得像根木棍?
“是一匹利刃马。”麦特一边说着,拍了拍果仁钝圆的鼻子。这匹骟马经过良好的训练,但利刃的热情似乎也影响了它。“是阿拉多曼的纯种利刃,你在阿拉多曼境外也许再也看不到这样一匹马了。你会给她取什么名字?”
“在骑上一匹马之前就给她取名字会带来厄运。”图昂拉起了缰绳,脸上还放射着欢乐的光彩,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它是一匹非常好的马,玩具,一件极好的礼物,你若不是有一双慧眼,就是你真的非常幸运。”
“我的眼力不错,宝贝。”麦特谨慎地说。她的喜悦似乎并不止是因为得到了这匹利刃。
“这么说的话,赛露西娅的坐骑在哪里?”
哦,不管怎样,他至少赌了一把,虽然没能赌赢。当然,聪明的男人不会把全部赌注放在一个地方,于是他吹了一声口哨,梅特温立刻牵着一匹上好鞍的斑纹马跑了过来。麦特故意不去看那个面色苍白的家伙咧嘴大笑的样子,这名凯瑞安红臂队从一开始就坚信,他没办法把赛露西娅丢在身后,但这当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麦特看了看这匹斑纹骟马——大约十岁口,看来够温驯。在麦特的记忆里,贵族的侍女们很少是够水平的骑手,但那个女人察看这匹马的眼光丝毫不比图昂差。看完马之后,她又看了麦特一眼,表明她知道,麦特给她这样一匹马是为了不让她打扰他和图昂,但要实现这个愿望,只是给她安排这样一匹马还远远不够,女人们总是能将许多讯息压缩在一个眼神里。
离开马戏团的营地之后,图昂先沿着大路让利刃走了一段路,然后才开始让它小跑,又逐渐放开它慢跑起来。这里的路面都是黄色硬实夯土,上面还散布着一些古老的铺路石,对于钉上好蹄铁的马匹来说,在这种地面上奔跑并不是难事。麦特早已经再三检查过利刃的蹄铁了。麦特让果仁跟在图昂身旁,看着这个女孩的微笑。当图昂享受纵马奔驰的乐趣时,那种法官一样冰冷的神情从她的脸上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快乐光芒。不过想要专心看着这个女孩并不容易,赛露西娅总是会让那匹斑纹马挤到他们两人中间。这个金发女人真是个难以应付的监护人,她还不时会侧目瞥麦特一眼,扔给他一个微笑,仿佛很喜欢这种干扰麦特的工作。
一开始,大路上除了他们以外,只有几辆乡下大车经过。过了一会儿,一支匠民车队出现在他们前面,连续数辆涂绘着炫目彩漆的马车沿着大道的另一边,缓缓向南方走去,马车旁边还跟随着许多条大狗,这些狗是匠民们唯一拥有的防卫能力。领头一辆马车被漆成了像卢卡外衣一样的大红色,装饰着黄色花纹,轮子则被漆成对比强烈的黄绿两色。那辆马车上的驭手半站起身,朝麦特望过来,然后他坐回驭手位上,和身边的一名女子说了些什么。毫无疑问,麦特身边的两名女性让他安下了心。匠民总是非常谨慎,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只要有一个人对他们心存歹念,很可能整支匠民车队都会调转过头,立刻逃走。
麦特向正在从他身边经过的那人点点头,那是个身材瘦削的灰发男人,穿一件像他的马车轮一样绿的高领外衣。他的妻子穿着蓝底色装饰彩色条纹的长裙,那种花哨的色彩足以媲美马戏团里演员们的演出服。灰发男人抬起手,向麦特挥了挥。
图昂突然转过利刃的马头,朝树林中跑去,斗篷在身后飘起。转瞬之间,赛露西娅也催赶那匹斑纹马紧跟在她身后。麦特拉下自己的帽子,以免它在疾驰中飞掉,然后转过果仁,催马急追。喊声在马车队中响起,但麦特并没有理会那些匠民,他的心思全都在图昂身上。他希望自己知道那个女孩到底想干些什么,她肯定不是要逃走,很可能只是想让他气得发狂。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做得的确很成功。
果仁很快就拉近了和斑纹马之间的距离,随后又把满面怒容、不断用缰绳抽着坐骑的赛露西娅丢到身后。但图昂的利刃一直远远地跑在前面,直到略有起伏的平地逐渐变成山丘。被吓坏的鸟雀不停地从这两匹马的蹄子下面飞窜起来——一群群灰色的野鸽、棕色斑点的鹌鹑,有时还会蹦出一只褐色的松鸡。只要那匹利刃被这些鸟吓到,那它背上的女孩很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当野鸟突然从蹄子下面飞起的时候,即使是最训练有素的马匹也可能在惊惶中掀掉背上的骑手。更糟糕的是,图昂像疯子一样催马飞驰,完全没有慢下来的意思,只是在遇到灌木丛的时候才会稍稍拐个弯。对于倒伏在地上的树干,她总是逼着利刃一跃而过,仿佛很清楚树干对面的地上都有些什么。麦特只好也像疯子一样赶着马,但每次他让果仁越过树干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有些树干的直径几乎能赶上他的身高了,他只能拼命用脚跟踢着坐骑的肋骨,催促果仁再跑快一些。实际上,他很清楚,这匹马已经在竭尽全力地狂奔了,他为图昂选的那匹利刃实在是一匹良驹。他们就这样没命地在密林中向前冲锋。
