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退他们!”伊兰高喊着。焰心竭力想要跃动几下,与其他马匹和徒步的女人拥挤在一条狭窄的鹅卵石街道上,它肯定觉得很不舒服,但伊兰用一只坚定的手稳稳地控制着它。柏姬泰一直坚持要她留在后方,她竟然不只一次地这样被要求着!就好像她是个没脑子的傻瓜!“击退他们,该死的!”
在五十尺高的白纹灰石城墙的卫道上,数百个人正在拼命厮杀,他们当然不会注意到她,也不太可能听到她的叫喊。所有那些人都在拼命地吼叫着,发出咒骂或者哀嚎,交杂在其中的是响亮的钢铁撞击声。今天是一个罕见的晴天,明亮的正午太阳照耀着千百个满身汗水,挥舞着剑、矛、斧枪,用尽全力相互残杀的人。肉搏战在大约两百步长的城墙上进行着,战场囊括了三座高耸的圆柱形塔楼,并正在向另外两座塔楼蔓延。不过,安多白狮旗仍然在那些塔楼顶端飘扬,感谢光明,它们看上去都还是安全的。在她的视野中,男人们相互挥砍戳刺,没有人愿意放弃脚下的阵地。穿着红色外衣的十字弓手在塔楼上不断射出致命的羽箭,但为十字弓安装箭矢的时间太长了,射手的数量又太少,并不足以对战局产生影响,那些十字弓手是这里仅有的女王卫兵。城墙上的都是雇用兵,只有柏姬泰除外,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约缚让伊兰的眼睛能够轻易找到她的护法。柏姬泰的金色发辫在她的身后甩动着,她不断地鼓励着部下士兵,用长弓指向任何一处需要支持的地方,穿着白领红色短外衣和天蓝色长裤的她一个人站在城墙上,全身没有一片护甲。她坚持要伊兰穿着素灰色衣装,以免遭到敌人注意。一些敌人的背上绑着十字弓或短弓,他们难保不会一时兴起,朝伊兰射上一箭,毕竟伊兰距离他们不过只有五十步之遥。但她肩膀上的四颗金结早已告诉所有亚瑞米拉的士兵,她正是凯姆林守城军的统帅。至少,柏姬泰还没有亲自冲上最前线,至少她……
伊兰屏住呼吸——一个披挂胸甲、戴圆锥形钢盔的细瘦男人挥着一把剑向柏姬泰扑去。她的金发护法镇定地躲过了他的攻击。约缚告诉伊兰,她的身体状态大概相当于刚刚骑过一匹烈马,仅此而已!柏姬泰回手一弓背敲在那个家伙的头侧,把他从城垛上打了下去。那个人还没有来得及惨叫一声,就摔在铺石路面上,随着一下恶心的撞击声,变成了一摊血肉。这条街道上的尸体并非只有这一具。柏姬泰说过,人们不会随便追随你,除非他们知道,你会和他们共同面对各种危险与苦难。但如果她因为这些蠢货而丢了性命……
伊兰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催赶焰心向前驰去,直到卡赛勒抓住她的马笼头。“我不是傻瓜,少尉。”伊兰冷冷地说,“我不会……轻易涉险的。”
那名艾拉非女子急忙抽回手,她戴着抛光的圆锥形头盔,虽然面孔被遮在头盔面栅后面,但还是能看出,她的脸上转瞬间变得毫无表情。伊兰为自己的无礼感到抱歉——卡赛勒只是在履行她的职责,不过她还是觉得满心愤怒。她不会道歉的。意识到自己的气愤是多么无聊,她的心中不由得又涌起一阵羞愧。该死的,有时候,她真想狠狠抽兰德一记耳光,因为他把这两个孩子种在了她的肚子里。这些日子里,她总是不知道自己的情绪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且她的情绪变幻得愈来愈厉害了。
