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晚风不停地从南方向内陆吹去,涌过南边被称为龙指的巨大三角洲。或宽或窄的水路错综复杂,其中有一些被长满苔草的楔形沙洲所阻塞。低矮的岛屿上生长着大片的芦苇丛和根系如同蜘蛛腿一般四处伸展的林木,这种景观在别的地方完全看不到。三角洲中无数的径流向上溯源,全部来自艾瑞尼大河。许多点亮油灯的渔舟零星分布在宽阔的河面上,船影和灯光都在狂野地摇曳、闪动,突兀得令人心悸。一些老人嘟囔着邪恶的东西正乘着夜色而来;年轻人笑话那些老人,却用更大的力气拖起渔网,想早点脱离这片黑暗,回到家中。故事里说,邪恶无法跨过你家的门槛,除非你邀请它进来。故事里都是这样说的,但如果是在外面的黑暗中……
当海风到达提尔大城的时候,风中最后的咸味也消失了。在河岸附近,以瓦片铺顶的客栈和商店,与在月色中依然闪烁光泽的高大尖顶宫殿比邻而立,但没有一座宫殿能有那座山一般的城堡一半高。巨大的岩壁从城市中心一直延伸到河边——提尔之岩,传说中的要塞,现存人类建筑中最古老的堡垒,从世界崩毁后的日子一直屹立到今天。诸国变乱起伏,王朝更替,只有提尔之岩不会陷落。三千年的时间里,无数军队在这里折戟沉沙,黯然消散。提尔之岩不会被入侵者攻陷,直到现在。
在这个闷热的夜晚,城市的街道、酒馆和客栈全都空无一人,人们小心地留在自己的家里。提尔之岩由提尔城和提尔国的领主们拥有,这是历来的规矩,也是人们一直接受的事实。白天他们为新领主发出热烈的欢呼,正如同对那些旧领主所做的那样;夜晚他们挤在一起,在热气中颤抖,炎热的风在屋顶咆哮,如同一千个连续不断的哭嚎。诡怪的新希望在他们的脑海中跳舞,那是他们在一百个世代以来都不敢奢想的希望,夹杂着如同世界崩毁一样古老的恐惧的希望。
城堡顶端,强风卷起反射着月光的白色旗帜,仿佛是想将它撕去。长长的旗面上绣着一个蜿蜒曲折的形体,如同一条有腿的大蛇,金色狮鬃、猩红与黄金的鳞甲,看起来就像是正在御风而行。这是预言中的旗帜,它代表着希望与恐惧——真龙旗——转生真龙的标志,世界救赎的预兆,再一次崩毁来临的通报者。强风猛力撞击在城堡坚硬的墙壁上,仿佛是因为这个灾星而感到愤怒。真龙旗高高飘扬,对周围的黑夜毫不理会。它在等待着更大的风暴。
在提尔之岩南面上层的一个房间里,佩林坐在高篷床脚前的一个柜子上,看着黑发的年轻女孩在房里来回踱步,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谨慎的神色。菲儿经常会对他这种深思熟虑的为人方式开些善意的玩笑。而今晚,自从走过佩林的房门,她说的话还没超过十个字。佩林能闻到清洗之后折进女孩衣服的玫瑰花瓣,还有她本身的体香。微微的汗味让佩林感觉到了她的紧张。菲儿几乎从没表现出紧张的神情,所以现在的样子让他感到有些奇怪。随着这种夹杂着担忧心情的好奇,佩林觉得自己的背脊上一阵麻痒,这种感觉并不是这个闷热的夜晚造成的。菲儿开叉的窄裙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佩林烦躁地挠了挠已经蓄了两个星期的胡子,它们甚至比头发卷曲得还要厉害,而且更让他感到燥热。他已经不止一百次想把它们剃掉了。
“你的样子适合留胡子。”菲儿突然停住脚步,向他说道。
佩林不自在地耸了耸肩。他因为长期在熔炉旁工作,双肩十分厚实。菲儿有时候不用说话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很痒的。”佩林嘀咕着,他很希望能把这句话说得更有力一些。这是他的胡子,他想在什么时候剃掉,就可以在什么时候剃掉。
菲儿将头侧向一边,端详着他。她高挺的鼻子和俏脸上的线条,为她增添了几分严厉的神色,与她轻柔的声音形成对比,“你这样看起来很不错。”
佩林叹了口气,再次耸耸肩。她没有要求他留胡子,她也不会这样说。但他知道,这次他还是不会刮胡子。他很想知道好友麦特是如何应付这种情况的。也许一个轻捏,一个吻,或是几句笑话,就能让她接受他的想法。但佩林知道,自己没有麦特对付女孩的手段,麦特从不会让自己因为胡子而流汗,只因一个女孩认为他应该在脸上留些毛。但如果麦特面对的是菲儿,佩林不知道情况是否会有所不同。菲儿说她的父亲是沙戴亚最大的皮草商人,佩林还没见过她在讨价还价中失利过。他很怀疑,菲儿的父亲会不会对她的离家出走感到非常遗憾,不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女儿。
“有事情让你感到困扰,菲儿,不是我的胡子。什么事?”
她的表情变得警戒起来,她看遍房里除了佩林之外的每一处,在身边的家具上留下了轻蔑的一瞥。
高大的衣柜,如同佩林小腿般粗的床柱,没有生起火的大理石壁炉,以及炉前的软垫椅子。所有这些地方都雕刻着豹和狮、蹲伏的鹰和狩猎的场景,有些动物雕像上还镶嵌着石榴石的眼睛。
佩林曾经试图向城堡总管说明,他只想要一个简单的房间,但总管似乎并不明白他的意思。这绝不是因为她的领悟力或者执行能力不好,这位总管统率的仆役大军比提尔之岩的守卫者还要人多势众。无论谁是这座城堡的主人,真正在城堡里发号施令、让其中的人们每天能够过正常生活的都是她。她对佩林这样的安排,只能说她是以提尔人的角度理解佩林的要求。尽管佩林衣着朴素,但他肯定不止是个普通的乡下人,在提尔之岩里,除了守卫者和仆人之外,只有贵族大人们。更何况他是和兰德一起的,无论朋友还是随从,他都是转生真龙身边的人。对城堡总管来说,佩林即使没有大君那么高贵,也一定和地方领主差不了多少。即便是把佩林安排在这样的房间里,她也已经相当不高兴了,这房间连客厅都没有。不过佩林相信,如果他坚持要一个更加简朴的房间,她也许会晕倒在他面前。除了仆人或守卫者的房间,整个提尔之岩大概也找不出更俭朴的居所,至少除了烛台之外,这里再没有镀金的地方。
不过,菲儿的看法和他并不一样:“你应该有一个比这里好得多的房间,那样才适合你。你可以用你最后的一枚铜板打赌,麦特的房间就比你的好。”
“麦特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佩林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你不会为自己考虑。”
佩林没有回话,菲儿闻起来的不安气味与他的房间无关,正如同与他的胡子无关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说:“真龙大人似乎已经对你失去兴趣了,现在他把时间都花在那些大君身上。”
脊背上的麻痒更加厉害,他知道她烦恼的原因了。佩林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轻松一些:“真龙大人?你说话就像个提尔人一样,他的名字是兰德。”
“他是你的朋友,佩林·艾巴亚,而不是我的。如果那样的男人会有朋友的话。”她深吸了一口气,让声音缓和一些,“我已经开始考虑离开这座城堡,离开提尔,我不认为沐瑞会阻拦我。两周以前,关于……兰德的讯息就从这座城市传出去了,她没办法再隐瞒他的秘密。”
佩林几乎又叹了一口气:“我也认为她不会阻止你了,我觉得她应该把你看作是个麻烦。她也许会给你钱,让你离开这里。”
菲儿双手叉腰,走到佩林面前,盯住他:“这就是你要说的?”
“不然你希望我说什么?说我希望你留下来?”声音里的恼火让自己震惊。
他是在对自己恼火,而不是对她。他没有料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现在的情况,所以他对自己恼火。他喜欢将所有的事情一一考虑清楚,匆忙行事很容易在无意间伤害别人。他现在就伤害了菲儿,女孩因为吃惊而瞪大了黑色的眼睛。
他急忙让自己的声音缓和下来:“我真的希望你留下来,菲儿,但也许你应该离开。我知道你不是胆小的人,只是转生真龙……还有弃光魔使……”没有任何地方有真正的安全——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但总有某个地方会比在提尔之岩安全。无论如何,暂时会是这样的,他还没有愚蠢到会让她陷在这样的险境里。
但菲儿似乎并没有在意他说了些什么,“留下?愿光明指引我!任何事都比像石头一样坐在这里好,但……”她轻巧地跪在他面前,将双手放在他的膝上,“佩林,我不喜欢一直在担心什么时候会有一个弃光魔使走过街角,站在我面前,我也不喜欢去想什么时候转生真龙会杀死我们所有的人。毕竟,他在上次世界崩毁时就是这么做的,他杀了他身边所有的人。”
“兰德不是路斯·瑟林·弑亲者,”佩林表示反对,“我的意思是说,他是转生真龙,但他不是……他不会……”佩林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兰德是路斯·瑟林·特拉蒙转生,是转生真龙,但这就意味着兰德一定会重复路斯·瑟林的命运吗?不仅仅是陷入疯狂——所有能导引的男人都无法逃脱此一厄运,以及随之而来的腐烂至死——而且还会杀死每一个爱他的人?
