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法达瑞斯麦护卫着,兰德走到了枪姬众在鲁迪恩的住所。白色的阶梯像这座巨大的建筑物一样宽,每一级台阶都相当高,台阶一直通向一排带有螺旋形凹槽的六十尺高的圆柱,亮蓝色的柱子在黄昏时分完全变成了黑色。这座建筑的外表镶嵌着由光滑的瓷砖组成的图案,白色和蓝色的螺旋形给人一种没有尽头的感觉。圆柱上方有一扇巨型彩绘玻璃窗,窗子上是一名十五尺高的黑发女子,穿着工艺繁复的蓝色长袍,高举右手,既像是在赐福,又像是在命令军队停步,她的面孔同时表现出静穆和冷峻。无论她是谁,她肯定不是艾伊尔人,艾伊尔人不会有她那样白皙的皮肤和黑色的眼睛。也许,她是一位两仪师。兰德在鞋跟上敲了敲烟斗,将它塞进外衣口袋,然后才踏上台阶。
除了奉义徒之外,男人不允许走进枪姬众的屋檐,在荒漠中任何聚居地,任何男人都不可以。即使是部族首领,或者枪姬众的男性血亲也要为此而付出死亡的代价,而且实际上艾伊尔男人从不会想到这件事。实际上,任何战士团的屋檐都只允许本团成员和奉义徒进入。
守卫在青铜大门两侧的两名枪姬众相互打了个手势,看了走过圆柱的兰德一眼,然后又对视着咧了咧嘴。兰德希望自己能知道她们用手语说了些什么。即使是像荒漠这样干燥的地方,青铜也会在岁月中失去光泽,不过奉义徒已经重新把这扇大门打磨成像新铸的一样。现在它们敞开着,那对守卫也没有做出任何阻拦他的动作,亚得凌等人紧跟在他身后。
大门里面,宽阔的白色走廊和巨大的房间里全都是枪姬众,她们靠在颜色鲜艳的坐垫上,保养武器,玩着翻线圈、棋,或者是千花,那是一种艾伊尔游戏,方法是用几百种雕刻成不同样式的小石片铺成各种各样的图案。当然,她们中间还有许多奉义徒,他们无声地来回穿行,忙碌着侍奉、擦洗、整修等各种工作。在高高的灯架上,奉义徒们已经点亮了许多盏灯,从陶制油灯到战时掠夺的镀金灯盏、这座城市中找得到的高立灯一应俱全。在大多数房间里,地板和墙壁上都铺缀着华美的地毯和颜色鲜亮的织锦,式样繁复到难以想象。墙壁和天花板本身也都装饰着精细的镶嵌绘图,那上面描绘的是荒漠中从不曾见过的森林、河流和天空。
无论老少,那些枪姬众们在见到兰德时都会对他报以微笑。有些人会亲切地向他点点头,甚至拍拍他的肩膀。还有人会大声地问候他,问他在这里过得如何,有没有吃饭,他是否想让奉义徒为他送去酒和水。兰德微笑着一一做出简单的回答。他很好,既不饿也不渴。他一直没有停下脚步,甚至在说话的时候也从不减缓前进的速度。如果放慢脚步,就难免会停下来,而他今晚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
法达瑞斯麦以某种方式接纳了他,有些像对一个儿子,又有些像对一个兄弟。年纪显得并不重要,已经有着白发的女子也会像对待兄弟那样一边品茶一边和他聊天,只比他大不到一岁的枪姬众也会关心他在骤冷骤热的环境里穿的衣服是否合适。她们自然而然地这样对待他,而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阻止她们对他婆婆妈妈的照料,似乎惟一的办法只能是对她们全体使用至上力。
他曾经想过让其他战士团为他提供护卫,也许可以是山马塔——岩狗众,或者是艾散多——红盾众。鲁拉克在成为部族首领之前就是红盾众的一员,但他有什么理由能做出这种改变?当然,他不能说出真正的理由。只要想想该如何对鲁拉克等人解释就让兰德感到头痛。艾伊尔的幽默感就是这样,即使是总冷着一张脸的汉也会大笑着折断他的肋骨。任何理由都有可能会冒犯所有枪姬众的荣誉,至少她们在屋檐外面极少会那样对他婆婆妈妈。在这里,不会有外人看见她们做了什么,那些奉义徒也都清楚,不能把屋檐内发生的事透露出去。兰德曾经说过:“枪姬众会维护我的荣誉。”每个人都记得这句话,枪姬众为此而感到无比骄傲,仿佛他让她们全都坐在了王座上。然而,最后他却发现她们是以她们自己的方式维护着他。
