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云朵遮住了正午的太阳,又吹起一阵阵横掠全城的清风。一支奇怪的队伍在兰德的率领下离开提尔之岩,向东前进。根据他的命令,这支队伍的出发并没有公开宣告,但各种传闻还是开始逐渐在四处播散,提尔的居民们都停下手边的事情,跑到能够看到这支队伍的地方。这些艾伊尔人走过街道,向城外走去,因为他们是在深夜攻陷提尔之岩的,所以当时提尔城里的人并没有见到他们。对于他们是否在提尔之岩里,提尔城人都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这些人现在都聚集到艾伊尔人行进的街道两边,窗口里挤满了面孔,甚至还有许多人爬上石板屋顶,骑到尖耸的屋脊和翘起的屋檐角上。他们数着艾伊尔人的人数,交换着各种流言。攻陷提尔之岩的,肯定不止这几百名艾伊尔人。真龙旗还飘扬在提尔之岩的顶端,那里面一定还有几千名艾伊尔人,还有真龙大人。
兰德只穿着衬衫,轻松地骑在马上,他相信路边这些围观的人不会把他看成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只是名外地人,有足够的钱买一匹马——一匹漂亮的斑点牡马,有着最好的提尔马血统——一个随行在有史以来最奇怪的队伍中的有钱人,但显然也只是这支队伍中普通的一员而已。他不会被当成这支队伍的领导者,这个身份会被这些人放在岚或沐瑞的头上——尽管他们的位置是在兰德身后,艾伊尔人前面一点的地方。街边充满敬畏的低语声是对那些艾伊尔人说的,而不是对他说的,这些提尔人甚至有可能认为他只是一名马夫,正骑着他主人的马。嗯,不,大概不会那么夸张,毕竟,他是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不管怎样,今天的天气不坏,不算很热,只是有些暖洋洋。没有人会以为他是判定正义的人,或是统治国家的人。他喜欢这种默默无闻的身份,喜欢这种少有的微风。有一段时间,他真的忘记了握住缰绳的手掌中的苍鹭形伤疤。让这样的时光再长一点吧,他心想,再长一点就好。
“兰德,”艾雯说,“你真的认为让艾伊尔人带走那些东西是正确的?”兰德向旁边望去,看见艾雯催着她灰色的牝马薄雾走到他身边。她穿着一身暗绿色的连身开叉窄裙,用一根绿色的天鹅绒发带将头发拢在脑后。
沐瑞和岚仍然在他们背后十几尺的地方,沐瑞坐在她的白色牝马上,穿着装饰绿色条纹的蓝绸宽裙骑马服,黑色的头发被束在黄金发网中。岚骑着他高大的黑色战马,披着护法的变色斗篷,这件不停变幻颜色的斗篷,像艾伊尔人一样得到了围观者们无数的惊叹。当微风将斗篷吹起时,绿色、褐色和灰色的阴影如同涟漪般从它上面一重重掠过;当它静止时,它就变成与周围环境相同的颜色,岚和坐骑身体的一部分似乎变成了透明。这是一种让观看者很不舒服的景象。
麦特也在队伍中,他颓然坐在马鞍里,看上去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一路上,他都尽量与护法和两仪师保持距离。他选了一匹没有任何特点的褐色阉马,他管这匹马叫果仁,但有眼光的人会发现,深厚的胸膛、强壮的肩背和粗大的鼻子,显示出果仁拥有不亚于兰德和岚的坐骑的速度与耐力。麦特跟随兰德的决定让众人都很吃惊,而兰德至今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友谊?也许是,也许不是。麦特做事总是很令人费解。
“你的朋友艾玲达有没有向你解释过什么是‘五分之一’?”兰德问艾雯。
“她提到过一些,但……兰德,你不会认为她也……带走……东西了吧?”