“如果你以后有了孩子就会变成这样,”艾玲达一边说,一边调整着手臂上的深褐色披巾,“那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想要孩子。”她骑在一匹褐色母马上,高头马鞍将她肥大的艾伊尔裙摆顶了上去,让她裹在长袜中的双腿一直露到膝盖的部分,而她对此却丝毫不以为意。现在她的坐骑只是静静地站立着,她看上去已经很适应在马背上骑坐了。这匹马的名字叫“麦瑾”,这是个古语的词汇,意思是“雏菊”,它是一匹非常温和驯顺,同时也相当强韧的马。幸运的是,对于马匹缺乏了解的艾玲达并没有察觉到伊兰特意为她找了这样一匹马。
低低的笑声让伊兰猛地转回头,今天上午,包括卡赛勒在内,一共有二十一名女卫士被安排来保护她,她们都穿戴着抛光的钢盔和胸甲,刻板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实在有些太刻板了。毫无疑问,她们肯定在憋着笑意,而站在她们身后的那四名家人都在用手捂着嘴,还将头凑在一起。头发间略带灰丝的亚莱丝平时嘴角就总带着一丝笑容,发现伊兰在看她——严格来说,应该是在瞪她,她还故意转了转眼珠。这个表情让其他人又笑了起来。凯黛恩是一个身材丰满的阿拉多曼女人,她笑得实在太厉害,不得不扶住库蜜珂才能站稳,而矮胖灰发的库蜜珂自己几乎也要站不住了。火气在伊兰的胸中翻腾,她生气不是因为这些笑声,至多只是有一点生气而已;她也不是生气这些家人,至少不是很生气。她们都是非常重要的。
几个星期以来,亚瑞米拉一直在以这种方式向凯姆林发动袭击,实际上,正在城墙上进行的这种战斗发生频率愈来愈高了,有些日子里,甚至会有三四场这样的战斗爆发。亚瑞米拉很清楚,伊兰的士兵不足以防守周长达六里格的城墙。这个该死的女人,伊兰也很清楚,自己甚至不能把部下有经验的士兵平均分配到这二十多里的城墙和许多塔楼上,而未经训练的人只会造成妨碍。亚瑞米拉需要做的只是让足够的士兵攻入某一座城门,就能将战斗引入城内,到时候,伊兰有限的部队将彻底陷入寡不敌众的局面。城中的居民也许会帮助她抵御外敌——对此伊兰也不是很确定——但这只会造成更多的伤亡,学徒、马夫和店铺商贩是不可能与训练有素的扈兵和佣兵对敌的。到时候,无论是谁坐在狮子王座上(那很可能不是伊兰·传坎),双手都会沾满凯姆林的鲜血。所以,除了守住城门,在塔楼上安排好哨卫以外,伊兰让自己全部的士兵都驻扎在内城靠近王宫的地方,并在王宫最高的尖塔顶部安排了配备望远镜的瞭望哨,只要一名哨兵发出讯号,指明城市遭受袭击的位置,连结在一起的家人们就会施展神行术,让部队迅速赶往敌人出现的地点。当然,家人们不会参与战斗,伊兰不允许她们将至上力作为武器使用,即使她们有这样的意愿。
迄今为止,这样的策略一直都是有效的。城墙以外的下凯姆林是一大片密集分布着民居、商铺、旅店、仓库的地区,军队能够轻易地隐藏其中,从暗中靠近城墙。有三次,伊兰的士兵不得不在城墙内作战,或者要夺回至少一座塔楼,这些都是充满鲜血的战斗。伊兰可以烧掉下凯姆林,让亚瑞米拉的部队失去掩护,只是这样的大火很容易蔓延到城墙以内。无论有没有春雨,这都会酿成不可遏制的大规模火灾。现在,几乎每晚都有人在城内纵火,要平息这些灾害已经非常困难了,而且,居住在下凯姆林的人们与这场战争无关,伊兰不想成为这些人记忆中摧毁了他们家园和生活的罪人。让她气恼的是,她为什么没有早些想到利用家人的力量?如果那样,她就不必接受海民的敲诈勒索了。现在她甚至还要为此将安多的一里土地交给他们。光明啊,一里土地!她的母亲从不曾放弃过哪怕一寸的土地。烧了她吧,这场战争让她根本没有时间哀悼母亲,还有莉妮,她的老保姆。雷威辛杀了她的母亲,很可能莉妮也为了保护她而牺牲了,白发苍苍的莉妮即使在弃光魔使面前也绝不会有半步退却。想到莉妮,她似乎又听到了那位老保姆高亢的声音。你不可能把蜂蜜放回蜂巢里,孩子。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而她还要继续活下去。
