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那一晚没有什么人能好好睡一觉,马戏团还是在第二天凌晨时就开始拔营了。麦特觉得自己眼皮下面仿佛塞满了沙粒,天还黑着的时候,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帐篷,发现营地中到处都是提着油灯的男男女女,小跑着为出发做准备。几乎每个人都叫嚷着,要其他人的动作再快一点,许多人都因为缺乏睡眠而脚步踉跄,但每个人似乎都急于上路,好尽快离那个吞没了一整个村庄的地方更远一些。卢卡华丽的大马车在太阳还没有离开地平线的时候就驶到了大路上,而且他在今天赶路的速度丝毫不亚于昨天下午。一路上有两支商队,大约二十多辆马车从他们身旁经过,向南而去,然后还有一辆缓缓而行的匠民马车,但他们一直没有遇到向北的行人。不管怎样,离那里愈远愈好。
麦特和图昂并辔而行,赛露西娅没有再试图插进他们中间,但无论他怎样搭讪,他们始终没有真正聊过什么。如果麦特说一句俏皮话,或者开个玩笑,那个女孩只是会以无法解读的神情瞥他一眼。除此之外,她只是坐在马鞍里,直视前方,一张脸完全被遮没在她蓝色斗篷的兜帽里,就连麦特的杂耍也没办法吸引她注意,她的平静中暗含着某种沉郁,这正是让麦特感到担忧的。当一个女人对你保持沉默的时候,随之而来的经常会是麻烦;而当她闷闷不乐的时候,你一般都需要把其他事暂时先忘掉。麦特怀疑困扰图昂的并不是那个死人的村子,这个强悍的女孩不可能对那种事情念念不忘,不,他的麻烦还在后面。
他们走了略超过一个小时,一座农庄出现在前方起伏的丘陵之间。几十只黑脸山羊正在一片宽阔的草地上吃草,旁边是一座很大的橄榄园,覆满了黑绿色叶片的橄榄树之间,有一些男孩正在锄草。看到逐渐靠近的马戏团,他们都丢下了手中的锄头,跑到石砌的矮围墙边上,兴奋地向马戏团大喊大叫,询问他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要去哪里。人们从四散分布的瓦屋农舍和两座高大的茅草顶谷仓中走出来,将手掌遮在眉毛上面,眺望着马戏团。麦特看到这些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死人是不会注意活人的。
随着马戏团继续向前,愈来愈多的农庄和橄榄树林出现在路旁,直到所有这些人居之地鳞次栉比,边界相衔,让森林一直后退到大路两旁一里以外,甚至更远。上午刚过去一半,他们到达了一座比祖拉多规模更大的繁荣城镇。一支长长的篷车商队正通过主城门进城,六个男人带着磨光的圆锥形钢盔,穿着缀钢片的皮革上衣,拄着斧枪守在城门口;还有一些人拿着十字弩,守在城门旁的两座塔楼上。如果那个名叫奈兴·萨曼恩·文达尔的玛德琳领主真的认为这座城市面临危险,肯定不可能只安排这么几个人来守卫城门。农田和橄榄树林一直贴到玛德琳的石砌城墙,这也完全不符合守城之法,当然,良好的城防系统就意味着玛德琳必须牺牲相当数量的财富。卢卡不得不和一名农夫讨价还价,才在一块尚未使用的牧场上扎下营地。他回来的时候,不停地嘟囔着给那个恶棍的钱足够买下一群羊,甚至两群羊了。不管怎样,高帆布围墙很快就竖了起来,马戏团主开始催促所有人用最快的速度干活。他们今天会在这里表演,明天早晨就走——一早就走,没有人抱怨,甚至没有多说一个字,离那里愈远愈好。
“不要告诉别人你们都看见过什么。”卢卡不止一次这样提醒大家,“我们没见到任何不正常的事情,我们可不想把观众都吓走。”人们看着他,仿佛他是个疯子,没有人愿意想起那个凭空消失的村子和那名卖货郎,更不愿提起他们。
麦特上身只穿着衬衫,坐在帐篷里,等待着汤姆和泽凌回来,那两个人已经进城去打探霄辰人的势力是否已经延伸到这里。他无聊地在小桌子上抛着一副骰子,在扔出许多次大点之后,他连续十次看到了五个单点平铺在他眼前。没有人认为暗帝之眼是什么好花色。
赛露西娅掀开帐帘,走了进来,她穿着朴素的褐色裙裤和白色外衫,却如同一位走进了马厩的女王。看神情,她一定认为这张小桌子很脏,实际上,罗平和尼瑞姆在保持整洁方面一定能让麦特的妈妈满意。
“她想见你,”赛露西娅以悠缓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说着,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绣花丝巾,确认她的金色短发被完好地遮护着,“来吧。”
“这次她要我做什么?”麦特一边说,一边用臂肘拄着桌面,他甚至还伸直双腿,让脚脖子交叠在一起。如果你让一个女人以为你会唯命是从,那你就再没有出头之日了。
“她会告诉你的,你在浪费时间,玩具,她不会高兴的。”
“如果宝贝以为只要她勾勾手指,我就会跑过去,那她最好学会该如何让自己多一点耐心。”
赛露西娅的脸立时冷了下来,也许她的主人能够容忍“宝贝”这个称呼,赛露西娅却显然认为这是一种冒犯,她将双臂抱在胸前,让她丰满的胸脯更加高耸起来。
显而易见,赛露西娅打算等在这里,直到麦特跟她走,麦特打算让她多等一会儿。他又扔出了骰子。暗帝之眼。难道图昂哼一声,他就要蹦一下?哈!又扔出一把骰子,骰子在桌面上打着转,一颗骰子几乎要从桌边滚落时才停了下来。暗帝之眼。不过,现在他毕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疾不徐地穿上一件品质上乘的青铜色外衣。当他拿起帽子的时候,听到赛露西娅不耐烦地用脚掌拍着地面。“那么,你在等什么?”他问道。她哼了一声,掀开了帐帘,那样子十足像是一只发怒的猫。
麦特走进那辆紫马车的时候,赛塔勒和图昂正坐在车厢里的一张床上聊天,看到他走进来,她们立刻停住话音,以警惕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麦特立刻明白了,她们刚刚谈论的话题一定和麦特·考索恩有关,他后颈上的寒毛立刻竖了起来。很显然,无论图昂有什么打算,她们已经早已知道,他是绝不会同意的;同样明显的是,他是否同意肯定无法影响图昂的决定。车厢里的桌子已经被收到天花板下面,赛露西娅从他身边走过,站到图昂身后,那个娇小的女人则坐在一只凳子上,她的表情冰冷,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中连一丝涟漪都看不到,只有法官在宣布立刻绞死所有犯人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眼神。
“我要去旅馆的大厅看看,”她宣布,“或者酒馆也可以,我从不曾去过那种地方。你要带我去这座城里的酒馆看看,玩具。”
麦特恢复了呼吸:“这很容易,等汤姆和泽凌确认过城中是否安全,我们就能进城了。”
“必须是低档次的,就是那种被称作‘地狱炉’的地方。”
麦特的下巴垮了下来。低档次的?地狱炉是档次最低的酒馆,那里永远都是脏乱不堪,灯光昏暗,只出售廉价的啤酒和葡萄酒,但那些酒至多只值你所付价钱的一半;那里的食物更加糟糕,坐在你大腿上的女人都想偷走你的钱包。不然就是她的两个男同伙正等在楼上,当你要进她的房间时,就会被他们打破脑袋。无论白天黑夜,你都会在那里找到十几场骰子赌局,有时这些赌局中还会出现高得与那种地方极不协调的赌注。那里看不到金币,只有石头脑袋的傻瓜会在地狱炉子里露出金币,不过银币经常会在那里的桌子上滚来滚去。那里的赌徒绝大多数没有半点诚信可言,就算是有几个愿意真正作赌的人,也都是些目露凶光、擅长使用棍棒和匕首的家伙,很可能是靠在黑夜里打劫喝醉的客人为生。地狱炉子通常都雇用两三个打手,他们都会手持大棒,随时准备平息突然爆发的打斗。在大多数时间里,这些打手在为他们的酬金而疲于奔命,如果他们不能阻止酒客们相互残杀,就会把那些尸体拖出去,扔到房后的巷子里或垃圾堆上。即使在他们拖尸体的时候,别人也不会停止喝酒赌博。这就是地狱炉,她怎么会听说过这种地方?