“我已经与贝恩和齐亚得谈过了,佩林。”
这并不奇怪,菲儿和那些艾伊尔女子一起度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她们之间的友谊为她带来了一些麻烦,不过她看起来很喜欢那些艾伊尔女孩,而提尔之岩的提尔女贵族们却只能得到她的一个白眼。不过佩林不知道她们的谈话和现在他们俩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他的脸上出现了怀疑的神情。
“她们说,沐瑞有时候会问起你和麦特在哪里。你不明白吗?如果她能用至上力监视你,她就不会这样做了。”
“用至上力监视我?”佩林虚弱地说。他从没想过这件事。
“她不能,跟我一起走吧,佩林,在她发觉之前,我们已经能走到河对岸二十里了。”
“我不能。”佩林忧郁地说。他想用一个吻让她高兴,但菲儿从他的面前跳开来,害佩林差点就跌趴在地上。这个吻是不可能实现了,女孩已经将双臂交叠在胸前,做出一副抗拒的姿势。
“不要告诉我你怕她。我知道她是个两仪师,她一直在牵动线绳,让你们像木偶一样跳舞。也许她掌握了那个……兰德……让他没办法脱离她的指尖。只有光明知道艾雯和伊兰,甚至还有奈妮薇是不是想摆脱她。但你能挣脱她的控制,只要你愿意。”
“这与沐瑞无关,这是我必须做的,我……”
女孩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跟我说什么男人必须完成责任之类的话,这只是你们这些长胸毛的家伙的胡说八道而已。我对责任的理解并不比你差,你在这里没有责任。也许你是一个时轴,虽然我还没看出来,但转生真龙是他,不是你。”
“你听我说!”佩林瞪着她,大声喊道。菲儿吓了一跳,佩林以前从不曾这样向她叫喊过。女孩扬起下巴,挺直腰身,不过她并没有说话,佩林继续说了下去:“我认为,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是兰德命运的一部分,麦特也是。我想,除非我们完成我们的部分,否则他将无法做到他必须去做的,这就是责任。如果我的行动有可能让兰德失败,我怎能就这样走开?”
“有可能?”菲儿的声音里出现了一点征询的意味,只是一点而已。佩林想知道,他是否能让自己更经常地这样向她叫喊。“这是沐瑞告诉你的吗,佩林?到如今,你应该知道,听两仪师的话一定要小心。”
“这是我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时轴应该是彼此牵引的,或者也许是兰德在牵引我和麦特。他应该是继亚图·鹰翼之后最强大的时轴,也许是世界崩毁以来最强大的。麦特甚至不会承认他是一个时轴,但无论他如何努力逃开,他总是会被兰德牵引回来。罗亚尔说他从没听说过三个时轴会有相同的年龄,并来自同一个地方。”
菲儿重重地哼了一声:“罗亚尔不会知道所有的事情,对一位巨森灵而言,他的年纪还不算大。”
“他已经超过九十岁了,”佩林辩驳说,菲儿只是给了他一个绷紧的微笑。对一位巨森灵来说,九十岁的年龄并不比佩林在人类中的年纪大多少,甚至可能还更年轻,佩林对于巨森灵知道的并不多。不管怎样,罗亚尔读过的书比佩林见过和听说过的都还要多,有时候,佩林觉得罗亚尔一定已经把所有的书都读过了一遍。“他知道的比你和我都要多,他相信,我应该是有这样的责任。沐瑞也相信。我确实还没问过她,但如果不是这样,她为什么要注意我?你以为她希望我为她打制一把菜刀?”
菲儿沉默了片刻,当她开口时,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可怜的佩林!我离开沙戴亚,寻求冒险,现在我正处于一个冒险的核心,一个世界崩毁以来最伟大的冒险。而我只想离开,去别的地方。你只是想做一名铁匠,现在你却要终结在这个故事里了,无论你是否愿意。”
佩林将目光转向一边,但女孩的气息仍然充盈在他的脑海中。他不认为将来会出现什么关于他的故事,除非本来只有少数人知道关于他的秘密被广为传播。菲儿以为她知道他的每一件事,她错了。
一把斧头和一柄铁锤靠在他对面的墙上,它们的样式简朴实用,手柄都和佩林的前臂一样长。半月形的斧刃工艺高超,斧刃的背面是一根粗大的长钉,整个斧头充满了暴力的气息。使用铁锤,佩林能打造出物品,而且他已经用这件工具在熔炉边造出了不少东西。铁锤的重量超过斧头的两倍,但佩林每次都觉得,斧头要比铁锤沉重得多。用这把斧头,他曾经……佩林怒容满面,他不想回忆起那些事。她是对的,他只是想当一名铁匠,回到家乡,再见到他的家人,再去铁匠铺工作。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心里很清楚。
佩林站起身,捡起那把铁锤,然后又坐了回去,握住它让佩林感到某种安慰。“卢汉师傅总是说,你不能从必须完成的职责前离开。”他发觉这有些太近似于菲儿所说的长胸毛家伙的胡说八道,就急忙继续说了下去,“他是我家乡的铁匠,我在他的铺子里当过学徒,我告诉过你的。”
令他惊讶的是,菲儿没有借这个机会揶揄他说长胸毛家伙的胡说,实际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片刻之后,佩林又开口了。
“那么,你要离开了?”他问。
她站起身,掸了掸裙子。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仍然保持着沉默,仿佛是在决定该如何回答。“我不知道,”她最后说,“是你把我带进这团混乱的。”
“我?我做了什么?”
“嗯,如果你不知道,我也肯定不会告诉你。”
再次抓了抓胡子,佩林盯着手中的铁锤。麦特也许能知道她的意思,或者是老汤姆·梅里林也会知道。这个白发的走唱人一直说没有人能懂女人,但每次他走出他在城堡里的房间时,都会有好几个年轻到足以当他孙女的女孩为他叹息,倾听他演奏竖琴,讲述壮丽的冒险和爱情故事。菲儿是佩林惟一想要的女孩,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对她就像是一条鱼竭力想理解鸟儿的想法。
他知道,她希望他问她,他很清楚地知道,她不一定会回答,但他应该问。可是他倔强地紧闭双唇。这一次,他要等她开口。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只公鸡在啼叫。
菲儿哆嗦着,将自己抱紧:“我的保姆常常说,这意味着一次死亡的来临,当然,我不相信她的话。”
佩林张开了嘴,想赞同她的看法,宣称保姆这么说是愚蠢的,虽然他也在发抖。但他的头突然转向一旁,那里发出一阵磨擦声和硬物的撞击声,那把斧头落在地板上。他刚刚皱起眉头,心中思忖着是什么让它滑落的,斧头已经再次立起,径直朝他飞射而来。
佩林下意识地挥动铁锤,金属的撞击声伴随着菲儿的尖叫。斧头飞过房间,撞在对面的墙壁上,却又返折回来,斧刃朝前劈向佩林。佩林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已经竖直起来了。
当斧头飞过菲儿身边时,菲儿跳上去双手抓住了斧柄。斧柄在她的双手中扭动,斧刃狠狠地向女孩大睁双眼的面孔砍去。佩林赶忙扔下铁锤,扑过去抓住斧柄,将半月形的斧刃从她的面前拉开来。他觉得,如果这把斧头——他的斧头——伤害了她,他自己一定也活不下去了。他拉开斧头的力量太大,斧背上的长钉差点刺进他的胸膛。如果这样能够阻止斧头伤害她,他也愿意,但伴随着一种绝望的感觉,佩林认为将斧头钉刺进自己的身体并不能让它就此停止。
这件武器仿佛变成了一件活物,一个满心邪恶的生物。它想要佩林,佩林知道这一点,就好像它正在将这个欲望大声地向他喊出来,而且它的战术很狡猾。当佩林将它从菲儿面前拉开时,它就借助他的力量转而攻击他;当佩林迫使它远离自己的时候,它又向菲儿逼去,仿佛它知道这样可以让佩林停止向外推它。不管佩林如何用力握紧斧柄,它都竭力在他的手中扭转,用长钉和斧刃威胁相对的两个人。佩林的双手已经握得开始发疼,手臂上粗壮的肌肉也扭伤了,汗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他无法确定,他还能控制这把斧头多久,一切都已变得疯狂,彻底的疯狂,他没有时间仔细考虑。
“走!”他从紧咬的牙缝间挤出这句话,“离开房间,菲儿!”
她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但她拼命摇着头,双手也在和这把斧头努力抗争:“不!我不会离开你!”
“它会杀死我们两个!”
她还是摇着头。
从喉咙深处发出咆哮,佩林从斧柄上放开一只手。他的另一条胳膊颤抖着,转动的斧柄摩擦他的手掌,发出的高热灼伤了掌心的皮肉。他用空出的一只手推开菲儿,女孩叫喊着被推向门口。无视于她的嚷叫和她打在自己身上的拳头,佩林用肩膀将她挤在墙上,伸手拉开房门,把她推进了走廊。
猛地摔上门,佩林用后背将门板顶住,重新用双手握住斧柄,同时用腰将门闩推进插槽里。斧刃沉重而锋利,闪烁着寒光,在他面前不到几寸远的地方颤动着。佩林勉强将它推到一臂以外的距离。菲儿低微的喊声不停地从厚重的门板另一边传来,佩林能感觉到女孩拼命捶打着门板,但他没有精力去考虑她的事情。他的黄眼睛闪着光,仿佛它们反射出房里的每一片光芒!
“现在,只有你和我,”他朝斧头咆哮道,“血和灰啊,我是多么恨你!”在他体内,他的一部分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会疯掉的人应该是兰德,而在这里,我却和一把斧头说话!兰德!烧了他吧!
他将斧头推到距离门口一步以外的地方,牙齿因为用力过度而龇出唇外。这件武器震颤着,持续不断地冲向他的身体,他几乎能感觉到它对鲜血的渴求。怒吼一声,他猛地将斧头的弯刃转向自己,同时向后退去。如果这把斧头真的是活的,当它劈向佩林的头颅时,佩林确信自己会听到一声胜利的嚎叫。在最后一瞬间,佩林将身体转向一旁,让斧头从他面前冲过。随着重重的一击,斧刃埋进了门板里。
佩林感觉到那种生命——他没办法想象那还能被称为什么——从斧头里消逝。缓缓地,他将手移开。斧头停在了它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了钢铁和硬木。看起来,这扇门现在是一个放置它的好地方。佩林用一只颤抖的手抹去脸上的汗水。疯狂,疯狂行经兰德所在之处。
突然间,他意识到菲儿不再喊叫和敲打了。拔开门闩,他匆忙地拉开房门。一道弧形钢刃穿出厚木门,在饰锦走廊的灯光下闪烁着森森寒光。
菲儿站在那里,高举的双手还保持着要敲击门板的姿势,睁大的双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慢慢地,她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鼻尖。“再一寸,”她虚弱地说,“就……”
忽然哆嗦了一下,她扑倒在佩林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热烈的吻像雨点般落在佩林的脖子和胡子上。女孩一边吻着,一边语无伦次地嘟囔着,但几乎就在转眼间,她又将佩林推开,双手焦急地在他的胸口和胳膊上来回抚摸。“你受伤了吗?你是不是受伤了?它有没有……”
“我没事,”佩林抓住她,“你呢?我不是想吓你。”
她凝望着他:“真的?你没有受伤?”