亚得凌等五名枪姬众离开他,加入她们的朋友之中,但他在沿着宽阔的白色螺旋阶梯向这座建筑的高层走上去的时候从没有落单过。他几乎每走一阶都要回答相同的问题。不,他不饿。是的,他知道自己还没适应这里的炎热。不,他并没有在阳光下停留太长时间。他耐心地承受着这一切,直到他踏上那扇巨大玻璃窗上方的第二层时,才终于松了口气。在这里的宽走廊和继续向上的阶梯上没有了枪姬众和奉义徒,赤裸的墙壁和空旷的房间与第一层相比,显得格外清冷。但在走过下面那一层之后,兰德发现孤独真是一种恩赐。
他的卧室是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位置靠近建筑物的中心。这是这幢建筑物里极少的几个面积不算太大的房间之一,但它高耸的天花板仍然让它显得比实际上更加宽大。这个房间原来是做什么用的,兰德并不知道,环绕小壁炉的藤蔓嵌画是这里惟一的装饰。这里很像是仆人的房间,但仆人的房间不该有一扇用青铜包覆的门,虽然门上没有任何花纹,只是经过奉义徒的打磨后散发着幽暗的光亮。蓝色的地板上零星放着几个坐卧用的带穗垫子,还有一床厚重的垫褥,上面铺着一层层艳色的小毯,那就是他的床铺。一个上着蓝釉的水壶和一只深绿色的杯子放在床边的地毯上。除此之外,角落里还有一个已经点亮的三脚立灯和一叠大约三尺高的书。兰德疲倦地叹了口气,合衣躺倒在床铺上,连靴子都没脱。无论他怎样改换姿势,这张床铺给他的感觉都不会比地板更柔软一些。
夜晚的严寒已经渗进了房里,但他并没有想去点燃壁炉中的干牛粪。那股气味比寒冷更让他觉得难以忍受。亚斯莫丁曾经试图教给他一种保持房间温度的办法,那种办法很简单,只是亚斯莫丁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做出来。兰德曾经试过一次,结果他喘着大气在半夜醒来,褥子的边缘已经因为地板的热量而开始渐渐变黑、冒烟了。那以后他就没有再做第二次尝试。
兰德选择这幢建筑作为住所是因为它是完整的,而且靠近大广场。它高耸的天花板使得这里即使在一天最热的时候也依旧比别处凉爽一些,而它的厚墙可以在夜晚抵挡外面的寒气。当然,枪姬众的居所最开始并不在这里,只是有一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枪姬众们占据了这幢建筑最底两层的每一个房间,大门口也有了枪姬众的守卫。他用了一会儿工夫才意识到,她们已经将这座建筑定为枪姬众战士团在鲁迪恩的居所,但希望他会继续住在这里。实际上,无论他到哪里,她们都会把居所跟着移过去,所以他只能在别的地方与部族首领会面了。他能争取到的最大结果只是让枪姬众同意全部留在他睡觉的下一层。他的尴尬让枪姬众全都觉得非常好笑。卡亚肯并不是国王,他带着讽刺的意味这样提醒自己。随着枪姬众人数的增加,他已经将卧室向上移动了两次。空闲的时候,他会无聊地算一算在他睡到屋顶上之前,能有多少枪姬众搬进来。
这比去回想他是如何被沐瑞激怒要有趣得多。在艾伊尔离开这里之前,他本来不打算让沐瑞知道他的计划。她很清楚该如何影响他的情绪,如何让他在气愤中说出不该说的话。我以前从来都不会这么暴躁,为什么我会这么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吧,至少他不认为沐瑞会有办法阻止他,只是他必须牢记在她身边要小心从事,日渐增长的能力让他有时会忘记对沐瑞的谨慎。即使他已远比她强大,她所知道的仍然比他要多,亚斯莫丁的教导也无法弥补这一点。
