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意识到自己正被抓着肩膀和脚踝抬上楼梯,她睁开眼,却发现自己除了能看之外,身体其他的部分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她缓慢地眨着眼,觉得脑子里似乎充满了羽毛。
“她醒过来了,夫人!”璐希尖叫着,差点丢下了伊兰的脚,“她正在看我!”
“我告诉过你不要担心。”麦克拉夫人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只要喝了叉根茶,她就无法导引,也不能动一下肌肉。这是我偶然发现的,不过这迟早能派得上用场。”
这是真的,伊兰瘫软在两人中间,像是个漏掉了一半填料的傀儡。她的臀部和一级级台阶磕碰着,但她既不能跑,也不能导引。她能感觉到真源,但想要拥抱它就如同想要用冻僵的手指从镜面上捡起一根针。惶恐的感觉涌上心头,一滴泪水从她的脸颊边滚落了下去。
也许这些女人要把她交给白袍众处决,但她无法相信白袍众会利用女人设下陷阱,等待着两仪师自己跳进去。那么剩下的就是暗黑之友了,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她们是服侍原属于黄宗的黑宗两仪师。除非奈妮薇能逃出去,否则她一定会落入黑宗的手里;但如果奈妮薇逃走,她就没办法依靠任何人了。而她现在既不能动,也无法导引。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正在用力尖叫,但却只能发出一串细弱的喵喵声,而压抑住这种冲动更耗光了她剩余的所有力气。
奈妮薇了解所有关于草药的知识,她总是这样说的。为什么她没能分辨出那是什么茶?不要再这样哀嚎了!她脑海里那个微小而坚定的声音像极了莉妮的训斥。一头在围栏下面尖叫的小猪只能吸引狐狸的注意,让它白白浪费掉逃跑的机会。她拼命想要拥抱阴极力,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现在却像她想要碰触阳极力一样困难。她仍然坚持着一次又一次地努力,这是她现在惟一能做的事情了。
至少麦克拉夫人看上去没有一点担心的样子。她们把伊兰扔到一张单人床上,这里是一个只有一扇窗户的小房间。麦克拉夫人一把她扔下,就立刻拖着璐希走出了门,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伊兰的头从床边落下,她能看见另一张单人床,一只高橱柜和橱柜抽屉上失去光泽的黄铜把手。她还能转动眼睛,但却没办法移动一下头。
只用了几分钟时间,那两个女人就回来了。她们气喘吁吁地抬着奈妮薇,把她扔到另一张床上。奈妮薇的脸部肌肉松弛,脸颊上闪烁着泪光,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其中也夹杂着恐惧。伊兰希望愤怒能在奈妮薇的心里占上风,在可以导引的时候,奈妮薇比她还要强大。也许奈妮薇能摆脱她们现在这种惨状,那些泪水一定是因为愤怒才流出来的。
麦克拉夫人要那个瘦女孩留在这里,她自己又跑了出去。这回她拿来一只托盘,并把它放在那个橱柜上。托盘里放着那只黄色的茶壶、一只杯子、一个漏斗和一个高沙漏。“现在,璐希,你要记住,每当那个沙漏倒空的时候,就给她们各灌两盎司茶进去。一定不能耽误,记住!”
“为什么我们不现在就灌呢,夫人?”那个女孩扭动着双手,哀鸣着说道,“我想要她们睡觉,我不喜欢她们看着我。”
“她们如果睡下去,就会像死人一样不会动弹了,女孩,而我们还要让她们能走路。等到送走她们的时候,我会再处理她们的。她们会因此感到头痛和腹痛,但这些远远不及她们应得到的惩罚。”
“但如果她们能导引了呢,夫人?如果她们那样做呢?她们正在看着我。”
“不要胡说了,女孩。”麦克拉夫人爽快地说道,“如果她们能,她们现在为什么不做?她们就像是麻袋里的小猫一样无助。只要你没出差错,她们就会一直保持现状。现在,照我说的去做,明白吗?我必须去找老亚维,让他放鸽子出去。然后我还要做一些安排,但我会尽快赶回来。你最好再煮一壶叉根。我会从后门出去,关上店门,也许会有人闲逛进来,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麦克拉夫人离开之后,璐希在两名俘虏面前站了一会儿,仍然在扭动着双手。然后她一回身也跑出了房间。最后,她的喘气声也沿着楼梯逐渐消失了。
伊兰能看见奈妮薇的眉间渗出了汗水,她希望那是因为奈妮薇在努力着,而不是因为闷热的空气。努力啊,奈妮薇。她自己也在努力向真源伸展,笨拙地在塞满羊毛的脑壳中摸索着,失败,再次努力,再次失败……哦,光明啊,奈妮薇,努力!努力啊!