“是你把这个傻念头种进她脑子里的?”麦特问赛塔勒。
“光明在上,你怎么会这样想?”赛塔勒睁大了眼睛,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或者,也可能她是故意装出这副表情来迷惑麦特。麦特不知道她们到底在伪装什么,女人们总是轻而易举就让他陷入一个个谜团。
“这不可能,宝贝,如果我带着像你这样的女人走进地狱炉子,一个小时之内我就要用匕首打上六场架,很可能我根本活不了那么长。”
图昂露出一个愉悦的微笑,那笑容一闪即逝,但肯定是高兴。“你真的这么想?”
“这方面我很清楚。”另一丝快活的笑容在她的面庞闪过。她真的是在高兴!这个该死的女人想要看看他是怎么用匕首打架的!
“不管怎样,玩具,你答应过我的。”
他们开始争论他是不是答应过她做这样的事。麦特镇定地陈述了他的逻辑——仅仅说某件事很容易并不代表他答应了要这么做,图昂却只是顽固地坚持说他就是答应了。赛塔勒重新拿起了她的刺绣绷圈,赛露西娅饶富兴致地看着这个拼命为自己辩护的男人。不过无论图昂说了些什么,麦特都没有叫嚷,直到一阵敲门声传来。
图昂停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要明白,玩具,你应该这样,敲门之后就耐心等待。”她向身后的侍女打了个手势。
“可以进来。”赛露西娅一边朗声说着,一边庄重地站直了身子,她大概以为进来的人会向她们跪拜吧!
进来的是汤姆,他穿着深蓝色的外衣,披着深灰色斗篷,完全像是一个可能出现在任何一座酒馆或旅馆大厅中的普通酒客,不算富有,也不算穷,一个能够为自己买上一杯酒,听听别人的闲聊,或者请别人喝杯酒,打听一下各种街巷传闻的普通人。他当然不会向图昂跪拜,不过他还是以标准的姿势庄重地鞠了个躬,让人完全看不出他的右腿是有残疾的。“殿下,”他向图昂打过招呼之后,又看了麦特一眼,“哈南告诉我,他看见你向这边走过来了,我没有打搅你们吧?我听到……你们在说话。”
麦特皱起眉头,他并没有叫喊。“没有,你有什么发现?”
“城里不时会有霄辰人的影子,没有霄辰士兵,不过看样子,他们正在大路北边几里以外建造两座村庄,南方数里之外还有另外三座正在建成的村庄,那里的村民们经常会来城里购买物品。”
麦特转过头,努力压抑住脸上的微笑,他甚至还让自己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遗憾。“恐怕你在玛德琳的游览计划要泡汤了,宝贝,那里太危险。”
图昂将双臂抱到胸前,挺起高耸的胸脯,那里的曲线比麦特曾经以为的更丰满,当然无法和赛露西娅的相比,但非常可爱。“那只是一些农夫,玩具。”她悠缓的声音中满是轻蔑,“没有一个农夫看见过我的脸。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酒馆或者旅店大厅看看,这个无稽的理由不能成为你逃避的借口。”
“去大厅看看不会有什么麻烦。”汤姆说,“那些农夫们要找的只是剪刀锅盆之类,他们不喝这里的酒,看样子,他们在自己酿啤酒,本地饮料不合他们的胃口。”
“谢谢,汤姆。”麦特咬着牙说道,“她想见识一下地狱炉。”
那位白发老者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用指节用力抚了抚胡子,嘟囔了一句:“地狱炉。”
“地狱炉,据你所知,这座城里有没有一个地狱炉能让我带她进去,又不会引起一场骚乱?”他的语气里满是讽刺,让他惊讶的是,汤姆立刻点了点头。
“我知道也许有个这样的地方。”汤姆不疾不徐地说道,“白环,而且我正打算去那里一趟,看看能从那里搞到些什么讯息。”
麦特眨眨眼。无论汤姆的衣着是多么普通,他这样的外衣在地狱炉里肯定会招人侧目,甚至更严重。那种地方的人通常都只穿着肮脏粗糙的羊毛或亚麻衣服,而且,在地狱炉里打听讯息,很可能一把匕首就因此插在你的背上。不过,也许汤姆所说的这个“白环”根本就不是地狱炉,图昂可能根本看不出一个稍显粗陋的酒馆是不是地狱炉。“我要去找哈南他们吗?”他试探地问。
“哦,你和我应该足够保护殿下了。”汤姆的脸上似乎是掠过了一丝微笑。麦特脊背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
当然,他仍然对这两个女人警告再三,不许她们摘下兜帽。赛露西娅一定要跟着去,安南太太却拒绝了图昂的邀请,她说她已经见识过够多的地狱炉了。图昂也许坚信没有农夫见过她,但老实说,就算是猫也能抬头看看国王,所以农夫看过她一眼也绝非不可能。如果他们的运气够糟,也许正有这样的农夫在玛德琳。根据他的经验,时轴经常会扭曲因缘,造成最糟糕的结果。
“玩具,”图昂一边让赛露西娅为她纤细的肩膀披上一条蓝色斗篷,一边温和地说,“我在乡村巡游的时候,遇到过许多农夫,但即使我允许他们站着,他们也总是双眼直盯地面。相信我,他们从不曾见过我的脸。”
好吧——麦特走出马车去拿自己的斗篷。白云几乎遮住了还没有升到天顶的太阳,这是初春时节清冷的一天,迎面拂来的凉风相当凛冽。
现在,玛德琳人已经挤满了马戏团营地的主路,男人们穿着粗羊毛外衣,或是在袖口有一点刺绣的上等外衣。许多女人都戴着蕾丝小帽,穿着深色的带领长裙和白色的长罩裙,或者是在胸前有盘卷刺绣花饰的高领长裙。孩子们四处乱跑,他们的父母只能紧追在后面。蜜尤拉的老虎和蕾特勒的熊让他们发出一阵阵惊呼声,同样吸引他们的还有各式杂耍和巴拉特、艾巴尔兄弟俩的吞火表演,这一对兄弟的动作一直是整齐划一、分毫不差。麦特甚至在那些杂技女演员的舞台前也没有瞥上一眼。他左手挽着图昂,快步从人群中穿过。当他向图昂伸出手臂的时候,图昂犹豫了片刻,然后才微一点头,如同向一名农夫赐予许可的女王。汤姆向赛露西娅伸出手臂,但这名侍女只是立在女主人的左侧,至少,这次她没有想要把麦特和图昂隔开。
穿着大红外衣和斗篷的卢卡正站在马戏团入口处的大横幅下,看着钱币叮叮当当地落进玻璃罐里,再从玻璃罐里被倾入保险箱中,他的脸上满是笑容。等待进场的观众长队一直沿着帆布围墙延伸出一百多步,还有更多的人走出城门,朝马戏团过来。“如果在这里待上两三天,我能赚上不少。”他对麦特说,“这个地方还真有不少油水,毕竟我们离那里已经很远了。”他的笑容如同被吹熄的烛火一样蓦然消失了。“我们离那里的确已经够远了吧,是不是?”
