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特坐在坡下的一个小石堆上,在上午的阳光中,他有些瑟缩地将宽边帽又拉低了一些。他这么做是为了遮挡阳光,也是因为他不想看见另一样东西,但身上的伤口和瘀肿却一刻不停地提醒着他这件事,特别是那道划过他额角的箭伤。代瑞德给他的药膏已经止住了伤口的血,但他浑身各处不停传来隐隐的刺痛。天气愈来愈热,汗水湿透了他的紧身裤和衬衫,加剧了伤口的疼痛。他懒洋洋地想着秋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到凯瑞安。不过,肉体的不适至少可以让他不再有心思去想自己有多么疲惫,虽然已经有一夜没睡,但现在即使让他躺在羽绒床上,他也合不上眼,而且他完全不想回到他的帐篷里去。
真是一场不错的该死的动乱,差点要了我的命。现在我像一头汗湿的猪,却根本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地方伸展四肢,我又不敢喝酒。血和该死的灰啊!他的手指停在外衣胸前的一道破洞上,再偏一寸,那根飞矛就会戳穿他的心脏了。光明啊,不过那家伙身手还真不赖!想到这里,他努力将那件事推出自己的脑海。只是以现在的环境来看,想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这些提尔人和凯瑞安人终于不再介意被艾伊尔的帐篷环绕在中间了,甚至有艾伊尔人就在他们的营地中间穿行。而可以称为奇迹的是,提尔人和凯瑞安人一起围坐在煮食的营火旁。麦特总是能闻到一阵阵烤肉的气味,但这并非来自营地里的煮食锅,实际上,这些士兵们还没做饭,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喝了不少白兰地和艾伊尔人的澳丝楷,正大笑着庆贺昨天的胜利。就在距离麦特不远的地方,十几名岩之守卫者只穿着被汗水湿透的衬衫,正欢乐地跳着舞,周围有一百多名观众为他们鼓掌打着拍子。舞蹈者排成一排,手臂搭在旁人的肩膀上,飞快地来回迈动着脚步,麦特很奇怪他们怎么能不踢到同伴。在另一个圈子的正中央立着一根将近十尺高的杆子,麦特朝那里看了一眼,就匆忙地移开视线。有许多艾伊尔人正在那里不停地跃起,麦特认为那应该是一种舞蹈,还有一名艾伊尔人正吹着短笛为他们伴奏。他们尽量跳得很高,同时将一只脚踢过头顶,然后又用踢起的脚踏在地上,再重新跳起,速度愈来愈快。有时候他们会凌空旋转一圈,或者是翻一个筋斗。有七八个提尔人和凯瑞安人坐在地上,都因为尝试这种舞蹈而跌断了腿,但他们也都像疯子一样欢呼、大笑着,同时还彼此传递着一只瓦罐。其他人也都尽情地歌唱和舞蹈,但在一片喧嚣中,很难分辨得清楚。麦特大致能听出十支长笛的吹奏,还有数量两倍于长笛的锡哨发出刺耳的哨声。一名身材瘦削、衣衫破烂的凯瑞安人正吹着一支半像是长笛、半像是号角的乐器,上面还排列着一些按键。麦特还听见许多鼓声,以及数不清的勺子敲击壶罐的声音。
简言之,现在的营地是疯人院和舞会的混合体。麦特认得营地中的这番情景,这种熟悉感来自一些陌生的记忆,现在他必须集中精神才有办法把这些记忆和他自己的记忆分开了。为了仍然活着而庆祝,又一次,他们从暗帝的鼻子下走过,能够活下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又一次完成了在刀刃上的舞蹈。昨天几乎死去,明天有可能死去,但今天还活着,神采奕奕地活着。但麦特并不想庆祝,在笼子里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摇了摇头,看着代瑞德、艾斯丁和一名他不认识的红发艾伊尔大汉,彼此扶持着从他身边蹒跚走过。在嘈杂的喧嚣声中,麦特依稀能听见代瑞德和艾斯丁正试着教他们中间那名高个子大汉唱“冲向千杀的暗影”:
那个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大汉当然不会去学,除非他们能说服他那是一首战歌——他会学唱的只有战歌,但他在认真地倾听。听代瑞德和艾斯丁唱歌的并不止他一个,那三个人后面还跟着差不多二十个人,他们挥舞着手中残破的锡杯和涂了焦油的皮杯子,用最大的力气吼着那首歌:
