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破碎大地的犁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罗伯特·乔丹 本章:第十八章 破碎大地的犁

    兰德抓住阳极力,解开他在前厅一角编织的结界,然后举起箍银的小杯子,说道:“再来些茶。”路斯·瑟林在他的脑海深处愤怒地嘀咕着。

    覆金的雕花椅被整齐地排成两列,中间是六尺宽的走道,抛光的石板地上镶着初升朝阳的黄金图案。走道尽头的高台上是一把高大的座椅,从台基到椅子都布满了雕花,而且也全都包覆着黄金。但兰德盘腿坐在一块临时铺设的地毯上,地毯上用绿、金和蓝三色绣出了提尔迷舞的图案。坐在他对面的三名部族首领不会喜欢他坐在椅子上见他们,他们是另一座迷宫,需要谨慎对待。兰德只穿着衬衫,衬衫袖子也被卷起,露出盘绕在他前臂上闪烁金属光泽的金红色龙纹。三名艾伊尔人只露出了左臂。也许他们在提醒他是谁——他也像他们一样,经历过对大多数男人都是致命的鲁迪恩之旅。也许这种提醒是有必要的,也许。

    当梅兰娜从她刚刚被封住的角落里走出来时,那三张面孔上看不到任何变化。强文满是褶皱的面孔仿佛是从老树上雕刻出来的,永远都是那个样子。如果他蓝灰色的眼睛里面如同聚集着风暴,那它们也一直都是如此,但他其实是一个脾气和缓的男人。英狄瑞安和一只眼的曼德兰也许是在思考着别的事情,除了他们不眨一下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外。路斯·瑟林突然安静下来,就好像他也在看着那名两仪师,透过兰德的眼睛。

    梅兰娜看不出年纪的面孔上表现出的情绪比部族首领们更少。她抚下浅灰色的裙子,跪到兰德身边,提起了茶壶,那是一只错金丝的球形白银大壶,有着老虎形状的壶足和提手,还有一只老虎盘据在壶盖上。梅兰娜要用两只手把它提起来,即使这样,给兰德斟茶时,她还是有些颤抖。她的神态似乎是在说,她这么做是因为她想要这么做。但因为某种在场男人们不明白的原因,他们都觉得她的神态正在大声疾呼她是一名两仪师。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有我的允许,她们不能导引。”兰德说。部族首领们仍然保持着沉默。梅兰娜直起身,膝行到他们每个人身边。曼德兰用手捂住茶杯,表示不用了,另外两个人则递过了茶杯,蓝灰色眼睛和绿色眼睛都在审视着她。他们看见了什么?他还能做些什么?

    梅兰娜将沉重的茶壶放在有老虎形握柄的厚托盘上,仍然保持着跪姿说:“我还能为真龙大人做些什么?”

    她的声音沉着冷静,但在兰德示意她回到角落里,她站起来转过身时,一双纤细的手在裙子上紧抓了一下。这也许是因为她在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柯朗·达西瓦和佳哈·那瑞玛。这两名殉道使(精确地说,佳哈仍然只是士兵,是殉道使最低的阶层,他的衣领上既没有剑,也没有龙)面无表情地站在两面镶在墙上的金框高立镜之间。那个更年轻一些的殉道使至少看上去是没有任何表情的,他将两根拇指插在剑带后面,对梅兰娜完全视而不见,对兰德和艾伊尔人似乎也没怎么注意。但仔细看去,你就会发现他那双大得过分的黑眼睛一直没休息,仿佛随时都在期待着有意外发生。又有谁敢说不会出意外?柯朗则似乎正陷在云雾中,他不停地眨眼、皱眉,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但这些动作都看不出有什么意义。