从某种角度来说,让亚斯莫丁知道他的意图,还比让沐瑞知道他的计划更无关紧要。对于沐瑞,我仍然只是个可以被她用来为白塔谋利的牧羊人;但对于亚斯莫丁,我是他在洪水中惟一能抓住的树枝。想到自己可以信任一名弃光魔使,而不是沐瑞,兰德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实际上,这两个人他都不能给予过多的信任。如果亚斯莫丁与暗帝的联系真的能让他免于受到阳极力污染的伤害,那就一定有另一个办法隔绝这种污染,或者是清除它。
但问题是,在这些弃光魔使投入暗影之前,他们已经是传说纪元最强大的两仪师,拥有现在的白塔做梦也远远不及的力量。如果亚斯莫丁也不知道该如何阻隔污染,也许真的不存在这样的办法。一定要有办法,我绝不打算就这样坐着等待疯狂和死亡。
这是个愚蠢的想法。预言中注定了他要去煞妖谷,在什么时候,他不知道,但在那以后,他就不必再为陷入疯狂而担心了。想到此,他颤抖着打开了毯子。
走廊里响起软鞋轻微的脚步声。兰德猛地坐起身。我告诉过她们!如果她们不能……推门而入的女子双臂捧着几条厚实的羊毛毯,兰德完全没想到会是她。
艾玲达停在门口,以那双冰冷的蓝绿色瞳眸打量着他。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年纪和兰德大致相当。在放手弃枪成为智者学徒以前,她是名枪姬众,那还是不久前的事情。她暗红色的头发还没有留到肩膀,也并不需要用那块褐色的手帕拢在脑后。那条棕色的披巾让她显得有些笨拙,褐色的长裙又让她显得有些急躁。
兰德感觉到一阵嫉妒的痛意——她戴着一条银项链,一串工艺复杂、式样多变的雕银小碟被精细地串连在一起。那是谁给她的?不可能是她自己选的,她似乎一直都不喜欢珠宝。她戴在身上的另一件珠宝是一只宽象牙手镯,上面雕刻着精致的玫瑰图案。那是他给她的,而他不确定她是否已经原谅了他把那东西送给她。不管怎样,他这种妒忌实在是很愚蠢的事。
“我已经有十天没看见你了,”兰德说,“我以为智者们一发现我把她们封锁在我的梦之外,就会把你拴在我的胳膊上。”亚斯莫丁曾经因为他想学的第一件事感到有趣,然后又因为兰德的学习速度而感到相当挫折。
“我需要进行训练,兰德·亚瑟。”她将成为可以导引的少数智者之一,这也是她需要学习的一部分。“我不是你湿地女人中的一员,不需要站在你随时都可以看见的地方。”尽管和艾雯、伊兰非常要好,她仍然对她所谓的湿地女人有着固执的错误看法,或者说,这是她对湿地人的普遍看法。“她们不喜欢你所做的事情。”她指的是艾密斯、柏尔和麦兰,这三位有着梦行能力的智者正在教导她,也负责监视兰德。艾玲达狼狈地摇了摇头:“她们尤其不高兴我让你知道了她们会进入你的梦中。”
兰德紧盯着她:“你告诉她们了?但你实际上并没有对我说什么,那是我自己察觉到的,即使你对我完全守口如瓶,我迟早也能察觉到。艾玲达,她们告诉我她们能在梦中对别人说话,那已经证明她们会进入别人的梦了。”
“你还要让我进一步蒙羞吗?”她的声音刻板而冰冷,双眼却像是能将那座壁炉点燃,“我不会再因为你或任何男人而侮辱自己了!我向你显露了痕迹,我也不会否认我的羞愧。我真应该让你冻死。”她将那些羊毛毯扔到他头上。
兰德扯下那些毯子,将它们放在自己身边,同时在拼命思考该说些什么。又是节义,这个女人简直像丛荆棘般多刺。她接受的工作是教导他艾伊尔习俗,但他知道她真正的任务是当智者们派到他身边的间谍。无论艾伊尔们认为间谍是多么有损荣誉的事,持有这种看法的人显然不包括智者。她们也清楚,他知道艾玲达的真实任务。但不知为什么,她们似乎根本不关心这一点。只要她们愿意让这种僵局维持下去,他也愿意奉陪。一来,艾玲达根本算不上是个好间谍,她几乎从不想刺探些什么,而她的脾气总让兰德对她产生像对沐瑞那样的愤怒或内疚。二来,有时她确实是名令人愉快的同伴,只要她忘记将身上的荆刺竖起来。现在至少他知道智者们在派谁来监视他,否则他就只能整日为此而疑神疑鬼。而且,她其实从没提防过他。