除那只沙漏之外,伊兰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沙子不断地落下,每一粒都代表着她的又一次失败。最后一粒沙落下了,但璐希没有回来。
伊兰更加拼命地挣扎着,她要碰到真源,她要挪动身体。她左手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好的!又过了几分钟,她能将手抬起来了,虽然只抬起一寸就落了回去,但它毕竟是动了。又用了一下力,她能转动头颅。
“努力。”奈妮薇含混地呢喃,伊兰只能勉强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奈妮薇的双手正紧紧地抓住她身下的床单,她好像是正在挣扎着要坐起来。她甚至连头还抬不起来,但她正在努力。
“好。”伊兰拼命想说出来,但她的声音听在她的耳朵里更像是一声呻吟。
缓缓的,她把手举到了自己能看见的地方,然后坚持让手停在那里。一阵成功的颤栗涌过全身。害怕我们吧,璐希,在厨房里多留一段时间吧,然后……
房门打开了,璐希走进来的时候,伊兰发出一阵挫败的啜泣。她已经几乎要成功了。那个女孩看了她们一眼,害怕地尖叫一声,立刻就冲向那个高橱柜。
伊兰想要与她战斗,但璐希没费多大力气就打掉了她伸出的双手,又同样轻易地将漏斗插进了她的嘴里。即使这样,瘦女孩还是像正在狂奔一样大口喘着气。又冷又苦的茶汁充满了伊兰的口腔,她抬头瞪着璐希,脸上露出与那个女孩一样慌乱的神情。但恐惧产生的决心让璐希一直逼迫伊兰张开嘴,用漏斗狠命戳着她的喉咙,直到她把茶汁全部咽下去。当黑暗向伊兰袭来的时候,她能听见液汁激烈的搅动声从奈妮薇那里传来。
当她的眼睛再次睁开时,璐希已经不见了,沙砾再次从玻璃的细眼中漏下。奈妮薇的黑眼睛瞪得大大的,虽然伊兰说不出那究竟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不,奈妮薇不会放弃的,这正是她敬佩奈妮薇的原因之一。奈妮薇就算上了断头台也不会放弃挣扎的。我们两人都已经上了断头台!
她因为自己远比奈妮薇软弱而感到羞愧,她有一天会成为安多的女王,现在却因恐惧而想要大声嚎叫。她没有这样做,即使是在她的心里也没有这样做,她只是在顽固地尝试挪动自己的肢体,尝试碰触阴极力,但她真的想哀嚎。这么软弱,她怎能成为一位女王?再一次,她向真源伸展,再一次,再一次。她在与那些沙粒赛跑,再一次。
又一次玻璃漏斗的上半部分空了,而且璐希也不在。尽管缓慢,但她也到了能够抬起手和头的界限!虽然它们立刻又落了回去。她能听到奈妮薇低弱的咕哝声,而她确实能听懂其中一大部分了。
房门再次被撞开,伊兰抬起头,绝望地盯着门口——随即她张大了嘴巴。汤姆·梅里林像故事中的英雄那样站在那里。他一只手牢牢地抓着就要昏过去的璐希的脖子,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匕首。伊兰欢喜地笑了,但她的笑声却像是一只小青蛙在呱呱叫。
汤姆一把将那个瘦女孩推到房间的角落。“你留在这里,否则我就用这把刀子剥了你的皮!”他两步就走到伊兰身边,把她的头发抚到脑后,担忧布满了他满是皱纹的脸颊。“你给她们吃了什么,女孩?告诉我,否则——”
“不是她,”奈妮薇低声说道,“是另一个,已经走了。帮我起来,我必须要走。”
汤姆离开了伊兰的身边,伊兰觉得他似乎非常不想这样做。他又一次威胁地向璐希晃了晃他的匕首,随后那把匕首就消失在了他的袖子里。瘦女孩在墙角缩成一团,仿佛永远也不想动一下的样子。汤姆从床上拖起奈妮薇,帮她站稳,又扶着她在房里走了几步。奈妮薇仍然只能拖着脚步,无力地靠在他身上。
“很高兴能知道这个被吓坏的小猫没有陷害你们。”汤姆说,“如果是她干的……”他摇了摇头。毫无疑问,如果奈妮薇和他说了实情,他会瞧不起她们的。伊兰绝不打算告诉他实情。“我发现她慌乱地冲上楼,根本就没有听见我在背后跟踪她。让我不太高兴的是,另一个逃走了,泽凌没有看住她,这不是件好事。她会带其他人来吗?”