麦特走在沐瑞和岚身后,在他后方则是由鲁拉克领头的艾伊尔人队伍。在分为两列的艾伊尔人队伍中间还夹着一支并排成四列的骡子长队。在荒漠里,当艾伊尔人攻陷了一座敌方部族的堡垒时,他们会带走堡垒中除了食物之外五分之一的财富,这是艾伊尔的风俗,或者是法律,兰德对此并不清楚。所以艾伊尔人们认为处置提尔之岩的方式不该有所不同。这些骡子驮着的财宝远远不及提尔之岩收藏的五分之一。鲁拉克说,贪婪比钢铁杀死了更多的人。在骡子的背上,柳枝编成的大篮子里放了成卷的地毯和壁挂,所有骡子的驮货都不算很重,他们要走过翻越世界之脊的艰苦路程,以及更加艰苦的荒漠。
我什么时候告诉他们?兰德心想,很快,就是现在,一定要快。毫无疑问,沐瑞会认为这是一次大胆,甚至鲁莽的行动,但她也许会同意,也许。她以为她知道他所有的计划,而她没有提出反对,肯定是想让它尽快结束。但艾伊尔人……如果他们拒绝该怎么办?嗯,如果他们拒绝,就随他们去拒绝好了,我必须去做。至于那个五分之一……兰德不认为自己有可能阻止艾伊尔人拿走它,而他不想这样做,也没有这样做。他们应当得到他们的报偿,他不打算帮助提尔的贵族保住从一代代提尔平民那里剥削来的财富。
“我看见她给鲁拉克看了一只银碗,”兰德大声说,“她把那只银碗放回袋子里的时候,那里面叮当作响,那里头肯定有更多的银器,也许还有金器。你不赞成她这么做?”
“我没有不赞成,”艾雯说这句话时速度很慢,还带着一丝犹豫,但她的声音很快就变得坚定了,“我只是没想过她……如果是那些提尔人成为占领军,他们抢掠的绝不止五分之一,他们会把除了石块以外的东西都抢走,再偷走所有的车子,用来装他们的战利品。一个民族的方法与众不同并不代表他们是错的,兰德,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兰德微微笑了笑。一切似乎又像旧日时光一样,他正准备解释她为什么错了时,她却已经占据了他的位置,将他没说出口的解释扔回给他。他的坐骑似乎也感染了他的情绪,轻快地跑了几步,他拍了拍花斑马弯曲的脖子,真是美好的一天。
“是匹好马,”艾雯说,“你叫它什么?”
“杰丁。”他谨慎地说着,失去了一些好兴致,选择这个名字让他感到有些羞愧。他一直很喜欢《简·法斯崔德游记》这本书,杰丁是这位伟大的旅行家为自己的坐骑取的名字,在古语里,它是“真正的搜寻者”之意,因为它总是能找到回家的路。想到杰丁也许会在某一天带他回家,是一种很好的感觉,很好,但不大可能。兰德不想让别人怀疑到这个名字的由来,现在,在他的生活中已经容不下孩子气的幻想了。除了他所必须做的,任何其他事情都容不下了。
“一个好名字。”艾雯有些敷衍地说。他知道艾雯看过那本书,他甚至有些希望她能想起这个名字曾出现在那本书里,但她只是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看起来已经被别的事情占据了思绪,兰德认为眼前的平静让他很满足。城市最后的残影已经让位给原野和零星而破败的农庄,即使是因为懒惰而闻名两河的康加家和科普林家,也不会住在这种摇摇欲坠的粗石房子里。倾斜的外墙似乎随时都会倾倒在正在泥土中觅食的小鸡身上,松松垮垮的谷仓靠在月桂树或者是山胡椒旁边,勉强站立着,破裂的石板屋顶看上去仿佛已经千疮百孔。山羊在石砌围栏里不停地哀鸣,那些围栏就像是今天上午才匆匆堆在一起似的。赤脚的男人和女人们弯着腰在没有篱笆的田里锄地,没有一个人抬头看这支庞大的队伍一眼。红嘴雀和画眉在小灌木丛里婉转鸣叫,却丝毫无助于缓解周围压抑的阴郁气氛。
我必须为这里做些什么,我……不,不是现在,有些事情一定要先解决,我在这几个星期里已经尽力,现在没办法多做些什么了。兰德尽量不去看那些颓败的农庄。南方的橄榄林也一样糟糕吗?这些在这里工作的人甚至不拥有这片土地,它完全属于那些大君。不,这阵清风很好,它吹走了燥热。我可以再享受一会儿。我必须告诉他们,但还可以再等一会儿。
“兰德,”艾雯突然说道,“我想和你谈谈。”她的表情中带着一种严肃的气氛,黑色的大眼睛直盯着兰德,这让兰德想起了奈妮薇要教训他时的神情。“我想说说伊兰的事。”
“她怎么了?”兰德小心地问,他碰了碰自己的口袋,那里放着两封信和一个坚硬的小物件。如果不是这两封信都有着同样娟秀而流畅的字迹,他绝不相信它们出自同一位女子,那个与他分享了无数热吻和依偎的女孩。那些大君比女人容易理解多了。
“为什么你会让她就这样走了?”
