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不停地滚过棕褐色矮草覆盖的丘陵,但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只有燃烧的太阳在逐渐攀高。兰德等在一座小山顶上,手里抓着缰绳,真龙令牌横放在鞍头。雷声愈来愈大,他很难不让自己时常回头看南方一眼——埃拉娜所在的方向。今天早晨她撞伤了脚踝,又刮破了手,而且她的脾气也很差。兰德不知道这都是为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些。雷声就在他的耳边震响。那些沙戴亚骑兵出现在旁边的一座山丘顶上,他们三人一排,形成了一支长队,正飞速地跑下山坡,冲入两座山丘之间宽阔的谷地,九千人形成了一条相当壮观的巨蛇。跑到山脚下时,队伍分开了,中间的队伍奔上山来,其余两支向左右分开。队伍分了又分,直到数百路烟尘同时扬起。骑手们彼此超越,有些站在马鞍上,有些倒立在马鞍上,还有人从马鞍一侧坠下身去,直到手掌能碰到地面,然后又挺起身,从另一侧坠下去。有人离开马鞍,蜷缩在奔马的肚子上。或者是跳到地上,随着奔马跑上几步,然后再跳回马鞍上,然后又从另一侧跳下去,重复这种表演。
兰德扬起缰绳,两脚一踹杰丁。当他的花斑坐骑迈步时,艾伊尔人已经包围了他。今天早晨跟随他的是岳舞众——哈玛诺多,超过半数的艾伊尔人都系着龙之枪矛的头巾。头发半变成灰色、体魄坚韧的卡奥丁说服了兰德让他率领超过二十人,有这么多武装湿地人在周围,艾伊尔人已经完全无暇用蔑视的眼光去看兰德的剑了。南蒂拉用更多的时间监视着跟在他们后面的两百多名奇怪的骑马女子,她似乎认为那些沙戴亚的女贵族和军官妻子比士兵更具威胁。虽然已经和一些沙戴亚女子见过面,但兰德并不知道该怎样打消南蒂拉的这种疑虑。也许在这件事上,苏琳能帮他一些忙。兰德想起,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苏琳了……自从离开煞达罗苟斯之后就没见过她,八天了,他想知道是否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冒犯了她。
现在不是担心苏琳或节义的时候。他绕过那座山谷,走到对面沙戴亚骑兵出现的山丘上。当第一组骑兵从山丘顶上驰过的时候,巴歇尔就在这里开始检阅了,他自己也站到马鞍上。
兰德抓住阳极力,瞬间之后又将它放开,当视力被至上力增强的时候,他毫不费力地看见山脚下间隔十二尺的两块白石头。昨晚巴歇尔一个人将它们放在那里。运气好的话,不会有人看到他这样做,或者不会有人在今天早晨问太多问题。下面的山谷里,现在有些人骑着两匹马,两只脚各站在一只马鞍上,而那两匹马仍然在全速奔驰。还有的骑手肩上站着或倒立着另一个人。
兰德听见有马匹向这里走来,转过头,看见黛拉·尼·德·加林恩·巴歇尔正穿过艾伊尔人的警戒线。她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身上只有一把插在银鞘里的小匕首,仿佛完全不相信艾伊尔人敢攻击她。她穿着一件灰丝骑装,在袖子和高领上绣着银丝。她的个子像许多枪姬众一样高,几乎比她的丈夫高出一个头,而且她是个高大的女子,身材不算壮硕,不算丰满,只是高大。她的黑发双鬓上已经有了白丝,眼角上翘的黑眼睛看着兰德,兰德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在这里让她变了脸,这位面色刚硬的女子应该是个美人。