伊兰翻过身,“应该不会,汤姆。”她的声音也像奈妮薇一样含混不清,“她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她。”再过一会儿,她就能坐起来了。她转头看着璐希,那个女孩几乎要缩到了墙里去。“白袍众……会抓住她……就像抓我们一样。”
“泽凌?”奈妮薇问。她瞪着走唱人,脑袋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晃动,不过说话已经没有困难了。“我告诉过你们,要待在马车那里。”
汤姆生气地吹起胡子:“你要我们安放好买来的东西,这种事用不了两个男人。泽凌跟着你们,结果没有一个人回去,我就出发去找他了。”他又哼了一声。“他知道镇里有很多敌人,但他决定一个人跟着你们,把偷懒鬼拴在马车后面。我把它骑来了,算是运气好,我们正好需要这匹马带你们两个离开这里。”
伊兰发觉自己差不多可以坐起来了。她一点一点地揪着床单坐起身,但想要站起来的努力几乎又让她躺回床上。她仍然无法碰触阴极力,脑袋也仍然像是一只鹅毛枕头。奈妮薇开始把身子挺直了些,好抬起自己的脚,但她也还是要靠在汤姆身上。
又过了不久,泽凌走进房里。他拿着匕首,同时还推着麦克拉夫人。“她从后面栅栏上的一道门进来,以为我是个小偷,我觉得最好是把她带进来。”
看到房里的人,裁缝的脸色变得惨白,一双显得更黑的眼睛几乎凸出眼眶之外。她不停舔着嘴唇,抚弄着裙子,还不时瞥几眼泽凌的匕首,似乎是在盘算着是不是应该逃跑。但大部分的时候,她关注的焦点还是伊兰和奈妮薇,不知该痛哭流涕还是该昏过去。
“把她推到那里去,”奈妮薇朝着仍然在房角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的璐希点点头,“再帮一下伊兰。我从没听说过叉根茶这种东西,但走路似乎能帮助消除麻痹的效果,走路可以除掉许多毛病。”
泽凌用匕首指了一下那里,麦克拉夫人急忙跑过去,坐到璐希身边,同时她还在不断舔着嘴唇:“我也……不愿意……这样做的,我只是……奉命行事,你们要明白,我只是奉命行事。”
泽凌轻轻扶着伊兰站起身,又走了几步,来到汤姆和奈妮薇身边。伊兰希望扶着她的能是汤姆,泽凌扶住她腰的双臂实在太亲密了。
“谁的命令?”奈妮薇厉声问道,“白塔中谁是你的主子?”
裁缝看上去很害怕,但她坚定地闭上了嘴。
“如果你不说,”奈妮薇皱起了眉,“我会让泽凌对付你,他是提尔的捕贼人,他像白袍众的裁判者一样知道该如何从犯人嘴里掏出口供。是不是,泽凌?”
“需要用绳子绑住她,”泽凌露出一脸邪笑,让伊兰差点想从他身边逃开,“还要找些麻布塞住她的嘴,直到她愿意说话,要有热油和盐……”捕贼人的笑声几乎让伊兰的血液凝固。“她会说的。”麦克拉夫人僵硬地靠在墙上,盯着泽凌,眼睛睁大到了极限。在璐希眼里,泽凌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八尺高、长着弯角的兽魔人。
“很好,”等了一会儿,奈妮薇说,“你应该能在厨房里找到你要的一切,泽凌。”伊兰用惊骇的目光看着奈妮薇和捕贼人。他们肯定不会是真的要……奈妮薇不会的!