兰德困惑地盯着艾雯,“她想走,如果要阻止她,我就必须把她捆起来。而且,如果沐瑞所说的时轴会吸引邪恶泡沫的事情是真的,她在坦其克会比在我身边,或是在麦特身边安全。其实你也应该和她们在一起。”
“这根本不是我的意思,当然,她想走,而你没有权利阻止她。但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希望她留下来?”
“她想走。”兰德重复着。看见艾雯翻起白眼,仿佛他正在胡言乱语,他就更困惑了。如果他没有权利阻止伊兰,而她又想走,那他为什么要劝阻她?而且是在只有她离开才会更安全的时候。
沐瑞在他背后说话了:“你是否准备好告诉我下一个秘密了?很显然的,你正对我隐瞒着什么。至少我也许能告诉你,你是否正在带领我们走向一道悬崖。”
兰德叹了口气,他没有听见沐瑞和岚靠近他的声音。麦特也跟了上来,虽然仍旧与他和两仪师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麦特的脸上,好奇、怀疑、不愿和下定决心的表情一一浮现出来,特别是当他看向沐瑞的时候,他从没有直接看过沐瑞,只是偶尔会从眼角瞥一下两仪师。
“你确定想来,麦特?”兰德问。麦特耸耸肩,咧嘴笑了一下,一个并不算很有信心的笑容,“有谁会错过一个看看该死的鲁迪恩的机会?”艾雯向他挑起眉弓。“哦,请原谅,两仪师,我听你说过更粗俗的话,而且说得比我更没道理,我可以和你打赌。”艾雯愤怒地望着他,女孩脸上的两片红晕说明麦特的这一击正中靶心。
“很高兴麦特正和我们在一起。”沐瑞对兰德说,声音冷冷的,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情绪。“你让佩林逃离,又向我隐瞒他的行踪,这是一个严重错误。这个世界已经落在你的肩上,但他们一定要共同支持你,否则你就会和这个世界一起倒下。”麦特哆嗦了一下,兰德以为他会立刻调转马头往回跑去。
“我知道我的责任。”兰德对沐瑞说。我也知道我的命运,他心想,但他没有说出来,他不需要同情。“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必须回去,沐瑞,而佩林也想去。你愿意动用一切力量拯救这世界,但我……我在做我必须做的事。”护法一个字也没说,但他点了点头。岚不会在其他人面前与沐瑞发生争执。
“那么另一个秘密呢?”沐瑞坚持质问。在挖出那件事之前,她不会罢休,而兰德也没理由再隐瞒它了,至少不必再隐瞒这个部分。“传送石,”兰德说,“如果我们走运的话。”
“哦,光明!”麦特呻吟了一声,“该死的火烧的光明!不要这样瞪着我,艾雯!运气?一次还不够吗,兰德?记得吗?你差点把我们都杀死了。不,比杀死还糟。我宁可跑到那种农庄去,找一份养猪的工作,至少还能平安度过一生。”
“如果你想,你就可以去,麦特。”兰德对他说。沐瑞平静的面容只是一张掩住了怒火的面具,但兰德没有在意那道想冻住他舌头的冰寒目光。即使是岚也露出了反对的神情,只是他坚硬的面容始终都没有太大的改变,护法将自己的责任放在一切事情之前。兰德也会履行他的责任,但他的朋友……他不喜欢指使别人做事,他不会这样对他的朋友,他一定要避免这种情况。“你没有理由去荒漠。”
“哦,我有理由,至少……哦,烧了我吧!我有一条命可送,不是吗?这种方式有啥不好?”麦特发出神经质的,又有一点狂野的笑声,“该死的传送石!光明啊!”兰德皱起眉,他才是所有人口中那个将会疯掉的人,但现在却是麦特看上去几乎要陷入疯狂了。
艾雯担忧地向麦特眨眨眼,却将身子靠向兰德:“兰德,两仪师维林告诉过我一点关于传送石的事情,她和我说了你们的那次……旅行,你真的要那样做?”
“这是我必须做的,艾雯。”他必须迅速行动,没有比传送石更快的途径了。传送石出现在比传说纪元更古老的纪元里,即使是传说纪元的两仪师似乎也没有完全弄清楚它们,但如果它能像兰德希望的那样运作,它就是最快的路径。
沐瑞耐心地听着他们的交谈,特别是麦特那一部分,虽然兰德不知道沐瑞为什么会那么关心那些胡乱说的话。现在,她开口了:“维林也告诉了我你用传送石进行的旅行。那时你们只有不多的一些人马,而不是数以百计。即使你没有像麦特说的那样杀了每一个人,那听起来也不是一次有人会希望重复的经验,而且旅行最终的结果也不符合你的预期。维林说,那种旅行需要大量的至上力,至少是几乎足以杀死你的至上力。即使你留下大部分的艾伊尔人,你也敢进行这种尝试吗?”