    当兰德看着殉道使时,路斯·瑟林都会发出嚎叫,不过烦扰兰德脑海中这个死人的并不是殉道使,而是梅兰娜。只有傻瓜才会以为狮子和女人能够被驯服。

    兰德焦躁地压下那个声音,让它变成模糊的嗡嗡声。路斯·瑟林能够突破他的压制,但绝不会很轻松。兰德抓住阳极力,重新编织出防止偷听的结界,将梅兰娜封在里面。放开真源让兰德感到更加焦躁,他脑子里的噪音就如同水滴落在热煤上的滋滋声,路斯·瑟林遥远的疯狂与愤怒不停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梅兰娜站在那道她既无法看到,也无法感觉到的结界后面,高昂着头,双手交叠在腰间,仿佛一条披肩正垂在她的臂弯里。从头到脚,她都是一名标准的两仪师。她冷冷地看着兰德和部族首领,那是一双亮棕色的眼睛,闪烁着些许黄色。我的姐妹并没有全部认识到我们是多么需要你,今天早晨,就在这个房间里,她这么对兰德说道,但我们所有发过誓的人都会服从你的一切命令,只要那不违反三誓。当她在索瑞林的看管下来见他时,兰德刚刚醒来。那两个女人似乎都完全不在乎他仍然只穿着一件睡袍,并且才刚将早餐的面包咬了一口。我有很多谈判和仲裁方面的技巧,我的姐妹们有其他的技巧,请让我们为你服务。就像我们誓言中说的那样,让我们侍奉你。我们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们的能力。

    埃拉娜一直都缩在他脑海中的一角。她又哭了,兰德不明白为什么她要一直哭。他禁止她出现在他身边,除非得到他的召唤,没有枪姬众的看管,她甚至不能离开房间(那些向他立誓的两仪师昨晚都在宫里住下了,这样方便兰德监视她们),但从她约缚兰德那一刻开始,兰德就感觉到了眼泪和深深的创伤。这种感觉时强时弱,但一直都是存在的。埃拉娜也对他说过,他需要那些发过誓的姐妹。最后埃拉娜甚至是在对他尖叫了。那时她满脸通红,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从他面前跑开。她也提到过侍奉兰德。但兰德怀疑梅兰娜是否想到会做现在这种事情。也许让她穿上一身制服能帮助她理清思路?

    梅兰娜在看部族首领时,部族首领们也在看着她。他们的眉毛都没有动过一下,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智者们已经告诉过你们这些两仪师效忠于谁了。”兰德直言道。索瑞林也告诉兰德他们已经知道了,而且他们在第一次看到梅兰娜为他们斟茶并行屈膝礼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你们见到她为我们倒茶,你们见到她依照我的吩咐做事。如果你们愿意,我会让她跳一段快步舞。”让这些艾伊尔人相信他并没有被拴在两仪师手中的链条上,正是这些两仪师现在要为他做的事。如果有必要,他会让所有两仪师来跳快步舞。

    曼德兰调整了一下他右眼上的灰绿色眼罩,他在需要时间来思考时总会这么做,一道宽厚的伤疤穿过他的眼罩,从他的前额一直爬上光秃的头顶。当他最终开口说话时,生硬的语气并不比兰德好多少,“有些人说,两仪师做事是不择手段的。”

    英狄瑞安垂下浓密的白眉毛,越过自己的长鼻子盯着茶杯。在艾伊尔人中,他的身高一般,大概要比兰德矮半拳,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显得很长。荒漠的热风显然吹去了艾伊尔人身上所有多余的赘肉,甚至更多。英狄瑞安的颧骨甚至显得有些锋利,而双眼则有如深陷在洞穴里的翡翠。“我不喜欢谈论两仪师,”他那深重、浑厚的声音和这样一张脸配在一起,每次都会让兰德感到惊讶,“做过的就是做过了,让智者们去对付她们吧!”

    “最好还是谈谈沙度狗。”强文的声音很温和,而和强文那张凶猛的面孔相比,他的声音也让兰德同样吃惊。“在几个月之内,顶多是半年内,每一名还是沙度的人都要死,或者是成为奉义徒。”他的声音并不能表现他的心意。另外两个人点点头,曼德兰露出渴望的微笑。

    看样子,兰德并不能说服他们。沙度是他为了进行这次会谈而提出的原因。这件事很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事,肯定不是不重要的——沙度已经制造了太多的麻烦——但对于兰德来说,他们和两仪师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现在,加上提摩兰的米雅各布马,四个部族已经靠近了弑亲者之匕山脉。也许他们能做到强文所说的事情,但兰德身边还有既不能成为奉义徒,也不能杀死的人。有些更加急迫的事情。“智者们怎么说?”兰德问。

    片刻之间,首领们的表情变得无法捉摸。这件事两仪师都不可能比艾伊尔人做得更好。至上力吓不倒艾伊尔人。没有人能比死亡跑得更快,这是艾伊尔人的信仰。如果一名艾伊尔人戴上面纱,即使是一百名狂怒的两仪师也无法让他摘下来。但是,当他们知道智者们也参加了杜麦的井的战斗时,他们受到打击的样子就像是看见太阳在黑夜中升起,月亮在白昼血红的天空中高挂。