麦特叹了口气,在瓦蓝·卢卡的心中,金钱每次都能战胜恐惧。
因为挽着图昂,他没办法将斗篷在身前合拢,只能任由它被冷风吹到背后,不过天气毕竟还不算很冷,守城的卫兵排着散乱的队伍,只是好奇地看着他们,其中一名卫兵还向他们鞠了个躬。对于乡下的土兵,丝绸和缎带就会有这样的效果,无论怎样磨光他们的头盔,穿上带甲片的外衣,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军人。看他们靠在斧枪上的样子,就像是农夫靠着他们的锄头,但汤姆还是停下了脚步,麦特也不得不停在距离城门只有几步的地方。他可不知道那个“白环”到底在哪里。
“真是看守严密啊,队长。”汤姆的声音中流露出忧虑,“这里现在有强盗吗?”
“没有什么犯罪行为。”一名头发斑白的卫兵用粗嘎的声音答道,一道满是皱褶的白色伤疤斜过他的方脸,再加上他的一只斜眼,让他看上去相当凶恶。他并没有靠在斧枪杆上,看他持斧枪的样子,他可能真懂得该如何使用这件武器。“霄辰人已经除掉了我们没能捉住的几个罪犯,快走吧,老家伙,你挡路了。”城门口处没有一辆马车,几个徒步出城的人也有足够的地方可走,这道城门虽然不算很大,也足够让两辆马车并排行进。
“霄辰人说,我们的卫兵还不够。”一名年岁和麦特差不多的矮壮汉子情绪高昂地插口说,“无论霄辰人说什么,奈兴大人都会听的。”
那名老兵用戴着铁手套的手狠狠敲了一下矮汉子戴头盔的后脑勺,让他不由得踉跄了一下。“别和外人多说话,克拉尔。”老兵怒气冲冲地说,“要不然你现在就回去耕地。”然后他又转过脸,提高声音对麦特说:“大人,您应该管住您的仆人,不要让他惹麻烦。”
“我道歉,队长。”汤姆低下他的脑袋,谦恭地说道,样子完完全全像是一个受到惩戒的仆人。“我没有恶意,我道歉。”
“如果我不在这里,他也会在你的脑袋上来一下子的。”麦特追上迈步前行的汤姆,对他说。汤姆显露出了瘸腿的样子,他一定已经累了。“他几乎就要那样做了。你又能得到什么讯息,值得这样去冒险?”
“如果没有你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在我旁边,我是不会这么问的。”汤姆一边笑着,一边向城里走去。“我们要学的第一课就是该问什么问题;第二课,也同样重要,是应该在什么时候问,要怎样问。现在我知道这里没有什么强盗,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件好事,虽然我还没听说有什么强盗团伙有力量袭击如此大规模的马戏团。我知道了奈兴只是霄辰人手中的一个傀儡,他可能是在执行增加卫兵的命令,或者是将霄辰人的建议当作了命令,而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了奈兴的士兵们对霄辰人没有敌意。”
麦特向他挑了挑眉毛。
“他们在提到霄辰人的时候没有吐口水,麦特,甚至没有皱一下眉。他们不会和霄辰人作战,除非奈兴命令他们,而奈兴是不会下这种命令的。”汤姆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这很奇怪,我从艾博达到这里的一路上都见到了这种情形。那些奇怪的异国人来到此地,实行统治,颁布法律,抓捕能够导引的女人。如果说,贵族们可能会憎恨他们,平民之中却很少能见到他们的敌人,除非是妻子或亲人被他们戴上罪铐的那些人,这真的很奇怪。而且照这样发展,驱逐他们的难度就会变得很大。不过,阿特拉是阿特拉,我打赌,他们在阿玛迪西亚和塔拉朋肯定不会这样受欢迎。”他摇摇头,“当然,最好能是这样,否则……”他没有说否则会怎样,不过麦特很清楚他没有说出口的那种情况。
麦特瞥了图昂一眼。听到汤姆这样谈论她的子民,她会有何感想?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走在麦特身边,好奇地从兜帽里面看着街市上的每一样东西。
玛德琳的主街路面上铺着石板,相当宽阔,街道两旁鳞次栉比地排列着砖砌房屋,大多有三四层高,顶上铺着瓦片。店铺和旅馆的招牌在风中不停地晃动,紧邻在它们旁边的还有马厩和民居。富人的住宅往往有拱形大门,上面挂着大油灯,普通人的房舍就寒酸了许多,不过,几乎每一扇窗户上都挂着布帘。装满了箱包或木桶的马车和手推车在略显拥挤的人群中缓缓行进,这里无论男女都迈着很快的步子,充分显示出南方人的勤勉匆急。小孩子们乱跑着,玩着追追逃逃的游戏。图昂似乎对所有这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一个人推动着一座砂轮磨,叫卖着“打磨剪子菜刀”的生意,夸口说他打磨的刀子能切断任何东西;一个面容刚硬的瘦削女子穿着皮革长裤,背上用皮带束着两把剑,毫无疑问,她是商队保镖,或者号角狩猎者,尽管这两种人很少有女性。一名身材丰满的阿拉多曼女子穿着几乎是透明的红色紧身长裙,身后跟随着两名身穿鳞甲短上衣的高大保镖;一个身材瘦高的独眼男人拿着一只大托盘,托盘中放满了他正在兜售的别针、针线和缎带。图昂仔细端详着这些人,在祖拉多的时候,麦特从不曾发现她曾显露出这样的好奇心,不过她那时一直在专心寻找丝绸布料。在这里,这个女孩似乎要努力记牢她见到的一切事物。
汤姆很快就领着他们进入了一片迷宫般蜿蜒盘转的街巷,这里大部分的路面上只铺着大约有男人两个拳头那么大的粗石头,这里的房屋也和主街两旁的差不多,一些楼房的第一层是店铺。高耸的建筑物簇拥在狭窄的道路两旁,几乎遮没了天空,大部分窄巷子甚至没有办法让一匹马拉的大车通过;在一些巷子里,麦特不需伸直手臂,就能碰到两侧的墙壁。不过,满载的手推车还是在这些街巷中不停地驶过。推车的人为妨碍了行人而大声道歉,却不会放慢车子前进的速度。巷子里还有不少扛着大包袱或者箱子的脚夫,他们的上身弯得几乎和地面平行,垫在背上的皮革从屁股上垂挂下来。只要看他们一眼,麦特已经觉得自己的背在痛了,这样的人只会让他想到自己是多么痛恨工作。
玛德琳并不是一座大城,当他正要问汤姆,他们还要走多远的时候,他们却已经到了“白环”的门前。这里正是一条麦特无法完全伸开手臂的曲折小巷,在一个刀剪铺的对面,有一座三层高的砖砌房屋,一块油漆招牌就挂在这家旅店红色的大门旁,招牌上画着一个花边白色缎带圆环。这让麦特的脊背又紧张了起来,虽然名字是“白环”,但这个画在招牌上的东西显然是女人的吊袜带,或许这里不是地狱炉,但有这种招牌的旅店通常都不会是什么好去处。麦特松开外衣袖子和靴靿里的匕首,同时确认了一下外衣里面的匕首,再耸耸肩,感觉一下挂在背后的那一把。也许他真的需要用到它们……图昂赞许地点点头,这个该死的女孩竟然那么想看他用匕首杀人的样子?赛露西娅皱起眉头,她总算还有些理智。
“就是这里。”汤姆说,“在这里还是要小心为上。”他也检查了身上的匕首,这让麦特的肌肉更加紧张了一点,汤姆袖子里和衣服中的匕首并不比他的少。
赛露西娅向图昂扭动着手指,突然间,她们陷入了一场无声的争论。两个人的二十根手指飞速地闪动着。麦特当然不相信她们真的是在争吵,赛露西娅对于该死的图昂来说,只是一条忠犬,主人是不可能和狗争吵的,不过那看上去的确像是争吵。两个人都倔强地咬紧了牙,最终,赛露西娅抱起手臂,顺从地低下头,但她显然很不情愿。
“不会有事的。”图昂用愉快的语气对她说,“瞧着吧,不会有事的。”
麦特只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的信心,他深吸一口气,伸出胳膊让图昂挽住,跟随汤姆走进了旅店。