“娜瑞文·巴达,”裁缝突然大声喊了出来,她有些结巴地继续说道,“我的报告都是送到娜瑞文·巴达那里去的,是在塔瓦隆城里一家叫作‘奔向上游’的客栈里。亚维·申德负责看护为我携带讯息的信鸽,他住在镇子边上。他不知道我的讯息会送给谁,从谁那里接受命令,他也不会想知道这个。他的妻子有癫痫病,而且……”她闭上了嘴,一边哆嗦一边看着泽凌。
伊兰认识娜瑞文,或者至少是在白塔见过她。那是个瘦小、安静的女人,很容易就会被人忘记她在那里;她也是个和蔼的女人,每个星期,她总会抽出一天让孩子们带着他们的宠物去白塔,由她给那些宠物治病。没人能相信这样的女人会属于黑宗。不过,她们知道的另一名叫作玛芮琳·葛马芬的黑宗两仪师也很喜欢猫,经常会去照顾那些流浪猫。
“娜瑞文·巴达。”奈妮薇狠狠地说,“我想要更多的名字,无论是白塔里,还是白塔外的。”
“我……不知道了。”麦克拉夫人虚弱地说。
“我们会查清楚的,你成为暗黑之友多久了?你侍奉黑宗多久了?”
璐希愤怒地高喊道:“我们不是暗黑之友!”她瞥了麦克拉夫人一眼,将身体离开她两步,“至少,我不是!我是行在光明中的!我不是!”
另外那名犯人的反应一点也不比璐希弱,如果说她的眼睛刚才只是凸出来,现在简直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黑——你是说,它真的存在?但白塔一直都否认……咦,我问过娜瑞文的,就在她选定我作为黄宗眼线的那天问的,结果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才有办法停止哭泣,从床上爬起来。我不是……不是……暗黑之友!绝不是!我侍奉的是黄宗!黄宗!”
伊兰仍然靠在泽凌的臂膀上,她和奈妮薇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当然,任何暗黑之友都会否认自己的身份,但她们的声音里似乎包含着真实的成分,她们对于这个指控所表示的愤怒几乎完全赶走了她们的恐惧。从奈妮薇犹豫的声音中,伊兰听到了同样的想法。
“如果你们侍奉的是黄宗,”奈妮薇缓缓地说,“为什么你们要给我们下药?”
“是她。”裁缝朝伊兰点点头,“一个月之前,我收到了她的肖像,那幅肖像和她抬起下巴、俯视旁人时一模一样。娜瑞文说她也许会用‘伊兰’这个名字,而且很有可能会自称属于某个贵族家庭。”随着话一句句说出口,她对于被称为暗黑之友的愤怒显得比刚才更加强烈了。“也许你是一位黄宗两仪师,但她不是两仪师,她只是一名逃走的见习生。娜瑞文说如果她出现,我就要立刻报告,并且报告有谁与她同行。我还要尽力拖延她的行程,甚至是逮捕她,以及她的同伴。她们怎么会要我逮捕一名见习生,我不知道,我相信就连娜瑞文也不知道我的叉根茶!但这就是我接到的命令!她们说我就是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也要做到,即使那对我来说就是死亡!现在我真的死定了!你就等着玉座来处置你吧,年轻人!她会处置你们所有人的!”
“玉座!”伊兰喊道,“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那是她的命令,玉座亲自下达的命令,白塔就是这样说的。据说是玉座亲口说的,除了杀死你之外,我可以使用任何手段。等到玉座抓住你们的时候,你会宁可早点死的!”她用力地点着头,表达狂怒的心情和对自己这番话的满意。
“记住,我们现在不在任何人的手里,”奈妮薇冷冷地说,“你在我们手里。”但她的眼里有着和伊兰一样震惊的神色。“这样做有什么理由?”
奈妮薇的提醒让这名俘虏稍稍冷静下来,她无精打采地靠在璐希身上,现在两个人都得互相倚靠着对方,以免瘫倒在地。“没有,有时候娜瑞文会在命令中写明理由,但这次没有。”
“你是要用药把我们一直囚禁在这里,直到有人来接我们?”
“我要给你们穿上旧衣服,用马车把你们送走。”那个女人的声音里连最后一点反抗也消失了,“我送出一只鸽子告诉娜瑞文你们在这里,还有我做的一切。瑟林·卢盖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我打算给他足够的叉根茶,让他一直把你们送到塔瓦隆,或者是在半路上送给娜瑞文派来接管你们的两仪师。他会以为你们是病了,只有那种茶能维持你们的生命,直到两仪师为你们进行治疗。在阿玛迪西亚治疗病人的女人必须很小心,如果治愈的人太多,或者治愈效果太明显,就会有人说你是两仪师,然后你的房子就会被烧毁,或者你会遭遇更大的灾难。瑟林知道该管住自己的舌头……”
奈妮薇让汤姆扶着她向两名俘虏走近了一点,她直盯着裁缝:“那个讯息呢?那个真正的讯息呢?你放那个暗号不是为了引诱我们的。”
“我已经把那个真正的讯息告诉了你,”裁缝虚弱地说,“那不会有什么害处。其实我也不明白它……求求……”突然间,她开始啜泣,和她的年轻同伴紧紧抱在一起,她们两个全都大声哭嚎起来:“求求你,不要让他往我们身上撒盐!求求你!不要撒盐!不,求求你!”