    “沙林德告诉我,几乎所有智者都会和雅加德斯威共赴战场。”英狄瑞安最后不情愿地说道。沙林德是从聚居地红泉随他而来的智者,或者用“随”这个字眼形容智者并不正确,不管怎样,大多数柯代拉、锡安德和达茵智者都会与战士们一同前往北方。“沙度智者们可以……由智者们去处理。”英狄瑞安的嘴唇嫌恶地扭曲起来。

    “一切都改变了。”强文的声音甚至比他平时更显柔和。他相信这一点,但肯定不想这样。智者们参与战争,这亵渎了与艾伊尔一样古老的传统。

    曼德兰用显得过于谨慎的动作放下茶杯。“珂荔珲希望在梦醒之前再见到嘉珥,我也是。”像贝奥和鲁拉克一样,他有两名妻子,其他部族首领大多只有一名妻子,提摩兰则是个鳏夫。不过没有妻子的情况对部族首领一般都不会持续很久,即使首领自己不关心此事,智者们也会为他找一名配偶。“我们之中还能有人看见三绝之地的太阳升起吗?”

    “希望你们都能看到。”兰德缓缓地说。如同破碎大地的犁,他将破碎众生的姓名,一切都将湮没在他眼中的火焰里。战争的号角将伴随着他的脚步,大乌鸦将在他的声音中掠食,他将戴上剑之王冠。除了对于暗帝可能的胜利以外,真龙预言没有给人类任何希望。而艾伊尔人的鲁迪恩预言则说他会毁灭艾伊尔人,因为他,荒季在各部族中蔓延,古老的传统被彻底遗弃。即使没有这些两仪师,如果一些首领开始思考追随兰德·亚瑟是否正确,兰德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不管他的手臂上是不是有龙纹。“希望能这样。”

    “愿你总是能找到清水和阴凉,兰德·亚瑟。”英狄瑞安说。

    首领们离开后,兰德仍然坐在原地,盯着手中的茶杯,紧皱眉头,但他在深褐色的茶水中找不到任何答案。最后,他将茶杯放在托盘旁边,放下了两侧的衣袖。梅兰娜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仿佛是要把他的想法揪出来。她似乎也有一点不耐烦了,兰德曾经命令她一直站在角落里,除非是能听到说话的声音。很显然,她肯定认为既然首领们已经离开,她没理由还停留在角落里了。她要走出来,查清楚他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你们认为他们相信我是两仪师操控的傀儡吗?”兰德问。

    年轻的佳哈愣了一下,实际上,他比兰德还要大一点,但他看上去就像比实际年龄要小五六岁的男孩。他瞥了梅兰娜一眼,仿佛两仪师才有答案,然后他的肩膀不安地颤动了一下,“我……不知道,真龙大人。”

    柯朗眨眨眼,停止喃喃自语,他侧过头,鸟一样的眼睛侧瞥着兰德。“这有什么关系?她们听话不就行了?”

    “这有关系。”兰德说。柯朗耸耸肩,佳哈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似乎也不明白。但兰德觉得佳哈也许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各种地图散乱地铺在王座后面的石地板上,兰德用靴尖踢了踢它们。他竟然得同时看管这么多地方。凯瑞安北部和那片被称作弑亲者之匕的高山、凯瑞安城以及周围地区、伊利安和通往法麦丁的马瑞多平原、塔瓦隆和周围的村镇、海丹和阿玛迪西亚的一部分。各种行动和势力混杂在他的脑海里。路斯·瑟林在遥远的地方狂笑,呻吟、虚弱地吼叫着要杀死殉道使,杀死弃光魔使,杀死自己。埃拉娜停止了哭泣,正用一丝微弱的愤怒试图赶走心中的苦痛。兰德用双手紧抓住头发,用力压紧额角。他的脑海中只有自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已经不记得了。

    其中一扇高大的房门被打开了,走进来的是一名守在走廊里的枪姬众。瑞亚玲有着一头鲜艳的橘红色头发和永远带着笑容的双唇,虽然同样是艾伊尔人,但她的身材确实可以说是丰腴,至少从枪姬众的角度看是这样的。“贝丽兰·苏·潘恩崔和安诺拉·勒瑞森希望能见到卡亚肯。”她用正式的语调说道。她的声音在念出第一个名字时友善又热情,到第二个名字时则显得冰冷刻板,不过她唇角的笑容并没有受到影响。