“看样子,这次快结束了。”卡赛勒说,“他们正在向梯子那里撤退。”确实,伊兰能看到自己的士兵正在城墙各处推进,亚瑞米拉的人则步步后退,纷纷爬上了他们的梯子靠上来的城垛,城垛口附近依然有人不断死去,但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了。
伊兰惊讶地发觉自己用力踢了一下焰心的肋骨,这次,没有人来得及抓住她。伴随着背后传来的喊声,她驰过街道,不等胯下的骟马完全停住,就跳到距离她最近的一座塔楼下面。她推开沉重的塔楼外门,拉起裙裤的裙摆,沿着塔楼盘旋的阶梯向上跑去,一路上,聚集在塔楼龛室中的士兵们都惊愕地盯着她。这些塔楼中的结构设计都是为了抵御攻击者沿阶梯而下进入城内。终于,狭窄的阶梯变成了一个宽大的房间,另一段阶梯出现在房间对面,以反方向的螺旋继续向上延伸。二十个穿戴不同样式盔甲的士兵正在这里休息,他们靠在墙壁上,抛着骰子,聊天说笑,仿佛这个用双重铁闩锁住的房间门外并没有陈放着无数具尸体。
看到伊兰的时候,他们都惊讶得张大了嘴。
“哦,殿下,我可不会这样做的。”当伊兰向封门的铁闩伸出手的时候,一个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伊兰没有理会说话的人,她抬起铁闩,将门打开。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裙摆,她将裙摆从那只手里揪了出来。
城墙上已经没有了亚瑞米拉的士兵,至少已经没有她的士兵站在这里了。鲜血流淌的街道上躺着几十个人,有些人已经不再动弹,有些人还在呻吟着,伊兰不知道他们之中有谁是亚瑞米拉的部下。钢铁交击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大多数佣兵都在察看自己的伤口,或者只是蹲在原地喘息着。
“摇动梯子,把他们晃下去,再把那些该死的梯子拖上来!”柏姬泰高喊着,朝那些正在下凯姆林的泥土街道上逃跑的人群射出一箭,然后再次搭箭,发射。“如果他们还想进攻,就让他们再多做些梯子!”一些佣兵从城垛口中探出身子,执行她的命令,但这样做的人屈指可数。“我就知道,今天我不该让你来。”她一边继续说着,一边以最快的速度搭箭拉弓。塔楼上的十字弓也在朝下方的敌军发射箭矢,但下方的瓦顶仓库为敌人提供了良好的掩护。
过了一会儿,伊兰才意识到,柏姬泰最后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她的脸立刻热了起来。“那你又要怎么阻止我?”她一边说,一边挺直了身子。
柏姬泰射光了箭囊里的箭,放下弓,向伊兰转过身,脸上布满了阴云。“我可以把你捆起来,让她坐在你身上。”她朝艾玲达点点头,后者正从塔楼里大步走出来,全身都包裹着阴极力的光晕,手里却还握着她的小刀,卡赛勒和其余卫兵快步跟随在她身后,全都面色严峻,手握长剑。看到伊兰平安无事,她们的表情才稍稍缓和了一点。这些该死的家伙总把她当作一只吹制的玻璃花瓶,唯恐她被一下子碰得粉碎,这一点尤其让她受不了。经过今天这件事以后,她们一定会变本加厉,而她却只能继续忍受下去。
“我本应该抓住你的。”艾玲达喃喃地说着,用一只手揉着屁股,“但那匹蠢马把我扔了下去。”那样一匹温顺可人的母马很难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艾玲达自己摔下来的。确认过周围的状况之后,艾玲达迅速将小刀收回刀鞘里,并竭力装作从不曾抽出过刀子的模样,阴极力光晕也从她的身上消失了。
“我很安全。”伊兰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不显得那么刻薄,但并不是很成功。“明说过,我会生下我的两个孩子,姐妹,所以,在他们出生之前,我是不会有事的。”