麦特希望自己没教过他们这首歌,在代瑞德阻止他因为流血而死的时候,他为了让自己分神才教了他们这首歌。那种药膏给他带来的疼痛丝毫不亚于他身上的伤口,而且代瑞德摆弄针线的手艺,绝不会引起任何裁缝的嫉妒。然而,这首歌立刻像干草上的野火一样在士兵们之中传开来。等他们在晨曦中回到营地时,无论是提尔人还是凯瑞安人,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所有人都在唱着这首歌。
现在他们又回到最开始出发的山谷,正好就在那座木塔的废墟下面。他已经没有机会溜走了,当他提议自己要骑马先走时,塔曼尼和拿勒辛几乎因为应该由谁为他提供护卫而打了起来。并非所有人都能成为好朋友。现在他要等着的是沐瑞过来盘问他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去,然后再喋喋不休地教训他一顿关于时轴和责任、因缘和末日战争之类的东西,直到把他说得晕头转向为止。现在沐瑞肯定在兰德那里,但她迟早都会过来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山丘顶上散乱的原木和破碎的林木,那个为兰德制作望远镜的凯瑞安人正带着他的学徒在废墟中来回翻找着,山丘上下到处都是艾伊尔人。溜走的时机已经一去不返。狐狸头的徽章可以为他抵挡女性的导引,但兰德告诉过他,男人的导引和女人的完全不同,他并不想知道这枚徽章能不能对付沙马奥等男性弃光魔使。
咬牙忍着阵阵疼痛,他撑着黑矛站了起来。在他周围,庆祝还在继续,如果他这时溜过警戒线……帮果仁上鞍实在是件苦差事。
“英雄不该滴酒不沾地就这么坐着。”
麦特愣了一下,急忙向周围望去,却又因为动到了伤口而咬了咬牙。梅琳达走到他面前,现在这名枪姬众的手里拿着一个大陶罐,而不是短矛。她的脸上没有戴着面纱,但眼睛似乎一直在审视着麦特。“现在听我说,梅琳达,我可以解释一切。”
“有什么好解释的?”梅琳达一边问,一边用另一只手臂环绕住他的肩膀。麦特摇晃了两下,但还是努力将身体挺得更直,一直到现在,麦特都不习惯仰头去看一个女人。“我就知道,你会去争取你自己的荣誉,卡亚肯将伟大的阴影投在旁人身上,但只要是男人就不会甘于在这种阴影中过一辈子。”
麦特急忙闭上嘴,又虚弱地说了一声:“当然,”看来梅琳达并不想杀死他,“正是这样。”松了一口气的麦特从她手里接过那个陶罐,猛地喝了一口,立刻又剧烈地吐了出来,这是他喝过的最烈的双蒸白兰地。
梅琳达从麦特手里拿回罐子,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后满意地叹了口气,又将罐子推回给麦特。“那个人代表着巨大的荣誉,麦特·考索恩,当然,如果能抓住他会更好,但就算是把他杀了,你也能得到很多‘节’。麦特,你特地去找他,这件事做得很好。”
麦特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他一直在躲避的那样东西,又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一条皮绳捆着库莱丁火红的短发,将这个艾伊尔人的头颅挂在那根十尺高的杆子上,麦特觉得那东西正在对着他冷笑。
去找库莱丁?他一直都竭尽全力躲在长矛兵后面,免得被任何沙度艾伊尔接近,但是当那支箭擦过他的额角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暴露在战场上了。那时他只能拼命地挥舞那根有乌鸦铭文的长矛,想杀出一条路,逃回果仁身边去。库莱丁在那时仿佛是凭空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因为艾伊尔人杀人的时候都戴着面纱,所以他看不见库莱丁的脸,但那双显露着龙纹的赤裸双臂清楚地表明敌人的身份。库莱丁用短矛在长矛兵的队列中杀出一个缺口,叫喊着要兰德出来,叫喊着他才是真正的卡亚肯。也许这个男人真的相信自己的话。麦特至今都不知道库莱丁有没有认出他来,但不管他是谁,库莱丁肯定是要在他身上戳出个大洞,以便把兰德挖出来。实际上,麦特也不知道是谁在事后砍掉了库莱丁的脑袋。
那时我只是忙着让自己活下来,没空去看。他一边悻悻然地想着,一边希望自己不会因为流血而死去。在两河时,他和其他人一样是耍棍好手,一根长棍和一根长矛并没有太大差别。但库莱丁一定是在出生时就已经是一名战士了,当然,那个男人所精通的技艺最后并无法拯救自己。也许我还是有一点运气的,光明啊,让那点运气现在也起一些作用吧!