“完全没有,我……”女孩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脸上,让他觉得自己听见铁锤敲在铁砧上的声音。
“你这个满身是毛的傻瓜!我以为你死了!我害怕它会杀了你!我以为……”她的话停在了半截,她抽向佩林面颊的手也被佩林抓在半空中。
“请不要再这样做了。”他平静地说。女孩凌厉的一击让佩林的面颊火烧一般疼痛,他觉得自己的下巴会疼一整晚。
他温柔地搂住她的腰,仿佛她是自己怀里的一只小鸟;她想要挣开他的怀抱,他的手却没有挪动分毫。与整日在熔炉边挥动铁锤相比,即使在刚刚与那把斧头全力搏斗之后,搂住她对佩林来说也是一件很轻松的事。突然间,她似乎决定不去在意他的手臂,而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和金色的眼睛都是一眨也不眨。“我本来可以帮助你的,你没有权利……”
“我有这个权利。”佩林坚定地说,“你没办法帮助我,如果你留下来,我们两个都会死。我不能既按照必须的方式去战斗,又要同时保护你的安全。”她张开嘴,但他提高了音量,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痛恨这种说法,我会尽量不把你当作一件瓷器,但如果你要我看着你去死,我会把你捆得像一只要送到商场去的羔羊,把你送到卢汉夫人那里,她不会容忍你这样胡说的。”
佩林用舌尖舔了舔刚才被菲儿打到的牙齿,看看它是不是松脱了。他几乎想看看菲儿如果想欺负卢汉夫人,会是什么样子。这位铁匠的妻子管理丈夫跟管理房屋一样毫不费劲,就连奈妮薇在卢汉夫人身边也要小心管好自己的火爆脾气。最后他确定,那颗牙齿还牢牢地长在牙床上。
菲儿突然笑了,那是一种低缓的、发自喉咙深处的笑声:“你会这样做的,对不对?不过,如果你真的这么做的话,别以为你不会去和暗帝跳舞。”
佩林惊讶地放开了手,他看不出这次他说的话和以前所说的有什么不同,但以前菲儿总是会因为这些话而生气,但这次她却很……亲切。不过,佩林并不认为她威胁要杀死他完全是个笑话,菲儿总是随身藏着许多小刀,她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
她夸张地揉着腰背,一边低声嘀咕着什么,但佩林听到了“多毛的公牛”。他决定剃掉每一根愚蠢的胡子,他会这样做的。
她提高了声音:“那把斧头,是他,对不对?那个转生真龙想杀死我们。”
“那一定是兰德,”佩林故意加重念出这个名字。他不喜欢用这种方式看待兰德,他喜欢回忆那个在伊蒙村和他一起长大的兰德。“但他没有想杀死我们,他不会的。”
她给了他一个苦笑:“如果他不会,我希望他永远也不会。”
“我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但我要告诉他停下来,我现在就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意一个那么担心他自己安全的男人。”她嘟囔着。
佩林困惑地向她皱起眉头,他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只是将手臂伸进他的臂弯里。当他们在提尔之岩里穿行的时候,他还是满心疑惑。那把斧头仍然嵌在门板里,现在它不会伤害任何人了。
用牙咬住长柄烟斗,麦特又将他的外衣敞开了一点,同时尽量将全部精力集中在面前的纸牌和堆在桌子中间的硬币上。他定制的亮红色外衣是安多样式,由最好的羊毛缝制而成,在袖口和高领子上布满了金丝刺绣,但日复一日,他开始明白了提尔是在安多以南多么遥远的地方。汗水从他的脸上流淌而下,他的衬衫紧紧地贴在背上。
围在桌边的其他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炎热的天气,尽管他们的外衣看起来都比他的厚重,肥胖的灯笼袖上面还用丝绸、织锦和缎子绣出一根根带子。两名穿着金红色侍从服装的男人不停地向这些赌徒身边的银杯里斟酒,端上一只只盛满了橄榄、奶酪和坚果的闪亮银盘。高温似乎也没有影响到这些仆人,只不过他们会不时趁着自以为没人看见时用手遮住嘴,打个哈欠。夜已经很深了。
麦特不止一次拿起牌查看一番。它们是不会改变的,三张元首,五张套牌里已经有了三张最高阶的牌,这样的牌已经足以赢得大多数牌局了。
他更中意于玩骰子。在他经常对赌的地方,很少能看见一桌牌局;而那些地方往往会有五十种不同的骰局,可以让银币迅速过手。但这些年轻的提尔领主们宁愿穿麻布片,也不玩骰子,只有贱农才会玩骰子,不过他们说这种话时都很小心地不让麦特听到。他们不是害怕麦特,而是害怕他的朋友。他们钟情于这种叫做“猛切”的玩牌方法,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一夜接一夜。他们使用一种手绘的纸牌,于是城里那个画牌的人,因为这些贵族少爷们而得已过上相当富裕的生活。只有女人和骏马能暂时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但都不会持续太久。
麦特很快就熟悉了这个游戏,他的运气可能没有在掷骰子时那么好,不过也足够了。一个硕大的钱包就放在他的牌旁边,另一个更大的被塞进他腰间的口袋里。如果是在伊蒙村的时候,他会认为这是一笔财富,足以让他度过奢侈的一生。但自从离开两河之后,他对于奢侈的看法就改变了,比如眼前这些年轻的领主,他们的金银币被毫不在意地堆在桌子上。不过,有一些老习惯麦特还是不想改变,比如在酒馆和客栈里,有时候早些起身离开还是必要的,特别是当他的好运伴随在他身边的时候。
等他拿到足够多的钱之后,他同样会尽早离开这座城堡,而且要赶在沐瑞知道他的想法之前。如果依照他的意愿,几天之前他就会走了,只是因为这里有金子可拿,才让他暂缓了脚步。在这里一晚上挣来的钱,要比他在酒馆里玩一个星期的骰子还要多,只要他的运气还在,就什么都好说。
他稍稍皱了皱眉,担忧地吐了一口烟,他无法确定自己的牌是否好到能赢这一局。还有两个年轻领主也叼着烟斗,不过他们的烟斗上装饰着白银,还装着琥珀烟嘴。在闷热、凝滞的空气中,他们的烟草气味闻起来就像是在一位贵妇的更衣室里点了一把火。麦特不记得自己走进过哪位贵妇的更衣室,以前的一次疾病几乎让他丧命,并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丝网窟窿般的空洞。但他确信,自己记得那种情形。就连暗帝也没办法让我忘记那时候的样子。
“今天有海民的船只靠岸,”雷门叼着烟嘴嘟囔着。这名身材魁梧的年轻领主将胡子抹上油,梳成一个平整的尖形,这是年轻领主中最近流行的样式。雷门追逐流行风尚就像他追逐女人那样努力,只比赌博稍稍懈怠一点。他又向桌子中间扔出一枚银币,要求下一张牌,“是一艘风剪子,他们说那是一种最快的船,比风还快。我要去看看它,烧了我的灵魂吧,我要去看看。”他没有去看自己拿到了什么牌,在拿满五张之前,他从不看自己的牌色。
在雷门和麦特之间是一名有着粉红色面颊的胖男人,他调侃地笑了一声:“你想去看那艘船,雷门?你是想看看那些女孩吧,对不对?那些女人,那些异国风情的海民美人,看看她们戴着铃铛和其他小东西,扭扭摆摆的样子,对吧?”他说着丢出一枚银币,拿起一张牌,看着面前的牌露出了张苦瓜脸。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并没有意义,艾德隆的牌总是花色差,搭配也不好,但他赢的钱却总是比输的多。“嗯,也许我的运气在对付海民女孩时会好一些。”
庄家坐在麦特对面,是一个高且瘦的人,修尖的胡子看上去比雷门的还要浓密黝黑。他将一根手指放在鼻子上:“你以为跟她们在一起就能有好运气,艾德隆?依照她们那么保守的风格,你能闻到她们的一丝香水味就不错了。”他做了个飘荡的手势,又深深地一吸,然后叹了口气,其他的贵族少爷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就连艾德隆也笑了。
艾斯丁是一个长相平庸的年轻人,所有人里他的笑声最大。他一边笑着,一边还不停地用手拨开落在前额上的平直头发。如果他身上穿的不是做工精细的黄色外衣,而是土褐色的羊毛上衣,他看起来就像个一般的农夫,但实际上,他是提尔最富有的大君的儿子,也是现在这张牌桌里最富有的人。他喝的酒也比其他人多得多。
艾斯丁摇摇晃晃地走过身边那个人(那个人叫巴兰,是个满身浮华味道的家伙,他看上去总是用鼻孔看着人似的),然后用一根同样摇晃的手指捅了捅庄家。巴兰向后靠去,咬住烟斗的嘴撇向一边,仿佛是害怕艾斯丁会吐在他身上。
“很好,卡罗明,”艾斯丁咯咯地笑着说,“你也这么想,对不对,巴兰?艾德隆连闻也闻不到。如果他想试试他的运气……赌一把……他应该去追追那些艾伊尔娘儿们,就像麦特一样。瞧瞧那些枪和刀。烧了我的灵魂吧!那就像邀请一只狮子跳舞。”一阵死寂落在桌子周围,屋中只剩下艾斯丁的笑声。他眨眨眼,又用手指拨了一下头发:“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哦!哦,是的,她们。”