艾玲达缓慢地点点头,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柏姬泰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希望你不要这样测试她的预言,冒险太多,你也许会发现她是错的。”这话太愚蠢了,明从不会说错,肯定不会。
“那是奥迪恩·米何瑞的人。”一名高个子佣兵用快活又粗蛮的莫兰迪语调说,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满是汗水的瘦脸,留着一副用蜡敷成尖梢的灰纹胡须。他自称为莱斯·亚·巴拉曼,有一双石头般的眼睛,一双薄嘴唇上总是有一丝带着邪意的微笑。他一直在听她们的对话,虽然在向柏姬泰说话,他的眼睛却一直在觑着伊兰。“我认识米何瑞,真的,他可是个好人,我都记不清和他一起打过多少次仗了。那家伙就要钻进仓库去了,不过还是被你一箭射穿了脖子,元帅,真可惜啊。”
伊兰皱起眉:“这是他的选择,就像你也做出了选择一样,队长,也许你会为朋友的死去而懊悔,但我希望你不会后悔你的选择。”被她赶出城的绝大部分佣兵,甚至可能是全部,都投向了亚瑞米拉,现在她最害怕的是亚瑞米拉会收买这些还在城中的佣兵。这些佣兵队长没有向她报告过任何异常,但哈芙尔大妈已经发现了一些佣兵和来路不明的人有过接触,其中就有这个亚·巴拉曼。
这个莫兰迪人又向伊兰露出一个奸笑,然后正式地鞠了个躬,还加上了一个甩动斗篷的手势,虽然他并没有披斗篷。“哦,我也经常会和他待在敌对的阵营里相互厮杀,殿下。在这种时候,如果有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他对我也不会手软。您要明白,我们只是熟人,算不上朋友。我收下金子以后,更喜欢守住一道城墙,而不是攻击它。”
“我注意到你的一些部下都背着十字弓,队长,但我没有看到他们射出一支箭。”
“佣兵可不会那么干。”柏姬泰冷冷地说。气恼从约缚中传过来,但伊兰不知道她生气的对象是亚·巴拉曼还是自己,而这阵气恼也很快就消失了。柏姬泰在发现她和伊兰的情绪能够通过约缚相互影响之后,很快就知道了要控制自己的脾气。她很可能也希望伊兰会这样做,就像伊兰也这样期望她一样。
亚·巴拉曼将头盔夹在腰上。“您要明白,殿下,这是我们的方式。如果您对逃离战场的人逼得太紧,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那么下次等到您逃跑的时候,他们也许会用同样的手段让您吃尽苦头。毕竟,逃出战场的人就已经不再会和您打仗了,不是吗?”
“但他明天还会回来杀你。”伊兰断喝一声,“下一次,我要看到你们的十字弓发挥作用!”
“好吧,殿下。”亚·巴拉曼用僵硬的口气说道,然后以同样僵硬的动作鞠了个躬。“请原谅,我还要去看看我的人。”他没有等待伊兰许可,就大踏步走向远处,一边高喊着命令他的人不要偷懒。
“他值得信任吗?”伊兰低声问。
“和其他佣兵一样。”柏姬泰同样低声回答,“如果有人给他足够的黄金,他们的忠心就会变成丢到桌面上的骰子,就连麦特·考索恩也不可能知道它们停下来的时候会露出几点。”
这真是个奇怪的评价,伊兰很想知道麦特现在怎么样了,还有亲爱的汤姆和可怜的小奥佛尔。每天晚上,她都在祈祷他们能平安逃出霄辰人的魔掌,但她没办法为他们提供任何帮助,现在她自己要忙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会听我的命令吗?关于十字弓的那个命令?”