他正在思考该如何摆脱梅琳达,并给果仁备好鞍时,塔曼尼单手按在心口上,以正式的凯瑞安礼仪向他鞠了个躬:“光明护佑你,麦特。”
“光明也护佑你。”麦特不在意地说着。如果他要求梅琳达离开,只会激起这名枪姬众的兴致,就像一只闯进鸡舍的狐狸。即使他说要骑马出去遛遛,听说艾伊尔人也可以跑步追上奔跑中的马。
“昨晚凯瑞安城中派出了一个代表团,为了感谢真龙大人,凯瑞安城将为他举行一场凯旋式。”
“有这样的事?”这种事会与梅琳达有些关系,枪姬众们总是绕着兰德转,也许她会因此而被召回队伍里。麦特瞥了梅琳达一眼,觉得他在这件事上大概占不到什么便宜,梅琳达脸上的笑容似乎在表明着一种……所有权。
“代表团是麦朗大君派出来的,”出现在塔曼尼身边的拿勒辛说道,这名提尔人在鞠躬时双手张开,用的同样是正式的礼仪,只是动作有些草率,“他提供了真龙大人在凯旋式时率领的队伍。”
“多布兰大人、马林金大人和克拉瓦尔女士,以及其他贵族都前来觐见真龙大人了。”
麦特将自己的思绪拉回眼前的状况中。这两个人都装作对方完全不存在的样子,都望着他,根本不向旁边瞄一眼,声音都和面孔一样绷得如同一块铁板,握在剑柄上的手在指节处都泛起青白。麦特怀疑如果他们突然互相殴打起来,自己能不能及时躲开。“谁派出代表团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不是兰德应该处理的事情吗?”
“这关系到你应该向真龙大人要求我们位于凯旋式领头的位置,”塔曼尼立刻就说道,“你杀死了库莱丁,让我们拥有这个权利。”拿勒辛闭上嘴,紧皱起眉头,他显然是要说一样的话。
“你们两个去跟他说吧!”麦特说道,“这与我无关。”梅琳达的手在他颈后收紧了,但他不在乎。沐瑞肯定离兰德不远,他不打算继续往自己的脖子上加套索,尤其在他正思考着该如何逃跑的时候。
塔曼尼和拿勒辛张大了嘴巴望着他,仿佛他已经疯了。“你是我们的指挥官,”拿勒辛说道,“我们的将军。”
“我的贴身仆人会为你擦亮靴子,”塔曼尼向麦特微笑着,同时竭力不去看身旁方脸的提尔人,“他还可以整理并缝补好你的衣服,那样你就能以最佳状态参加凯旋式。”
拿勒辛用力拉了一下他涂油的胡子,瞪了身旁的凯瑞安人一眼:“请恕我冒昧,但我有一件上好的外衣,我想很适合你,是金红锦缎裁制的。”这次瞪眼的是凯瑞安人了。
“将军!”麦特喊了一声,用矛杆支起自己的身体,“我不是火烧的——我是说,我不想占据你们两人的位置。”让他们自己去猜测他到底是指两人之中的谁吧!