麦特很难掩饰脸上的怒容。这个傻瓜提到了艾伊尔人,只有关于两仪师的话题比这个更糟糕。他们宁愿让艾伊尔人在这些走廊中穿行,瞪视每一个挡住他们去路的提尔人,也不愿意见到一位两仪师,而这些男人认为他们至少有四位两仪师。麦特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安多银币,把它放在桌上,推进赌注堆里。卡罗明缓缓地发出了一张牌。
麦特用拇指指甲小心地将那张牌掀起,眼睛眨也没眨一下。圣杯统治者,牌面是一张提尔大君。一副牌里的元首牌在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图案,而圣杯统治者一定会是那个国家自己的统治者,它是最高阶的牌。这些牌的年代相当久远了,麦特已经见过用兰德的头像或者类似的图案当圣杯统治者的牌,那种牌的背景就是飘扬的真龙旗。兰德——提尔的统治者,即使是现在,麦特听到这种说法时也得竭力克制自己大笑的冲动。兰德是名牧羊人,一个不错的家伙,一个好玩伴,只要他不那么严肃,没有那么多责任。现在,他变成了转生真龙,麦特知道,这只是意味着兰德成为一个石雕的傻瓜,沐瑞可以随时把手放在他身上,等着观看兰德下一步会做什么。也许汤姆会跟他一起走,或者是佩林。只是,汤姆自从住进提尔之岩后,似乎就不想再离开了;而除非菲儿勾勾手指,否则佩林哪儿也不会去。至少,麦特已经准备好了单独上路,如果有必要的话。
不过现在麦特更关心的是桌子正中央的那堆银币,还有那些贵族少爷们面前的金币。如果他拿到第五张元首,就没有人能赢他了,不过他也许并不真的需要那张牌。恍惚之间,他能感觉到好运在轻敲他的神经。当然,不是玩骰子时那种麻痒的感觉,但他已经能确定,没有人能赢过他的四张元首。这些提尔人彻夜豪赌,足以买下十座农场的钱在牌桌上眨眼间就转手了。
但卡罗明只是盯着手里的牌,并没有继续下注。巴兰猛吸着他的烟斗,将面前的钱币一一叠放好,仿佛是准备将它们塞进口袋。雷门在胡子后面堆起了怒容。艾德隆皱起眉,看着他的指甲。只有艾斯丁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地朝桌边的众人嘻嘻地笑,也许已经忘记他说过些什么。平时提到艾伊尔人的时候,他们还会努力装出些和善的神色,但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他们都喝了不少的酒。
麦特飞快地在脑子里搜寻着方法,好阻止他们的金子从他的牌上溜走。只是瞥了他们的表情一眼,麦特就可以确定,光改变一下话题并不能解除他们的忧虑。不过办法倒是有一个,如果他让他们因为艾伊尔人而发笑……让他们笑话我也值得吗?咬着烟嘴,他决定再想一个方法。
巴兰用两只手各拿起一叠金币,将它们塞进口袋。
“我也许应该去试试那些海民女人。”麦特急忙说道,他将烟斗从嘴里拿下来,比了个手势,“你在追艾伊尔女孩的时候,总会发生古怪的事情,非常古怪的事情,比如那个被她们称作枪姬吻的游戏。”这些话立刻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但巴兰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硬币,卡罗明也依旧没下注。
艾斯丁发出一阵酒醉后的狂笑:“我猜应该是用钢铁吻你的肋骨吧!你知道,枪姬众只有钢铁,她们会把矛尖刺进你的肋骨缝里,烧了我的灵魂吧!”没有人笑,但他们都在听。
“不完全对。”麦特装出笑容。烧了我吧,我已经说了这么多,把剩下的说出来也没什么。“鲁拉克说,如果我想和枪姬众在一起,就应该问问她们如何玩枪姬吻,他说这是了解她们最好的办法。”那时,麦特觉得这就像是在家乡的接吻游戏,比如吻雏菊,他从没想过艾伊尔的部族首领会是一个爱恶作剧的人。不过,下次他会机警些了。他又让自己的笑容灿烂一些,“于是,我去找贝恩和……”雷门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这些人只知道一个艾伊尔人的名字——鲁拉克,他们也不想知道更多。麦特略过名字,继续说道:“……那时我就像是个不会说话的傻瓜,我要她们展示一下什么是枪姬吻。”他当时应该从她们开心的笑容里猜到些什么的,那种样子就像是一群被邀请和老鼠跳舞的猫。“还没等我知道出了什么事,已经有一堆枪尖像领子般把我的脖子团团围住,如果我打个喷嚏,我的脖子一定会马上被刺破许多洞。”
桌子周围的人们爆出一阵哄笑,还有雷门喘息不止的笑声和艾斯丁的酒后狂嚎。
麦特没有再说话,他几乎又感觉到了那些矛尖,仿佛如果他动一下手指,它们就会刺进他的喉咙。贝恩一直在笑,她告诉麦特,她从没听过会有男人主动要求玩枪姬吻的。
卡罗明捋着自己的胡子,对还在犹豫的麦特说:“你不能话只说一半,继续说啊!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打赌是两天前的晚上,那天你没来,没人知道你去哪里。”
“我那晚正在和汤姆下棋,”麦特急忙说,“那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他很高兴自己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段谎话,“她们每个人都吻了我,就是这样,如果吻我的人认为那是一个美好的吻,她们就把矛拿开一点;如果不是,她们就把矛向前推一点。也许你会说,这算是对我的激励,就是这样了。最后,我受了伤,不过可没有我在刮胡子时受的伤厉害。”
他将烟斗插回嘴里用牙齿咬着。如果他们想知道更多,他们可以自己去要求玩这个游戏,麦特几乎希望他们之中会有人蠢到这种地步。该死的艾伊尔女人和她们该死的矛枪,那天他直到黎明时分才爬上自己的床。
“我可受不了这个。”卡罗明毫不在意地说,“如果我想试试,就让光明烧了我的灵魂吧!”他将一枚银币扔进桌子中央的钱堆里,给自己发了一张牌。“枪姬吻。”他笑得直打哆嗦,另一轮大笑开始在桌子周围掀起。
巴兰为自己的第五张牌下注,艾斯丁从散堆在他面前的金银币中摸出一枚硬币,瞥了一眼它的颜色。他们现在是不会停止了。
“野蛮人,”巴兰咬着烟斗嘟囔着,“没教养的野蛮人,他们就是这样。烧了我的灵魂吧!住在荒漠的山洞里,山洞里!除了野蛮人,没有人能在荒漠里生存。”
雷门点点头:“至少他们效忠于真龙大人,如果不是这样,我会召集一百名守卫者,将他们统统扫出提尔之岩。”巴兰和卡罗明都大声吼叫着表示赞同。
在这样的叫嚣面前维持表情自然对麦特来说并不困难,他已经听过太多这种话,只要不真正去做,随口胡诌是很轻松的事。一百名守卫者?即使兰德不管,城堡里的几百名艾伊尔人也足以对抗提尔所能组建的任何规模的军队。只不过这些艾伊尔人似乎并不真的想得到提尔之岩,麦特怀疑他们在这里惟一的原因就是兰德在这里。他不认为这些贵族少爷们也会这么想——他们都尽可能对这些艾伊尔人视而不见——但他怀疑这样是否能让他们感觉好一些。
“麦特。”艾斯丁在手里展开他的牌,不停地将它们排来排去,仿佛是无法决定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组合,“麦特,你会对真龙大人说的,对不对?”
“说什么?”麦特小心地问,有太多提尔人都知道他和兰德是一起长大的朋友,这让麦特觉得很不自在。而且他们似乎以为,只要不在他们的视线里,他就会和兰德手牵手地在一起。如果他们的兄弟有导引能力,他们也不会去靠近,麦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以为他会比他们更傻。
“我没说过?”这个相貌平庸的男人斜眼瞧着他的牌,抓了抓脑袋,立刻又变得兴致勃勃,“喔,是的,他的敕令,麦特,真龙大人的敕令。就是上次,他说平民有权在地方官员面前传唤贵族,有谁听说过贵族被地方官传唤?而且还是为了乡下鬼!”
麦特的手紧握住他的钱袋,直到里面的硬币互相挤压得咯咯作响。“这会是非常羞耻的事,”他平静地说,“如果你受到审问和判决,只因你不顾一个渔夫女儿的意愿,强占了她,或者是当你因为某个农夫将泥巴溅在你的斗篷上就痛打他一顿。”
感觉到麦特的情绪,其他人都不安地向后靠去,但艾斯丁只是点了点头,他的头无力地晃荡着,看上去倒像是垂落在胸前。“没错,然而情况当然不会变成这样,一位贵族在地方官面前接受审问?当然不会,不会是真的。”他看着手里的牌,醉醺醺地笑着,“不会是渔夫的女儿,你知道,她们浑身都是鱼腥味,你怎么洗也没办法把她们洗干净,一个农家胖女孩还比较好些。”
麦特告诉自己,他是来这里赌钱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乎这傻瓜的胡说,并提醒自己能从艾斯丁的口袋里掏出多少金子,但他的舌头并不听话:“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绞刑?也许。”
艾德隆斜睨了他一眼,眼里充满了警觉和不安:“我们一定要谈论……平民吗,艾斯丁?老亚斯特瑞的女儿们怎么样?你还没决定要和哪一个结婚吗?”
