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太阳下,佩林站在图亚桑人的马车旁边,只有他一个人,身上也没有断箭,没有痛苦。马车中间有一堆已经摆好、等待点燃的柴火,柴火堆上用三脚架挂着一口铁制煮食锅,晾衣绳上挂着洗净的衣服,但就是没有一个人、一匹马。他没有穿外衣和衬衫,而是赤裸着双臂,穿着铁匠的皮制长背心。也许,这只是个普通的梦,但佩林明白狼梦的感觉。这一切都太真实了,长草在他的靴边摇摆,从西边吹来的轻风抚动着他的卷发,四散在周围的梣树和铁杉充满了质感。然而,匠民色彩鲜艳的马车看起来并不真实,它们似乎只是一些虚体,在摇曳着,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匠民从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们不属于任何一片土地。
心中思忖着这片土地对自己有多少束缚,他将一只手放在斧头上,却又突然感到一阵吃惊。挂在腰带上的是沉重的铁锤,而不是斧头。他皱起眉,他曾经有可能选择这条道路,并且还认为自己确实做了选择,但这些都过去了。斧头,他选择了那把斧头,斧头突然变成半月形的钢刃和刃背面粗大的尖钉,又在闪烁中变回短粗圆柱的冷钢头。这两种形象不停地交替,最后,变化停止了,是他的斧头。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在这里,他能轻易地依照他自己的想法改变事物,至少,可以改变属于他自己的事物。
“我想要斧头,”他坚定地说,“斧头。”
向四周看了一圈,他只能看到南方有一座农舍,外面围着一圈粗糙的石墙,几只鹿正在大麦田里吃着麦穗。这里没有狼的感觉,他没有呼唤飞跳。无论飞跳会不会来,或者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杀戮者可能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一只装满箭矢的箭囊突然挂在他的腰带上,悬在斧头的另一侧,他的手中则出现了一张硬长弓,弓弦上扣着一枝阔头箭,一只长皮护腕裹住他的左前臂。除了那些鹿以外,没有任何东西移动。
“我不太可能很快就醒来。”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无论菲儿给他喂的到底是什么药,他马上就到了这里,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她的举动。“她那样喂我,好像我是个婴儿一样。”他低声发着牢骚。女人!
他迈出那种跳跃的步伐,周围的情景变得模糊,然后他走进了一座农场庭院。这里有两三只鸡,看它们飞跑的模样,它们可能已经恢复野性了。石砌羊圈是空的,两间茅草屋顶的谷仓也被用木条拴住了大门,尽管窗户上挂着窗帘,但这座两层的农舍看起来已经空了。如果这是对真实世界的映像——狼梦经常是这样,一种奇异方式的映像——这里的人一定已经离开了几天。菲儿是对的,他的警告已经传到他没有去过的地方。
“菲儿。”他惊讶地喃喃自语。领主的女儿,不,不止是一个普通的领主,是三个地方的领主,一位将军,还是女王的舅舅。“光明啊,这样她就是女王的表妹了!”她竟然会爱上一个普通的铁匠,女人真是令人感到惊讶的生物。
他想看看自己的话到底传播了多远,于是就以“之”字形的路线向戴文骑移动过去,他的每一步都能移动出一里或者更远。走到距离戴文骑一半多一些的地方,他又改成垂直于原来的路线前进。他见到的大多数农庄都空了,每五座农庄中大概找不到一座还有人家居住的痕迹,只见门窗敞开着,洗净的衣物挂在晾衣绳上,孩子们玩的布娃娃、铁圈或木马放在门口周围,那些玩具总是会让他的胃肠纠得紧紧的。即使他们不相信他的警告,这里也已经有许多农场被烧毁,向他们展示出同样的事实了,因为他在许多地方都看见烧焦的木堆,以及宛如死者僵硬手指的熏黑烟囱。
弯下腰,拾起一个布娃娃,那个布娃娃有张微笑的玻璃面孔,和一身刺绣着花卉图案的衣裙。一定是某个女人因为对女儿的深爱,才绣出如此精致细腻的花纹。他眨眨眼,那只布娃娃仍然坐在他拾起它的那级石阶上,他伸出手,手中的那一个渐渐消退,然后完全消失。
天空中的闪烁黑光打断了他的惊疑,乌鸦,以二十到三十只为一群,正朝西林飞去。它们一直飞向迷雾山脉;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杀戮者的地方。他冷冷地看着乌鸦群逐渐缩成一块黑斑,慢慢消失,然后,他跟了上去。巨大的步伐让他一步可以迈出五里,只有在两步之间的短暂停歇中,周围的环境才不会颤抖、模糊。他走进树木茂密、遍布岩石的西林,越过被灌木覆盖的沙砾丘,进入覆盖着云帽的群山,山坡和谷地中长满了冷杉、松树和羽叶木丛林。他一直走到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踪迹的地方,那个被飞跳称为杀戮者的男人,到了他从提尔过来的那座山坡上。
道门里在那里,关闭着,无数繁茂杂乱的叶片和藤蔓雕刻中,隐藏着爱凡德梭拉的叶片。曼埃瑟兰被焚毁殆尽之后闪耀着玻璃光泽的岩石地面上,偶尔能见到几块小面积的土壤,上面生长着稀疏的矮树,憔悴而饱经风霜。阳光在下方山谷中的曼埃瑟兰河上照耀出片片粼光,一阵从谷地里飘来的微风带来鹿、兔子和狐狸的气味,但他没看见任何会动的东西。
刚要离开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爱凡德梭拉的叶片,只有一片,罗亚尔明明已经将两片叶子都放在外面,锁住了这座道门。他转过身,颈后的毛发竖直起来。道门被打开了,两扇门上,草木正在微风中活生生地来回摇曳,后方露出那个暗银色的表面,他的倒影就映在那上头。怎么回事?他感到万分惊诧,罗亚尔已经锁住了这该死的东西啊!