    兰德叹了口气,开口想叫她们进来,但贝丽兰并没有等待。她像一阵旋风般冲进屋里。安诺拉紧跟在她身后,看上去比她要平静一些。看到柯朗和佳哈时,那名两仪师露出戒备的神态,而当她看见站在角落里的梅兰娜,似乎又有些好奇。贝丽兰的脸上则没有这么多变化。

    “这是什么意思,真龙大人?”她亮出今天早晨送到她那里的信,大步走到兰德面前,将信纸在他鼻子下用力摇晃。“为什么我要返回梅茵?我以您的名义将这里治理得很好,这您知道的。我没能阻止克拉瓦尔戴上王冠,但我至少阻止了她更改您的法律。为什么我要被遣走?为什么只是以书信的方式通知我?而不是当面告诉我?只是一封信!感谢我的服务,然后像解雇一名税务官一样赶走我!”

    虽然在盛怒之中,梅茵之主仍然是兰德见过最美丽的女子之一。黑发在她的肩头化作光泽闪烁的波浪,艳丽无俦的脸庞能让瞎子睁开眼睛,男人们都会淹死在她那双黑眸里,毫无抵抗的能力。今天,她穿着闪亮的银色丝裙,轻薄贴身,更像是与爱人幽会时穿的衣服,领口只要再低一根头发的宽度,她就绝不能在公众场合穿这件衣服了。不过兰德怀疑即使是那样,她仍然会把它穿出来。兰德在写这封信时,告诉自己利用信件是因为现在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没时间和贝丽兰争论。而事实是,他有点喜欢见到她,以至于他开始觉得……这不该算是错误,但也差不多了。

    贝丽兰一出现,路斯·瑟林的咆哮就变成轻柔的哼声,他在赞赏一名女人时总是会这样。突然间,兰德意识到自己正在揉着耳垂,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恐。他凭直觉知道这是路斯·瑟林的另一个习惯,就像他那种轻哼一样。兰德用力将手放到身侧,但片刻之间,那只手又想回到他的耳边。烧了你吧,这是我的身体!他在心中发出一阵怒吼。我的!路斯·瑟林的轻哼在惊讶和困惑中停止了。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这个死人逃回到了兰德脑海中最深的阴影里。

    兰德的沉默产生了效果。贝丽兰放下信纸,怒气也减弱了一点。她紧盯着兰德,吐出一口气,让兰德的面颊也感觉到了热度。“真龙大人——”

    “你知道是为什么。”兰德打断了她的话。直视她的眼睛并不容易。奇怪的是,他此刻很希望明也在这里。这非常奇怪。明观察幻象的能力现在帮不了他。“当你今天早晨从海民船上回来时,码头上有一个人在等你,他还拿着一把刀。”

    贝丽兰轻蔑地一扬头:“他还没走到我身边三步以内,有十二名翼卫队和加仑恩将军陪着我。”率领翼卫队前往杜麦的井的是海芬·努瑞勒,加仑恩则是全体翼卫队的统帅。除了被海芬带回来的人以外,贝丽兰还有另外八百名翼卫队护卫。“你认为我会被一个小偷吓破胆?”

    “别傻了!”兰德咆哮道,“一名小偷?你就要用十二名士兵保护你?”她的脸颊变成了红色。是的,她知道,兰德没有给她反对、辩解,或是做其他任何傻事的机会。“多布兰告诉我,他已经在宫中听到人们悄声议论,说你背叛了克拉瓦尔,那些曾经支持她的人也许会在我面前战战兢兢,但他们会用匕首让你付出代价的。”根据多布兰的说法,同样要付出代价的还有菲儿,这也是要小心的。“但他们不会有机会,因为你要回梅茵了,多布兰会取代你在这里的位置,直到伊兰得到太阳王座。”

    贝丽兰打了个哆嗦,如同兰德从她头顶浇下了一桶冷水,眼睛猛地睁大了。当贝丽兰不再害怕兰德时,兰德曾经感到很高兴,但现在,他对这一点不那么确定了。贝丽兰张开口,眼看就要爆发了,安诺拉却在这时碰了碰她的手臂。贝丽兰猛地转过头。她们对视良久,贝丽兰又打了个哆嗦,平静了下来。她用力地抚平裙子,挺起肩膀。兰德急忙将目光转向一旁。