“我丈夫……让你觉得高兴了吗?”她从没称呼过兰德任何名衔,也从没叫过他的名字。
兰德看了看其他沙戴亚女子,她们看着他,就像是一队准备冲锋的骑兵,面色冷峻、双眼如同寒冰,全都在等待着黛拉的命令。兰德很相信那些沙戴亚女子捡起丈夫掉落的剑,率领战士重新投入战斗的故事。看到兰德稍微有些惊愕的表情,巴歇尔只是耸耸肩,告诉兰德,他的妻子有时候是个很难相处的女人,但巴歇尔脸上的笑意只是表示着他的骄傲。
“请对巴歇尔大人说,我很高兴。”兰德说完,就转过杰丁的马头,朝凯姆林的方向走去。那位沙戴亚女子的目光似乎正盯着他的背。
路斯·瑟林正在窃笑,兰德只能用这个词去形容他。绝不要刺激一个女人,除非迫不得已。女人杀死你的速度会比男人快,而且需要的理由也比男人少,即使她在那之后会为你哭泣。
你真的在吗?兰德问,你只是一个声音吗?回答他的只有一阵阵低沉、疯狂的笑声。
兰德就这样忍受着路斯·瑟林,一路回到凯姆林。即使在他们经过由瓦顶房屋排成的市场长街进入新城时,那个笑声还是没有退去。兰德担心自己会陷入疯狂,担心自己无法完成自己必须去做的事,但他一直没察觉到自己有发疯的迹象。如果他的心智已经在崩碎,他会知道吗?他从没见过疯子。他只是要忍受路斯·瑟林在他脑海中的唠叨。所有男人在发疯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吗?他最后会不会变成那样?为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而狂笑痛苦?他知道自己有机会活下来,虽然那看上去是不可能的机会。你会活下去,你必须死。这是他知道的必属于真实的三件事之一,他从一件特法器里得到了这句话,在那里他得到的信息必然是事实,但答案全都不易理解。但如果是活得像……他不确定自己一定不愿意死。
新城中的行人们为四十多名艾伊尔让出道路,其中有些行人也认出了转生真龙。也许认识他的人不少,但只有寥寥几声“光明照耀转生真龙!”、“光明的荣耀属于转生真龙!”和“转正真龙,安多王!”从人群之中传来。兰德每次听到最后这个呼声都会哆嗦一下,而他不止一次听到了这个呼声。他必须找到伊兰。他能感觉到自己咬紧了牙齿。他不能去看街上的那些人,因为他想把他们打倒在地,朝他们吼叫——伊兰才是他们的女王。他也努力不去听他们在喊什么,而是观察着天空、屋顶,或者是除了人群之外的任何东西。所以他看见了那个穿着白斗篷的人从红瓦屋顶上站起,并举起一张十字弩。
一切都发生在心跳之间,兰德抓住阳极力,朝那支飞来的弩箭展开导引。弩箭击中了一片银蓝色的风之力,发出金属互相撞击的声音。一团火球从兰德的手中射出,在弩箭从风之力盾牌上弹落的同时击中了白袍人的胸口。火焰吞没了他,他尖叫着从屋顶上滚落下来。有人跳向兰德,把他从马鞍上推了下去。
兰德和那个人一起重重地跌在石板地面上,呼吸和阳极力一同离开了他。他挣扎着想要吸进一些空气,同时把身上那个人推下去,然后才发现自己抓着黛索拉的手臂。黛索拉向他露出了微笑,一个美丽的微笑,然后她的头垂到了身侧。一双蓝眼睛失去了焦距,从她肋骨间突出的箭头戳在兰德的腰上。为什么她以往总是要藏起这么美丽的微笑?