就像开始奔跑时一样突然,图昂毫无预兆地就勒住了缰绳,这时他们距离大路已经有一里远了。这里的树木已经相当古老,树干之间都有很大的空隙,黑色的松树足有一百二十尺高,橡树伸展出的粗大枝干几乎要贴到地面,又再次向上翘起,这些橡树的树干如果被横切开做成圆桌面,周围足以舒服地坐下十来个人。粗大的藤蔓包裹着半埋入土中的岩块,而厚厚的腐叶泥土中只能见到几茎稀疏的野草,浓密的树冠几乎夺走了树下植物所能获得的一切阳光。
“你的马比看上去要优秀得多。”那个蠢女孩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利刃的脖子。哦,她怎么能一点罪恶感都没有,就好像刚刚只是享受了一点策马小跑的乐趣。“也许你的眼力的确很不错。”她的斗篷兜帽已经落到背后,麦特能清楚地看到她的一头短发,闪动着黑色丝绸一样的光泽,他急忙压抑住自己想要去抚摸它的欲望。
“那就把我的好眼睛烧掉吧。”麦特怒冲冲地嘟囔了一句,用力把帽子扣在脑袋上,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表现得这么激动,但他完全没办法让自己的声音有一丝一毫的温柔。“你骑马的时候总是像个被月亮照瞎了眼睛的白痴一样吗?这匹马很可能连名字都没有就已经摔断了脖子,你的脖子也会和它的一起被摔断。我答应过你,要平安送你回家,这就是我要做的。如果你每次骑马都打算丢掉自己的小命,那么我就不会让你再骑马了。”他刚把最后这句话说出口,立刻就很想将它收回。
男人也许会把这样的威胁视作笑话,一笑置之,当然,这也需要说这句话的人够走运。而一个女人……现在麦特能做的只有等待对面这个女孩的爆发。他相信,与之相比,亚柳妲的暗夜花不算什么。
图昂掀起兜帽,在头上戴好,一边注视着他。女孩将头侧向一边,然后又侧向另一边,最终,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我给她起的名字是‘艾金’,意思是雨燕。”
麦特眨眨眼。仅此而已?没有朝他大吼大叫?“嗯,一个好名字,很适合她。”这个女孩现在打算做什么?麦特几乎从不曾猜对过她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这是哪里,玩具?”图昂朝树林皱起眉头,“或者说,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知道吗?”
她是什么意思——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是一片该死的树林,但麦特突然发现,就在他面前的一块几乎完全被粗藤所覆盖的巨石,竟然是一颗巨大的石雕头颅,稍微侧向一旁,那应该是一颗女性的头颅,在她头发上的那些平滑小圆盘应该是一些珠宝。这一定是一尊异常巨大的雕像,虽然露出地面的石块高度只有六尺,但这部分只包含了雕像的眼睛和头顶。一长段被橡树根覆盖的白色石块应该是一根螺旋纹立柱的一部分,麦特还能分辨出周围的一些石柱和一把足有十二尺长的石剑残片,所有这些石头都被半埋在地下。不过,这种城市和纪念碑的废墟在许多地方都有,就连两仪师也常常对它们的历史一无所知。麦特张开嘴,想说自己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却无意间看到树林外面大约一里远的地方有三座排成一线的高耸山丘,中间那座山丘顶部有一道裂隙,仿佛被巨斧劈开的一样,左边那座山丘则有两道这样的裂隙。他知道了,这样的山丘并非在什么地方都会有的。
这三座山丘曾经被称为“舞蹈者”,而这里曾经的名字是隆达伦·科,艾哈隆的首都,他们刚刚离开的大路上曾经铺着整齐的石板,一直穿过这座绵延许多里的都市中心地带。人们都说,塔瓦隆是巨森灵石雕艺术的博物馆,那么隆达伦·科就是这项艺术的珍品荟萃之地。当然,每一座巨森灵建造的城市都自称超越了塔瓦隆,这反而证明了塔瓦隆非同一般的地位。麦特对隆达伦·科有一些记忆——在明月宫的舞厅中跳舞、在士兵酒馆中痛饮,周围有戴着面纱的舞娘翩翩起舞、在宝剑祝福日观看长笛队列行进……奇怪的是,他对这些山丘还有另外一些记忆:那是在艾哈隆变成血与火的海洋,兽魔人让隆达伦·科变成一片瓦砾之后将近五百年,这片土地更名为实奥塔,他不知道奈瑞凡和伊森达拉为什么要入侵实奥塔。那些古老的回忆无论覆盖了多长的历史,也只是一些残缺的碎片,其中充满了空洞。他不知道这些山丘为什么会被称为“舞蹈者”,也不知道宝剑祝福日到底是什么,但他记得自己曾经作为伊森达拉的一位领主,在这片废墟中作战。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正是在看着那些山丘的时候,一支箭射穿了他的喉咙,他坠马的地方应该距离他此刻所在的地方不超过半里,他是被自己的血呛死的。