不知不觉间,他突然跨越了距离,站在道门前面。在两扇门内侧的纷乱藤叶中没有三瓣叶。就在这一刻,在醒来的世界里,有某个人,或者是非人,正穿过他所站的地方,想到这件事的感觉真奇怪。他伸手碰触这片阴暗的表面,不禁哼了一声,那就像是摸到一面镜子的感觉,他的手滑过那暗银色的表面,如同滑过最光滑的玻璃。
从眼角的余光中,他忽然看见那片爱凡德梭拉叶出现在门内侧的地方,道门也在这时开始向里合拢,佩林及时跳开来,有人,或是非人,从道门里出来,或者是走了进去。出来,一定是出来,他希望不会是更多的兽魔人和隐妖进入两河。道门合拢在一起,重新成为一块巨大的石碑。
他突然有种被监视的感觉,纵身跳开,隐约一道黑影穿过了他胸口刚刚所在的地方,是一枝箭。他周围的世界变得模糊,眨眼间,他站在远处一座山坡上,下一个跳跃,他离开曼埃瑟兰河谷,出现在一片高耸的冷杉林中,然后又是一跃。跳跃的过程中,他的心思飞速地转动着,脑子里描绘出那座山谷,还有那枝飞箭。箭是从那个方向射来的,那个角度,它一定是来自……
最后的一跳让他回到曼埃瑟兰遗迹的一座山坡上,他蜷缩在一株被风吹歪的低矮松树后面,拉开了手中的弓弦。在他下面的矮树和石块中,刚才那枝箭射出的地方。杀戮者一定就在那里,他一定……
没有多想,佩林向远处跳去,山脉从灰色、棕色,变成了绿色。
“就差一点!”他吼道,差一点他就重复了水林中的错误。他又一次以为敌人会按照他的想法移动,会等在他想象中的地方。
这一次,他竭尽全力撒腿狂奔,只三次跳跃,他就来到沙砾丘的边缘,他希望自己没有被看到。他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回到那座山坡上更高的地方,空气在这里已经变得稀薄且冰冷了。这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棵枝干短粗的灌木,每棵树之间的距离都要超过五十步,如果刚才那名射箭者在等待猎物潜回他刚才的发箭之处自投罗网,他可能就等在下方。
佩林的猎物正在那里,在一百步以下的地方,一个黑发、黑衣的高个子男人正蹲伏在一块桌子大小的花岗岩边,手里拿着一张半拉开的弓,一动也不动,耐心地俯瞰着更下方的山坡。这是佩林第一次能仔细地观察他,对佩林的眼睛来说,一百步只是很短的距离。这个杀戮者的高领外衣是边境国的风格,脸看起来非常像岚,简直就像是护法的兄弟。只是岚没有兄弟,就佩林所知,他已经没有活着的亲人了,即使他有兄弟,他们也不会在这里。但这名杀戮者确实是边境国人,也许是夏纳人,但他的头发很长,并没有被剃成夏纳人那种顶心束发,而像岚一样用一根编织皮绳束在一起。他不可能是马吉尔人,岚是最后一个活着的马吉尔人。
无论他来自哪里,佩林都毫不迟疑地拉开弓弦,阔头箭直指杀戮者的后背。那个男人正埋伏等着射杀佩林,他很难想到会有箭从背后飞来。
也许佩林耽搁了太长的时间,也或许是杀戮者感觉到了佩林冰冷的目光,突然间,黑衣男子变得模糊,向东方窜去。
佩林咒骂了一声,急追过去,三步便来到沙砾丘,又一步进入了西林。在橡树、羽叶木和灌木丛之间,杀戮者似乎消失了。
佩林停住脚步,侧耳细听,周围一片宁静,松鼠和鸟雀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深吸一口气,不久前,一小群鹿刚刚经过这里,还有一种稀薄的人类气息,但过于冰冷,感觉不出任何情绪,不应该是属于一个人。这股气息让佩林有种熟悉的感觉,杀戮者就在附近,这里的空气就像这片森林一样死寂、凝滞,没有一丝风能告诉他这股气息来自何方。
“漂亮的一招,金眼,竟然锁住了道门。”
佩林紧绷身体,仔细聆听,却分辨不出这声音是从密林里的哪个地方传来的,就如同分辨不出一片落叶发出的簌簌声。
“如果你知道有多少暗影的造物死在那座道门里,你的心脏一定会多跳两下,霾辛·蜃在那座门前饱餐了一顿,金眼。但这招还不够好,你看见了,那扇门现在被打开了。”
在右边,佩林无声地潜过树林,正如同他以前在这里狩猎一样。
“那几百个只是个开始,金眼,它们只是为了打击那些愚蠢的白袍众,确定那个背叛者的死亡,”杀戮者的声音中出现了怒意,“让暗影吞掉我吧!那个人的运气简直比白塔还好。”突然间,他又发出一阵笑声:“但你,金眼,你的出现是个惊喜,这里有许多人想把你的脑袋插在枪矛上。你宝贵的两河人现在会犁遍所有的地面把你翻出来,你怎么看这件事,金眼?”