枪姬众和岳舞众抓住他,将他拉起来,拥到街边一家锡铁匠的店铺前面。戴着面纱的战士紧紧地包围住他,手中擎着角弓,眼睛搜寻着街道和屋顶。到处都传来喊声与尖叫声,但街上已经露出了一块五十多步的空地,人们拼命拥挤着向远处逃窜。空地上只留下几具尸体。除了黛索拉的,还有另外六人,其中三个是艾伊尔人,兰德觉得那里面有一个是枪姬众,但从远处看倒卧在地上的尸体很难判断。
兰德向前走去,他周围的艾伊尔人形成了一道更紧密的血肉墙壁。“这些地方就像是兔子窝,”南蒂拉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同时她的眼睛还在不住地向四周搜寻着,“在这里跳舞,在发觉危险前就有可能被从背后捅上一刀。”
卡奥丁点点头:“这让我想到了一次靠近西达割的时候,那是在……我们至少已经抓到一个了。”他的几名哈玛诺多从对街的一座酒馆里走了出来,一个手臂从臂肘以下被捆到身后的人被他们推在前面。那个人不停地抗争着,直到他们按着他跪在石板地上,并用矛刃抵住他的喉咙。“也许他会告诉我们谁是主谋。”卡奥丁的语气仿佛是他完全不怀疑这一点。
片刻之后,枪姬众从另一幢建筑中走出来,带来第二个被紧紧捆住的人,这个人瘸了一条腿,脸上也全都是血迹。不久之后,一共有四个人跪到了街上。直到此时,围住兰德的人墙才松了一些。
这四个人全都露出凶狠的神色,但那个脸上有血污的家伙不时用眼睛瞪着艾伊尔人;另外两个只是沉着脸,眼神中充满了挑衅;第四个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兰德的手抽搐了一下。“你们确定他们都参与了行刺?”他无法相信自己的声音会这么平静、稳定。烈火能够解决一切。不要烈火,路斯·瑟林喘息着喊道,永远也不要。“你们确定?”
“是的,”一名枪姬众说道。因为面纱的关系,兰德看不到她是谁。“我们杀死的那些人全都戴着这个。”她从那个被绑住的受伤者背后拉起他的斗篷。一件破烂脏污的白斗篷,在胸口处有着阳光普照的黄金图案,另外三个人也都披着这样的斗篷。
“这些人是被指派来监视行刺的。”一名身材魁梧的岳舞众说,“如果刺杀失败,他们要向主使者报告。”他冷笑了一声,“派他们来的人不知道这种行动会有多么失败。”
“这些人没有弩箭?”兰德问。烈火。不,路斯·瑟林在遥远的地方凄厉地叫喊着。艾伊尔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摇了摇戴着面纱的头。“吊死他们。”兰德说。那个脸上带血的人几乎瘫倒在地上,兰德用风之力抓住他,将他拖到自己脚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握持着阳极力。他欢迎这股要吞没他的洪流,他甚至欢迎这种污染——如同酸液腐蚀着他的骨骼。它们让他不再能感觉到他不愿记得的事,他不愿有的心情。“名字?”
“迪……迪米尔,大人,迪……迪米尔·法劳。”他从血污后面瞪着兰德,眼睛几乎迸出了眼眶,“请……请不要吊……吊死我,……大人,我会行……行在光明中,我发……发誓!”
“你是个很幸运的人,迪米尔·法劳。”兰德的声音如同他听到的路斯·瑟林的嚎叫一样遥远,“你要看着你的朋友们被吊死。”迪米尔开始抽泣。“然后你会得到一匹马,去告诉培卓·南奥,总有一天,我会因为今天发生的一切把他也吊死。”当他放开风之力的时候,迪米尔瘫软成一堆,哭嚎着说他会一刻不停地回阿玛多去。而另外那三个要死的人都轻蔑地盯着泣不成声的迪米尔,其中一个向他吐了一口痰。
兰德没有再去想他们。培卓是他唯一要记住的,但他还有别的事要做。他推开阳极力,连同抗拒被吞没、不愿失去它的挣扎,他不想让自己和自己的情绪之间留有屏障。
一名枪姬众放平了黛索拉的身体,为她戴上面纱。当兰德伸手要去揭下那块黑面纱时,她挡住了兰德,然后又犹豫了一下,抬头望向兰德的脸,退了回去。