“我必须去试。”兰德说,他感觉到自己腰间口袋里的两封信后面的坚硬小物件。
但沐瑞继续质问,仿佛他什么也没说:“甚至你能确定在荒漠里有一块传送石?维林对这方面的了解确实超过我,但我从没听说过那里有传送石。如果那里有,传送石的位置会比我们现在更靠近鲁迪恩吗?”
“大约六百年前,”兰德对她说,“有一个卖货郎想去看看鲁迪恩。”如果是在别的时候,兰德应该会感受到从受训者转换成训人者的快乐,但不是今天,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那个家伙显然没有看见鲁迪恩,他声称他看见了云中有一座黄金城,就飘浮在高山的峰顶上。”
“荒漠里没有城市,”岚说,“无论是在云中还是在地面上。我曾经与艾伊尔人作战,他们没有城市。”
艾雯点点头:“艾玲达告诉我,在离开荒漠之前,她从不曾看见过一座城市。”
“也许是这样,”兰德说,“但那个卖货郎还看见一样东西立在那些高山上,一座传送石。他精确地描述了它。传送石的外观与所有东西都不同,当我向提尔之岩里的一位图书馆管理员形容它的时候……”兰德并没有对那名管理员说出他真正的意图,但他在此略过不提,“……他认出了它,即使他并不知道它是什么,但他已经为我在一张提尔的古地图上找出了四座……”
“四座?”沐瑞的声音相当震惊,“全都在提尔?传送石并不是那么常见的。”
“四座,”兰德明确地说。那位瘦骨嶙峋的图书管理员也同样确定,他甚至从旧纸堆里为兰德挖出一份破烂泛黄的手稿,上面记述着如何将那些“未知的古老纪元遗留的文物”移入大收藏的努力,但每一次尝试都失败了,于是提尔人最终放弃了这种努力。兰德确信,这是传送石拒绝被挪动。“其中有一座从这里骑马不用一个小时就能赶到。”他继续说道,“艾伊尔人允许那名卖货郎离开,因为他是一名卖货郎,但他只能带走他的一头骡子,以及尽他的力量所能携带的清水。他一直走回到世界之脊中的一个巨森灵聚落,并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名叫索兰·米勒的人,那个人正在写一本名为《黑面纱杀手》的书。在我寻找关于艾伊尔人的书籍时,那位图书管理员给了我这本书,他给我的那本已经很破烂了。索兰·米勒显然是根据去聚落进行贸易的艾伊尔人提供的资料写成了那本书。根据鲁拉克的判断,他说的每件事几乎都是错的,但传送石只能是传送石。”兰德检查过十几份别的地图和手稿,别人以为他是在研究提尔与其历史,了解这个国家。直到几分钟前,没有人知道他研究这些老文件要做什么。
沐瑞哼了一声,她的白色母马阿蒂卜感受到主人的恼怒,急走了两步。“一个传说中自称看见过云中黄金城的卖货郎讲的一个传说中的故事。鲁拉克见过那座传送石吗?他可是真正去过鲁迪恩的。即使那名卖货郎走进过荒漠,也确实见过传送石,它也完全有可能在远离鲁迪恩的地方。一个讲故事的人总会尽力夸大真正发生的事实,一座城市会飘浮在云端吗?”