“烧了我的灵魂吧!”拿勒辛说,“是你的军事能力让我们赢得这场战争,同时还保住了性命,更不要说你的运气了。我早就听说过你是怎么玩牌和骰子的,但你的运气并不止是如此,即使你和真龙大人没有任何关系,我一样会追随你。”
“你是我们的统帅。”塔曼尼紧接着说道,声音冷静而笃定,“在昨天之前,我因为迫不得已而只能跟随异国人,而我追随你是因为我想这么做。也许你不是安多的领主,但在这里,你是我的领主,我发誓向你效忠。”
凯瑞安人和提尔人彼此对望一眼,仿佛是惊讶于他们会有同样的想法,然后他们缓慢而不情愿地向对方微微点了一下头。傻子都知道,他们不喜欢对方,但他们毕竟能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
“我会让我的马夫为你的马做好参加凯旋式的准备。”塔曼尼说道,而拿勒辛紧接着说出的话差点又让他皱起了眉头,“我的马夫也可以来帮忙,你的坐骑一定要成为我们的骄傲。还有,烧了我的灵魂吧,我们需要一面旗帜,你的旗帜。”凯瑞安人也用力点了一下头。
麦特不知道自己是该歇斯底里地狂笑一阵,还是应该坐下来大哭一场。那些该死的记忆,如果不是因为它们,他早就离开这里了。如果不是为了兰德,他也不会惹上这些麻烦。他似乎有过许多次机会,最后却不可避免地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而这一切的始因总是兰德,还有该死的时轴。他不明白,他所做出的一切选择应该都是必要而无害的,但自己为什么愈来愈深地陷入这片沼泽。梅琳达已经不再捏他的脖子,而是改成一下下地敲着他,现在他要做的就是……
麦特瞥了山丘顶上一眼。沐瑞出现在那里,骑在她纤细的白母马上,骑着黑色战马的岚如同一座山峰立在她身边。那名护法正向沐瑞弯下腰,仿佛是在听沐瑞说话。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些争论,岚在激烈地反对着什么。但片刻之后,两仪师转过阿蒂卜,向对面的山坡走了下去。岚骑在曼塔背上,仍然留在原处看着下面的营地,看着麦特。
麦特哆嗦了一下。库莱丁的头确实是在对他笑,他几乎能听到那个男人在说话。也许是你杀了我,但你的脚也踏进了陷阱;我死了,但你永远也得不到自由。
“真是该死的好极了。”麦特嘟囔着,一边咳嗽,一边长饮了一口烈酒。塔曼尼和拿勒辛没有想出麦特的话里还有什么别的意思,梅琳达也向麦特露出赞同的笑容。
就在这两名贵族和麦特说话的时候,有差不多五十个提尔人和凯瑞安人聚到了他们身边。他们把麦特痛饮烈酒的动作当成是一种庆祝的表示,便跟着欢呼起来:
跟随年轻的麦特,听从他的呼唤,
麦特不禁发出一阵粗重的笑声。他坐回石头上,将罐里剩下的酒全都倒进喉咙里。一定会有办法摆脱这些麻烦,一定会有的。
兰德缓缓睁开眼,盯着帐篷顶。他全身赤裸,只盖着一条毯子。疼痛已经离开了肉体,这让他感到有些惊讶,但他觉得自己比昏倒前更虚弱。他记得自己说了许多事情,想了许多事情……他的皮肤开始变冷。我不能让他控制我,我是我!我!他在毯子底下摸索着,找到那个平滑的圆形伤疤,上面的皮肤很薄,但已经愈合了。
“两仪师沐瑞帮你治好了。”艾玲达说道。兰德打了个哆嗦。
这时兰德才看见艾玲达盘腿坐在火堆旁,正用一个雕刻着豹图案的银杯喝着什么。亚斯莫丁趴在缀着流苏的垫子上,用手臂枕着下巴。两个人的眼圈都黑了,看样子他们都没睡觉。
“她本来没必要这么做。”艾玲达继续用冷冷的声音说道。尽管兰德认为她应该很疲倦了,但她的头发却没有一丝散乱,整洁的衣服与亚斯莫丁褶皱不堪的黑天鹅绒外衣形成鲜明对比。她不时会转一下兰德送给她的那只雕刻着玫瑰与荆棘的象牙手镯,却又仿佛没发觉自己在干什么。她也还戴着那条有雪花缀饰的银项链,她一直都没告诉兰德那条项链是谁给她的,但是当她看出兰德确实是很想知道这件事时,似乎显得有些莞尔,只是她现在脸上丝毫没有莞尔之意。“两仪师沐瑞自己已经因为治疗而几乎垮掉了,安奈伦不得不把她抱回帐篷去。全都是因为你,兰德,为了治疗你,她用尽最后一点精力。”
“现在那名两仪师已经重新站起来了,”亚斯莫丁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哈欠,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艾玲达瞪着他的目光,“日出之后,她来过这里两次,她说你能恢复过来。我想,她昨晚大概还没办法太肯定这点,我也是。”他将镀金竖琴放到面前,开始一边弹拨着琴弦,一边懒洋洋地说道:“当然,我做了能为你做的一切,我的生命和未来都和你绑在一起了。但我并不擅长治疗,你明白的。”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亚斯莫丁弹了一段小曲子。“我知道,一个男人如果做了你所做的那些事,他的下场很可能是死掉或者将自己驯御。如果体力耗尽了,至上力就不会有任何作用,阳极力很容易在体力衰竭时把人杀死,我听说是这样的。”