白环旅店的大厅相当宽敞,墙壁上铺着木制嵌板。粗大的房梁下面,方桌旁边坐着二十多名男女,其中几乎一半人明显来自外地,他们全都衣着整洁,衣料全都是上等羊毛,上面多少还有一些装饰花纹,这些人大多两人一对,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低声交谈。斗篷遮住了他们所坐的矮椅背,只有三个男人和一个留着细长的缀珠辫子的女人在一张桌子上玩着一副亮红色的骰子。令人垂涎的香味从厨房里飘散出来,其中包含着一股烤肉香气,烤的应该是山羊肉。一座宽大的石砌壁炉中燃烧着不算很旺的火焰,一座抛光的黄铜座钟被安置在壁炉台上。在这座壁炉旁,一个眼睛很漂亮的年轻姑娘正在木琴和长笛的伴奏下唱着歌,她上半身穿着一件罩衫,因为扣带全都松着,罩衫从领口一直到腰间都是敞开的,露出了半副能够和赛露西娅媲美的丰胸。她唱的是一个女人和她的情人们,声调显得相当暧昧,而大厅里的客人们看上去都没有在注意她正唱着什么。
他的头发是那么漂亮,他的眼睛是那么诱人。
哦,我给了他一个吻,哦,我该怎么拒绝他的温存?
太阳升起,我们依偎在一起,太阳明亮,我们彼此搔搔痒。
真不知,在他怀里,我曾有多少声叹息。
图昂在门口掀起兜帽,皱起眉向大厅里扫视了一周。“你确定这里就是地狱炉,梅里林师傅?”她问道。感谢光明,至少她压低了声音。在一些地方,这样的问题足以让你被扔到外面的街上,无论你的身上是否穿着丝绸;在另一些地方,你更要付出双倍于此的代价。
“我向您保证,在玛德琳,此时此刻您再也找不到一个聚集了这么多小偷和流氓的地方了。”汤姆嘀咕着,用指节抚了抚胡子。
只要天气晴朗,贾克就有一小时,
只要爸爸不在,威利就有一小时。
干草棚属于莫利尔,因为他从不会害怕,
凯林会在中午来,他可真是很强壮!
如果晚上太冰冷,布兰大人的身子却热得很。
安德里尔师傅早晨来,但他实在太老迈。
哦,天哪,哦,可怜的女孩该怎么办?
我的爱人数不完,一天却又那么短。
图昂显得有些犹疑,不过有了赛露西娅的陪伴,她径直走到了那名歌手的面前。在图昂专注的目光下,歌手停了片刻,才重新唱起来,她的目光越过图昂的头顶,显然是想要对这个奇怪的女孩视而不见。她每唱一段,歌中的那名女子就会多一个爱人。敲木琴的那名男乐手向赛露西娅抛来微笑,却只得到一道冰霜般的目光。大厅里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两个刚刚进来的女人:一个还只是女孩,留着很短的黑发,另一个的美貌不亚于那名歌手,头上裹住一块纱巾。不过那些人对她们也只是一眼瞥过,便又将精神集中到自己的生意上去了。
“这不是地狱炉。”麦特低声说,“不过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会在中午的时候待在这里?”一般情况,只有在早晨和夜晚时,大厅里才会有这么多人。
“这里的人正在贩卖橄榄油、漆器和蕾丝。”汤姆同样压低了声音,“外来的商人在收购这些货物。看样子,这里谈生意的规矩是先喝上几杯酒,聊一些闲话。如果你给自己灌了太多的酒,那么当你清醒过来的时候,就会发现你在喝醉时签下的合同让你根本得不到什么利润。”
“光明啊,汤姆,她绝对不会相信这里是地狱炉,我还以为你会带我们去个商队保镖或者学徒们喝酒的地方,至少那样的地方才能让她相信吧。”
“相信我就好,麦特,你会发现,她的生活在某些方面是非常单纯的。”
单纯?对这个曾经遭到亲生兄弟姐妹刺杀的女孩?“想不想赌个克朗?”
汤姆咯咯地笑着,“很高兴你再给我一个金币。”
图昂和赛露西娅回到了他们两人身边,脸上全都没有任何表情。图昂低声说道:“我以为这里的客人们会穿着粗布衣服,也许他们还会打打架,当然,正经的旅店里不可能有这种淫靡的歌曲。以我看来,她要是能唱好这首歌的话,倒是应该穿得更少一些。你们在赌什么?”看到麦特递给汤姆一枚金币,她又以怀疑的语气加了这么一句。
“哦,”汤姆支吾着,把那枚金币滑进自己的衣袋,“我还以为你们会失望,毕竟这里只有一些成功的盗贼。他们并不像他们那些可怜的同类那样丰富多彩,不过麦特说,这些事你们根本就看不出来。”
图昂白了麦特一眼,麦特气愤地张张嘴,又咬住了牙。他能说些什么?他已经被塞进汤锅里了,就不必再把火拨得更旺了。
旅店老板这时也走了过来,她是一名身材圆胖的妇人,一头算不上有多黑的黑发被罩在白色蕾丝帽下面,一袭灰色长裙被身子撑得鼓鼓的,在远非“丰满”二字能够形容的大胸脯上绣着红色和绿色花纹。汤姆鞠了个躬,低声道:“两位大人,我离开一下。”然后就溜走了,他的声音不高,但足够让这位荷玲太太听见。
这个旅店老板的身上有一股刚强的味道,不过她很清楚该如何接待贵族,她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才很吃力地站直身子,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听到麦特只是要喝杯酒,吃些东西,而不是要住在这里,她似乎只是有一点失望。当然,麦特要的是她最好的酒,而且在付账的时候特意让她看见自己的荷包里除了银币之外还有金币。丝绸外衣当然起到不小的作用,但穿破衣服拿着金币的人肯定会比穿着丝绸却只有铜板的人受重视。
“啤酒。”图昂缓缓地说道,“我还没有尝过啤酒是什么味道。告诉我,老板娘,这里是不是马上就要开始打架了?”麦特几乎要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了。
荷玲太太眨眨眼,微微一摇头,似乎无法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听懂了这个女孩在说什么。“不必担心,女士,这种事偶尔才会发生,有时他们喝多了以后的确会闹事,但每次我都会立刻让他们老实下去。”
“没关系。”图昂对她说,“不必打扰他们的活动。”
旅店老板满是笑容的脸扭曲起来,她勉强维持着微笑,又行了一个屈膝礼,拿着麦特的钱币快步走开了。一边走,她一边高喊着:“吉尔拉,为大人上酒,一壶琦兰耐勒和一杯啤酒。”
“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宝贝。”麦特一边说,一边带着图昂和赛露西娅坐到一张空桌子旁边。赛露西娅没有坐进椅子里,而是为图昂拿了一把椅子,并将图昂的斗篷挂在椅背上,然后就站到了椅子后面。“这样不礼貌,而且,这样会让你无法抬起眼睛的。”感谢光明,幸好艾格宁告诉了他不少霄辰人的习俗。不管那个女人现在叫什么名字,他还是从她那里学会了,霄辰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蠢事,也绝不愿意做出让自己不得不眉眼低垂的事情。
图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的习俗总是这么特别,玩具,你一定要认真教教我这些习俗,我已经学到了一些,但我对女皇统治下的子民必须有足够的了解,愿女皇永生。”
“很高兴能够教你一些东西。”麦特说着,解下斗篷,心不在焉地让斗篷落在自己身后的矮椅背上。“也许你在这里能够统治的疆域远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大,不过你最好还是应该知道我们的处世方式。”他又把帽子放到桌面上。