“把她们绑起来,”奈妮薇厌恶地说,“我们下楼去说话。”汤姆帮她坐到了旁边的床上,然后飞快地切开另一张床上的床单。
两名俘虏很快就被背靠背地绑了起来,两个人的手都和对方的脚绑在了一起,嘴里也被绑上了床单。当汤姆帮奈妮薇走出房间的时候,她们仍然在哭泣。
伊兰希望自己能像同伴那样灵巧地走出去,但她还要依靠泽凌的扶持才不会绊倒在台阶上。看到汤姆的手臂环抱着奈妮薇,她就感觉到一点小小的嫉妒。你是个愚蠢的小女孩。莉妮的声音严厉地说道。我是个成熟的女人。她用非常坚定的声音说。虽然即使到了今天,她也不敢这样对她的老保姆这样说话。我爱的是兰德,但他离这里太远了,而汤姆见多识广,又很聪明,还……但她也觉得这种话实在太像托辞了。莉妮如果听到这样的话,绝对会大声喷着鼻息,表示不能再容忍她这样的愚蠢了。
“泽凌,”她犹豫地问,“你到底打算用盐和热油干什么?”随后她又急忙说:“不要讲得太详细,大致说一下就好了。”
泽凌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我也不知道,但她们同样不知道,她们会发挥比我更丰富的想象力,这只是一个审问小伎俩。我曾经见过一个强横的男人彻底崩溃,那时我是要去找一篮无花果和一些老鼠。但是,作为审讯者也要小心,为了逃避想象的恐怖刑罚,有些人会承认任何事情,无论是真是假。不过我觉得这两个人说的都是实话。”
伊兰的看法也和泽凌一样,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用无花果和老鼠能干什么?她希望自己不要再多想了,她不想晚上因为这个而做噩梦。
她们一到厨房门口,奈妮薇就挣脱汤姆的扶持,蹒跚着走进去,开始在那个放着许多小罐的橱柜上来回翻找。伊兰坐到一把椅子里。那只蓝色的小罐又被放到了桌上,旁边还有一口绿色的茶壶,但伊兰竭力不让自己去看它们。她还不能导引,现在她可以拥抱阴极力了,但只要她一导引,阴极力就会从她的怀里滑开,但是至少她可以确信,至上力迟早能回到她体内。在此之前,她一直都不敢去想那些茶汁最后会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样的后果。
“汤姆,”奈妮薇一边说,一边掀起每只小罐的盖子,逐一往里面望去,“泽凌。”她停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仍旧头也不抬地说道:“谢谢你们,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两仪师需要护法了,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并非所有的两仪师都有护法。红宗两仪师因为能导引的男人所做的一切,认为所有的男人都受到了污染。一些其他宗派的两仪师也不会要护法,也许是因为她们不会离开白塔,也许是她们不愿意找人代替已经死去的护法。只有绿宗两仪师可以约缚超过一名护法,伊兰就想成为一名绿宗两仪师,当然不是因为护法,而是因为绿宗称呼自己为战宗。相对而言,褐宗则是一心搜寻失落的知识,蓝宗着力于解决世界上各种现实的事务。绿宗姐妹们都在准备着投身于最后战争之中,就像她们在兽魔人战争中那样英勇奋战,她们的对手将是新的惊怖领主。
那两个男人彼此对望着,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他们肯定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奈妮薇的一番呵斥。伊兰几乎也被这番话吓呆了。奈妮薇不喜欢犯错,更不喜欢接受别人的帮助,她总是能找到理由来责骂别人,这让她在别人眼里一直都是一棵多刺的石南,虽然她总是宣称自己习惯用理性与和蔼的态度说服别人。
“是一位乡贤,”奈妮薇从一个小罐里捏出一撮粉末,嗅了嗅,又用舌尖舔了舔,“不知道这里的人对她有什么别的称呼。”
“她们在这里没有名号,”汤姆说,“研习你那种古老技艺的人在阿玛迪西亚并不多,这样做太危险了,她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只会偶尔为之。”
奈妮薇从橱柜底层找出一个皮口袋,开始从那些小罐中挑一些放进去。“那这里的人生了病去找谁?男医生?”