兰德揭去面纱,他记得黛索拉的脸,黛索拉看上去仿佛已经入睡,她属于雷恩艾伊尔的穆萨拉氏族。那么多名字,莉艾,查林艾伊尔柯赛达氏族;戴琳,塔戴得艾伊尔九谷氏族;蕾梅勒,米雅各布马艾伊尔烟水氏族……那么多。有时候,他会一个一个地记起这些名字。这一长串名字中,有一个不是他加上去的:伊琳娜·瑟林·摩尔勒。他不知道路斯·瑟林如何在他脑中放进了这个名字,但他不会将它抹去,即使他知道该怎样抹去。
从黛索拉面前转过身的时候,他同时感觉到吃力和轻松。当他看见自己以为是枪姬众的那位死者是一名男子时,他心中得到了巨大的安慰。他为因他而死的男人心痛,但对于男人,他会想起一句老话:“让死者得安息,让生者得照料。”这不容易,但可以让自己做到。而面对的如果是女性,他甚至没办法让自己想起这句话。
铺散在地面上的裙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死亡的不仅是艾伊尔人。
弩箭射在她的双肩正中央,几乎没有血从她的衣服里渗出来,死亡一定来得很快,算是一个小小的仁慈。兰德跪倒下去,尽量轻柔地将她翻转过来。箭尖立在她的胸口。这是一名中年女子,有一张方形的脸,头发里有一点灰丝。她的黑眼睛大睁着,里面露出惊讶的神情,兰德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会记住她的脸,她因为与兰德站在同一条街道上而死。
兰德抓住南蒂拉的手臂。南蒂拉将他的手挥开,因为她的手里还撑着角弓,但她还是将目光转向兰德。“找到这名妇人的家人,把他们需要的一切都给他们,黄金……”这并不够,他们需要的是一位妻子,一位母亲,他不能将这些给他们。“照顾好他们,查清楚她的名字。”
南蒂拉向他伸出一只手,又将手重新放在弓弦上。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所有枪姬众都看着他。哦,她们把这一切当成是很平常的事,只是确实有更多戴面纱的脸转向了他。苏琳知道他的感受,虽然她有可能不知道他心中的这一串名字。但他不知道苏琳是否将这些告诉了她们,也不知道如果她们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兰德走回他刚刚落马的地方,捡起真龙令牌,弯下腰的时候,他感觉到吃力,而那根短枪变得十分沉重。杰丁并没有走远,这匹马受过良好的训练,兰德爬上花斑马的背。“我在这里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他说。随便他们怎么想吧!然后他就踹了一下马的肋侧。
如果他不能离开自己的记忆,他可以离开艾伊尔,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在南蒂拉和卡奥丁追上他之前,他已经将杰丁的马缰交给宫里的一名马夫。三分之二的枪姬众和岳舞众都回来了,剩下的人要为死者处理后事。卡奥丁看上去很不高兴。从南蒂拉眼中的火气判断,兰德觉得她没戴上面纱应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没等南蒂拉说话,哈芙尔大妈已经找到兰德,并向他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真龙大人,”她用厚重宏亮的声音说,“亚桑米亚尔凯特莱部族的波涛长呈上函书,请求您的接见。”
如果莉恩耐·哈芙尔剪裁优良的红白色裙子还不足以表明这位“首席侍女”的权威,那么她的态度也足以说明一切了。她是一位身材有些丰满的妇人,下巴很长,头发半数变成了灰色。她稍稍仰起头,看着兰德的眼睛,神情中带着适度的恭顺,但绝对没有谄媚,而且她还有着一种大多数贵族女子所不具备的傲然冷漠。像哈文·诺瑞一样,当大多数仆人职员都逃走的时候,她留了下来,但兰德有些怀疑她留下来的原因是为了守护这座宫殿,不让它遭到入侵者的破坏。她会定期去兰德的房间里检查有没有宫中的贵重物品被隐藏起来,兰德对此完全不感惊讶。当她打算搜检艾伊尔人的时候,兰德同样没感到惊讶。
“海民?”兰德说,“他们想要什么?”