光明啊,我痛恨回忆死亡,麦特想。这个想法变成一块在他脑海中燃烧的热煤,让他感觉到逐渐强烈的灼痛。他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不止一个,而是几十个,他清楚地记得死亡的感觉。
“玩具,你病了吗?”图昂让她的母马靠近果仁,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关心。“你的脸就像月亮一样白。”
“我就像泉水一样好。”麦特喃喃地说着。现在如果他低下头,就能吻到她的嘴唇,但他并没有动,他不能。他思绪正激烈地飞转着,让他完全没有余裕去顾及感情。光明在上,易斐英将他们收集的无数记忆都塞进了他的脑子,但他们到底是怎么从尸体上收集记忆的?而且还是人类世界中的尸体。麦特相信,他们肯定不曾走过那个扭曲门框形状的特法器,在这个世界里待过几分钟的时间。他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一个他非常不喜欢的念头:也许他们在每一个曾经去见过他们的人身上都留下了一种连结,让他们在那个人死后能够复制他的全部记忆。在那些死人的回忆中,麦特时而是一名白发老者,时而是一个只比他大几岁的人,但他从不曾经历过别人儿童和少年时期的回忆。如果他们只是像处理垃圾一样随便在他的脑子里塞了一些记忆,那这就显得很奇怪了。他们到底是怎样处理这些记忆的?他们收集这些记忆和给出这些记忆一定都有特别的原因。不,麦特只是想要逃避这些推测的结果。该死的,那些可怕的狐狸就在他的脑海里!一定是这样。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嗯,你看上去就好像要吐出来一样。”图昂皱着眉让利刃向后退去,“马戏团里谁有草药?我对草药还有些了解。”
“告诉你,我没事。”确实,他很想吐,无论那些骰子在他的脑子里转得多么快,那些狐狸给他的感觉都更糟糕一千倍。易斐英能够透过他的眼睛看这个世界吗?光明啊,他该怎么做?麦特怀疑两仪师也没办法为他解决这个问题,而且他也不信任她们,更不可能在她们面前取下狐狸头徽章。他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只能全盘接受,这个想法让他呻吟了一声。
赛露西娅终于跑了过来,她飞快地向麦特和图昂各看了一眼,就好像在揣度他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到底干了些什么。不过,她显然并没有急于追上他们,这让麦特看到了不小的希望。“下一次,你可以骑这匹老马,我来骑你的骟马。”她先对麦特说,然后转向图昂。“殿下,那些马车上的人带着他们的狗也追过来了,他们是徒步过来的,不过不久他们就能到达这里,他们的狗都没有叫。”
“受过训练的警卫犬。”图昂拢起缰绳,“走吧,我们能轻松地避开他们。”
“不需要这样做,而且这也没什么意义。”麦特对她说。他应该能想到那些匠民会这么做。“那些人是匠民,图亚桑,他们对任何人都没有危险,他们不会使用任何暴力,这是他们的生活之道。我没有夸大,事实就是这样。他们看见你们两人跑掉了,就像是要从我身边逃走,我则紧追在你们身后。那些狗能追踪我们的气味,为了确保我不会绑架或者伤害你们,匠民们会一直追我们到马戏团。我们可以过去找他们,这样能省掉一些时间和麻烦。”他关心的当然不是匠民的时间,也许卢卡不会在乎一帮匠民耽搁马戏团上路的时间,但他在乎。
赛露西娅皱起眉,向他射来愤怒的眼神,她的手指迅速地动了几下,但图昂笑了。“今天玩具希望成为主导者,赛露西娅,我会让他来主导,看看他做得如何。”这个该死的女人。