“你怎知不会?”兰德问。鲁拉克几乎是逐一嘲笑了索兰·米勒书中的错误,但他惟独略过了鲁迪恩的部分,实际上,这位艾伊尔人拒绝对这本书关于鲁迪恩的章节做出任何评论。鲁迪恩,一个属于杰恩艾伊尔势力范围内的地方,却不属于那个部族,这几乎就是鲁拉克对那里的所有描述了。鲁迪恩是不可以被评论的。
两仪师对于兰德没有礼貌的回嘴不太高兴,但兰德同样没有在意。她对他隐瞒了太多的秘密,在太多的时间里只是让他盲目地依从她。现在,该她被蒙住眼睛了。沐瑞必须明白,他不是一尊木偶。如果我觉得她的意见是正确的,我就会听,但我不会再随着塔瓦隆的丝线跳舞了。他决定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艾雯催动她的灰马靠近兰德,几乎和他膝盖贴着膝盖地并马而行,“兰德,你真的要用我们的生命冒险去争取这样一个……一个机会?鲁拉克没有告诉你任何信息,对不对?当我向艾玲达询问鲁迪恩的时候,她就像一颗山胡桃般紧紧地闭住了嘴。”
麦特听到艾雯这么说,变得好像生病了一样。兰德依旧保持着面容的平静,没有让自己的羞愧之情显露出来,他本来不想吓到他的朋友们的,“这里有传送石。”他坚持说,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个硬块。它必须起作用。那位图书管理员给他的地图非常古老,但还是给了他很大帮助,他们现在走过的这片草原在那张地图绘成的时候还是一片森林,但现在举目望去,视线里已经找不到几棵树了。远处散布着几丛白橡树、松树和铁线蕨的杂木林,还有一两株兰德认不出的高大孤树,树干呈纺锤形,上面长满了粗糙的节瘤。虽然现在山丘已经覆满了长草,但兰德很容易就能辨认出这里的地形。
在地图上有两座走势弯曲的山脊,其中一座紧接在另一座的后面,山脉弯曲形成的弧角直指一片簇拥在一起的圆丘,传送石就在那里。如果地图上标的位置没错,如果那位图书管理员没有信口开河,如果那个绿色的菱形标志真的代表着他要找的远古遗迹——那里就是他的目标。他为什么要说谎?我的疑心太重了,不,我只能抱着这样的怀疑。信任就像是一条冰冷而致命的毒蛇。但他不喜欢这样。
向北望去,他能清楚看到没有任何树木的山丘,上面分布着正在移动的斑块,那一定是一群群马匹,大君们的牲口正在啃食巨森灵树林的遗址。他希望佩林和罗亚尔已经安全离开了。帮助乡亲们,佩林,他心想,尽力去帮助他们,因为我不能。
巨森灵的树林意味着那两座交叠的山脊一定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没多久,他就在南边一点的地方看见了它们,外形就像两个箭头,其中一个被另一个套住。沿山脉中脊生长的几棵树像一条条指向天空的绿色细线。在远处,低矮的圆丘像被绿草覆盖的水泡,拥挤在一起。这里的圆丘比那张古地图上标出的更多,太多了,所有这些丘陵覆盖了将近一里的地方。如果它们与地图不符,传送石又应该在哪一座圆丘旁?
“艾伊尔人数众多,”岚平静地说,“目光锐利。”兰德向他点点头表示感谢,勒住杰丁的缰绳,来到鲁拉克面前,请他帮忙解决这个问题。他只是描述了传送石的外观,并没有告诉鲁拉克那是什么,等找到传送石,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解释,现在他已经很擅长隐藏秘密了。不管怎样,鲁拉克也许对什么是传送石毫无概念,毕竟,除了两仪师之外,没什么人会知道这种东西,他也是在不久之前才从别人的口中了解到它的。
鲁拉克走在兰德的花斑马旁,微微皱起眉头——这种表情已经相当于普通人忧心忡忡的表情了——然后,他点点头:“我们能找到那东西。”他提高了声音:“艾散多!法阿达扎丁!多阿马狄应!法达瑞斯麦!赛亚东!沙麦得康德!”随着他的喊声,被提到名字的战士团成员都跑到了鲁拉克和兰德周围,人数大概是全部艾伊尔人的四分之一。这些战士团的名字的意思是:红盾众、鹰血众、寻水众、枪姬众、黑眼众和雷行众。
兰德在他们之中看到了艾雯的朋友艾玲达——一名漂亮的高个子女孩,有一双傲慢、严肃的眼睛。枪姬众一直在为兰德看守房门,但他记不起自己在离开提尔之岩前曾经见过她。艾玲达迎着兰德的目光对望过来,如同一只绿眼苍鹰一般高傲。随后,她甩过头,将注意力放在部族首领的身上。
嗯,我又想变成普通人了,兰德有些悲哀地想。艾伊尔人对他从来都是这样,他们即使是对部族首领也只能做到认真倾听,以平等的身份执行首领交付的任务,绝不会有贵族们那种经过精心修饰的顺从,兰德也不可能期望得到更多。
鲁拉克用几句话交代了情况,艾伊尔战士立刻分散进入了丘陵地带。他们脚步轻快地向前跑去,有些人戴上了黑色面纱以备不虞,没有接受任务的艾伊尔人在骡子队旁边或站或蹲,都在等待着。这些战士团中的战士几乎来自所有的艾伊尔部族,包括那些有世代血仇,或者是其他经常互相攻杀的部族。但这里惟独没有杰恩艾伊尔,从艾伊尔人提到这个部族的只言片语里,兰德甚至没办法确定它是否存在。他对艾伊尔人已经有了许多了解,兰德不止一次感到奇怪,是什么样的力量将这些人联合在一起,只因为他们的那个关于攻陷提尔之岩,寻找随黎明而来之人的预言吗?