她充满耐心和宽容地看了兰德一眼:“函书上什么都没说,真龙大人。”
兰德不知道沐瑞对海民是否了解,她并没有将这个作为对兰德教育的一部分。但从莉恩耐的态度来看,兰德觉得这个女人应该是非常重要,而波涛长这个头衔听起来也很重要。他应该要在王座大厅见她,从凯瑞安返回之后,他就没有再去过那里,并不是他有意躲避那个地方,只是没有去那里的必要。“今天下午,”他缓缓地说,“告诉她,我会在今天下午的午中时分见她。你已经为她和她的随从安排好房间了吧?”有这种头衔的人当然不可能单独行动。
“她拒绝了,他们住在球与环旅店。”莉恩耐稍稍抿了抿嘴。显然,无论波涛长有多么高贵,她在莉恩耐·哈芙尔眼中也是不合礼仪的。“他们风尘仆仆、劳累不堪,几乎连站立都有困难了。他们是骑马来的,我相信他们并不习惯马匹。”她眨眨眼,仿佛是惊讶于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话,然后她重新披上了冷漠的袍子。“另外还有人想见您,真龙大人,”她的语调也恢复了那种稍有疏远的感觉,“爱伦娜女士。”
兰德的脸几乎扭曲起了起来,毫无疑问,爱伦娜又准备好了一篇关于她有权力得到狮子王座的演讲。至今为止,兰德已经做到了爱伦娜说三个字的时候,他听见的只有不到一个字。拒绝她并不困难,只是兰德觉得自己确实有必要知道一些安多的历史,而爱伦娜·撒安德正是他最方便请教的人。“请让她去我的房间。”
“你真的是要让王女得到王座吗?”莉恩耐的语调并不刺耳,但那其中的顺从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化,但兰德相信,如果自己回答错了,哈芙尔大妈一定会高喊着“为了伊兰和白狮”,然后用尽全力把他的脑袋打爆,不管他身边有没有艾伊尔人。
“是的,”兰德叹了口气,“狮子王座是伊兰的,以光明和我重生与救赎的希望起誓,是这样的。”
莉恩耐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展开裙子,又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我会让她来见您,真龙大人。”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的脊背挺直着,但她一直都是这样。兰德不知道她是否相信了自己一个字。
“狡诈的敌人,”卡奥丁有些激动地对兰德说,“会安排一场你可以轻易打破的伏击,让你以为可以轻易消除他对你的威胁,那样你的防御就会松懈,而你也会遭遇到第二场更强的伏击。”
卡奥丁刚刚说完,南蒂拉就用冰冷的语气说道:“年轻男人可以冲动,可以鲁莽,可以愚蠢,但卡亚肯不能让自己只是个年轻男人。”
兰德回头瞥了他们一眼,继续向前走去。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他说道:“我们现在已经回到宫里了,选出你们的两个人吧!”让兰德有点惊讶的是,南蒂拉和卡奥丁立刻选了他们自己,他们跟在他身后,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在兰德卧房门口,兰德吩咐他们看到爱伦娜时就让她进来,然后就将他们留在走廊里。卧房里已经放好一只盛着李子酒的雕银酒罐,但兰德并没有去碰它,他只是盯着那只酒罐,计划着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直到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才惊讶地哼了一声。有什么需要计划的?
一阵敲门声之后,蜂蜜色头发的爱伦娜走进来,向兰德行了个屈膝礼。她穿着一套绣有金玫瑰的裙装,如果是其他女子,兰德会认为那些绣花是玫瑰,但对爱伦娜来说,那些一定代表着玫瑰王冠。“真龙大人的接见真让我受宠若惊。”
“我想问你一些关于安多历史的事情。”兰德说,“想喝些李子酒吗?”
爱伦娜欣喜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又急忙将眼帘垂低。毫无疑问,她一直在计划如何通过这种方式将话题引向自己的诉求,这对她来说一定是非常拿手的。微笑的表情绽放在她狐狸般的脸上。
“我能有这样的荣耀,为真龙大人斟酒吗?”没等兰德表示同意,她已经将酒杯倒满了。她显得如此兴奋,兰德甚至认为她会立刻将自己压到椅子里,请求为他脱靴洗脚了。“我能为您讲述哪些历史?”
“一位将军,他有些……”兰德皱起眉,这样她一定会先背出一长串祖先的名字功业的,“……苏蓝·马拉瓦尔是如何将他的妻子带到这里来的。他是凯姆林人吗?”