    梅兰娜开始在那道结界后面来回走动。兰德怀疑她曾经跨过了界限,只是立刻又退了回去——现在她正踩在那道结界的边缘上,虽然那肯定是她不可能察觉到的结界。兰德向她转过头去时,她立刻退回到几乎贴住墙壁的位置。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兰德,从她的表情来看,如果能让她听到现在兰德所说的话,她宁可为兰德斟十年茶。

    “真龙大人,”贝丽兰微笑着说,“这里还有亚桑米亚尔的问题。”她的声音如同温软的蜂蜜,嘴唇的曲线可以让一块石头燃烧出接吻的欲望。“波涛长哈琳妮在她的船上被忽视了这么久,所以非常不高兴。我已经去拜访过她几次,我可以抚平她的情绪,让我们与海民的合作变得更加容易,这点多布兰大人是很难做到的。我相信,不管真龙预言是怎样说海民的,他们对您十分重要。您在他们的预言中似乎也是至关重要的,只是他们似乎并不愿意对外人多说这件事。”

    兰德愣了一下。为什么她要努力为自己争取这个困难的工作,她不但得不到凯瑞安人的感谢,现在甚至还有人想要杀死她。她是一名统治者,习惯于对付统治者和他们的使者,但不善于防备藏在暗中的流氓和匕首。不管是不是温软的蜂蜜,这并不代表她渴望留在兰德身边。她曾经……嗯,曾经试图向他献过身,但那是因为梅茵是个小国,贝丽兰不得不像男人用剑一样使用自己的美丽,以保护自己的国家不被她强大的邻居提尔给吞并,而现在,梅茵的命运已经落在兰德手中。“贝丽兰,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保证梅茵是你的,我会写下一切——”血液冲进他的头脑。他的舌头冻住了。路斯·瑟林发出一阵阵狂笑。明白这种危险却仍然不害怕的女人——只有疯子才会抛弃这样的珍宝。

    “保证。”甜美中混入一丝凄冷,然后又是一股怒意。安诺拉扯着贝丽兰的袖子,但她完全没在意那个两仪师。“在我拿着你的保证待在梅茵时,会有其他人为你服务。他们会向你要求回报,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光彩耀人,而我的努力只会变得陈旧,被丢弃,被遗忘。如果维蓝芒大君将伊利安献给您,要求得到梅茵作为回报,您会怎样说?如果他给您莫兰迪、阿特拉,和直到爱瑞斯洋的一切土地呢?”

    “那么如果你虽然离开,但还会继续为我服务呢?”兰德平静地问,“你会从我眼前离开,但不会离开我的脑子。”

    路斯·瑟林又笑了,那种笑声几乎让兰德红了脸。他喜欢看贝丽兰,但有时路斯·瑟林所想的……

    贝丽兰用顽固的双眼盯着他,兰德能看出安诺拉正在谨慎地选择着问题,却不知道她到底想要问什么。

    瑞亚玲再次打开了门。“一名两仪师来见卡亚肯了,”她的声音冰冷却又带着疑惑,“她的名字是凯苏安·梅莱丁。”一名光彩耀人的女子紧随她身后走进屋里,她的铁灰色头发在头顶上盘成一个发髻,上面垂挂着一些黄金小饰品。这一瞬间,所有的事情几乎同时发生了。

    “我以为你死了。”安诺拉倒抽了一口气,眼珠几乎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梅兰娜从结界里冲出来,伸开双臂。“不,凯苏安!”她尖叫着,“你绝不能伤害他!绝对不能!”

    兰德感到皮肤传来一阵刺麻,这代表着房里的某个女人拥抱了阴极力,也许还不止一个人。他以迅捷的动作离开贝丽兰,抓住了真源,让阳极力猛地灌入体内,同时也感觉到殉道使体内充满了阳极力。柯朗扭曲着面孔逐一瞪向那些两仪师。尽管已经拥有了至上力,佳哈还是用两只手握紧剑柄,摆出虎豹踞树的姿势,做好了随时拔剑出鞘的准备。路斯·瑟林嚎叫着杀戮与死亡,要杀死她们所有人,现在就杀死她们。瑞亚玲戴上了面纱,喊了一声,十二名枪姬众突然出现在房里,全都戴着面纱,擎起了短矛。贝丽兰瞪大了眼睛,仿佛她身边所有人都疯了。