麦特、艾雯,甚至是沐瑞有时候都会用看待转生真龙的眼神看着他,或者至少会把他看成一个能够导引的危险男人。部族首领和智者们则把他看作随黎明而来之人,预言中那个注定会打破艾伊尔如同碾碎枯枝的男人。即使他们不怕他,他们也将他看作一条必须与之共存的血蛇。不管艾玲达是如何看他的,那都不能阻止她动不动就要和他吵架。
比起其他人对待他的方式,她给兰德带来一种奇特的舒适感。他想念她。他从鲁迪恩周围的荆棘植物上采集鲜花,甚至直到手指被刺得鲜血淋漓,才想起自己可以使用至上力。他连续几次托人将这些花送给她,枪姬众都是亲自把花带去,而不是转交给奉义徒。当然,她从没有任何响应。
“谢谢,”最后他拍了拍那些毯子说道,这个话题应该是够安全的,“我想你们在这里应该不会有太多东西可以御寒。”
“安奈拉发现我来看你的时候,就要我把它们送过来。”她的嘴唇开始翘成调侃的模样。“有许多枪之姐妹担心你在晚上会太冷。昨晚你没有生火,今晚我要看着你把炉火点燃。”
兰德觉得自己的双颊有些发红。她知道,好吧,她应该知道,难道不是吗?那些该死的枪姬众也许不会再把一切都告诉她,但她们也不会刻意向她隐瞒任何事。“为什么你想来看我?”
让他惊讶的是,她将双臂抱在胸前,沿着一面墙壁来回跺了两圈才停下脚步,双眼直瞪着他。“这不是一件问候礼,”她带着责难的语气说道,一边在他眼前摇晃着那只手镯,“这你也承认的。”他确实承认过,虽然这是因为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承认这一点的话,她会把匕首刺进他的肋骨。“这只是个男人愚蠢的礼物,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在意我……不在意枪之姐妹们会怎么想。嗯,这也没有特别意义。”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把它扔在他身边的地铺上,“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兰德捡起她丢下的东西,在手里把玩着。那是一枚龙形的皮带扣,用精钢打制而成,上面用黄金镶嵌出华丽的图案。“谢谢,这很漂亮,艾玲达,我们两不相欠。”
“如果你不把它看成是我还清了你的债,”她用力说道,“那就把它扔掉吧!我会再找其他东西还你的,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
“这可不能说是微不足道,它一定是你定做的。”
“不要以为这代表着什么,兰德·亚瑟。当我……放手弃枪的时候,我的矛,我的匕首——”她无意中摸了一下腰带,那里原来是她插长刃匕首的地方,“就连我的箭镞都要交给一名铁匠,它们要被做成一些简单的物件,然后送给别人。其中大多数都被我送给了朋友们,但智者们要求我找出我最痛恨的三个男人和三个女人,我要分别送给他们一件用我的武器做成的礼物,必须亲手送过去。柏尔说这是学习谦恭的一种方法。”她挺直腰,用力瞪着他,咬着牙说出了每一个字,那副模样和谦恭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你不要以为这代表着什么。”
“是不代表什么。”他黯然地点点头。他确实没有过这样的奢望,不过他原本以为她能开始将他当成是一个朋友,他刚刚还为此感到高兴。他竟然会为她感到忌妒,真是愚蠢至极。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把它给了她?“艾玲达?我也是你痛恨的人之一吗?”