“不止是这样,”鲁拉克说。兰德这才发现,他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预言指引我们跨过龙墙,未说出之名引领我们进入提尔之岩。”鲁拉克所说的“未说出之名”指的是“龙之人众”,一个对艾伊尔人的秘密称谓,只有部族首领和智者能够知道并使用它。很显然,他们很少使用,即使真的使用,也只是在彼此之间。
“但如果说到联合我们的因素,当然,没有人会伤害同一个战士团中的同伴,只要在同一个战士团里,即使是沙拉得与高辛,塔戴得、纳凯与沙度之间也不会相互攻杀……即使是我,本来也可能会与沙度艾伊尔舞起枪矛,但智者们要求每个翻越龙墙的人都立下清水誓言,在山脉的这一边,我们对待每一名艾伊尔都要像同一个团里的伙伴,即使是卑鄙的沙度……”他微微耸了耸肩,“你明白吗?这并不容易,即使对我来说。”
“沙度艾伊尔是你的敌人?”兰德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在提尔之岩里,艾伊尔总是以战士团行动,而非部族。
“我们避免了结下血仇,”鲁拉克说,“但塔戴得和沙度从不曾友好过,有时候,氏族间会彼此袭击,偷窃对方的牛羊。智者们让我们立下的誓言压制了三桩血仇和十几宗部族或氏族之间的宿怨。这样的誓言会帮助我们前往鲁迪恩,即使有些人会先离开我们。前往或者来自鲁迪恩的人都不会受到伤害。”这个艾伊尔人抬起头看着兰德,脸上全无表情,“我们彼此攻杀的时刻不会太快到来。”兰德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是高兴还是不悦。
一阵呜呜的长鸣从远处一名枪姬众那里传来,她站在一座山丘上,双手在头顶来回挥舞。“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你说的石柱。”鲁拉克说。众人拉起缰绳,沐瑞不带表情地看了兰德一眼,而兰德只是迫不及待地踢着杰丁的腹侧,催它快跑。
艾雯拉住她的母马,来到麦特身边,探过身子,用一只手扶住麦特坐骑的高前鞍,向麦特低声说了些话。她似乎是在努力劝说麦特告诉她一些什么,或者承认些什么。从麦特激动的手势上能看出来,他可能像婴儿那样清白,也可能是在满口胡言。
从马鞍上跳下来,兰德飞快地跑上那道缓坡,去查看那名枪姬众到底找到了什么。发现目标的是艾玲达。那根石柱被半埋在土里,上半截又完全被长草遮住了,这是一根满是风霜蚀痕的灰色石柱,至少有三幅高,三尺粗,古怪的徽记盖满了它暴露出的部分,每个徽记周围都环绕着窄窄的一行符号。兰德认为那是一些文字,即使他认识这种文字,长期的风雨侵蚀也让它们无法辨别了。他对这些徽记有更清晰的认识,至少,他认识其中一部分,上头许多徽记也许不过是风雨蚀痕。
拨开石柱前的草叶,兰德探身朝石柱望去,这时,他瞥了艾玲达一眼。艾伊尔女孩已经放下了她的束发巾,露出红色的短发,正冷着脸,用不带感情的目光看着他。“你不喜欢我,”兰德说,“为什么?”他必须从柱子上找到一个徽记,他只认识那个徽记。
“喜欢你?”艾玲达说,“你也许是随黎明而来之人,一个被命运选中的人,谁能喜欢或不喜欢这样的人?而且,你本来没必要去荒漠,虽然你长得像我们,但你是一个湿地人。尽管如此,你还是为了光荣而前往鲁迪恩,然而我却……”
“然而你却什么?”看见女孩闭住了嘴,兰德便问道。同时,他一边从柱子底端慢慢向上搜寻。那个徽记在哪里?两根平行的波浪线被一根古怪的弯曲线纹斜穿而过。光明啊,如果它被埋起来了,那我们就要用几个小时才能把它挖出来。突然,他笑了,不需要几个小时,他能借助至上力将这根石柱提起来,沐瑞或者艾雯也能这么做。传送石也许会抗拒被移动,但他们至少能将它挪动一丁点距离,但导引不会帮助他找到那些波浪线。他开始用手指抚摸石柱表面,希望这样能有所帮助。
艾伊尔女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盈地蹲下身子,将短矛横放在膝头,“你对伊兰很坏,我本来不应该在乎,但伊兰是艾雯的亲近姊妹,艾雯是我的朋友。然而艾雯还是喜欢你的,即使是为了她,我也会试着去喜欢你。”
仍然在查看石柱的兰德摇了摇头。又是伊兰。有时候,他觉得女人都是属于同一个行会的,就像城里那些工匠一样,和一个女人之间只要走错一步,你再遇到的十个女人就都知道这件事,而且都会为此责备你。兰德停下手指,转回到他刚刚检查过的一处,那里被风化得很严重,几乎完全辨识不出来了,但他能确定,波浪线就在那里。