    而这一切的肇因,凯苏安,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看着那些枪姬众,摇了摇头,挂在她发髻上的黄金星星、月亮和飞鸟也随之来回轻轻晃动。“想要在北海丹培育真正的玫瑰花几乎就等于死亡,安诺拉,”她冷冷地说,“但那里并不是坟墓。哦,镇静,梅兰娜,不要吓到什么人,你在脱掉初阶生白袍后应该要稳重一些了。”

    梅兰娜的嘴唇张开又闭上,露出羞窘的模样。那种刺麻感也突然消失了,但兰德没有放开阳极力,殉道使们也没有。

    “你是谁?”他问道,“属于哪个宗派?”红宗,这是根据梅兰娜的反应做出的判断,但一名红宗两仪师竟然这样孤身走进来,这可得要有寻死的勇气。“你想干什么?”

    凯苏安的目光并没有在兰德身上停留很久,她也没有回答兰德。梅兰娜又张开嘴唇,但那名灰发女人看着她,挑起一侧眉弓,梅兰娜立刻红着脸低垂下眼睛。安诺拉一直在盯着这名女人,就像是在盯着一个鬼魂,或者是一个巨人。

    凯苏安一言不发地朝两名殉道使走去,深绿色的骑裙随着她的步伐扫过地板。兰德觉得这个女人肯定一直都在用这种流畅而连续的步伐走路,优雅、不浪费任何时间、不允许任何人阻挡她的道路。柯朗上下打量着她,发出一阵冷笑。虽然直视着柯朗的面孔,她却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这一阵冷笑;随后她也丝毫没有注意佳哈握剑的双手,却用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左右挪动了两下,佳哈才来得及将头转回来。

    “多么可爱的眼睛。”她喃喃地说道。佳哈不确定地眨眨眼。柯朗的冷笑消失了,与他现在脸上的凶恶笑容相比,那一阵冷笑就像是快乐的傻笑。

    “什么都不要做。”兰德喝了一声。柯朗恼恨地看了兰德一眼,才带着阴郁的神色将一只拳头放在胸前,行了个殉道使的军礼。“你到这里要干什么,凯苏安?”兰德继续说道,“烧了你,看着我!”

    凯苏安只是转过了头:“那么你就是兰德·亚瑟了,转生真龙,我本以为即使是沐瑞那样的孩子也能教会你一些礼仪的。”

    瑞亚玲将右手的短矛收到左手的小盾后面,向其他枪姬众打着手语。这次总算没有枪姬众露出笑容。兰德确信,这一次的手语总算不是在开他的玩笑。“别紧张,瑞亚玲,”兰德抬起一只手,“所有人都不要紧张。”

    凯苏安对这一切都没有注意,她微笑着转向贝丽兰:“那么这位就是贝丽兰了,安诺拉,她比我听说的更美丽。”她低下头,行了个屈膝礼,一个相当深的屈膝礼,但其中没有任何谦恭之意,只是个礼节。“梅茵之主,我必须和这个年轻男人谈一谈,而且我要留下您的资政。我听说您在这里有许多事务,我无意耽搁您的工作。”一个清晰的逐客令,就差她亲自为贝丽兰把房门拉开了。

    贝丽兰优雅地点点头,然后她毫无滞涩地转向兰德,展开裙子,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她的衣服很轻薄,以至于让兰德开始担心她起身时,会不会变得衣衫褴褛。“真龙大人,”她以悠扬庄重的语调说道,“请允许我告退。”

    兰德用有些生硬的动作向她鞠躬回礼。“当然可以,女士,如您所愿。”他伸出一只手,要牵贝丽兰站起来。“希望您能考虑我的建议。”

    “真龙大人,我会依照您的意思为您服务,无论在什么地方,您要我去做什么。”她的声音又变得甜美亲切,兰德觉得这是凯苏安为他带来的好处。贝丽兰的脸上没有任何轻浮,只有坚决的意愿。“不要忘记哈琳妮。”她又悄声说了一句。

    当房门在贝丽兰身后被关上时,凯苏安说:“看到孩子们的游戏总是让人感到愉快,是不是,梅兰娜?”