柏姬泰摇摇头,伊兰叹了口气。发出不可能被遵循的命令是很糟糕的,这会让人们习惯违抗命令。
伊兰靠近自己的护法,用接近耳语的声音说:“你看起来很累了,柏姬泰。”这样的话不能让别人听到。柏姬泰紧绷着面皮,眼睛里却流露出憔悴的神情,这是任谁都能看出来的,但约缚告诉伊兰,她的疲惫已经深入骨髓,伊兰也同样感到了不堪忍受的疲倦,就好像四肢都灌满了铅,她们的约缚中传输的并不只是情绪。“你不必每一场战斗都亲自指挥。”
“那又有谁能代替我?”这时,柏姬泰的声音中同样流露出疲惫。她的肩膀沉了下去,但她很快又挺直身躯,换上了充满力量的声音,她纯粹是在用意志支撑自己。伊兰能够感觉到约缚中传来山岩一般的坚强,坚强得让她很想哭泣。“我的军官都还是些没经验的孩子,不然就是应该在孙儿的壁炉前打瞌睡的老头子。那些佣兵队长当然有这样的能力,但我没办法信任他们,所以,除我之外还能有谁?”
伊兰张口想要反驳,当然,她明白那些佣兵是不能倚靠的,柏姬泰曾经向她仔细解释过,而那些解释只是让她感觉到苦涩。有时候,佣兵会像女王卫兵一样奋勇作战;但也有时候,他们会为了避免太大的伤亡而退却。如果他们的人数太少,就意味着下次被雇用的时候,他们将拿不到多少钱,除非能找到足够的新人来代替牺牲的。当佣兵们为了自保而退出战场时,往往会造成本已到手的胜利沦为一场惨败。不过,他们一般也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这样会破坏他们的名誉,减少他们的佣金价码。但伊兰也不能让柏姬泰这样继续下去,她不能允许柏姬泰因为疲劳而倒下,这是她无法承受的损失。光明啊,她真希望加雷斯·布伦在这里,艾雯需要他,但她也需要他。还没等伊兰想好要说什么,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突然从她背后的城中传来。伊兰依旧张着嘴,不是为了说话,而是因为感到震惊。
片刻之前,内城上方的天空还是碧蓝如洗,而现在,一片巨大的黑云正如同山岳一般压向那里。树枝状的闪电不断落下,暴雨仿佛形成了一道灰色的墙壁,看上去就如同城墙一样厚重牢固。王宫的鎏金圆顶刚刚还在阳光的照耀下放射出夺目的光彩,现在却已经完全被雨墙遮没了。雷雨的范围只局限在内城之内,其他地方的天空依旧明亮得看不见一丝云彩,这绝不是自然现象。伊兰的惊愕只持续了片刻,分成三道或五道的银蓝色闪电正在轰击凯姆林,在城中各处造成破坏,甚至可能是死亡。那些云是怎么冒出来的?伊兰想要拥抱阴极力,将云团消解,真源却一次次从她的面前滑开,伊兰觉得自己就好像在从油罐中捞一颗珠子,当她觉得自己已经捏住珠子的时候,它却又溜走了。现在她经常会遇到这种状况。
“艾玲达,你来解决?”