“你富涵智能的信息提供完了吗?杰辛·奈塔?”艾玲达的声音更加冰冷了,没等走唱人回答,她冰冷的蓝绿色眼睛又重新瞪向兰德。她似乎认为自己的话被打断完全是兰德的错。“一个男人有时候会非常愚蠢,没什么事比这个更糟糕的了,但一名首领绝不能只是一个男人,首领的首领就更不能这么放任自己,你没有权利让自己陷入死亡的危险。艾雯和我在精疲力竭时曾经想让你和我们一起撤下来,但你就是不听。也许你真的像艾雯说的那样比我们都强大许多,但你总也是血肉之躯。你是卡亚肯,不是一名正在寻求荣誉的年轻赛亚东,你有你的‘义’,对于艾伊尔的义务,兰德·亚瑟,如果你死了,就没办法去履行它们。你没办法独自去完成每一件事情。”
片刻之间,兰德只能瞪大眼睛望着艾玲达,实际上,他几乎什么也没做。这场战争的胜利完全是别人争取来的,他只是个蹩脚的帮手,他甚至没能阻止沙马奥任意的攻击。而她却在责备他做得太多。
“我会试着记住的。”最后兰德说道。看到艾玲达并没有打算停止对他的教训,他急忙又说道:“米雅各马那四个部族有什么消息?”虽然他确实想知道答案,但转移话题也是他的目的之一,如果在一个女人教训你的时候不能及时转移话题,那她们很可能会一直说到你瘫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才会罢休。
兰德的计策奏效了,艾玲达当然是很了解现在的状况,而且她也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些事告诉兰德。亚斯莫丁弹拨出的低柔音调为艾玲达的话语提供了一种奇特的伴奏,而且竖琴的韵律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些愉悦的色彩,甚至有一点田园诗歌的感觉。
米雅各马、锡安德、达茵和柯代拉四个部族已经将营地转移到东方一两里外的地方,四个营区靠近得能看见彼此。现在正有许多艾伊尔男人和枪姬众在这四个部族的营地和兰德的营地之间往来,但双方的交流只限于相同战士团内部,英狄瑞安等四名部族首领至今没有任何行动。毫无疑问,他们迟早会来见兰德,但一切得等到智者结束讨论后。
“智者们还在讨论?”兰德说,“光明在上,什么事需要讨论这么久?首领们将要追随的是我,不是她们。”
艾玲达带着沐瑞惯有的冰冷表情看了兰德一眼,“智者们自然有智者们要讨论的话题,兰德·亚瑟。”她犹豫了一下,又像是在做出让步一样说道:“等她们的会谈结束之后,艾雯也许会告诉你一些这方面的事情。”但艾玲达的语气似乎是在暗示,艾雯也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对兰德说。
艾玲达说完这些之后,就拒绝再告诉兰德任何事了,最后,兰德自己也放弃再问下去。也许兰德还是有可能在某些事情给他造成麻烦之前发现它们,但他肯定没办法从艾玲达嘴里再挖出一个字了。如果艾伊尔智者们打算隐瞒她们的秘密,摆出高深莫测的态度,就算是两仪师也无可奈何。关于这一点,艾玲达学习得很好。
让兰德有些惊讶的是,艾雯竟然会参与智者们的会议,而沐瑞却缺席了。他本来以为沐瑞一定会在这次会议中继续操控着各种丝线以实现她的计划,但现在看来,艾雯在智者们心中的重要性比沐瑞更大了。根据艾玲达的说法,新来的智者们要和一位跟随卡亚肯的两仪师会面,虽然沐瑞那时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但她以没时间为由推辞了,于是艾雯被从毯子里揪起来,代替了沐瑞的位置。
艾玲达在说这件事的时候笑了。当索瑞林和柏尔将艾雯从帐篷里拖出来的时候,她刚好在场,她们催赶艾雯的时候,艾雯还在匆忙地穿着衣服。“那时我对她说,如果她是因为犯了什么错才被索瑞林这样拖走,她就应该用牙齿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而那时她显然还没清醒过来,所以就信了我的话,于是她就拼命地辩称自己没有犯错,结果索瑞林竟然开始质问她,她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害怕。你真该看看那时艾雯的表情。”艾玲达笑得很厉害,差点就要笑倒在地上。
亚斯莫丁还真的斜着眼看了艾玲达一眼(兰德不知道以亚斯莫丁的身份和立场,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但兰德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艾玲达恢复正常的呼吸。这算是比较温和的艾伊尔幽默,也许这种笑容更适合出现在麦特脸上,而不是一名女子,但这对艾伊尔来说仍然是温和的幽默。
当艾玲达擦着眼角的泪水站起身时,兰德说:“沙度怎么样了?他们的智者也参加会议了吗?”