“是的,兰德·亚瑟。”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了。片刻间,她转过头,闭上眼睛,身子颤抖着:“我全心全意地恨着你,是的,我会永远如此。”
他没有打算去问为什么。他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会不喜欢他,那次她差点打断他的鼻子,但她还是没有告诉他。她不止是不喜欢他,她痛恨他,但她有时似乎又会完全忘记这件事。“如果你真的恨我,”他不情愿地说,“我会请智者派别人来教我的。”
“不!”
“但如果你——”
“不!”这回她的反对显得更加激烈。她将双手叉在腰上,仿佛是要将所说的每一个字烙印到他心里去:“即使智者们允许我放手,我也不会的。这是我的义务和责任,我要为我的亲近姐妹伊兰看着你。你是属于她的,兰德·亚瑟,你属于她,而不是别的女人,记住这一点。”
他很想举手投降,不过至少这次她没有向他描述伊兰在没穿衣服时是什么模样,一些艾伊尔风俗确实很难让人接受。他有时会怀疑,这种对他的“监视”到底是不是伊兰和她达成的协议。他没办法相信这一点。但话说回来,即使不属于艾伊尔的女人经常也是很奇怪的。而且不止如此,他也想知道艾玲达到底认为谁有可能和他有染。除了枪姬众和智者们,艾伊尔女人们都把他看成一半是预言的化身,一半是放进孩子群中的一条血蛇。智者们像沐瑞一样一心想让他成为她们的工具,而枪姬众们他根本不想去思考。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发狂。
“现在,你听我说,我吻了伊兰几次,而我认为她像我一样喜欢这样,但我没有给过任何人承诺。我甚至不确定她是否想从我这里得到更多。”伊兰在一两个小时内连续给他写了两封信,一封信称他为她心中最亲爱的光芒,随后的话让他的耳根直发烧;另一封信里却说他是个冷心肠的坏人,她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她恨不得把他撕成两半,比艾玲达说过的任何狠话都还要狠,女人确实是非常奇怪的生物。“我没时间再去考虑女人了,现在我的脑子里只有如何统一艾伊尔,如果我能做到,即使是沙度我也不愿意放弃,我——”兰德停下来,呻吟了一声。他最不希望见到的女人正烟视媚行地走进房间,身上发出一阵阵珠宝碰撞的清脆声响,手里捧着一只白银托盘,盘里有一瓶葡萄酒和两只银杯。
裹在头上的透明红丝巾并不能掩盖伊馨德洁白美丽的心形脸庞,黑色长发和黑眸表明了她绝不是艾伊尔人。她那丰满、肉感的嘴唇一直翘成一种诱人的弧度,直到她看见艾玲达,性感的微笑立刻扭曲成尴尬的表情。在头巾下面,她至少戴了十来条黄金或象牙项链,上面嵌着珍珠和光彩熠熠的宝石。她的两只手腕上戴着同样多的手镯,足踝上还有更多的脚环。除此之外,她身上就再无其他蔽体之物了。兰德让自己一直盯着她的脸,但即使如此,脸颊仍旧变得通红。
艾玲达看上去就像是一团正要释放闪电的雷暴云,伊馨德则像是个刚刚知道自己要被活煮的女人。兰德希望自己现在是在末日深渊里,或者除了这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不过,他还是站起了身,这样他至少能从身高上获得一点优势。“艾玲达。”他开口道,但她根本没有理他。
“是不是有人派你过来的?”她冷冷地问。
伊馨德张开口,想要说谎的意图已经明显地写在她的脸上。她哽了一下,低声说道:“不是。”
“你已经被警告过不能进来了,梭鞑。”梭鞑是一种老鼠,艾伊尔们专门用它来称呼狡猾的人。这种老鼠的肉非常之臭,以至于猫在杀死它们之后很少会吃它们。“亚得凌以为上次已经让你明白了。”
伊馨德瑟缩了一下,身子摇晃,仿佛就要晕倒了。
兰德整理了一下情绪:“艾玲达,无论她是不是被派来的都没关系,我有点渴了,如果她这么好心给我带酒过来,我就应该为此而感谢她。”艾玲达用冰冷的目光瞥了那两只杯子一眼,然后扬起了一侧的眉弓。兰德深吸一口气。“她不该只是因为为我带来一些喝的就受到惩罚。”他很小心地不让自己去看那只托盘,“这里的半数枪姬众一定都已经询问过我是不是——”