“什么?哦,哦,我想,我还得扔个子儿。”艾斯丁看着自己的牌皱了皱眉,换了一张,又皱了皱眉,“麦道尔有两三个漂亮的侍女,也许我会娶麦道尔。”
麦特从银酒杯里狠狠喝了一口酒,压抑住自己想一拳打在这张农夫脸上的欲望。他的第一杯还没喝完,那两名仆人已经放弃了为他添酒的尝试。如果他打艾斯丁,在座没有人会抬起一只手阻拦他,连艾斯丁自己也不会,因为麦特是真龙大人的朋友。但麦特只希望自己是在城中的某个酒馆里,在那里,会有一些水手质疑他的运气,只有手脚和舌头够快,他才能离开时不至于体无完肤。而现在,这只是一个愚蠢的想法。
艾德隆又瞥了麦特一眼,揣测了一下麦特的心情:“今天,我听说一个传闻,我听说真龙大人会带我们去和伊利安打仗。”
麦特被酒呛了一下。“打仗?”他仓促地问了一声。
“打仗。”雷门咬着烟斗,欢快地表示赞同。
“你确定?”卡罗明说。
巴兰也说道:“我没听说过这种讯息。”
“我今天才听说的,而且已经有三四个人都这么说。”艾德隆的眼睛似乎完全盯住手里的牌,“有谁能确定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定是真的!”雷门说,“有真龙大人率领我们,有他手里的凯兰铎,我们甚至不需要战斗,他会让对方的军队四散奔逃,我们只要直接向伊利安城进军就行了。不过,这样也太糟了,烧了我的灵魂吧!我真喜欢和伊利安人比比剑。”
“你没机会接受真龙大人的统率,”巴兰说,“他们一看见真龙旗,就会双膝跪倒。”
“如果他们不这么做,”卡罗明笑了一声,“真龙大人会用闪电炸碎他们。”
“首先是伊利安,”雷门说,“然后……然后我们就为真龙大人征服世界。你告诉他,我是这么说的,麦特,整个世界。”
麦特摇着头。一个月前,他们一想到能够导引的男人都会惊骇不已,那种男人必然会陷入疯狂,并恐怖地死去,而现在他们已经准备好跟随兰德投身战场,并坚信兰德的力量能为他们带来胜利。他们相信的是至上力,虽然他们可能并不这么想,麦特觉得他们是必须找到某种精神的支柱。不可能被征服的提尔之岩,现在落入了艾伊尔人的手里,转生真龙就在他们头顶三百尺的房间里,手里握着凯兰铎,三千年的提尔信念和历史都化成了一堆泡影,这个世界彻底被打翻了。麦特想知道,自己的境况是否更好一些,他自己的世界也在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让一枚提尔金币在手指间滚过。无论他做得多么好,他也回不去了。
“我们什么时候进军,麦特?”巴兰问。
“我不知道。”麦特缓缓地说,“我不认为兰德会发起一场战争。”除非他疯了。想到这一点总是让麦特感到心烦意乱。
其他人看上去仿佛是麦特刚刚向他们保证,太阳不会在明天升起。
“我们都是真龙大人忠诚的追随者。”艾德隆皱起眉看着自己的牌,“不过,在外面……我听说有少数几个大君,他们密谋组建军队,欲夺回提尔之岩。”突然间,没有人再看麦特了。不过艾斯丁似乎仍然在努力想组出一套好牌。“当然,只要真龙大人率领我们作战,这一切就会消散于无形了。不管怎样,在提尔之岩里的我们是忠诚的。我敢肯定,那些大君也是忠诚的,只有几个在地方上的怀有异心。”
他们维持忠诚的时间不会比他们害怕转生真龙的时间更长久。片刻之间,麦特觉得自己似乎正打算将兰德遗弃在一坑毒蛇之中,随后,他想起了兰德是什么,那种感觉立刻变成了把一只黄鼠狼留在鸡窝里。兰德曾经是他的朋友,但,他是转生真龙……谁能是转生真龙的朋友?我不是在抛弃任何人,如果他想要的话,他也许能让这座城堡砸在他们的头上,当然,也会砸在我的头上。他再次告诉自己,是离开的时候了。
“不是渔夫的女儿。”艾斯丁还在嘟囔,“你会和真龙大人说吗?”
“该你了,麦特。”卡罗明焦虑地说。他看起来有些害怕,至于他到底是害怕艾斯丁会再次惹恼麦特,还是害怕他们会重新提到忠诚的问题,麦特无法判断。“你要下注第五张牌吗?或者弃牌?”
麦特发现自己并没有注意牌局,除了他和卡罗明之外,局中的每个人都已经有五张牌了,只有雷门将他的牌整齐地扣叠在钱堆旁边,表明他已经弃牌。麦特犹豫着,假装自己在思考,然后叹了一口气,将一枚硬币扔向钱堆。
当那枚银币碰到钱堆时,他突然感觉好运从几股细流变成了汹涌的洪涛。银币和桌面的每一次碰撞都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脑海中,他能够说出银币每次弹起是正面朝上还是背面朝上,知道它会以什么样的状态落下,就像他已经知道他的下一张牌是什么,而不必等到卡罗明把它放到他面前。
将牌在桌面上整理好,又放在一只手里展开,圣焰统治者和其他四位元首一同望着他,这张牌的图案是玉座手捧一簇火焰,不过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史汪·桑辰。无论提尔人对两仪师有什么样的看法,他们承认塔瓦隆的力量,即使圣焰统治者被他们安排成元首牌里最小的一张。
拿到所有五张元首的机会有多大?他的运气在完全随机的事情中是最好的,比如骰子,但也许现在在牌上也多了一些好运。“如果不是这样,就让光明把我的骨头烧成灰吧!”麦特喃喃地说,或者他的话是这样的意思。
“你看,”艾斯丁差点喊了起来,“这次你无法否认了,你说了古语,是关于什么烧,什么骨头的。”他笑着趴在桌上,“我的老师应该为我感到骄傲,我应该送给他一件礼物,如果我能找到他去了哪里。”
贵族在理论上都应该会说古语,而实际上没有几个贵族对古语知道得比艾斯丁更多。这些年轻的领主开始争论麦特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们似乎认为麦特是在说天气太热了。
麦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拼命回想刚才到底脱口说出了些什么。那是一连串模糊的字眼,但他似乎应该明白其中的意思。烧了沐瑞吧!如果她没有带我离开家乡,我就不会在记忆里留下大到能通过马车队的窟窿,我也不会胡乱说出……那该死的什么东西!但那样的话,他现在只能给父亲的乳牛挤奶,而不是带着满口袋的黄金周游世界,但他努力不去想到这一点。
“你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了赌博,”麦特生气地说,“还是为了像做编织的老太太一样唠叨个不停!”
“为了赌博。”巴兰匆匆说道,“三枚,金的!”他将硬币扔在赌注上。
“再加三枚。”艾斯丁打了个嗝,将六枚金币放进钱堆里。
克制住大笑的冲动,麦特忘记了古语的事。他不愿意去想那种事,这很容易,而且,如果他们现在赌得够狠,他也许能在这一把就赢够钱,这样他明早就能离开了。如果他已经疯狂到要发动战争,我就是走路也要离开。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只公鸡在啼叫。
麦特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告诉自己不要犯傻。没有人会死。
他望着手里的牌,眨了眨眼。玉座手中的圣焰变成了一把匕首。当他告诉自己,他累了,视线已经模糊的时候,玉座将那把细小的利刃刺进了他的手背。
随着一声沙哑的呼喊,麦特扔掉手里的牌,向后倒去。他撞翻了椅子,在跌倒时,双脚踢在桌子上。空气黏稠得如同蜂蜜,所有事物的移动都变得缓慢无比,仿佛时间本身变慢了,但所有事情似乎又在同一刻发生。其他人在他耳边喊叫,空洞的喊声如同巨洞里的回音。他和椅子向后向下飘落而去,桌子则向上飘去。
圣焰统治者悬吊在空中,愈来愈大,她盯着麦特,嘴边挂着一丝残酷的微笑。当她大到接近活人的大小时,她从牌中走了出来。她的形体仍然只是一片绘图,没有厚度,但她手中的利刃再次伸向了麦特,那上面沾满了他的鲜血,仿佛是刚刚刺进了他的心脏。在她旁边,圣杯统治者也在长大,提尔大君正抽出他的剑。
麦特飘在空中,但他还是伸手握住了左袖里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将它抛了出去,匕首笔直地射向玉座的心脏,如果这东西有心脏的话。第二把匕首顺畅地进入了他的左手,更加顺畅地飞了出去。两把尖刀如同蓟花毛一般飘过空气。麦特想要尖叫,带着震惊和愤怒的喊声却堵在了喉咙里。令牌统治者在前两张牌旁边渐渐变大,安多女王抓住令牌,如同抓住一根大头棒,她的金红色头发如疯妇一般散乱。
他仍然在坠落,仍然在努力吐出那声喊叫。玉座已经彻底离开了牌面,大君正握着剑向外迈步,那些扁平的形体几乎像他一样缓慢。几乎。事实已经证明,他们手里的钢刃能够伤害他,毫无疑问,那根令牌也能够打碎颅骨,他的颅骨。
麦特扔出的匕首只能缓缓向前飘飞,仿佛是陷在果冻里。他现在确信,那只公鸡是在为他而叫的,无论他父亲是怎么说的,这个预兆已经实现了。但他不能就此放弃,不明不白地死掉,他又从外衣里抽出两把匕首,一手一把。挣扎着在半空中调整身体的位置,让自己回复到头上脚下的状态,他将一把匕首掷向挥舞大头棒的金发女人。另一把匕首被他握在手里。他转动身体,准备落到地面上,面对……
整个世界在瞬间转回到正常的状态,麦特笨拙地侧身跌在地上,强大的撞击力将他肺里的空气完全挤了出去。他拼命想站起来,从外衣里再抽出一把匕首。你不能携带太多的匕首,汤姆曾经这样对他说,而且也不需要。
片刻之间,麦特觉得那些牌和图像都消失了。也许那些都是他的想象,也许他也疯了,然后,他看见了那些牌,它们回复到正常的大小,被他的匕首射穿在一块乌木壁板上,匕首还在震颤不止。麦特哆嗦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桌子侧翻在地,硬币还在地板上旋转,贵族和仆人们都蜷伏在散乱的纸牌中间。他们张大了嘴,盯着麦特和他的匕首,两把握在麦特手里和钉在墙上的三把匕首都令他们害怕得圆睁双眼。艾斯丁抓住了一只大银壶,它奇迹似的没在混乱中被打翻,艾斯丁将其中的酒往自己的喉咙里猛灌,溢出的酒水在他的下巴和胸膛上到处都是。
“就算你没牌可赢,”艾德隆沙哑地说,“也不必……”他哆嗦了一下,嘴里的话停在了半截。
“你也看见了。”麦特将匕首收回鞘里,一股涓细的血流从他手背上的小伤口汩汩而出,“不要假装你是瞎的!”