“没问题,”艾玲达一边说着,轻松地拥抱了阴极力。伊兰压抑住一阵嫉妒。这都是该死的兰德的错,和她的姐妹无关。“谢谢,我还需要练习。”
这样说并不对,她其实只是在找借口。艾玲达开始将风、火、水和地之力编织成一个复杂的网络,她做得几乎像伊兰一样灵巧,只是速度要慢很多。伊兰的姐妹并不像她那样善于操纵与天气有关的编织,当然,这也是因为艾玲达没能得到海民的悉心指导。乌云当然不会随着艾玲达的编织而立刻消失,首先是树枝状的闪电变成一股,然后闪电数量也逐渐减少,直至完全消失,这是最困难的一部分。如果把召唤闪电比作在手指间捻动一根羽毛,那么阻止闪电就像是用双手抱起一座铁砧。墨黑的云层也在此时逐渐散开,愈发稀薄,这个过程也相当缓慢。对天气的改变过于剧烈,可能会导致周围数里格外的气象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可能会造成和风细雨,也可能会引发可怕的雷暴。当那团黑云扩散到凯姆林外城墙的范围时,云层已经变成了灰色,在全凯姆林范围内洒下了持续而稳定的大雨。伊兰的卷发很快就被雨水浸透,紧贴在她的头皮上。
“够了吗?”艾玲达微笑着转过脸,任由雨水从脸颊上滑落。“我喜欢看水从天空中落下。”光明啊,她到现在还没有看够下雨吗?这个该死的春天,几乎每一天都要下雨!
“该回宫里去了,伊兰。”柏姬泰一边说,一边将弓弦收进外衣口袋里。当乌云向她们移过来的时候,她就卸下了弓弦。“这些人需要两仪师的治疗,而我觉得自己的早饭好像是两天前吃的。”
伊兰皱起眉。约缚已经告诉她柏姬泰到底在想着什么。她们现在急着要回去,只不过是为了让伊兰不要在这里淋雨,就好像她淋上一点雨就会化掉一样!突然,她听到周围那些伤者的呻吟声,立刻感到脸上一阵发热。这些人的确需要姐妹的照料,就算伊兰能够握持阴极力,她也几乎没有什么治疗伤员的能力,艾玲达在治疗方面也不比她好多少。
“好吧。”伊兰说。她真希望能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毕竟,这也会让柏姬泰高兴的。红晕出现在柏姬泰的脸颊上,回应着伊兰的惭愧。当她跟随伊兰快步走进塔楼的时候,脸上的红晕和紧皱的眉头配在一起,让她的表情显得非常奇怪。
焰心、麦瑾和其他马匹都平静地站在原地,缰绳低垂在它们的脖子下面,这些马,包括麦瑾在内,都经过良好的训练。亚莱丝为首的家人们还在后面的巷子里。城墙边的街上现在只有这些马,周围看不见一辆大车或马车。每一扇门都紧闭着,所有窗户都拉上了窗帘,也许那些房间里早已没有人居住了,人们都知道要尽早远离数百人挥剑互砍的战场。一幅窗帘抖动了一下,一个女人的面孔在那扇窗前露了一下,又消失了,的确也有一些人有欣赏杀戮的可怕趣味。
那四名家人仍然站在她们几个小时以前打开通道的地方,低声交谈着。她们看着城墙根处的尸体,不断摇着头,不过这已经不是她们第一次看到死人了。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接受过晋升为见习生的测试,不过她们都很镇定自若,虽然头发和长裙都已被雨水浸透,她们却依旧如同两仪师一样,从容不迫地站在大雨之中。她们都已经知道了艾雯的计划——家人组织会与白塔联合,成为接纳退休两仪师的地方,这明显减轻了她们对于未来的恐惧。特别是当她们得知,家人组织的规则依旧继续会发挥效用,即使是退休的两仪师也要遵循这些规则的时候。并非全部家人都相信这些承诺,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已经有七个人逃走了,她们甚至连一张纸条都没有留下,但大多数人都相信了,而且这信心更增添了她们的力量,需要她们去完成的工作更增添了她们的荣誉感。伊兰原先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一直以来,她们都认为自己只是一群流亡的难民,完全需要依靠她才能生活下去。现在,她们可以昂起头做人了,脸上也不再写满忧虑。只是不幸的是,她们也不会再那样对姐妹们俯首帖耳。不过,她们对于两仪师的恭顺其实在更早些的时候就已经在迅速消失,她们曾经认为两仪师是超越凡间人类的存在,当她们明白,披肩并不能让一个女人超凡入圣的时候,的确曾经沮丧过一段时间,但现在,她们早已度过这段沮丧期了。