“是爱莎拉将苏蓝带到这里的,真龙大人。”爱伦娜仿佛是对兰德的无知笑了笑,“爱莎拉的母亲是英达拉·卡赛兰,她是亚图·鹰翼指派在这里的地方官——那时这里的行省就叫安多——她是约奥·雷梅达,亚德沙末代国王的女儿。苏蓝只是……只是一位将军。”兰德打赌,她本来想说苏蓝只是一位平民。“当然,他是鹰翼最好的将军。英达拉顺从了他的安排,跪倒在爱莎拉女王面前。”兰德不相信当时发生的事情会如此简单。“当然,那时的情况非常恶劣,我相信,那像兽魔人战争时期一样恶劣。鹰翼死了,所有贵族都想成为至高王,但爱莎拉知道,没有人能掌握鹰翼的全部遗产。全世界有太多的势力派系,联盟的建立和瓦解一样轻易而快速。她说服苏蓝结束了对塔瓦隆的围困,让苏蓝能够牢牢地控制住自己的军队和这片土地。”
“是苏蓝·马拉瓦尔围困了塔瓦隆?”兰德惊讶地问。亚图·鹰翼曾经对塔瓦隆进行过二十年的围困,并对每一颗两仪师的头颅都标出了赏金。
“围攻的最后一年,”爱伦娜显得有点不耐烦,“几乎就像历史学家记述的那样。”很明显的,她对苏蓝没什么兴趣,认为那只不过是爱莎拉的丈夫而已。“爱莎拉是睿智的,她向两仪师承诺,她的长女会前往白塔学习,以此获得白塔的支持。一位名叫巴莱尔的两仪师成为她的顾问,她是第一位延聘两仪师顾问的统治者,当然,其他统治者也纷纷效仿她的行为,但他们仍然想要鹰翼的王座。”说到这里,她脸上显得生气勃勃。她忘记了高脚杯,而是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打着手势,不停口地说了下去,“等到这个野心结束的时候,已经过去整整一代人。虽然娜拉希姆·布兰在百年战争的最后十年中几乎实现了这个野心,但仅仅又过了一年,他的头颅就被插到长矛上。在他之前三十年,爱玛莱·盖塔瑞也曾经占领相当巨大的领土,但她攻占安多的行动让她自己人生的最后二十年成为泰拉西恩女王的宾客。爱玛莱最后被刺而亡,但史籍中并没有记载为什么在泰拉西恩毁掉她的权力之后,仍然有人想让她死亡。爱莎拉之后的女王,从艾莉希德到琳德勒秉承了爱莎拉的一切政策,这不仅是派遣一名女儿前往白塔。爱莎拉先让苏蓝确保了凯姆林周围地区的安全,一开始,那只是几个村庄,然后她控制的土地逐渐拓展,她用了五年时间才让自己的领土到达艾瑞尼河。但安多女王的国土一直都是稳固安全的,而其他那些国王们只是对获取更多的土地感兴趣,却不知道要巩固他们已经拥有的疆域。”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兰德急忙插话进去。爱伦娜谈起这些人的时候,仿佛兰德都认识他们一样,但他的脑子已经快被这些他从没听过的名字弄晕了。“为什么没有马拉瓦尔家族?”
“爱莎拉的儿子没有能活过二十岁的。”爱伦娜耸耸肩,抿了一口酒,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不过这毕竟给了她一个新话题。“在百年战争时期,安多经历了九位女王的统治,而她们的儿子没有能活过二十三岁的。战争一直在持续,安多受到了来自各方的压力。玛莱甘女王在位时期,有四名国王率领军队来攻打她,甚至后来在那片战场上兴起的一座城镇都以那场战役为名。那些国王是——”
“但所有女王都是苏蓝和爱莎拉的后代?”兰德急忙又插话道。如果没人阻止,这个女人会整日整夜地向他讲述那些历史。兰德坐进椅子里,也伸手示意爱伦娜坐下。
“是的。”爱伦娜不情愿地说。她的不情愿也许是因为兰德提到了苏蓝,但她立刻又恢复了。“您要知道,爱莎拉的血脉延续了多么长久,有许多人都和她有千丝万缕的传承线,而我也——”
“我不是很明白,比如说提格兰和摩格丝,摩格丝是提格兰的第一继承人,我想,这意味着她的血缘和提格兰最近?”