“我什么都没看见,”雷门不带表情地说,“什么都没有!”他开始在地板上来回爬动,将金币和银币收集在一起,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些硬币上,仿佛它们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其他人也开始做相同的事,只有艾斯丁除外,他也在来回爬动,只是为了寻找还有残酒的壶子。两名仆人之中的一个将脸埋在双手之间,另一个紧闭着眼睛,显然是在一边气喘吁吁地祈祷,一边小声地抽泣。
低声咒骂了一句,麦特走到被匕首钉在壁板上的三张牌前。它们又变成了游戏纸牌,只是硬纸和上面的漆皮都碎裂了,但玉座的绘像手里仍然是一把匕首,而不是圣焰。麦特的舌头感觉到了血的味道,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吮吸手背上的伤口。
他匆忙地从壁板上拔下匕首,不等将匕首收起,他就将钉在上面的牌撕成两半。过了一会儿,他又在地板上散乱的纸牌中找到了钱币统治者和劲风统治者,也把它们拦腰撕断。他觉得自己有一点愚蠢——一切都结束了,现在这些牌只是纸牌而已——但他没办法克制自己的冲动。
那些在地板上手脚并用爬来爬去的年轻领主们,没有一个试图阻止麦特,他们都竭力躲开他,甚至不敢看他一眼。今晚不会再有什么赌局了,也许未来的几个晚上也不会有了,至少,不会有人和麦特赌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问题的焦点显然是在麦特身上,更加显而易见的是,这一定和至上力有关,他们不想被卷进来。
“烧了你,兰德!”麦特低声嘟囔着,“如果你一定要发疯,也不要把我扯进去吧!”他的烟斗已经摔断成两截。他恼怒地从地板上抓起钱袋,走出房间。
在黑暗的卧室里,兰德不停地在可以睡五个人的大床上翻来覆去,他正在做梦。
在一座遍布阴影的森林里,沐瑞用一根尖利的手杖抽打他,将他赶至玉座面前。玉座坐在一个树桩上,手里拿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要拴在他的脖子上。模糊的形体在树丛中闪动,隐约可见,他们穿行在树林里,正在猎捕他,一把匕首在暗弱下去的光线中闪烁着寒芒,他瞥见了准备进行绑缚的绳子。沐瑞的身材苗条可人,头顶还不到他的肩膀,她的脸上有一种他以前从不曾在她身上见过的情绪——恐惧。她汗流满面,更用力地抽打他,让他尽快走向玉座为他准备的缰绳。阴影中是暗黑之友和弃光魔使,白塔的缰绳在前方,后面是沐瑞。避开沐瑞的手杖,他逃走了。
“太迟了!”她在他身后高喊。他必须回家去,回去。
兰德发出昏乱的呓语,在床上来回翻滚,随后又静止不动,呼吸也暂时顺畅了许多。
他回到了家乡的水林,阳光从树缝间洒下,在他面前的池塘里绽放出点点金星。在池塘这一端,岩石上生满绿色的苔藓。三十步之外的另一端有一片扇形分布的野花,这是他孩提时学习游泳的地方。
“你现在应该游泳了。”
他飞快地转过身,明站在他面前,正朝着他微笑,依然穿着男孩的外衣和长裤。在她身边,金红色卷发的伊兰穿着宫廷里应该穿的绿丝长袍。
刚才说话的是明,这时伊兰又说道:“这里的水看起来很动人,兰德,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我不知道。”兰德缓缓地说。明不等他说完,就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吻了他。
她用轻柔的呢喃重复着伊兰的话:“没有人会来这里打扰我们。”她向后退去,脱下身上的外衣,又开始松解衬衫的系带。
兰德瞪视着面前的景象,当他发觉伊兰的长袍已经散落在青苔地面上时,目光中就出现了更多的惊愕。王女正弯下腰,双臂交叉,双手抓住了内衣的下沿。
“你们在做什么?”兰德窒息般地说。
“准备和你一起游泳。”明回答。
伊兰向他一笑,将内衣掀过头顶。
兰德急忙转身背对着她们,心中却有些许的不情愿。他发现自己正看着艾雯,她黑色的大眼睛也在悲伤地看着他。没说一个字,她转过身,消失在树林里。
“等一等!”兰德在她背后喊道,“我可以解释。”
他开始奔跑,他一定要找到她。但当他跑到树林边上的时候,明的声音让他停住了脚步。
“不要走,兰德。”
她和伊兰已经走进了水里,当她们慵懒地在池塘中游动时,只有头还露在水面上。
“回来,”伊兰呼唤着,举起一只纤细的胳膊向他招手,“难道你不应该改变一下吗?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兰德抬起腿,想要移动,却不知道该朝哪里迈步。他想要的,这句话听起来很奇怪。他想要什么?他抬手抚过面颊,想擦去感觉上像是汗的东西。溃烂的皮肉几乎让他手掌上的苍鹭疤痕消失殆尽,白色的骨头从红色边缘的伤口里显露出来。
猛地一阵抽搐,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黑暗与闷热中。汗水湿透了他的紧身短裤,和他身下的亚麻布床单,他的肋下传来火烧一般的疼痛,这处旧伤一直都没有真正痊愈过。他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伤疤,那是一个几乎有一寸直径的圆斑,里面的皮肉至今也没有长好。就连沐瑞的医疗能力也无法让这个伤口完全愈合。但我还不会腐烂,我也不会发疯,还不会,还不会。他所清楚的也只有这些。他想大笑,又想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有一点疯了。
关于明和伊兰的梦,梦到她们……至少,这不算是疯狂,但这肯定是愚蠢。在他清醒的时候,她们从不曾用那种眼光看过他。他只有艾雯,他们从小就是彼此相属的,只是除了最终的誓言,他们还没有在妇议团面前立下婚约,但伊蒙村里和周围的人们都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结婚的。
当然,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了,这是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的宿命。艾雯一定也明白这件事,她必须明白,而且,她是那么热衷于成为一位两仪师。不过,无论她们是否有导引的能力,女人总是很奇怪,也许她认为成为两仪师之后还可以和他结婚。他该如何告诉她,他不再想和她结婚了,他爱她,就如同爱一位姐妹。但他相信,他不需要跟她说这种事了,他可以用他的身份隐藏自己。她必须明白现在的状况。如果一个男人很快就会陷入疯狂,腐烂至死,就算运气好也撑不过几年时间,他又怎么能要求一个女人和他结婚?虽然空气依旧闷热不堪,他还是止不住身体的颤栗。
我需要睡眠。大君们到了早上就会回来,用尽办法讨他欢心——转生真龙的欢心。这一次,也许我不会做梦。兰德翻了个身,想在床单上寻找一块干燥的地方,却蓦然僵住了身体。他听见黑暗中传来微弱的沙沙声,房里不止他一个人。
非剑之剑被放在房间对面、大君们献给他的一个王座般的架子上,和他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显然不希望经常看到他手持凯兰铎的样子。有人想偷走凯兰铎。第二个想法跃入他的脑海。或者是杀死转生真龙。不需要汤姆的低声警告,兰德清楚大君嘴里的永久忠诚只会停留在他们的嘴里。
他开始摒弃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在体内建立虚空,现在他已经可以毫不费力这样做了。飘浮在体内冰冷的虚空中,思想和情感都已经被排除在外,他碰触到真源。这一次,他很容易就碰到了它,并非每次都是这样的。
阳极力充满了兰德的身体,如同白热的光之洪流,里面奔涌着让他激昂强悍的生命力,也夹杂着让他虚弱痛苦的暗帝秽恶,如同纯美的甘泉上漂浮着一层腐败的污水。这股急流要将他冲走,将他烧光,将他彻底吞没。
与急流抗争着,兰德用意志力控制住它,翻身从床上坐起,保持着导引至上力的状态,他双脚落地,摆出风苹花的剑式。从声音判断,敌人不会很多,这个有着美丽名字的剑式是为了对付一个以上的敌人而准备的。
他的脚刚刚碰到地毯,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把剑。剑的握柄很长,稍稍弯曲的剑身只有一边开刃,它看上去像是用火焰雕刻出来的,却感觉不到一点热度,一只黑色的苍鹭站在赤黄色的剑刃上。在同一瞬间,所有的蜡烛和镀金油灯都爆亮起来,后面的小镜子让它们的光亮成倍增强,墙上的大镜子和两面立镜让房间变得十分耀眼通明,直到兰德能轻易地将这个大房间一览无遗。
凯兰铎纹丝不动地立在原位,那把剑就像是完全用玻璃铸成的,承载它的架子高、宽都与一个男性相仿。镀金的木架上布满了纹彩绚丽的雕刻和各种宝石。这个房间里其他的家具——床、高背椅、长椅、衣柜、小柜和盥洗台——也都是镀金嵌宝。水壶和碗碟是海民带来的错金瓷器,如同树叶一样轻薄。宽大的塔拉朋地毯上绣着红色、金色和蓝色的图案,其价值足够让整整一村子的人连续几个月衣食无忧。阁架上摆满了更为精美的海民瓷器、工艺杯碗、嵌银金饰和雕金银饰。高大的大理石壁炉台上,两头有红宝石眼睛的银狼正在努力拖倒一只黄金牡鹿,整座雕像足有一米高。高窄的窗户前悬垂着红丝窗帘,上面用金线绣出巨鹰的图案,鹰翼卷起一股股风云。房里摆满了书籍,皮封的、木封的,有些刚刚被从提尔之岩图书馆最深的角落里拿出来,已经破烂不堪,上面还落满了灰尘。
在兰德以为会看到刺客或者盗贼的地方,一名美丽的年轻女子站在地毯中央,脸上显出犹豫和惊讶的神情,乌黑的长发在肩头洒下一片闪烁的涟漪。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薄丝袍,柔美的女性胴体在丝袍下面更加诱人。贝丽兰——城市邦国梅茵的统治者。兰德绝对没想到会是她。
她很快就垂下睁大的双眼,以优雅的姿态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也让身上的衣服更加绷紧了一些。“我没有携带武器,真龙大人,如果您怀疑我,您大可搜我的身。”她的微笑突然让兰德感到很不安,他现在除了一条紧身短裤之外,什么也没穿。
如果我会因为她而慌乱地到处找衣服蔽体,就把我烧了吧!这个想法在虚空后浮出脑中。我没有要她过来,让她这么偷偷摸摸地进来!恼怒和困窘飘过虚空的边界,但他的脸还是红了,他隐约知道这一点,这让他的脸更加地红。在虚空之内,是如此的冰冷、平静;而在外面……他能感觉到每一滴流过他胸膛和后背的汗水。兰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稳住心神,站在她的面前,正视她的眼睛。搜她的身?光明助我!
他解开剑式身姿,消去火焰剑,但仍然和阳极力保持着细微的联系。那种感觉就像从一道堤防的漏洞中啜饮江水,而整座堤防都拼命地想要崩塌。那水流如蜜酒般甜润,又像穿过粪堆的溪流般恶心。
兰德对这名女子了解得并不多,他只知道,她总是随意在提尔之岩里穿行,就好像这里是她在梅茵的宫殿。汤姆告诉他,这位梅茵之主一直在问问题,对每个人都问——关于兰德的问题。联想到他的身份,这种询问应该算是正常的事情,但这只会让兰德的心情更加沉重。而她没有返回梅茵,这就是不正常的了。连续几个月以来,她被囚禁在这里,只是名义上没有被称作俘虏而已,她的宝座和她拥有的小国的统治权已经与她分隔多时。兰德到来之后,她才恢复了自由,一般人都会在第一时间逃离有导引能力的男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兰德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刺耳,不过他并不在乎,“在我睡觉的时候,会有艾伊尔人守卫房门,你是怎么通过他们的?”