    梅兰娜圆睁着眼睛,在兰德和那名灰发两仪师之间来回转着头。安诺拉似乎全凭意志在支撑着自己继续直立着。

    大多数枪姬众都跟随贝丽兰出去了,枪姬众们显然已经确信这里不会出现暴力。不过瑞亚玲和另外两名枪姬众还守在门边,也仍然戴着面纱,也许是每一名枪姬众正在检视每一名两仪师。柯朗似乎也认为危险过去了,他靠在墙边,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双臂抱在胸前,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两只眼睛盯住了两仪师。

    佳哈带着疑问的神情朝兰德皱起眉,但兰德只是摇了摇头。这个女人是故意要激怒他。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她一定要激怒一个能轻松地静断她,或是杀死她的男人?而她自己应该很清楚这一点。路斯·瑟林也在嘀咕同一件事情。为什么?为什么?兰德走上高台,从王座上拿起真龙令牌,坐了下去。他在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这个女人不会得逞的。

    “非常华丽,你说不是吗?”凯苏安一边对安诺拉说着,一边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在镶嵌进墙壁的镜子上方,有一圈将近两尺宽的黄金墙围。“不知道在奢侈方面,凯瑞安人和提尔人谁做得更过分,但他们肯定都能让艾博达人脸红,甚至让匠民脸红。这是茶盘吗?我倒是想喝些茶,只要茶是新沏的,水是热的。”

    兰德导引至上力,托起茶盘,将它向那三个女人送过去。他觉得这个金属盘子仿佛也会被阳极力中的污染腐蚀。梅兰娜送茶来时带来了额外的茶杯,因此现在茶盘里仍然有四只未用过的茶杯。兰德倒满了其中三只,放下茶壶,等待着。茶盘被阳极力支撑着飘浮在半空中。

    这三个女人在外表上截然不同,她们的反应也截然不同。安诺拉看着那只茶盘,仿佛在看着一条蜷曲的毒蛇,她微一摇头,向后退了一小步。梅兰娜深吸一口气,用一只微微颤抖的手缓缓拿起了一杯茶。知道一个男人能导引和被迫观看这种导引是完全不一样的。凯苏安却轻松地拿起茶杯,带着愉悦的微笑吹去上面的热气。她不知道是房里三个男人之中的哪一个倒的茶,但她从茶杯后面直视着将一条腿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兰德。“真是个好孩子,”她说道。戴面纱的枪姬众们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

    兰德打了个哆嗦。不,她不能激怒他,不管原因是什么,这个女人就是要做到这一点,她不会成功的!“我再问一次,”兰德直起身体,他的声音是冰冷的,但他心中比最热的阳极力之火更热,“你想干什么?回答我,或者离开,门或窗子任你选。”

    梅兰娜又流露出想说话的样子,凯苏安再次制止了她。这一次,凯苏安的目光没有离开兰德,只是向梅兰娜打了一个严厉的手势。“来看你。”她平静地说,“我是绿宗,不是红宗,但我比任何其他在世的姐妹更早戴上披巾,任何四名红宗所见过的能导引的男人加在一起也没有我见过的多。我没有猎捕他们,这你明白,但我见识过那些人。”她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女人在谈论她一生中在市场上的经历。“有些人一直挣扎着,直到痛苦的结束,即使在被屏障、被束缚之后,他们仍然踢蹬着、尖叫着;有些人则是哭泣着哀求,愿意献出黄金,或是其他任何东西,只要不被带往塔瓦隆,他们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的灵魂。但也有一些人会因为安心而落泪,他们像羔羊一样驯顺,感激自己终于能够摆脱它。光明的真实啊,他们最终全都会哭泣。到最后,除了眼泪之外,他们都变得一无所有。”

    兰德心中的焦热变成怒火喷发出来。托盘和茶壶被甩过去,砸碎了一面镜子,然后伴随着一片玻璃雨点落在地上。半瘪的茶壶泼了一地热茶,撞弯的托盘在地面滑行了一段距离,除了凯苏安之外,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兰德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紧握着真龙令牌的手指关节都痛了。“你是要吓唬我吗?”他咆哮道,“你以为我会求饶?或是感激?哭泣?两仪师,我合起双掌就能把你压碎。”他的另一只手愤怒地挥舞着。“梅兰娜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而只有光明知道我为什么不会这样做。”

    那个女人从容不迫地看着破烂的茶具。“现在你明白了,”她说道,她的语气像刚才一样平静,“我知道你的未来,你的现在。光明从不曾怜悯能够导引的男人,有些明白这一点的人认为光明抛弃了那些男人,我不这样想。你开始听到声音了吗?还没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兰德缓缓地问。他能感觉到路斯·瑟林也在听。