“是的。”伊兰回答。在汤姆面前表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总是让她感到很高兴。“在阿玛迪西亚,研究草药的都是男人。”
奈妮薇轻蔑地皱起眉:“男人怎么可能知道治疗的事?我还宁愿要蹄铁匠给我做一套裙装呢!”
突然间,伊兰意识到她们一直都还没考虑过麦克拉夫人说过的话。“不去想荆刺,并不代表它扎进你的脚时不会疼。”这是莉妮喜欢说的一句谚语。“奈妮薇,你认为那个讯息是什么意思?欢迎所有两仪师返回白塔?这听起来没有任何道理。”这不是她想说的,但至少她正逐渐接近主题。
“白塔有它自己的规矩,”汤姆说,“两仪师所做的事情,自有她们自己的理由,那通常都不是她们公开说出来的理由,或者,她们什么都不会说。”当然,他和泽凌知道她们只是见习生。他们都不会完全听从奈妮薇和伊兰的吩咐,至少这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内心的斗争明显地表现在奈妮薇的脸上,她不喜欢被别人打断谈话,也不喜欢有人替她答话,奈妮薇不喜欢的事情可以列出很长一张名单。但她在不久前还感谢过汤姆,这个男人刚刚救过她,让她没有变成一袋被拖来拖去的卷心菜,立刻又对他大声呵斥,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多数时间里,白塔中都很少有做事有道理的人。”她悻悻然地说。伊兰怀疑她酸溜溜的语气既是针对白塔,也是针对汤姆。
“你相信她说的吗?”伊兰深吸一口气,“关于那些玉座要不惜任何手段把我带回去的话。”
奈妮薇看了伊兰一眼,又移开了视线,但目光里已经透露出了同情。“我不知道,伊兰。”
“她说的是实话,”泽凌转过一把椅子,跨坐在上面,又将手杖靠在椅背上,“我审问过许多盗贼和杀人犯,知道什么是实话。她不是太害怕,就是太生气,这两种时候都不可能说谎。”
“你们两个——”奈妮薇沉重地呼吸着,将那个袋子扔到桌上,抱起双臂,仿佛是要强迫那两只手不要去揪自己的辫子,“恐怕泽凌是对的,伊兰。”
“但玉座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一开始就是她派我们离开白塔的。”
奈妮薇重重地哼了一声:“我相信史汪·桑辰什么都干得出来,我真想让她在一个小时里不能导引,到时候看看她是不是还那么蛮横。”
伊兰不认为这会有什么不同,想起那双充满威严的蓝眼睛,她怀疑奈妮薇即使得逞了,也只能赚回一身的青肿。“那我们现在又该怎么办?不同的宗派似乎在各地都有眼线,玉座自己也有专属的眼线,在赶回塔瓦隆的全程中都会有女人往我们的食物里添东西。”
“只要我们的相貌和她们想象中的不一样就可以了。”奈妮薇从橱柜上拿起一个黄色的罐子,将它放在桌上茶壶的旁边。“这是白母鸡胡椒,它会平缓牙痛,也能让你的头发变得像黑夜一样黑。”伊兰将一只手放在自己金红色的头发上,要染的是她的头发,不是奈妮薇的,她敢打赌!她恨透了这个主意,但这是个好主意。“在这些裙装前面做些绣工,我们就不再是商人了,而是两位携带仆人旅行的女士。”
“乘着装染料的马车?”泽凌问。
奈妮薇冰冷的目光告诉泽凌,刚才那次相救的感激已经到此为止。“在桥另一边的一个院子里放着一辆四轮马车,我想它的主人应该愿意卖掉它。如果你能在有人偷走那辆染料马车前回到营地——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们什么,竟然把它就那样扔在那里!如果它还在,你就能从那里拿出一个钱袋……”
诺伊·托瓦德的四轮马车在车顶上绑了几只箱子,车后拴着一匹带鞍的马,被四匹马拉到伦蒂·麦克拉的店铺前面,周围还伴随着几声冷冷的讥笑。通往塔拉朋的商道中断之后,诺伊就失去了一切,现在他只能靠给寡妇特兰打零工勉强维生。镇里也没有人见过车上的那两个人,赶车的马车夫是个满脸皱纹的高个儿男子,有着白色的长胡子和一双冰冷、傲慢的眼睛。坐在马车夫旁边的是一名肤色黝黑、面容坚毅的男仆,他戴着塔拉朋式的帽子。车一停,他就敏捷地跳下车,打开了车门。当两名女子拎着包袱从店铺里走出来的时候,讥笑声变成了窃窃的议论声。其中一名女子穿着绿丝长裙,另外一名穿着朴素的蓝色羊毛裙。她们两个全都用头巾包着头,让人看不见她们的头发。两名女子一出门就跳上了马车。