图昂和赛露西娅同时惊呼一声,两只手一起向那顶帽子伸了过去。图昂首先抓住了帽子,并迅速把它放到了自己身旁的椅子上。“这会带来非常可怕的楣运,玩具,绝不要把帽子放在桌面上。”她又打了一个那种抵御邪恶的奇怪手势,蜷起中指和无名指,僵直地伸出食指和小指。赛露西娅也做出了同样的手势。
“我会记住的。”麦特干巴巴地说。也许因为他的语气有些过于刺耳,图昂又白了他一眼,显得颇为气恼。
“我决定了,你不会成为奉杯者,玩具,除非你能够学会恭顺——我真是渴望能教会你这项素质,也许我能够让你成为一个行人,毕竟你对马匹很有一手。我骑马的时候,你想要握着我的马镫吗?行人的袍服和奉杯者是一样的,不过我会在你的袍子上装饰一些缎带,粉红色的缎带。”
麦特努力维持平静,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热。她只可能通过一个管道知道粉红缎带对他的特别意义,一定是泰琳告诉她的,一定是这样。烧了他吧,女人们之间真是无话不谈。
幸好这时送酒过来的女侍应救了麦特,让他不必对图昂的话做出任何回应。吉尔拉是个脸上带着微笑的年轻女孩,身上的曲线几乎像那名歌手一样漂亮,虽然没有刻意露出过多的肌肤,不过紧裹住她身体的白色围裙和深褐色羊毛长裙还是让她的腰肢显得相当诱人。当然,麦特并没有多瞟她一眼,他的未婚妻就在身边,不管怎样,只有彻底的羊毛脑袋才会在自己的女人身边去看别的女人。
吉尔拉将一只锡镴高酒壶和两个抛光的锡镴酒杯放在桌子上,然后将一个大啤酒杯递到赛露西娅面前。看到赛露西娅把啤酒杯捧给图昂,又伸手取过一个葡萄酒杯,她不由得困惑地眨了眨眼。麦特将一枚银角子递给她,她立刻就没心思再去困惑了,给了麦特一个灿烂的微笑之后,她就行过屈膝礼,又朝正在喊她的旅店老板跑过去,看样子,她能够得到这么多小费的机会并不多。
“你应该用微笑回应她,玩具。”图昂说着,拿起啤酒杯嗅了嗅,皱了皱鼻子,“她很漂亮,你的脸却像是石头一样,你这样会吓坏她的。”她抿了一口啤酒,立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真的很不错。”
麦特叹了口气,长饮了一口微带花香的深色葡萄酒。无论是在他自己的记忆里,还是在其他那些人的记忆里,他都找不到任何能够理解女人的信息。哦,就算是有那么一点和女人打交道的经历,也没办法为他提供多少情报。
图昂一口一口地吮着啤酒——麦特不打算告诉她啤酒不是小口吮的,而是要大口喝进嘴里,因为他怀疑图昂故意要灌醉自己,好体验一下地狱炉的风格。他可不打算让她在今天出任何事,当然,无论是任何日子,他都不会让她出事。这个发疯的小女人就这样,每说一句话就吮上一口酒,不停地问着麦特各种关于习俗传统的问题。告诉她该如何待在地狱炉里并不困难,在那里最重要的就是保持沉默,不要问任何问题,背靠墙坐着,如果可以,就坐在门口旁边,以便随时离开。当然,最好的对策就是绝对不要去那里,除非逼不得已……不过图昂很快就转而问到了宫廷贵族的生活。在这方面,麦特没能给她多少答案。对于爱隆尼、实奥塔以及另外十几个早已消亡的古国,麦特的了解甚至还要比现存的这些国家更多一些。说到凯姆林和提尔的时候,他还能说出几件事,对夏纳的法达拉,他也还知道一点。当然,他在艾博达的宫廷里待过不少日子,但那里的情形图昂已经都知道了。
“看样子,你去过很多地方,也去过除泰拉辛宫之外的其他宫廷。”图昂最后总结了一句,喝下杯子里最后一口啤酒。此时麦特刚刚只喝了半杯葡萄酒,赛露西娅只是喝了两小口酒而已。“但你应该不是天生的贵族,我原先还曾断定你根本不是贵族。”
“我的确不是。”他坚定地对她说,“贵族……”他放低声音,清清喉咙,他没办法对她说,贵族们只是一些把鼻子高扬到天上,根本看不到脚底下有些什么的蠢货,毕竟,她就是个完完全全的贵族。
图昂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将空酒杯推到一旁,然后,她一边继续看着麦特,一边向身后摆了摆左手的手指。赛露西娅响亮地击了一下双掌,几名酒客都向她投来惊讶的目光。“你说你是个赌徒,”图昂说,“而梅里林先生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家伙。”
吉尔拉跑了过来,赛露西娅把啤酒杯递给她。“再来一杯,快。”图昂的侍女毫不客气地发出命令。看着气宇轩昂的赛露西娅,吉尔拉急忙行了一个屈膝礼,快步跑走了,就好像有人在向她大声呼喝一样。
“有时候我的运气是不错。”麦特谨慎地说。
“那就让我看看,你今天的运气如何,玩具。”图昂朝那张正有骰子滚动的桌子看了一眼。
麦特看不出这有什么害处,他在那张桌子上一定能把他今天赌输的钱赢回来,甚至更多。而且无论他有怎样的好运,他觉得那些商人应该不会为一场赌局就用匕首对付他,这里的人不像更南方的居民那样,会在腰间佩戴一把长匕首。他站起身,向图昂伸出手臂,轻轻地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前臂上。赛露西娅则将自己的酒杯放在桌子上,紧跟在主人身后。
那是两个阿特拉人,其中一个身材瘦削,光秃秃的头顶只在边缘有一些黑色的发绺。另一个是有三层下巴的圆脸胖子,听到麦特询问是否能让一个陌生人加入赌局,他立刻皱起了眉头。第三个是身材矮胖的灰发男人,凸出的下唇甚至微有些下垂,那名塔拉朋女子则显得相当友善。
“当然,当然,为什么不呢?”她的声音已经有一点含糊了。她抛给麦特一个媚笑,笑容在她绯红的脸上很是慵懒,很显然她就是那种容易把自己灌醉的人。看样子,那些本地人很希望能维持她高昂的兴致,所以他们阴沉的面容马上都放晴了,只有那个灰发男人还板着一张脸。麦特从一旁的桌子边替自己和图昂拿了两把椅子,赛露西娅继续站在图昂背后,这样也好,六个人坐在这张桌子旁已经显得很挤了。
吉尔拉走过来,行了一个屈膝礼,将重新斟满酒的杯子双手捧给图昂,并喃喃地称了一声:“女士。”另一名灰色头发,几乎像荷玲太太一样圆胖的女侍应为这张桌子换上一瓶装满的葡萄酒壶。那个秃头男人腆笑着,给那个塔拉朋女人又斟了满满的一杯。他们想让她一直这么高兴,一直大口喝酒,她果然一口就喝下了半杯酒,一边欢笑着,一边优雅地以缀着蕾丝边的手绢擦擦嘴唇。不过她试了两次,才把手绢塞回袖子里,今天她可做不成什么好买卖了。
麦特看了一会儿,很快就认出了他们在玩什么。他们用的是四颗骰子,而不是两颗,但毫无疑问,这是皮瑞,也就是“配对”的意思,一种在亚图·鹰翼崛起一千年以前就广为流行的游戏。在每一名玩家面前都摆着一小堆银币,其中还有几枚金币。他在桌子中心放了一枚银马克,买下一注掷骰。这时那个矮胖的男人正在收拢他在前一注掷骰中赢的钱。他相信,这些商人不会惹他的麻烦,当然,如果他们只是输了一些银币而不是金币,那他们之间就更不可能有什么麻烦了。
那个瘦子也下了同样的赌注。麦特在锡镴杯中晃动深红色的骰子,把它们扣到桌子上,四个骰子全是五点。
“这样能赢吗?”图昂问。
“除非我能够投出配对的花色。”麦特一边回答,一边将骰子捡回杯子里,“而且首先不能投出十四点或暗帝之眼。”骰子在杯子中相互碰撞着,又滚落到桌面上。十四点,四个五点,他的运气来了。他将一枚银币放回到自己面前,将另一枚留在桌子中心。
那名灰发男人忽然站起身。“我玩够了。”他嘟囔着,把面前的钱收进口袋里,另外两个阿特拉人满面狐疑地盯着他。
“你要走了,凡恩?”瘦子问,“这就走?”