    那种刺麻感又出现在他的皮肤上,他差点又要开始导引。他只是看到茶壶从地面浮起,飘向凯苏安,在凯苏安面前缓缓转动。这名两仪师一边端详着茶壶,一边说道:“有些能够导引的男人会从听到声音开始。”她几乎是心不在焉地说着,朝那个被砸扁的金银球体紧皱双眉,“这是疯狂的一部分,声音会劝说他们,告诉他们要去做什么。”那只茶壶轻轻落到她脚边的地面上。“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

    令兰德惊讶的是,柯朗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甚至连肩膀也随之抖动起来。佳哈舔了舔嘴唇,刚才他也许并不害怕这个女人,但现在他紧盯着她,仿佛是盯着一只蝎子。

    “提问的是我,”兰德坚定地说,“你似乎忘记了这点。我是转生真龙。”你是真实的,不是吗?让他奇怪的是,没有声音回答他。路斯·瑟林?有时候那个人不会回答,但两仪师总是会引他出来。路斯·瑟林?他没有疯。那个声音是真实的,却非出自想象。不是疯狂。他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但这对他并没有帮助。

    凯苏安叹了口气:“年轻人,你还不知道该做什么,为什么要做,也不知道前方的道路上有什么,你似乎是有些太紧张了。也许等你安定一些后,我们能好好谈谈,现在你能让我将梅兰娜和安诺拉带走一会儿吗?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们了。”

    兰德只是张着嘴看着她。这个女人毫无预兆地走进来,冒犯他,威胁他,轻松地宣布知道他脑子里的那个声音,而现在,她又想丢下他,与梅兰娜和安诺拉去谈话了?她疯了吗?路斯·瑟林仍然没有给他任何回答。那个人是真的。是真的!

    “走吧!”兰德说道,“离开这里……”他没有疯。“你们所有人,出去!出去!”

    柯朗对着他眨眨眼,侧过了脑袋,然后又耸耸肩,向门口走去。凯苏安还是带着那种微笑,让兰德以为她又要说他是好孩子了,然后她带着梅兰娜和安诺拉向枪姬众走去。那些枪姬众已经放下面纱,但是都担忧地皱紧了眉头。佳哈也在看着兰德,犹豫着,直到兰德用力打了个手势。最后,他们全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兰德痉挛地掷出真龙令牌。那根短枪戳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颤动不止。

    “我没有疯。”他对空旷的房间说道。路斯·瑟林告诉了他许多事情,如果没有那个死人的声音,他将永远也无法逃脱盖琳娜的箱子。他在听到那个声音之前就已经开始使用至上力了。他自己摸索出了召唤闪电和火焰的方法。他也自己造出了一种特殊的物质构造,杀死了几百名兽魔人。但也许那也是路斯·瑟林做的,就像那些爬上李子树的记忆,那些进入使者殿堂的记忆,以及其他许多悄然进入他脑海中的记忆。也许这些记忆全都是他的幻想,疯狂的意识中疯狂的梦,就像那个声音一样。

    兰德意识到自己在踱步,他不能停下来,他必须不停地活动,否则痉挛的肌肉就会从他的骨骼上剥离而去。“我没有疯,”他喘息着。现在还没有。“我不是……”开门的声音让他猛然转过身,心中期待着明的出现。

    站在门口的还是瑞亚玲,一名穿深蓝色衣服的矮壮女人仿佛完全是被她撑起来的。那个女人的头发大多已经变成了灰色,面孔生硬鲁钝,但是相当憔悴,一双眼睛已经完全红了。

    兰德想命令她们离开,让他一个人待着。他真的是一个人吗?路斯·瑟林只是个梦?只要她们离开他……这名矮壮女人叫伊迪恩·塔辛,是他在凯瑞安建立的学校校长,一个非常实际的女人,实际到很可能根本不相信至上力的存在,因为她既没有见过它,也没有接触过它。是什么让她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兰德努力让自己看着她。不管是不是疯了,是不是一个人,没有人能够代替他,甚至是那些最小的事情也没有人能够代替。责任重过高山。“出什么事了?”他用力所能及的最温和的口吻问道。

    伊迪恩突然哭了起来,她蹒跚着跑到兰德面前,伏倒在兰德的胸膛上。当她能够清楚地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时,兰德也有了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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