这两条波浪线代表了位于托门首的一块传送石,而不是在荒漠的,但它们指明了这根石柱上下两部分的范围。在传送石上半部分的徽记表现了不同的平行世界,下半部分的徽记代表着别的传送石。利用一个上半部分的徽记和一个下半部分的徽记,兰德能到达一个指定世界里的一块指定的传送石。只利用一个下半部分的徽记,兰德知道他能到达这个世界里的一块传送石,比如鲁迪恩附近的那一块,但他首先要知道是哪一个徽记才对。现在,他需要的是运气,需要时轴牵引出对他有利的机会。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鲁拉克带着一种不情愿的语调说道:“这两个图案在古代是鲁迪恩的意思,那是很久以前,甚至‘鲁迪恩’这个名字还没出现的时候。”他所指的是两个三角形,每个三角形似乎都被枝状的闪电所包围,一个指向左侧,一个指向右侧。
“你知道这是什么?”兰德问。
艾伊尔男人将目光转向一旁。“烧了我吧,鲁拉克,我必须知道,我明白你不想谈论它,但你必须告诉我。告诉我,鲁拉克,你是否曾经见过这个图案?”
鲁拉克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我见过它。”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当一个人前往鲁迪恩的时候,智者和部族同胞将等待在昌戴尔的山坡上,那里有一块与它相同的石头。”
艾玲达站起身,僵硬地向远处走去,鲁拉克瞥了一眼女孩的后背,皱起眉头:“我只知道这些,兰德·亚瑟,如果我说谎,就让我永远也不知道阴凉的存在。”
兰德仔细端详着三角形周围无法解读的铭文。是哪一个三角?只有两个三角形中的一个能将他带到他想去的地方,另一个也许会把他扔到世界的另一边,扔进深深的海底。其余的艾伊尔人已经赶着骡子聚拢在山丘脚下,沐瑞一行人都下了马,牵着坐骑走上这道缓坡。麦特牵着杰丁和他的褐色阉马,让它们和岚的曼塔保持相当的距离,背上没有骑手的杰丁和曼塔一直用凶猛的眼光彼此瞪视着。
“你真的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对不对?”艾雯仍然在反对兰德的行动,“沐瑞,阻止他吧!我们可以骑马去鲁迪恩。为什么你会让他这么做?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
“你说我应该怎么做?”两仪师漠然说道,“我也不能真的去伸手揪他的耳朵,把他拖走,我们也许应该看看梦卜会不会真有什么作用。”
“梦卜?”艾雯喊了一声,“梦卜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你们两个能不能安静一点?”兰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有一点耐心。
“我正在做出决定。”艾雯生气地瞪着他,沐瑞则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但她一直专注地看着兰德的一举一动。
“我们必须这么做吗?”麦特问,“你为何那么反对骑马?”兰德只是看了看他,麦特不自在地耸耸肩:“哦,烧了我吧!如果你要决定……”他用一只手抓住两匹马的马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一枚塔瓦隆金币——又叹了一口气,“总是拿到同样的硬币,对不对?”他将那枚硬币滚过自己的手背,“我……有时候很走运,兰德,让我选吧!人头的一面代表指向你右手的那个,火焰的一面代表另一个,你说呢?”
“这真是荒谬。”艾雯说道,但沐瑞按住女孩的手臂,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兰德点点头:“为什么不?”艾雯又嘟囔了些什么,兰德只听到“男人”和“男孩”两个词,但他知道,艾雯的话绝不是赞扬。
麦特用拇指一弹,那枚硬币旋转着飞向空中,在阳光下发出黯淡的光彩。当硬币飞到最高点时,麦特抓住它,将它平扣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却犹豫着没有将上面的手掌拿开,“相信扔硬币可不是什么该死的好办法,兰德。”
兰德看也不看地将手掌放在一个三角上,“这个,你选的是这个。”麦特从指缝里看了一下那枚硬币,眨眨眼睛:“你怎么知道?”