“我说过,我玩够了,卡莫林。”灰发男人怒气冲冲地回了一句,就大踏步走出了大厅。那个卡莫林只是紧皱双眉,盯着他的后背。
塔拉朋女人有些摇晃地把身子伏在桌上,她头上的缀珠细辫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她拍拍那个胖子的手腕。“现在我只能从你那里买我的漆器了,科斯特勒。”她含混不清地说,“你和卡莫林先生那里。”
科斯特勒笑得连他的三层下巴都抖了起来。“那就好,奥丝妲夫人,那就好。是不是啊,卡莫林?”
“没错,”秃头男人没什么好气地答道,“没错。”他又拿出一枚银马克,放到桌子中心的赌注里。
骰子再一次落到桌面上。这一次,它们一共露出十四点。
“哦,”图昂的声音显得很失望,“你输了。”
“我赢了,宝贝,如果你第一把就投出十四点,你就赢了。”麦特将最初赢得的那枚银币留在桌子中心,笑着问:“再来一把?”
他的运气的确来了,就像以前一样厉害。亮红色的骰子一直滚过桌面,蹦跳着,有时会撞到赌注堆上,再被弹开。它们每次落定的时候,都会露出十四颗白点。他掷出了各种十四点的组合。即使每次都只赌一枚银币,他面前的赌资也很快就堆了起来,大厅中的半数人都围到了这张桌子旁边。他向图昂露出笑容,图昂向他微一点头。他很想念这种情形,骰子在酒桌上滚动,钱币在面前越堆越高,而他则寻思着自己的运气能持续多久,在他的身边还陪着一个漂亮的女孩。他真想快活地大笑一场。
当他再一次晃动装骰子的杯子时,那名塔拉朋女商人瞥了他一眼,那一瞬间,她没有半点喝醉的样子。麦特忽然没有了任何想笑的冲动。那名女子的神情立刻又松弛下来,眼睛里重新闪烁起快活迷离的神情,但麦特不可能忘记刚才那道锥子一样的目光,她的酒量远比他以为的要大。看样子,卡莫林和科斯特勒在和她的买卖里讨不到什么便宜,如果他们还有别的什么目的,也很难实现了。而麦特关心的是,这个女人对他是有怀疑的,仔细想想,她从不曾在他的赌局里下过一个银币的赌注。那两个阿特拉人已经对他皱紧了眉头,不过任何输钱太多的人都会这样皱眉的。那个女人一定是认为他在出老千,尽管他用的是他们的骰子,或者更可能是这家旅店的骰子,尽管这是一家为商人服务的旅店,但如果他们认为他出老千,还是难免要痛揍他一顿。男人很少会为这种指控寻求证据。
“最后一把,”麦特说,“我想,我应该对大家表示一下,荷玲太太?”旅店老板也在围观者之中,麦特将一小把赢得的银币递给她。“好庆祝一下我的好运气,大家可以随便喝酒,直到这些钱用光为止。”这句话引来了不少赞赏,他身后还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一个喝了你酒的人一般都不太会相信你的钱是骗来的,或者,他们至少会犹豫一会儿,让他能有时间把图昂带出去。
“他不可能一直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卡莫林嘟囔着,伸手抓了抓他头顶上已经不存在的头发,“你说呢,科斯特勒?咱们一起来一把?”他从面前的钱堆里拿出一枚金克朗,把它放到麦特的银马克旁边。“如果是最后一把,那就让我们真正赌一把吧。既然霉运走了这么久,总会有一把好运的。”科斯特勒犹豫着,揉搓着下巴,然后点点头,也拿出一枚金克朗。
麦特叹了口气,他可以拒绝这样的赌注,但现在走开,只会引起奥丝妲夫人的指控,如果他赢了,也会是同样的结果。他不情愿地把和这两枚金币价值相当的银币推到桌子中心,这也许不会改变什么,他只能随自己的感觉走了。
红色的骰子滚过桌面,撞到钱堆上,弹回来,又旋转良久,才停下来。每颗骰子都只有一点——暗帝之眼。
卡莫林和科斯特勒大笑着,开始分摊赢来的钱,仿佛这些并不是他们刚刚输掉的钱。看客们纷纷散开,有些人还祝贺这两名商人的胜利,并向麦特表示惋惜。有些人举起麦特为他们买的酒,向麦特致敬。奥丝妲夫人长长地饮了一口,双眼越过杯沿审视着麦特,表面上却依旧像是个喝醉的呆头鹅。麦特觉得她还是在怀疑自己,尽管他最终只是赢了一枚银马克。有时候,霉运也会变成好运。
“看样子,你的运气并非始终不变,玩具。”图昂朝陪她返回桌边的麦特说,“我是说,你只有在小事情上才有好运气?”