艾玲达喝了一口酒,仍旧带着笑声回答说,她认为沙度已经完了,不值得再去考虑。他们在这场战争抓了几千名俘虏,直到现在还有零星的俘虏被送进营地,除了一些小冲突之外,战斗基本上已经停止。但兰德从艾玲达那里知道得愈多,他就愈难相信战争真的已经结束了。汉仍然监视着那四个部族,大批库莱丁的人已经秩序良好地渡过柘林河,甚至还带走绝大部分凯瑞安俘虏,更糟糕的是,他们在渡河之后破坏了河面上的石桥。
艾玲达并不在乎这些,但兰德在乎。现在河北岸盘踞着几万名沙度艾伊尔,在桥梁修复以前,他对他们无可奈何。即使是立刻架设木桥也需要时间,但他没有时间。
到最后,当关于沙度的事情已经全都说完的时候,艾玲达告诉兰德一件事,让兰德暂时把对沙度的忧虑抛在脑后。她似乎是差点就忘记这件事,最后才不经意地说了出来。
“麦特杀了库莱丁?”兰德难以置信地问道,“麦特?”
“我刚不是这样说的吗?”艾玲达言词锐利,但语调却很随意。她越过杯沿望着兰德。她感兴趣的大概是兰德对这个讯息会有什么反应,而不是他是否对她的话有所怀疑。
亚斯莫丁弹奏了一段雄壮的调子,竖琴中似乎传出了鼓声和号角声。“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倒是个和你有着同样多奇迹的年轻人。我真的很想见见你们之中的第三个,那个叫佩林的年轻人,也许未来有机会。”
兰德摇了摇头。所以麦特终究还是没能摆脱时轴对时轴的牵引,也许抓住他的是因缘本身。不管怎样,他怀疑麦特现在不会太高兴,麦特并没有像他那样接受这个教训。想要逃跑的时候,因缘自然会将你拉回来,而且往往是很粗暴地拉回来。时光之轮为你确定了方向,在生命中只留给你很少的空间,运气好的话,也许你偶尔能有一些超出预料的自由。不过,他现在有比麦特和沙度更急于知道的事。
兰德瞥了帐篷入口一眼,确认太阳仍然高挂天顶,两名枪姬众蹲在帐篷入口旁,短矛横放在膝头。已经过了一夜再加上大半个上午,沙马奥不是没有找到他,就是根本没来找他。
即使只是自己心中的想法,兰德也小心地使用着这个名字,然而现在又有一个名字飘进他的脑海——特尔·简宁·亚林沙。历史纪录中找不到任何关于这个名字的纪录,塔瓦隆图书馆的断简残篇里也没有。沐瑞已经把两仪师们所知道的一切弃光魔使的知识全都告诉了他,但那些信息也比乡野传奇好不了多少。即使是亚斯莫丁也只是叫他沙马奥,虽然他的理由与一般人不同。早在暗影之战结束前,弃光魔使们就欣然拥抱这些世人给他们的称呼,作为他们重生于暗影的标志。兰德每次向亚斯莫丁提起他的真名——乔尔·亚达·耐索辛的时候,他都会禁不住瑟缩一下,而他声称自己在三千年的囚禁生涯中,早已把其他弃光魔使的真名忘记了。
也许兰德没必要隐藏这些进入他脑海的信息,也许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向自己否认现实,但那个男人毕竟是沙马奥。兰德要让那个男人为每一个被他杀害的枪姬众付出代价,是兰德没能保护她们的安全。
想到这个决心时,兰德的脸孔就会抽搐一下。实际上,他派维蓝芒回提尔就是对付沙马奥的第一个步骤(光明保佑,但愿现在只有他和维蓝芒知道这一点),但他现在还不能去追猎沙马奥,无论他是怎么想的,无论他立下了什么样的誓言,现在先要解决凯瑞安的问题。艾玲达也许认为他不明白节义,也许他确实不明白,但他明白责任,他对凯瑞安有责任。除此之外,维蓝芒也有可能查到沙马奥的行踪。
兰德坐起身,同时竭力装作一副轻松的样子。他尽量用毯子盖住自己的身体,心里奇怪着自己的衣服怎么不见了,现在他只能看见自己的靴子正放在艾玲达的身后。艾玲达应该知道他的衣服在哪里,为他脱下衣服的可能是奉义徒,但也很有可能是艾玲达。“我需要去凯瑞安城里,杰辛,为杰丁备好鞍,把它牵到这里来。”
“明天吧!”艾玲达坚定地对他说道,同时拉住正在起身的亚斯莫丁的袖子,“两仪师沐瑞说你需要休息——”