两名圣光之子走了过来,想要询问这些陌生人是谁,但还在那名男仆爬上驭手座位时,马车夫已经挥起他的长鞭子,高喊起了为女士让路之类的话。急忙跳向路边的圣光之子还没听清楚女士的名字,却已经绊倒在满是尘土的街道上。马车带着一阵隆隆的声音一路向阿玛多大道驰去。
路边的人们仍然在窃窃私语着。神秘的女士,带着她的女仆,在伦蒂·麦克拉那里进行了采购,在圣光之子面前扬尘而去。在马戴辛最近一段时间里,什么新鲜事都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可以成为人们许多天谈论的话题。那两名圣光之子站起身,拍拍灰尘,很为这件事而感到恼火。最后,他们认为报告这样的事会让他们显得非常愚蠢;而且他们的队长不喜欢贵族,如果收到报告,也许会命令他们把那辆马车追回来,那么他们就必须在炎热的天气里赶上很长的一段路,去对付一名不知道属于哪个家族的傲慢年轻贵族。如果最后没有从那个贵族身上找到什么问题(贵族总是很狡猾的),受到指责的也不会是队长。所以他们只是希望人们的悄声议论不会传播得太广,但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想过去审问一下伦蒂·麦克拉。
不久之后,瑟林·卢盖赶着他的马车驶进了那家店铺的后院。马车的帆布篷下面已经装好了各种长途旅行所需要的物品。在二十三年前的冬天,伦蒂·麦克拉的确曾经治好过他一次严重的热病,但他真正欣然答应帮助她的原因,是因为比起守着一个只会唠叨的老婆和一个泼妇般的岳母,他宁愿做一次长途旅行,就算要到那个女巫横行的城市也不要紧。伦蒂要他来这里接人,他不知道要接谁,但他希望这次的旅程可以一直到达塔瓦隆。
他在厨房的门上敲了六次,走了进去,然后一直爬上楼梯才看见有人。在店铺的卧室里,伦蒂和璐希躺在床上,还穿着衣服就在白天睡着了。不过她们的衣服上全都是皱褶,显得很乱。即使他用力摇了摇她们,她们也没有醒来。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地上有一条床单,已经被撕成了打结的布条;为什么房间里有两口空茶壶,却只有一个杯子;为什么伦蒂的枕头边有一只漏斗。不过他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他不明白。他回到马车上,思考着该如何处理用伦蒂的钱买的那些东西,该如何去对付他的老婆和他老婆的妈。然后他就赶着马车上路了,他要去看看阿特拉,或者去莫兰迪也好。
不论发生过什么事,当衣衫不整的伦蒂·麦克拉迈着蹒跚的步伐走进亚维·申德的房子,放出另一只腿上绑着细骨管的信鸽时,镇上已经恢复寂静。那只鸽子一直向东北方飞去,箭一般直飙塔瓦隆。又思考了几分钟,伦蒂又将自己的报告重新写在一小片薄羊皮纸上,从另一只笼子里抓出一只鸽子,将纸条绑在它的腿上,把它放了出去。这只鸽子立刻就向西方飞去了。她曾经承诺过,要送过去她所有情报的副本。在这个艰难的时代里,一个女人为了能生存下去只有竭尽全力,而且这么做不会有什么害处的,就像她传给娜瑞文的那些报告一样。考虑着该如何消除自己嘴里的叉根茶味,伦蒂不会介意这份报告是否会对那个自称奈妮薇的人带来一点伤害。
像平时一样在自己的园子里锄着地,亚维并没注意到伦蒂做了什么。也像往常一样,伦蒂一离开,他就洗干净双手,走进屋里,拿起伦蒂写字时垫在下面的另一张羊皮纸。在午后的阳光中,亚维能看清上面的字迹。很快的,第三只信鸽就朝另一个方向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