“她们是表亲。”爱伦娜很努力地掩饰着自己被打断这么多次之后产生的恼怒,特别是现在,她想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想狠狠咬上一口鸡肉的狐狸,而那只鸡却只是不停地从她的嘴边滑走。
“我明白了。”表亲。兰德啜了一大口酒,将杯中的酒汁喝光了一半。
“我们全都是表亲,所有的家族。”兰德的沉默似乎鼓舞了她,微笑又回到她的脸上。“经过一千年的姻亲关系,每个家族都拥有一份爱莎拉的血脉,但血脉的密切程度和有多少条传承线才是重要的,对于我——”
兰德眨眨眼:“你们全都是表亲?你们所有人?这似乎不可……”他专注地向前倾过身子。“爱伦娜,如果摩格丝和提格兰曾经是……商人,或者是农夫……她们的血脉关系亲密到什么程度?”
“农夫?”爱伦娜叫了一声,睁大眼睛盯着兰德,“真龙大人,这是什么……”血色渐渐从她的脸上褪去。兰德就曾经是一名农夫。她润湿了一下嘴唇,她的舌头也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我想……我应该想到的。农夫。我想这意味着设想所有家族都是农夫。”她发出一阵紧张的笑声,又急忙用喝酒掩饰过去。“如果她们是农夫,我想没有人会认为她们有什么血缘关系,所有的联系都需要追溯到太久以前。但他们不是,真龙大人……”
兰德坐进椅子里,没有再去注意爱伦娜说了些什么。没有血缘关系。
“……有三十一条传承线可以追溯到爱莎拉,戴玲只有三十条,而且……”
为什么他会突然觉得如此轻松?他绷紧的肌肉松弛了下来,而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它们曾经绷得那么紧。
“……请允许我说一句话,真龙大人。”
“什么?请原谅,我走神了……关于,我没听到你刚才说的事。”但爱伦娜刚才的话里确实有一些扯动了一下他的耳朵。
爱伦娜的脸上堆满了谄媚逢迎的微笑,让她的表情显得很古怪。“我只是说,您的脸上有许多与提格兰相似的地方,您甚至有可能拥有爱莎拉的血脉。您的——”爱伦娜忽然尖叫了一声,兰德意识到自己正踩在她的脚上。
“我……觉得有点累了。”兰德竭力用正常的语调说道,但那听上去就像是他深陷在了虚空里。“请离开吧!”
兰德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但爱伦娜一下子就跳出椅子,慌张地将酒杯放到桌上。她在发抖,如果刚才她的脸上是没有血色,那么现在它看上去已经变得像雪一样白。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仿佛是被发现正在偷吃东西的厨房女助手一样,她匆匆地向门口走去,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快,又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直到她拉开房门,接着走廊里传来一阵软鞋奔跑的声音。南蒂拉将头探进来,检查了一下兰德的情形,然后才将房门关上。
很长一段时间里,兰德站在原地,茫然地盯着前方。毫无疑问,那些前代女王正在盯着他,她们知道他正在想什么,而他自己并不知道。自从知道自己母亲的真正名字之后,不安的蠕虫就一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啮咬他。但提格兰和摩格丝并没有血缘关系,他的母亲不是伊兰母亲的血亲,他也就没有……
“你真是比纵欲者还要糟糕,”他大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你是个傻瓜,是个……”他希望路斯·瑟林能对他说些话,这样他至少可以和他说话,那个疯子。我是个疯子。那种感觉是来自那些正盯着他的安多统治者们,还是来自埃拉娜?他向门口走去,猛地将门拉开。南蒂拉和卡奥丁正蹲在一副描绘着许多飞鸟的织锦下面。“召集你们的人,”他对他们说,“我要去凯瑞安。请不要告诉艾玲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