亚莱丝看了伊兰一眼,咬住嘴唇,没必要地调整着褐色的裙摆。她曾经和伊兰争论,要求被“允许”到这里来,而柏姬泰曾经险些屈服在她的魄力之下。亚莱丝是一名非常强势的女人。“准备好了吗,元帅?”她问道。
“准备好了。”伊兰说。但亚莱丝一直等到柏姬泰点头,才和另外三名家人开始连结。她在瞥过伊兰那一眼之后,就再没有看过她。奈妮薇绝对不应该尝试“让她们有些骨气”,等她再遇到奈妮薇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熟悉的垂直光线出现在伊兰面前,迅速盘旋,扩展成一个四步宽、四步高的大洞,当中露出王宫中大马厩场院的场景。那幅场景中最显眼的莫过于王宫马厩里诸多高大的白色大理石马栏中的一座,但伊兰凭借那座马栏的拱门位置判断,信道开启的位置似乎有些偏离场院的正中心。当她催马走进完全被雨水打湿的石板广场时,才看清这是为什么。场院中心已经有了一个稍小一些的通道,在同一地点开启的两个通道是不能相互接触的,即使它们之间的空隙可能比刀刃还要薄。从那个通道里,一队排成两列的骑兵正鱼贯而入,再通过敞开的铁栅大门走出马厩,其中有些人穿戴着抛光的头盔和胸甲,或者锁链铠甲,他们在护甲下面全都穿着女王卫兵的白领红色外衣。一个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站在雨中注视着这队人马,他将头盔夹在腰间,在他红色外衣的左肩部位,镶缀着两颗金结。
“能看到他们,还真是让人高兴。”柏姬泰喃喃地说道。分成小组的家人们正在安多的郊野间搜寻前来支持伊兰的人马,这是一项相当危险的工作。迄今为止,家人带回来的讯息似乎表明有数十支勤王的部队正在凯姆林周围移动,寻找路径进入凯姆林,但她们一共只找到了五支部队,人数还不足一千。人们一直在传说,亚瑞米拉召集了规模无比庞大的军队,死死围住了安多的都城。支持传坎家族的部队只能四处游荡,唯恐被别人发现,无论发现他们的会是什么人。
伊兰率领的队伍一出现在广场上,立刻就有穿红色马甲的马夫们跑了过来,他们的左肩上都绣着白色狮子。一个瘦削、龅牙,头上只剩下一绺白发的老者拉住了焰心的笼头,另一名同样瘦削的灰发老妇扶稳伊兰的马镫,帮助她下马。伊兰丝毫不在乎砸在身上的雨滴,大步走向那名高大的军人,每一次落脚都踏起一片水花。那名军人的头发垂挂在脸上,不过伊兰还是能看出,他是个还远未到中年的年轻人。
“光明照耀你,军官。”伊兰说道,“你的名字?你带来了多少人马?是从何处而来?”从那个小一点的通道中,她能看见这支骑兵队伍一直延伸到一片高大茂密的树林之中,双列纵队源源不断地向通道前进着。伊兰完全无法相信,在凯姆林附近竟然还隐藏着一支如此规模的女王卫兵。
“查奥兹·葛本,女王陛下。”他一边回答,一边单膝跪倒,将一只带着骑马手套的手按在石板地面上。“亚林吉尔的金德林将军允许我前来凯姆林,那时我们刚刚获知娜埃安等人逃跑的讯息。”
伊兰笑了。“站起来,军官,我还不是女王。”亚林吉尔?那里不可能有这么多女王卫兵。
“听从命令,陛下。”他站起身,又向伊兰深鞠一躬,其神态之恭谨完全不像是对王女行礼。