“今天,艾玲达,就是现在,我不知道为什么麦朗不在这里,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我要先去凯瑞安城把这件事查清楚。杰辛,我的马。”
艾玲达板起了脸,但亚斯莫丁从她手中挣脱开手,顺了顺天鹅绒外衣上的皱褶,然后说道:“麦朗在这里,还有其他人也在。”
“不能告诉他——”艾玲达恼怒地说,说到一半的时候,她咬了咬牙,“他需要休息。”
也就是说,智者们认为她们可以向他隐瞒一些事情。好吧,他并不像她们以为的那么虚弱。兰德双手抓住毯子,想要站起身,双腿却拒绝合作。也许他真的像她们认为的那样虚弱,但他不打算让这一点阻止他的行动。
“我死了就能休息了。”兰德说道。看到艾玲达哆嗦着,仿佛是被他打了一拳,他真希望自己刚才没说那句话。不,艾玲达是不会因为被殴打而哆嗦的,他的存在对艾玲达来说非常重要,就像对每一个艾伊尔人都非常重要一样,这样吓唬她会比打她一拳更让她难受。“告诉我关于麦朗的事,杰辛。”
艾玲达沉着脸,一言不发,但若是目光能杀人,亚斯莫丁可能已经横尸当场了。
麦朗昨晚就派来一名骑士,向真龙大人献上无数华丽的颂扬和永远忠诚的保证。清早的时候,麦朗出现在营地前,身后还跟着六名提尔大君和一小群提尔士兵。他们在艾伊尔人的注视中握紧了剑柄和矛杆,仿佛随时都会与这些艾伊尔人爆发战斗一样。
“当时差点就打起来。”亚斯莫丁说,“我想,大概是那个麦朗和他身后的那些家伙都不习惯被别人阻挡,特别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他叫什么来着?特伦?还有一个叫西曼的,眼睛跟鼻子一样尖利。你知道,我身边经常会有危险的同伴,在我看来,那些人在某方面而言也是非常危险的。”
艾玲达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管他们习惯什么,他们在索瑞林、艾密斯、柏尔和麦兰面前没得选择,而且那时苏琳率领的一千名法达瑞斯麦也在那里。当然,那里也有一些岩狗众、几名寻水众和红盾众。杰辛·奈塔,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效忠卡亚肯,你就应该像我们那样在他休息时注意守卫他的安全。”
“我追随的是转生真龙,女孩,至于卡亚肯,你去关心好了。”
“继续说,杰辛。”兰德不耐烦地说。艾玲达朝他哼了一声。
艾玲达对于那些提尔人的表述倒是没错,不过当时真正让他们感到压力的,也许是那些抚弄着面纱的艾伊尔战士,而不是智者。不管怎样,当那些提尔人不得不掉转马头时,就连头发已经灰白、擅长克制自己脾气的亚拉康也差点发了火,头秃如石、像铁匠般粗壮的桂亚姆已经被气白了脸。亚斯莫丁不知道真正阻止他们拔剑的原因是害怕被这些艾伊尔人杀掉,还是害怕兰德会责备他们的剑上沾了盟友的血。
“麦朗的眼睛都从眼眶中凸出来了。”亚斯莫丁最后说道,“但在他们离开之前,他叫喊着他对你忠心耿耿,也许认为你能听到,其他人也立刻和他一同喊了起来。但麦朗又说了一句让他们都很吃惊的话:‘凯瑞安是我献给真龙大人的礼物。’他还说,等你准备好入城的时候,他会为你举行一场盛大的凯旋式。”
“在两河有句谚语,”兰德漠然地说道,“‘遇到大声叫喊自己诚实的人,就要把钱包抓紧一点。’”他还知道另一句谚语——“狐狸经常把鸭子的池塘送给鸭子当礼物”,凯瑞安是兰德的,不是麦朗的礼物。
兰德并不怀疑那个人的忠诚,只要麦朗认为兰德有能力发现他的背叛,也有能力毁掉他,他就绝不会背叛兰德。不过,他也许会试着隐瞒兰德一些事情。这七名大君是提尔里最想看到兰德死的七个人,所以兰德当初才会把他们派到这里来。如果兰德要杀死每一个试图谋反的提尔贵族,那提尔就不会有贵族了。那时候,让他们来对付这距离提尔千里之外的混乱、饥荒和内战,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主意,这样他们至少要暂时搁置他们的阴谋,先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当然,那时兰德连库莱丁的存在都不知道,更别说会想到要跟着库莱丁跨越龙墙,进入凯瑞安了。