贝丽兰的嘴角又向上翘了一点,兰德觉得房里忽然变得更热了。“他们立刻就让我进来了,我说是真龙大人召唤我来的。”
“召唤?我没有叫任何人来。”别这样,他告诉自己,她是一位女王,或者是仅次于女王的统治者。你不理解女王的想法,就像你不会飞。他竭力想让自己显得更有礼貌一些,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梅茵之主,“女士……”这样称呼应该没错,“……为什么我会在这样的深夜里召唤您?”
她从喉间发出一个低沉、富有深意的笑声,虽然兰德仍然处在没有情感的虚空中,他还是觉得肌肤一阵发痒,臂腿上的寒毛抖动不止。突然间,他注意到她的紧身薄衣,仿佛是刚刚才看见。他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她不可能是要……她会吗?光明啊,我和她说的话甚至不超过两句。
“也许我想和您聊聊,我的真龙大人。”她任由丝袍落在地上,露出里面更加薄紧的白色丝衣,兰德只能将那丝衣看成是睡衣,她整片滑润的香肩和大半可观的前胸都裸露在外面。兰德发觉自己有点想知道是什么将这件衣服固定在她身上的。想要不看眼前这位美女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和我一样,您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您在夜晚的时候一定也会感觉很孤独吧!”
“明天白天,我会很高兴和你交谈。”
“但等到白天,人们就会包围您,会有各种人向您提出各种请求,大君、艾伊尔人。”她哆嗦了一下。兰德告诫自己,应该立刻将目光移开,但现在要他这样做,可能比让他停止呼吸还要困难一些。以前,当他进入虚空状态时,还没有对自己的反应有如此清晰的感觉。“艾伊尔人让我很害怕,我也不喜欢提尔的那些贵族。”
对于提尔人,兰德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但他不认为有什么东西能让这个女人害怕。烧了我吧,她在午夜走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间,半裸着身体,而我却像一只在冲过来的恶狗前来回蹦跳的猫,不管有没有进入虚空都一样。是时候将这一切结束了,否则他们之间很难说不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
“你还是应该先回到你的房间去,女士。”他想让她穿上一件斗篷,一件厚实点的斗篷,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时间……时间真的已经很晚了,明天吧,等到天亮的时候。”
她侧过头,带着探询的笑意斜睨了兰德一眼:“您难道是吸收了提尔人古板拘泥的作风吗,真龙大人?或者这种自制的习惯是您在两河时就养成的?在梅茵,我们不是这么……正式的。”
“女士……”兰德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式一些,如果她不喜欢礼仪,那他就更要显得正式一些,“我已经向艾雯·艾威尔许下诺言了,女士。”
“您说的是那个两仪师,真龙大人?如果她已经成为两仪师的话。说实话,对于巨蛇戒和披肩而言,她实在是有些年轻,太年轻了。”在贝丽兰口中,艾雯就像是个孩子,虽然这名女子本身的年纪也不会超过兰德一岁,而兰德顶多也就比艾雯大两岁多一点。
“真龙大人,我并不想介入你们之间,如果她是绿宗,娶了她也无妨,我从没想过要和转生真龙结婚。如果我有言行过当的地方,请原谅我的冒犯,但我告诉过您,我们在梅茵不是那么……正式的,我能称呼您兰德吗?”
兰德吃惊地发现自己有些懊悔地叹了一口气。当这名女子提到和转生真龙结婚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表情也在瞬间有所改变,不过这些都立刻就消失了。如果她在以前没有想过这件事,至少她现在想到了。转生真龙,不是兰德·亚瑟;预言中的男人,不是两河的牧羊人。兰德并不因她的态度感到惊讶,在家乡的时候,立春节和阳之日的竞技场上最快速和最强壮的男人周围,总会围绕着一些女孩,女人们也总是将目光定在拥有最肥沃土地和最大羊群的男人身上。如果他以为她想要的是兰德·亚瑟,他可能还觉得舒服些。“现在你应该离开了,女士。”他平静地说。
她又走近了一步,“我能感觉到您投在我身上的目光,兰德。”她的声音宛如灼热的氤氲,“我不是被母亲的围裙捆住的乡下女孩,我知道您想……”
“你以为我是石头雕成的吗,女人?”她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但下个瞬间,她跑过了地毯,向他扑去,她的眼睛变成两潭幽深的池水,能将一个男人一直拖入池底。
“您的手臂就像岩石一样强壮,如果您觉得您对我一定要如此蛮横,那就蛮横吧!只要您抱紧我。”她的手碰到他的面颊,火花似乎正从她的指尖蹦出。
没有任何思考,兰德开始导引仍在保持连接的能流。转瞬间,她蹒跚着向后退去,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有一堵空气形成的墙壁将她推离了兰德。兰德知道,那确实是空气。他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没有经过意识的,总是比经过意识的要多。不过,至少在做过一次之后,他通常都知道该如何重复。
看不见的墙持续移动,扫起地毯,带起贝丽兰脱下的丝袍,一只他脱衣服时甩落的靴子,一张红皮脚凳,以及上面摊开的一本埃班·万得思的《提尔之岩的历史》。气墙将所有这些东西和她一起推到房间的墙壁边上。她陷在这些杂物之中,和兰德拉开了一段安全的距离。他固定住能流,然后让它和自己分开,对于这个过程,他只能如此描述。现在他不需要亲自维持这道气墙了,随后的一会儿工夫,他研究了一下自己是如何做到这件事的,并确信自己可以再重复操作。这个办法看起来很有用,特别是那个固定脱离气墙的法子。
黑色的眼睛仍然大睁着,贝丽兰用颤抖的双手摸索着这道看不见的牢狱边缘,她的脸几乎像她短小的丝绸内衣一样苍白。脚凳、靴子和书散放在她的脚边,和那条丝袍纠结在一起。
“非常抱歉,”兰德对她说,“但我们不要再交谈了,除了公众场合,女士。”他真的为此感到抱歉,无论她的动机是什么,她很美丽。烧了我吧,我是个傻瓜。他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是因为自己觉得她美丽,还是因为要让她离开?“实际上,你最好尽快安排返回梅茵的行程,我保证提尔不会再找梅茵的麻烦,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这个承诺应该只能维系到他死的时候,也许只能维系到他离开提尔之岩的时候,但他必须给她一点什么,这是一条包裹自尊创伤的绷带,一件让她免于恐惧的礼物。
但至少从外表来看,她的恐惧已经受到了控制。她的面容满是诚实和坦率之情,所有引诱兰德的努力都消失了。“请原谅,我做得很差,我无意冒犯您。在我的国家,一个女人可以自由地对一个男人表达她的心意,男人也一样。兰德,您一定知道,您是个英俊的男人,高大而魁梧。如果我看不到这一点,不知道欣赏您,我就一定是石头做的。请不要让我离开您,我会乞求您的怜爱,如果您愿意的话。”她轻柔地跪倒在地,动作如同舞蹈一样。她的表情仍然是坦诚的,在为刚才所做的一切而忏悔,但在跪下时,她又拉松了已经不牢固的丝衣,现在只需要微微一动,它就会从她身上剥落下来。“拜托,兰德?”
即使有虚空的掩护,兰德还是紧盯着她,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她的美丽和几近赤裸产生了让人无法抵抗的诱惑,不仅如此,如果提尔之岩的守卫者有这个女人一半的决心,有她一半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一万个艾伊尔人也不可能攻下提尔之岩。
“你的夸赞让我非常高兴,女士。”兰德郑重其事地说,“相信我,我真的很高兴。但这对你不公平,我不能把你想要的给你。”随她怎么去想吧!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只公鸡在啼叫。
兰德惊讶地发现,贝丽兰突然朝他身后望去,眼睛瞪得仿佛两只茶杯。她张大了嘴,细嫩的喉咙被一声无法发出的尖叫堵住。兰德转过身,赤黄的焰剑又出现在他的掌中。
房间对面,一面立镜中反射出兰德的身影,一个红发灰眼的高个子年轻男子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亚麻紧身短裤,手里握着一把火焰剑。这个倒影走出镜子,站到地板上,举起了手中的剑。
我一定是疯了。纷乱的念头在虚空的边界上窜动。不!她看得见,这是真的!
他的眼角瞥见左侧光影的闪动,随手向那边挥出浮月无澜波。剑刃切穿了身影——他的身影——那是从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爬出来的。那个形体晃动了一下,破碎成一团微尘,飘散在空气中,消失了。兰德的影像又出现在那面镜子里,当它出现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抓住了镜框。兰德察觉到房间里所有镜子中的影像都在移动。
他拼命将剑戳进那面镜子,银色的镜子破碎了,那个影像似乎在镜子碎裂之前就崩毁了。兰德觉得自己听见在脑海里遥远之处传来一声嚎叫,叫声很快就消失了,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没等到镜子的碎片落在地上,他已经向四周挥出了至上力。房里的每一面镜子都无声地爆炸了,玻璃喷洒在地毯上。死亡的厉嚎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让他不停地颤栗。那是他的声音,他几乎无法相信那不是他自己在喊叫。
兰德转过身去面对那个已经走出来的形体,刚好迎上它的攻击,铺扇式封住了坠崖无限岩。那个形体向后跳去,兰德这时才发现,它并非只有一个,在他打碎所有的镜子时,还有两个镜像已经离开了镜子。现在,它们都站在他面前,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形体,甚至连腰间的伤疤都分毫不差,全都紧盯着他,扭曲的面孔充满了憎恨和轻蔑,还有一种奇怪的饥渴。然而它们的眼睛却像是三双空穴,里面没有一丝生命。没等兰德再吸一口气,它们已经向他冲了过来。
兰德向一旁退去,破碎的镜片划伤了他的脚,他不停地移动脚步,变换身姿,转移目标,尽力一次只面对一个敌人。沐瑞的护法岚在日常训练中教给他的一切剑技都被淋漓尽致地使了出来。
如果这三个敌人齐心协力,如果它们彼此支持,兰德撑不了一分钟就会丧命,但它们只是各自为战,仿佛另外两个是根本不存在的。即使是这样,兰德也无法完全挡下他们的剑刃。不过几分钟时间,鲜血已经从他的脸上、胸前和胳膊上流淌了下来。那个旧伤口也裂开了,他的短裤被染成了红色。它们拥有与兰德同样的外表,同样的剑技,而且毕竟它们是三个,他是一个。房里的桌椅都已经被掀翻在地,无价的海民瓷器变成了地毯上的一堆堆碎片。
兰德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流失,除了那个旧伤口之外,他身上的其他伤口都很浅,但所有这些伤痛集中在一起……他没想过向门外的艾伊尔人呼救,就连垂死的呼嚎也无法穿过这里厚实的墙壁。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他只能一个人面对。他用冰冷无情的虚空包围自己,但恐惧一直在刮擦虚空的边缘,就像深夜里被强风吹动的树枝,不停地刮擦小屋的窗户。
兰德的剑刃划过敌手的剑身,向对方眼睛下方的面孔切过去,看到那是他自己的面孔,他还是禁不住瑟缩了一下。那张脸的拥有者向后滑步,刚好避开要害。鲜血从那张脸上喷涌而出,将嘴和下巴全都染成了深红色,但那张被毁容的脸上依旧是原先那副表情,那双空洞的眼睛眨也不眨。它想要兰德的命,就像饿汉想要食物。
有什么能杀死它们?三个敌人都被他砍伤,血不停地从它们身上流泻下来,但流血似乎对它们的动作毫无影响,但伤口已经对兰德产生了影响。它们也在躲避他的剑,却对受的伤毫无反应。它们有没有受伤?兰德几近疯狂地想,光明啊,如果它们流血了,它们一定受伤了!一定是的!