“总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兰德看得出来,两个人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这无所谓了。他将按在石柱上的手掌抬起,去看麦特和他所选的那个三角,那个三角形指向左侧。这时,太阳已经滑过了天顶,他的决定必须是正确的,如果出错,他们将失去时间,而不是争取到时间。这是最坏的结果,是他们所能承受的最坏的结果。
站直身体,兰德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坚硬的小东西,那是一枚闪亮的暗绿色石雕,可以被兰德轻松地握在掌心。石雕的外形像是一个圆脸圆身的男性,盘腿坐着,膝头横放着一把剑。兰德用拇指摩挲着雕像的秃头顶:“让所有人靠近这里,所有的人,鲁拉克,让他们将牲口也都集中过来,所有人都要尽量靠近我。”
“为什么?”这名艾伊尔人问道,“我们要去鲁迪恩。”兰德在手掌上掂了掂那枚石雕,弯腰拍拍传送石:“去鲁迪恩,就是现在。”
鲁拉克不带表情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站起身,向山下的艾伊尔人发出号令。
沐瑞向兰德靠近了一步,“那是什么?”她探询地问。
“一件法器,”兰德回答,他将那个物品在手里转了转,“一件为男性所用的法器。我在查看那扇门的时候,从大收藏里找到了它,是那把剑让我找到它,并认出了它。如果你们怀疑我怎么能导引足够的至上力,带走所有的艾伊尔人、这些骡子、每一个人和每一样东西,那就是因为这个。”
“兰德,”艾雯担忧地说,“我相信你认为现在的做法是最好的,但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这件法器足够强大?我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法器。你这样说,我相信你,但不同的法器有很大的差异,兰德。至少,那些能够被女性使用的法器是如此,它们的强弱有异,但外观的大小或形状却并非判断标准。”
“我当然确定。”兰德说了谎,他不知道该怎样测试法器,除非他拿着它全力进行导引,但这样会让半个提尔的人都陷入惊恐,这会破坏他的计划。但他相信它能够帮他完成任务,虽然也许只是刚好够用,而且,没有人会知道大收藏里少了这么小的一个东西,除非他们决定详细清点大收藏,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你留下凯兰铎,带上了这个,”沐瑞喃喃地说道,“看来,你对如何使用传送石有相当的认识,比我以为的更多。”
“维林告诉了我许多。”兰德说。维林确实教了他许多,但第一个向他解释传送石的是兰飞儿,那时,他还以为她只是个名叫赛琳的女孩。但他并不想向沐瑞解释太多,就像他不打算告诉她兰飞儿愿意提供的协助一样。这位两仪师在听到兰飞儿出现时显得过于平静,即使是沐瑞,也不该这么平静。而且她总是用那种估量货物的眼光看他,仿佛他在她心里只不过是天平上的一样物品。
“小心,兰德·亚瑟,”沐瑞用她那种冰冷而充满节律的声音说道,“任何时轴都会对因缘有不同程度的改变,而像你这样的时轴有可能将纪元流永远撕裂。”
兰德希望自己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有着什么样的计划。
艾伊尔人纷纷牵着骡子爬上山坡,他们聚集在兰德和传送石周围,覆盖了一大片山坡。除了沐瑞和艾雯之外,所有其他人都肩并肩地挤在一起,艾伊尔人们为这两位女子让出了一小块空地。鲁拉克向兰德点点头,仿佛是在说,一切就绪,全看你的了。
兰德举起那块闪亮的法器,他想过让艾伊尔人丢下那些牲口,但他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听从。而且,他想将所有这些人都带过去,并且让他们都认为他是成功的,在荒漠中,他也许会迫切需要别人的善意。艾伊尔人全都面色沉静地看着他,有些人戴上了面纱。麦特紧张地在指间一圈圈滚动那枚塔瓦隆金币,艾雯的脸上渗出了汗珠,他们两人是所有人之中惟一表现出焦虑的。
没有理由继续等下去了,他必须以让世界上所有人出乎预料的速度展开行动。兰德让自己进入虚空,向真源伸展出去,那种令人恶心的、明晦不定的光亮就在那里,压覆在他的肩头。至上力充满了他,为他带来生命的气息,拔除橡树的飓风,夏日里甜美的花香,来自粪尿堆中的恶臭。飘浮在虚空中,兰德凝视着面前迸射出光芒的三角形,透过那件法器深深地呼吸着狂暴的阳极力之流。他必须带走所有人,一定要成功。抓着那道徽记,他持续拉动至上力,将其拉进身体,直到他确信自己将要爆炸,但他还是在拉着至上力,没有丝毫停歇。世界开始闪烁,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