“她是因为偷窃枪姬众的财物而被枪姬众带走的,兰德·亚瑟。”艾玲达的声音比她对另外那个女人说话时显得更加冰冷,“你管太多法达瑞斯麦的闲事了,你不该被允许这样的,即使是卡亚肯也不能阻碍裁决的实行。这件事与你无关。”
兰德苦了一下脸,没有再争辩。无论枪姬众怎样对待伊馨德,她都是罪有应得,但他不想要她为此受处罚。她随哈当·卡德一起进入荒漠,但在枪姬众因为她偷窃珠宝而把她带走的时候,哈当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而现在除了她当初偷窃的珠宝之外,枪姬众不允许她再穿戴任何蔽体之物。这还是兰德竭尽全力,才让她得到的优渥待遇,否则她会像只羊一样被卖到沙塔,或者是被剥光衣服,只拿着一只水袋走到龙墙去。看到她向枪姬众们苦苦哀求的模样,兰德总是没办法让自己置身事外。他曾经杀死过一个女人,一个想要杀掉他的女人,这件事始终在灼烧着他的回忆。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再做一次这种事,即使是在这种临近发狂的时候。这种想法很愚蠢,因为现在还有女性的弃光魔使在追索他的性命,或者是想对他做出更可怕的事,但他无法放任自己有别的选择。而如果他不能让自己杀死一个女人,他又怎么能袖手旁观一个女人死去?即使那是她应得的?
这就是矛盾所在。以兰德对伊馨德的了解,在龙墙以西的任何地方,她都要面对绞索或者是刽子手的斧刃。她,还有哈当,以及大多数哈当手下的人(如果不是全部的话)都是暗黑之友,但他现在不能揭穿他们。他们甚至还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如果他们之中任何人暗黑之友的身份暴露……伊馨德现在的下场比她真正应有的处罚轻微得多。她只是被迫裸体当仆役而已,暗黑之友会被绑住手脚,扔在阳光底下。但一旦沐瑞插手此事,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将无法再隐瞒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两仪师对待暗黑之友比一般人更没有慈悲,他们很快就会供出一切。亚斯莫丁也是随着这队马车进入荒漠的,哈当他们以为他只是另一名暗黑之友,虽然他可能还具有相当的权势。毫无疑问,他们以为他成为转生真龙的吟游诗人是依照另一个更有权势者的命令。为了留住这名老师,为了避免沐瑞杀死他们两个(虽然她这么做完全正确),兰德必须隐瞒这个秘密。
幸运的是,艾伊尔人已经开始严密地监视这个商人和他的手下,而且没有人会对此产生疑问。沐瑞认为那是因为艾伊尔人对外地人惯有的警戒,特别是当这些外地人已经进入了鲁迪恩的时候。她动用了全部的说服力才使得艾伊尔允许哈当和他的马车队进入这座城市。即使兰德没有要求,鲁拉克等首领也会派卫兵看管他们。哈当似乎很高兴他没有被一根短矛刺穿肋骨。
兰德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解决这些问题,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解决它们,这是一团乱麻。在走唱人的故事里,只有被卡在悬崖裂缝中的恶棍才会遇到这种窘境。
艾玲达确定他不会再阻挠自己后,就将注意力转回到另一个女人身上。“你可以把酒放在这里。”
伊馨德优雅地半跪下身,将托盘放在兰德床铺的旁边,面孔扭曲成一种奇特的形状。兰德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正在努力向他微笑,同时又尽量不让那名艾伊尔女子看见。
“现在你要跑去你能找到的第一个枪姬众面前,”艾玲达说,“告诉她你所做的事。快跑,梭鞑!”伊馨德一边呻吟一边揉搓着自己的双手,带着一阵响亮的珠宝碰撞声跑走了。她一离开房间,艾玲达就转向兰德:“你是属于伊兰的!你没有权利引诱任何女人,特别是这一个!”