“我们可以到里面再继续说话吗?”柏姬泰有些气恼地插口道。葛本注意到柏姬泰袖口上的金丝条纹和肩膀上的金结,便向她行了一个军礼,柏姬泰也快速地将手臂横过胸口,回了一个军礼。他有可能在奇怪,为什么女人会成为女王卫兵元帅,不过他肯定有足够的智慧,不表露出这种疑虑。“我全身都湿透了,你也一样,伊兰。”艾玲达就站在柏姬泰身后,用披巾裹住了头,白色外衫和深褐色的裙摆都湿漉漉地紧裹在身上,看上去已经不像刚才见到雨水时那样高兴了。女卫兵们正牵着马匹向马厩走去,只剩下八名贴身保护伊兰的卫士。对这些女卫兵,葛本也没有任何评论,真是个非常聪明的男人。
伊兰任由这支小队伍簇拥着,走进通向王宫门口的柱廊。即使在王宫里,女卫士们仍然紧紧环绕着她,四人在前,四人在后,这让伊兰觉得自己就像个囚犯。走出雨幕之后,她停了一下,再次尝试拥抱阴极力。用至上力除去衣服上的潮湿绝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真源再一次从她面前溜走了。艾玲达还不知道这个编织,所以她们只好站在原地,任由雨水继续从身上滴落。沿墙壁排列的铁柱立灯还没有被点亮,阴雨天气让这里显得相当昏暗。葛本用手指将脸上的头发梳到脑后,光明啊,他还真是个美男子!那张面孔微笑起来一定会更美。他那双浅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疲惫的神色,看样子,他可能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笑过了。
“金德林将军说,我可以尝试召集被加贝瑞遣散的部队,殿下,我一发出召集令,他们立刻都应命而至。如果您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人将制服收藏在箱子里,以备今日之需,您一定会感到惊讶的,甚至还有许多人在被遣散时带走了他们的盔甲。严格来说,这些都是违法的行为,但我很高兴他们这样做了。只是当我得到凯姆林被围攻的讯息时,已经有些太晚了。我本来考虑直接杀到城下,幸好吉葛恩等诸位女士及时找到了我。”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当我称她为‘两仪师’时,她变得非常不安,但她将我们送到这里的手段一定是出自至上力。”
“那是至上力,只是她并非两仪师。”伊兰不耐烦地说,“你有多少人?”
“四千七百六十二名女王卫兵,殿下,我还遇到了一些率领扈兵前来勤王的贵族,请放心,在接纳他们之前,我已经确认过他们对您的忠诚。他们都不算大家族,不过他们的人马约有五千人,殿下。”他的语气从容平静,仿佛不是在报告自己带来了一万军队,而是在报告马厩中有四十匹马可供伊兰使用。
伊兰欢笑着一拍双手。“太好了,葛本将军!太好了!”亚瑞米拉军队的数量仍然远超过她,但她们的军力差距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悬殊了。
“女王卫兵的中尉,殿下,我是一名中尉。”
“从此刻起,你是葛本将军了。”
“并且是我的副官。”柏姬泰说,“至少暂时是,你展示出足够的智谋,看你的年纪,你也应该有一定经验了,这两者都是我需要的。”
葛本似乎是惊呆了,他一边鞠躬,一边有些结巴地表达着谢意。通常情况下,一个像他这样年纪的军人至少要再服役十到十五年才有可能晋升为将军,更不要说成为元帅的副官了,无论这是多么暂时的安排。
“我们早就应该换上干衣服了。”柏姬泰继续说道,“特别是你,伊兰。”护法的约缚传来不可动摇的决心,如果伊兰再耽搁下去,柏姬泰很可能会亲手把她拖回寓所去。
炽热又锐利的愤怒涌上伊兰的心头,但她努力把火气压了下去,她的部队几乎扩充了一倍,她不会让任何事情破坏今天的好心情,而且,她也很想换上干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