“没人能一直有好运,宝贝,对我而言,我相信最后这一把是我最走运的一把。”他向图昂解释了那个塔拉朋女人的怀疑,以及为什么他要请这里所有的人喝酒。
到了桌旁,麦特为她放好椅子,但图昂并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你在霄达也许能有很大的成就。”然后,她把几乎喝空的酒杯塞给他,“看着这个,直到我回来。”
麦特顿时紧张起来。“你要去哪里?”他相信她不会逃走,不过这个正在寻找麻烦的女孩需要他能够及时把她救出来。
女孩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即使这样,她还是那么漂亮。“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要去一个必须去的地方,玩具。”
“哦,旅店老板或者那些女侍应会告诉你那地方该怎么走。”
“谢谢,玩具。”她甜甜地说,“我还没想到可以问她们。”她向赛露西娅晃了晃手指,她们两个朝大厅背后走去,同时还在用手语交谈着,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麦特坐下去,皱起眉头盯着酒杯。女人们似乎总喜欢想办法让你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而他正要和这样一个女人结婚。
“她们两人到哪里去了?”汤姆问道。他坐进麦特身旁的椅子里,将一个几乎还是全满的酒杯放在桌子上。听过麦特的解释,他嗯了一声,将臂肘支在桌面上,靠近麦特,压低声音说:“我们前后都有麻烦。前面的麻烦还很远,应该不至于影响到这里,但我们最好等她们一回来就走。”
麦特坐直身子,“什么麻烦?”
“一些几天前曾经赶上我们的商人告诉我,就在我们离开祖拉多不久,那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也许是在我们离开一两天以后发生的,这一点还不能确定。一个男人在床上被割开了喉咙,只是他身边并没有多少血。”他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麦特长饮了一口酒。那个该死的古蓝还在跟踪他,它是怎么知道他藏身在卢卡的马戏团里?但如果以马戏团行进的速度,它那时还要落后他们一两天,很可能还不会很快就追上来。麦特隔着外衣摩挲着那枚银狐狸头,至少当它出现的时候,他还有办法与它对抗。那个怪物的身上已经有了一块他给予的伤疤。“那么,前面的麻烦呢?”
“在莫兰迪边境有一支霄辰军队,至于说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知道他们在那里集结……”他吹了一下胡子,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失职而生气。“好吧,没关系,他们会让每一个从那里经过的人都喝下一杯草药茶。”
“茶?”麦特难以置信地说,“茶会有什么麻烦?”
“只要有女人在喝下茶之后脚步不稳,就会有罪奴主给她戴上罪铐。但这还不是最糟的,他们正在拼命寻找一个身材纤小、黑皮肤的年轻霄辰女子。”
“这是当然,你以为他们不会吗?这解决了我最大的问题,汤姆,当我们靠近那里的时候,我们可以离开马戏团,从树林中穿过去。图昂和赛露西娅就和卢卡一起走,卢卡一定很愿意成为拯救九月之女的英雄。”
汤姆面容严峻地摇摇头:“他们找的是一个冒名顶替者,麦特,一个自称为九月之女的人,只是对那个通缉犯的描述和她实在太像了。那些人并不公开谈论这件事,但总会有人喝得太多,聊得太多。那些霄辰人只要找到她,就会把她杀死,以免她继续造成不好的影响。”
“光明啊!”麦特喘了口气,“这怎么可能,汤姆?指挥那支军队的将军一定认得她,不是吗?那里的其他军官肯定也认识她,那里一定有认识她的贵族。”
“这没什么意义,只要找到她,即使最低等的士兵也会割开她的喉咙,或者砸开她的脑袋。我从三个商人那里都得到了这样的讯息,麦特,即使他们全都错了,你愿意冒这个险吗?”
麦特当然不会冒这种险,于是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开始制定计划。他们没有喝多少,汤姆在大厅和酒馆里从不会喝很多酒,麦特也想保持头脑的清醒。
“如果你想要买下足够我们所有人骑的马,无论你付给卢卡多少钱,他也一定会惨叫几声的。”汤姆认真地说,“而且我们还要驮马来背补给。”
“那么,我现在就要买起来了,汤姆。这样,等我们必须要走的时候,我们才能有足够的马匹,我打赌,我能在这里找到几匹好马。万宁有一双好眼睛,别担心,我会确保他付钱的。”汤姆怀疑地点点头。他并不确定万宁到底改过自新到什么程度了。
“亚柳妲会跟我们一起走?”过了一会儿,这名白发老者惊讶地问,“她一定会带上那些轻重家什,这样我们就需要更多驮马了。”
“我们还有时间,汤姆,莫兰迪边境距离这里还很远,我要一直向北,进入安多。或者如果万宁知道一条穿过山脉的路,我们就向东,最好是向东。”万宁所知的一定是走私犯的路线,或者是盗马贼的逃亡路线,走这种路,遭遇敌人的可能性会小很多。霄辰人有可能在阿特拉的任何地方出现,向北走只会让他更加靠近那支霄辰军队。
图昂和赛露西娅从大厅后面走了出来,麦特站起身,从椅子上拿起图昂的斗篷。汤姆也站起来,拿起了赛露西娅的斗篷。“我们要走了。”麦特一边说,一边要将斗篷披到图昂身上,赛露西娅一把将斗篷夺了过来。
“我还没有见到有人打架呢。”图昂表示反对。她的声音太大了,不止一个人转过头来盯着她,既有商人,又有女仆。
“我到外面再解释,”麦特低声对她说,“这里人太多。”
图昂抬起头盯着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知道她很强横,但她是那么小,就像个美丽的瓷娃娃,仿佛只要稍一用力就会被捏碎,为了保护她,他会不择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终于,她点点头,让赛露西娅把蓝斗篷披到肩上。汤姆也想给那名金发侍女披上斗篷,但她从汤姆手中接过斗篷,自己披上肩头,麦特从不曾见过她允许其他人为自己披上斗篷。
旅店大门外,曲折狭窄的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一条能看到每一根肋骨的老狗小心地看着他们,然后朝离它最近的街角跑去,消失不见了。麦特这时已经朝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同时向图昂讲述汤姆得到的讯息,如果他曾经期待图昂会显露出震惊或沮丧,那他就大失所望了。
“那可能是拉薇茜或琦茂尔。”这个小女人若有所思地说着,仿佛一整支正要杀她的霄辰军队不过是一桩无聊的闲事。“她们是年龄最接近我的两个姐妹。奥兰娜只有八岁,还太小,对你们而言应该是十四岁。琦茂尔很有野心,拉薇茜相信她应该得到这一名衔,因为她比我年长。如果我失踪一段时间,她很可能会派人散布谣言,如果她这么做的话,的确很聪明。”她从容得就好像在谈论过一会儿是否会下雨。
“如果殿下身在泰拉辛宫,这样的阴谋是很容易被削平的。”赛露西娅说。图昂的脸上已看不见悠然的神色。
她的面孔寒若冰霜,仿佛即将行刑的刽子手。她转向自己的侍女,手指如飞般舞动,仿佛能在空气中敲击出火星。赛露西娅的面色顿时变得煞白,她跪倒在地,低垂下头,身子蜷缩成一团,手指也迅速动了几下。图昂放下手,俯视着赛露西娅被纱巾包裹的头顶,重重地喘着气。片刻之后,她弯下身,将赛露西娅扶起来,她们两人相对而立,图昂又用手语短短地说了几句话,赛露西娅也无声地做出回答。图昂又重复了一下那些手势,她们嘴角颤抖着,向对方露出微笑,泪水在她们的眼眶中闪烁,真的是泪水!