他们让坐骑向回慢跑过这片树林,图昂依旧不时拉起缰绳,仿佛还想再跳过那些粗大的树干,然后再向麦特露出一个淘气的微笑。没过多久,匠民们就跑进了他们的视野,他们高大的獒犬跑在最前面,仿佛一群在林间跳动的蝴蝶。这群匠民大约有五十人,都穿着鲜艳得刺眼的彩色衣衫,有的男匠民穿着红蓝色条纹的外衣和宽松的黄色裤子,裤腿被塞进齐膝长靴里;有的则穿着紫罗兰色的外衣和红裤子,甚至更不协调的衣饰配色。一些女匠民的条纹长裙几乎包括了麦特认识的所有颜色,以及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颜色。另一些女匠民穿着两件式的裙装和短上衣,配色也像男匠民的衣裤一样花哨。相当数量的女匠民肩上围着披巾,为她们身上增添了更多令人炫目的色彩。除了那个驾驭领头马车的灰发男人,他们看上去全都不到中年。那名灰发男子一定是他们的寻觅者——匠民车队的首领。麦特下了马,片刻之后,图昂和赛露西娅也下了马。
匠民们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并把他们的狗召唤到身边,那些大狗趴伏在地上,舌头伸得老长。匠民们以缓慢的步伐向麦特靠近,他们没有一个人拿着武器——哪怕是一根棍子。虽然麦特也没有显露出任何武器,但他们都警戒地看着他。男人们聚集到麦特面前,女人们却向图昂和赛露西娅走去。他们并不想造成任何威胁,不过还是自然而然地将图昂和赛露西娅从麦特身边分隔开来,并带她们走到麦特听不清她们说话的地方。麦特突然想到,也许图昂会恶作剧地把他说成一个歹徒,这样,她和赛露西娅就会在匠民的保护下逃走,而他和果仁则会被男匠民们死死地困在原地。到那时,除非麦特使用暴力,否则他们很可能会把他困上几个小时,好让那两个女人有时间“脱离危险”。
那名灰发男子双手按在胸前,鞠了个躬。“和平属于您和您的人们,大人,如果我们有所冒犯,还请原谅,但愿我们的狗没有惊吓到这两位女士的坐骑。”
麦特以同样的姿势鞠躬回礼。“和平永远属于你们和你们所有的族人,寻觅者,这两位女士的马并没有受惊。她们只是偶尔会……有些急躁。”那些女人在说些什么?麦特竭力想要偷听一点内容,但她们的声音实在太低了。
“您对我们一族有所了解,大人?”寻觅者显得有些惊讶。麦特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图亚桑总是尽量避开规模超过普通村镇的人居小区,更是极少会和穿丝绸外衣的人打交道。
“只知道一点。”麦特答道。他了解的的确不多,他记得自己与匠民打过交道,但他以前从不曾和匠民说过话。那些该死的女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过去几天里我见到不少你们的马车从我身边经过,而且他们全都在赶往艾博达,这有什么原因吗?”
那个人犹豫了一下,朝那些女人瞥了一眼,她们还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聊着。他也一定在奇怪,为什么她们的交谈会持续这么久,毕竟,无论是请求援助,还是说明平安无事,都不需要这么长时间。“是因为那些霄辰人,大人。”他终于又开口了,“讯息已经在我们一族中传开,霄辰人统治的地方就是安全的,那里有不分种族的公正,而在其他地方……您明白的,大人。”
麦特的确明白,就像马戏团一样,匠民们在所有地方都是外来者,更可悲的是,他们还背负着“窃贼”的不公恶名,虽然他们偷窃的行径并不比别的族群更多,而诱拐年轻人的罪名更让他们陷入了不利的境地。比所有这些问题都更危险的是,如果有人想要劫掠或驱逐他们,他们没有任何手段能够反抗。“要小心,寻觅者,霄辰人的安全是有代价的,他们的一些法律相当严苛。你知道他们如何对待能够导引的女人吧?”
“感谢您的关心,大人。”寻觅者平静地答道,“但我们的女人很少会导引。如果有人能导引,我们都会像往常那样,把她送去塔瓦隆。”
女人群中轰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寻觅者明显放松了下来。如果女人们在笑,那麦特就不会是那种只因为受到了他们的妨碍就会伤害或杀死他们的人了。麦特却皱起了眉头,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笑声。
匠民们开始离开了,寻觅者再次为打扰了麦特而致歉,而那些女人则向麦特和他身边的两个女人频频回顾,并用手遮住嘴,继续笑着。一些男匠民朝女人们探过头,显然是在问她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女人们却只是摇着头,并继续回头看着,笑着。
“你都和她们说了些什么?”麦特没好气地问。
“哦,这和你没有关系,不是吗,玩具?”图昂答道。赛露西娅发出笑声,哦,她的确在该死地咯咯笑着。麦特决定自己最好不要继续探究这件事了,女人们就是喜欢用针来扎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