如果这是个故事就好了,兰德心想。在故事里,英雄们都很清楚他们该做些什么,而兰德对自己状况的了解连四分之一都不到。
亚斯莫丁犹豫着,兰德刚才说出来的那句高喊诚实的两河谚语似乎对他也很合适,他无疑已经发觉了。但看兰德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他又继续说了下去:“我认为他是想当凯瑞安国王,当然,是服从于你的国王。”
“最好还能和我保持相当远的距离。”麦朗也许以为兰德会回提尔去,因为凯兰铎还在提尔之岩里,麦朗肯定不会因为拥有太多权力而感到害怕。
“当然,”亚斯莫丁的声音比兰德的更冷漠,“还有一帮人也来过营地。”那是十几名凯瑞安贵族,没有带扈从,虽然天气很热,但他们来的时候都穿着斗篷,将脸藏在兜帽里。显然他们知道艾伊尔人蔑视凯瑞安人,同样的,凯瑞安人也对艾伊尔人没什么好感,但他们同样害怕麦朗会发现他们来觐见真龙大人。“他们看见我的时候,”亚斯莫丁带着挖苦的神情说道,“差点当场就杀了我,因为他们害怕我是提尔人,是你的法达瑞斯麦让你还能有我这个吟游诗人。”
虽然凯瑞安人比较少,但阻止他们觐见甚至比阻止麦朗更难。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流的汗愈来愈多,脸色也愈来愈苍白,但依然顽固地要求觐见,他们一直顽固地要求见到真龙大人,最后甚至开始苦苦乞求。亚斯莫丁一直觉得艾伊尔的幽默奇怪而又严厉,当他看见那些穿着丝绸衣服的贵族们跪在地上,抓住智者们的羊毛裙连声哀求、又假装他不在场时,他才第一次觉得艾伊尔人身边也能发生一些很好笑的事情。
“索瑞林威胁说要剥光他们的衣服,用鞭子一路把他们抽回凯瑞安城。”说到这里时,亚斯莫丁低沉的笑声消失了,语气变得有些难以置信,“他们认真地讨论了那名智者的威胁,如果这种条件能让他们见到你,我确实相信有一部分人会同意的。”
“索瑞林应该这么做,”艾玲达带着让人惊讶的赞同表情插嘴道,“那些背誓者没有任何荣誉。最后麦兰让枪姬众把他们扔到他们的马背上,然后把那些牲口轰出营地,免得那些背誓者纠缠不清。”
亚斯莫丁点点头:“当那些凯瑞安人确定我不是提尔间谍时,他们之中有两个人和我说过话,是多布兰大人和克拉瓦尔女士。他们闪烁其词,语意暧昧,让我无法很确定他们真正的意思,但如果他们打算把太阳王座献给你,我可不会惊讶。他们能和任何人达成协议……包括原先与我有所联系的人。”
兰德干笑一声:“也许他们会的,如果他们能得到麦朗那样的条件。”兰德不需要沐瑞告诉他,凯瑞安人就是在睡着的时候也在进行权力游戏;也不需要亚斯莫丁告诉他,他们会和弃光魔使做什么交易,那些大君和凯瑞安人都是同样的货色。一场战役结束了,但战争并没有结束,新的、更加巨大的危险只是刚刚冒出了头。“不管怎样,我要把太阳王座送给有权获得它的人。”兰德没有在意亚斯莫丁若有所思的脸,也许这个人在昨晚帮了他,也许没有,但他不信任这个家伙,他不会让亚斯莫丁知道他的计划。无论亚斯莫丁的未来有多少是和他绑在一起,这名弃光魔使的忠诚也只是建立在迫不得已的基础上,而他也永远都是那个曾经把灵魂献给暗影的人。“麦朗想为我举办一场盛大的入城式,对不对?看来他想从我这里要的东西不会太少。”兰德有些想知道为什么艾玲达会显出赞同,他们所谈论的话题应该起不了这么大的作用。只要他不站起来,那艾玲达的目的就达到了。“去把我的马备好,杰辛,还是必须由我自己去?”
亚斯莫丁正式地鞠了个躬,至少在表面上,他显得很忠诚:“效忠于真龙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