“她?”兰德喘了一口大气,“你以为我——相信我,艾玲达,即使她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女人,我也会留在尽量远离她的地方。”
“这是你说的,”艾玲达哼了一声,“她已经被抽了七次鞭子,七次!因为她想偷溜到你的床上。如果没有受到鼓励,她不会这么坚持的。她将面对的是法达瑞斯麦的裁决,即使是卡亚肯也不能插手此事。把这个当作今天关于我们习俗的课程吧!记住,你是属于我的亲近姐妹的!”不容兰德说一句话,艾玲达大步走出房间。看着她的表情,兰德认为如果伊馨德这时被她看见,也许就没办法再活到明天了。
长长地吁了口气,兰德将那只托盘放到房间的角落里。他不打算品尝任何伊馨德带给他的东西。
她曾经七次想要靠近我?她一定知道了他在为她说情。毫无疑问,依她推想,只是媚眼和微笑就可以打动他到这种程度,如果她更进一步,他还会给予她什么?想到这件事,他不禁在渐深的寒夜中哆嗦了一下。和伊馨德相比,他宁可自己的床上有一只蝎子。如果枪姬众们没有说服她打消这个念头,他也许会告诉她自己知道她是什么人,那应该就能打消她所有的念头了。
吹熄了油灯,依旧穿着外衣和靴子,他在黑暗中爬上床铺,将所有的毯子拖到自己身上。他怀疑自己真的应该在清早之前感谢艾玲达,因为他不想生起炉火。现在为自己的梦设置魂之力屏障几乎已经是他的本能之一了。但当他设置屏障时,他却忍不住笑了一声。其实他完全可以在床上用至上力熄灯,只是他从没有想过要用至上力做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等待自己的体温将毯子弄暖。他完全不明白为何同一个地方在白天会那样炎热,到夜晚又会如此寒冷。将一只手伸到外衣下,他摸索着肋侧那个半愈合的伤疤。这个沐瑞始终没法完全治愈的伤口早晚会要他的命,他确信这点。他的血会留在煞妖谷的岩石上,这是预言中写明的。
但今晚不会。今晚我不要再去想这件事,我还有一点时间。但如果那道封印现在用刀子就能切开,它们仍然能像以前那样坚固?不,不是今晚。
毯子里已经有一点暖意了,他转动着身体,想找一个舒服的位置,但他找不到。我应该洗个澡,他模糊地想到。艾雯现在可能正待在一个充满水汽的温暖帐篷里。有时候他也会这样洗澡,但总有一些枪姬众想要进来和他一起洗,当他坚持要她们留在外面的时候,她们几乎笑倒在地。而且在热蒸气里脱衣服和穿衣服也确实是件很糟糕的事。
睡意终于袭来,智者和其他人也被安全地挡在了他的梦之外。但他无法抵挡自己的心思,三个女人不停地在其中侵袭着他。这其中不包括伊馨德,她只在一个几乎让他惊醒过来的短暂梦魇中出现过。他依次梦到的是伊兰、明,还有艾玲达,有时候只有一个,有时候是三个全部。只有伊兰曾经将他当成一个男人,但她们至少全都把他看作是人,而不是别的身份。除了那个梦魇之外,其他的梦都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