兰德需要一个缓冲,一个可以让他呼吸的空隙,一段让他可以重整状态的时间。突然,他从它们面前跃开,跳到床上,从床的另一边滚了下去。他没有看见,却感觉到剑刃劈在床单上,距离他的皮肉只有一线之差。他挣扎着站在地上,扶住一张小桌子,稳住身体。桌子上闪亮的错金银碗开始来回摇晃。他的一个复制品已经爬上被砍破的床,踢开床上的鹅毛被,小心翼翼地前进,手中的剑时刻准备挥出。另外两个从床两边缓缓地绕了过来。它们依旧无视彼此的存在,只是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兰德身上,眼睛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
兰德扶在桌上的手掌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全身颤栗不已。他的另一个影像—一个只有六寸高的影像,正从他的手掌上抽出一把小剑。兰德凭直觉一把抓住这个小人,没让它刺出第二剑,它在他的手中扭动不已,又张嘴咬住了他的手指。兰德发现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细小的移动身影,那些是从几十件抛光银器上走下来的他的倒影。他的手开始变得麻木、冰冷,仿佛手里的那个东西正从他的血肉里吸收热量。阳极力的热在他的体内膨胀,一股能流充满了他的脑海,这股能流随后涌入他那只冰冷的手。
刹那之间,那个小人像泡沫一样迸碎了。兰德感觉到有什么从那团爆裂中流入了他的身体——一点他所失去的力量。因为那一点活力的撞击,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
他抬起头,心中寻思着自己为什么还没有丧命。那个只被他瞥了一眼的小人已经消失了,三个常人大小的形体也在摇晃,仿佛在他获得力量的时候,它们就失去了力量。但在他的注视下,它们很快稳住脚步,向他走来,只是更加慎重了。
兰德向后退去,拼命思考着对策,一边用剑依次逼退攻来的敌人。如果他继续这样与敌人战斗,它们迟早会杀了他。他很清楚这一点,就像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从伤口中流出,但这些影像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吸收那个小人(这个模糊的概念让他感到不安,但他无法抹去这种想法)的时候,不仅其他的小人也消失了,那三个大的影像在很短的时间里也受到了波及。如果他能对这三个之中的一个做同样的事,这三个也许能同时被摧毁。
只是想到要吸收它们,就让兰德产生一阵呕吐的欲望,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我不知道我刚才是怎么做的?光明啊,我刚才做了什么?他必须抓住它们之中的一个,至少要碰到它,这是他惟一可以确定的。但如果他试图靠近它们,他会在心跳三下的时间里被三把剑刃刺穿。影子,它们到底还算不算是影子?
兰德希望自己不是傻瓜,如果他是傻瓜,也许早就没命了。他消去手中的剑,并做好在片刻之后重新燃起焰剑的准备。三名敌人手中的焰剑也在同一时刻消失了,片刻之间,困惑出现在三张与兰德相同的脸上,其中一张已经被一道横贯伤完全毁了。没等兰德上前抓住其中一个,它们已经冲向了他,四个兰德的身体搅在一起,倒在地上,滚过满是碎玻璃的地板。
冰冷浸透了兰德的身体,麻木沿着他的肢体缓缓蔓延,一直渗入他的骨骼,直到他几乎感觉不到镜子和瓷器的碎片刺入他的肌肤。有些近似于恐慌的东西在包裹他的虚空周围闪过。他也许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它们比那个刚刚被他吸收的影子要大得多,它们从他身上吸取的热量也多得多,而且吸取的不仅仅是热量。当他逐渐变冷的时候,那些玻璃一样的灰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将他的生命力一点点抽离。他心寒地意识到,即使他死了,这场战斗也不会结束。它们三个会彼此攻击,直到只有一个留下,那一个就会拥有他的生命、他的记忆,变成他。
他仍然顽强地战斗着,身体愈虚弱,抗争就愈努力。他扑向阳极力,拼命用它的热填满自己,就连那种恶心的污染也是他所欢迎的,至少这种感觉在告诉他,阳极力正在充实他的身体。如果他会想吐,他就还活着,如果他活着,他就能战斗。但该怎么战斗?如何战斗?我刚才是怎么做的?阳极力的洪流势不可挡,他觉得即使自己活过了影子的攻击,他也会被至上力所吞噬。我是怎么做的?他所能做的只有扑向阳极力,试着去……碰触……拼尽全力……
三个影子中的一个消失了,兰德感觉到它滑进了他的身体,仿佛他从高处坠下,平摔在岩石地面上。随后,另外两个也消失了。突然的冲击让他只能平躺在地上,盯着遍布镀金浮雕的天花板,沉溺在仍然能呼吸的喜悦中。
至上力继续在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缝隙里扩张,他想吐出一生中吃过的所有东西。而他又感到如此充满生机,没有浸润在阳极力中的生命只是一片灰影。他能闻到蜡烛中蜂蜡的气味,灯中油的气味;他能感觉到背下地毯里的每一根纤维,皮肉上的每一道砍伤、割痕、划破的口子,以及每一处瘀青。他无法放开阳极力。
曾经有一个弃光魔使想杀死他,那些弃光魔使全都在努力杀死他。一定是这样,除非暗帝已经获得自由,否则除了弃光魔使之外,不会有人能够以这种方式攻击他。而暗帝绝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他依旧维持着和真源的联系。难道是我自己做的,我会不会已经对自己痛恨到想杀死自己而自己却不知道?光明啊,我必须学会控制它,必须!
带着遍布身心的痛苦,他勉强从地上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到凯兰铎前面,在地毯上留下一串血污的脚印,从他身上数百个伤口流出的鲜血覆盖了他的身体。他举起那把剑,凯兰铎玻璃般的剑身随着流入的至上力熠熠生辉。非剑之剑,这把看上去像是玻璃的长剑,能够像最好的钢剑一样切开坚韧的物体;但凯兰铎实际上并不是一把剑。它是传说纪元遗留下来的一件宝物,一件超法器。经过暗影之战和世界崩毁之后,已知幸存下来的法器已经非常稀少,借助它们,导引者能够导引一般状况下足以将自己烧成灰烬的至上力。而现存于世的超法器更是屈指可数,它们可以帮助导引者导引远多于借助法器时所能导引的能流。凯兰铎——曾经被制造出来的最强的超法器之一,它只能被一个男人使用,那就是预言中经历过三千年等待之后的转生真龙。将凯兰铎握在手中,兰德吹一口气就能让一座城市的城墙拔地而起;将凯兰铎握在手里,他无惧于任何弃光魔使。那一定是他们,一定是。
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一直没有听见贝丽兰的声音。他转过身,望向她所在的地方,害怕会看见一具尸体。
贝丽兰仍然跪在那里,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她已经重新穿上长袍,并努力用它遮挡住身体,仿佛那是一件钢甲或石墙。她的脸像雪一样白,舌尖不停地舔着嘴唇。“您是哪一……”哽了一下,她再次说道,“您是……”她还是没能把这句话说完整。
“我只有一个,”兰德轻声说,“就是被你当成已经订婚的情人的那一个。”他想让她的情绪平缓下来,也许这句话还能让她笑一笑。一个像她这么强势的女人,即使在面对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时,也会笑的。但她只是匍匐在地上,向前躬下身子,将脸贴在地板上。
“我谦卑地向您道歉,请您原谅我对您恶劣的冒犯,真龙大人。”她带着气喘的说话声确实充满了谦卑,还有恐惧,完全不像是她的样子。“我请求您忘记我的无礼,原谅我,我不会再打扰您了,我发誓,真龙大人,以我母亲的名字和光明发誓。”
兰德松开了封锁她的能流,阻挡她的气墙变成了一阵吹起她袍服的微风。“你不需要我的原谅。”他疲惫地说,他感觉非常的疲惫,“你走吧!”
贝丽兰犹豫地站直身体,伸出一只手,确定面前什么都没有之后,她终于放松地吐了一口气。她拢起长袍的裙摆,小心地走过满是碎玻璃的地毯,刺耳的磨擦声不断在她的天鹅绒拖鞋下面响起。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她停下脚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回过头面对着兰德,但她还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会叫门口的艾伊尔人进来,如果您想的话,我还可以去叫一位两仪师来照料您的伤口。”
她现在宁愿和魔达奥共处一室,或是和暗帝本尊在一起。但她并不是个懦弱的人。“谢谢你,”兰德平静地说,“不用了,如果你不告诉别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会感激你的,至少现在还不要。我会处理的。”一定是弃光魔使干的。
“就依真龙大人所令。”她紧张地行了个屈膝礼,就匆匆跑了出去,也许她害怕兰德会改变主意要她留下来。
“宁愿和暗帝本尊在一起。”兰德望着在她身后被关紧的门,喃喃地说道。
跛着脚,兰德走到床边,坐在床头柜上,将凯兰铎放在膝头,用血迹斑斑的双手握住剑身。有凯兰铎在手中,即使是弃光魔使也会怕他。再过一会儿,他会去找沐瑞治疗他的伤口;再过一会儿,他会召唤门外的艾伊尔人,再次成为转生真龙。但现在他只想坐下,回忆一个名叫兰德·亚瑟的牧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