“能告诉我,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吗?”麦特问。她们同时转过头盯着他。
“你有什么计划,玩具?”图昂最后问道。
“不能回艾博达,就算你们这样想也不行,宝贝。如果有一支军队正在搜捕你,那么他们也许不会只驻扎在原地,等你上门。这里和艾博达之间的军队太多了,不过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把你平安送回去的。”
“你总是……”图昂的目光越过麦特,瞪大了眼睛。麦特转过头,看见七八个男人从他背后的街角转过来,每个人都手握长剑,看到麦特,他们的步伐都加快了。
“跑,图昂!”他高喊一声,转过身面对那些暴徒,“汤姆,带她走!”他的两只袖子里各落出一把匕首,被他捏在手中,又几乎在同时掷飞出去。左手的匕首刺进一个灰发男人的眼睛,右手的匕首扎在一个瘦子的喉咙上,他们立刻倒在地上,就好像骨头全都融化了一样。没等他们的剑在石子路面上砸出声响,麦特已经从靴靿中抽出第二双匕首,向他们冲了过去。
这么快就折损两个同伙,又看到麦特并没有逃走,而是向他们杀过来,那些暴徒显然都吃了一惊,他们想要摆开架势抵挡,却在狭窄的街道中相撞。麦特急速冲到他们面前,又让他们失去了长剑的大部分优势,但他用的毕竟只是匕首。现在他只能注意退步攒力的敌人,好用匕首格开他们的突刺。没过多久,他的身上就多了几道划伤——分别在肋部、左侧大腿和下巴右侧。如果不是他及时跳闪开,一把挥过来的剑刃险些割开了他的喉咙,但如果他试图逃跑,他们一定会从背后戳穿他。活着流血总比死了好。
他两只手发挥出最快的速度和最精巧的技巧,同时没有半分炫耀与华丽。一把匕首刺进一个胖男人的心脏,没等那个家伙双膝弯曲,匕首刃已经被拔了出来,又割开了一个身材仿佛是铁匠的壮汉臂肘。那家伙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上,他又笨拙地用左手抽出腰带上的匕首。麦特没有理会他,那个家伙还没有把刀子完全抽出来,就已经因为失血而脚步不稳了。一个方脸男人惊呼一声,麦特却已经在他的颈侧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那个人伸手捂住伤口,只后退两步,就倒在了地上。随着前面的人死掉,后面的人终于冲杀过来,但麦特的速度更快,借助一个正在倒下的人避开另一把挥来的剑刃,避到第三个人身边。对他而言,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的两把匕首和那些簇拥过来要杀死他的人。他的匕首只以这些人身上最容易出血的部位为目标,那些硬塞给他的古老记忆偶尔还是非常有用的。
片刻之间,几乎是奇迹之中的奇迹,身上已经鲜血淋漓,但头脑炽热、早已忘记疼痛的麦特发现自己面前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直到此时,他才看清这是个女人,她还很年轻,身材苗条,穿着一条破烂的长裙。如果她没有这样疯狂地咆哮,再把脸洗洗干净,她也许还很漂亮。现在,她正将一把双刃匕首在两手之间来回抛掷,那把匕首刃的长度是麦特手中短匕首的两倍。
“这么多人都死了,你还在想什么?”麦特问她,“跑吧,我不会伤害你。”
她像野猫一样尖嚎一声,扑向麦特,疯狂地挥舞着匕首。麦特只能笨拙地向后跳动,竭力想要抵挡她的进攻。他的靴子在一摊血中滑了一下,当他摔倒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死定了。
图昂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她左手握住了这个年轻女人的手腕——糟糕的是,被握住的不是那只握着匕首的手。图昂随后一拧那只手腕,逼迫那个女孩将手臂背到身后,又弯下了腰。现在,她哪只手握着匕首已经不重要了。图昂的右手一挥,掌缘如同斧刃一样重重地打在她的喉咙上。麦特听到软骨碎裂的声音,那个女孩的喉咙咯咯地响着,伸手捂住喉头,身子一软,跪了下去,然后倒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
“我和你说过要快逃。”麦特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对哪一个说话。
“你几乎丧命在她手下,玩具。”图昂的语气出奇地严厉,“为什么?”
“我答应过自己,绝不再杀一个女人。”他疲惫地说。现在他沸腾的热血已经冷却下来。光明啊,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痛!“看样子,我的外衣完蛋了。”他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用指头摸过外衣上一条条透出鲜血的裂口。疼痛让他哆嗦了一下,他的左臂是什么时候被割开的?
图昂的目光似乎一直钻透了他的脑袋,然后,她点点头,仿佛得出了什么结论。
汤姆和赛露西娅站在街道的另一侧,麦特看到他们,才明白图昂为什么没有走。大约七八具尸体躺倒在那里的石子路面上,汤姆双手各握着一把匕首,赛露西娅正通过他外衣上的破口察看他肋部的伤口。奇怪的是,看他外衣上的血渍,他受的伤似乎比麦特还要少。麦特很想知道图昂是否也参加了那边的战斗,但她全身上下都没有半点血迹。赛露西娅左臂上有一道血痕,不过似无大碍。
“我是个老头子了。”汤姆突然说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看见了不可能的事情,但幸运的是,我总是会忘记它们。”
赛露西娅停下来,冷冷地看着他,也许她是一名侍女,但鲜血似乎根本不会对她产生影响。“你想要忘记什么?”
“我记不起来了。”汤姆答道。赛露西娅点点头,继续去察看他的伤口了。
麦特摇摇头,有时候,他并不能确定汤姆的脑子是否还是清醒的。不过,赛露西娅有时的确也很像是脑子缺根筋。
“这个人活不了。”图昂恢复了悠缓的嗓音,她朝脚边那个依旧在咳血抽搐的女人皱起眉,“即使能活下来,她也不能说话,不能被审问了。”她弯下身,拿起那个女人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她的胸膛。那个痛苦挣扎的女人慢慢平静下来,无神的双眼凝视着房屋之间那一线狭窄的天空。“她不应得到这样的仁慈,不过我也不需要无意义的痛苦。我赢了,玩具。”
“你赢了?你在说什么?”
“你先说了我的名字,所以我赢了。”
麦特从齿缝里微微吹了一声口哨,他以为自己了解她有多么刚强,而她却总是有办法让他明白,他在这件事上的了解连一半都不到。如果现在有人从街边的窗户后面望过来,刚才图昂杀死这个女人的动作肯定会引来本地治安官的审查,也许奈兴领主本人都会关心这件事。不过,麦特没有在任何一扇窗户后面看到人影,人们都会尽量避开这种争斗,麦特相信,刚才那段时间里肯定应该有脚夫或推车的人要从这里经过。他们当然以最快的速度躲开这片战场,至于他们之中是否有人会去找奈兴领主的卫兵,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麦特不害怕奈兴和他的治安官,护送着两位女士的两个男人不会主动去攻击十几个带剑的人,而且,奈兴的卫兵很可能知道这些暴徒,还有那个不幸的年轻女子是什么人。
麦特一瘸一拐地从那些死人身上抽出自己的匕首。当他俯身到那个灰发男人的面前时,不由得停了一下,刚才他还没有仔细认清这张脸,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麦特小心地把匕首从他的眼睛里拔出来,在他的外衣上擦干净,收回到自己的袖子里,直起身。“我们的计划改变了,汤姆,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玛德琳,并尽快离开马戏团。卢卡肯定也想尽快摆脱我们,他会把我们需要的马匹给我们的。”
“一定要报告这件事,玩具。”图昂严肃地说,“否则,我们就和这些不法之徒一样了。”
“你认识这个家伙?”汤姆问。
麦特点点头。“他的名字叫凡恩,我可不觉得这座城里会有人相信一位有身份的商人在街道上袭击我们。为了摆脱嫌疑,卢卡也会把马匹提供给我们的。”这很奇怪,这名商人没有输给他一个铜板,也没有和他赌过一个铜板,他为什么这么做?这实在是太奇怪了。麦特有充分的理由马上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