佩林僵在一棵多瘤的大橡树旁边。为什么他要说这么多?为什么他要说这些?他要引我过去。将后背靠在橡树粗大的树干上,他开始仔细审视这座森林。没有任何骚动,杀戮者想让佩林再靠近一些,他肯定已经设好了埋伏。佩林也想找到他,切开他的喉咙,但死的很可能会是佩林自己。如果事情真的变成这样,就没有人会知道道门重新被打开,又有几百个,甚至是几千个兽魔人进入两河。他不会和杀戮者玩这个游戏了。带着一丝沉郁的微笑,他走出了狼梦,他告诉自己要醒来,然后……菲儿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小小的白牙咬住了他的胡子,匠民的小提琴仍然在营火边演奏着热情的曲调。霭拉的药粉。我醒不过来!感觉到这是一个正在退去的梦境。佩林笑了,他抱起菲儿,将她放在树阴里,那里的草更柔软。
醒来是一个漫长而充满痛苦的过程,肋侧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刺痛。阳光从窗户照进车厢里,是明亮的光,已经是早晨了,他想坐起来,却呻吟一声倒了回去。
菲儿从一张矮凳子上跳起身,黑眼圈说明她几乎没有睡。“好好躺下,”她说,“你在睡觉的时候总是翻来覆去的,我整晚防止你翻身,免得你把箭杆戳进身子里去,可不是为了看着你在清醒时自己完成这件壮举。”
伊万靠在门边站着,像一把黑色的剑。“帮我起来,”佩林说。说话和呼吸都会引起疼痛,但他必须说话:“我必须去山里,去道门。”
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皱起了眉。“没有发烧。”她喃喃地说。然后,她又提高了声音说道:“你要去伊蒙村,那里会有两仪师为你治疗,着一枝箭骑马去山里会要了你的命。你有听我说话吗?如果我再听到你说什么道门啊,山啊,我就再向霭拉要些能让你睡觉的药。我们可以把你放在担架上抬到伊蒙村去。其实我觉得你现在也只应该躺着过去。”
“兽魔人,菲儿!道门又被打开了!我必须去阻止它们!”女孩毫不犹豫地用力摇着头,“你现在的状况什么都不能做,你只能去伊蒙村。”
“但……”“没有但是,佩林·艾巴亚,不要再说这个了。”他咬紧了牙,最可恶的是,她说的对,如果他不能自己从床上站起来,他又如何能在马鞍上坚持到曼埃瑟兰那么远的地方?
“伊蒙村。”他带着讲和的语气说道。但女孩只是哼了一声,叨念一句“猪脑袋”。她还想要什么?我该死的都已经在讲和了,烧了她的倔脾气吧!
“那就是说,这里会有更多的兽魔人。”伊万沉思着说。他没有问佩林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然后,他摇了摇头,仿佛是要甩去那些兽魔人。“我会告诉其他人你已经醒了。”他转身走了出去,车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难道我是惟一一个能看见危险的人?”佩林喃喃地说。
“我看见你身上有一支箭。”菲儿坚定地说,这个提醒让他感到一阵剧痛,他勉强忍住不呻吟出来,而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竟然感到满意!他想立刻就去伊蒙村。愈早接受治疗,他就愈早能去锁上道门,这一次,他要永远地将它锁住。
菲儿坚持要喂他吃早餐——一盘浓浓的蔬菜肉汤,所有的蔬菜都被切得细碎,很适合没牙齿的婴儿食用。菲儿每喂他一勺,就会停下来擦擦他的下巴。她不让他自己吃,无论他怎么反对,或者要求她喂得快一点,她总是不疾不徐地将一勺汤塞进他的嘴里。她甚至不让他自己洗脸,当她开始为他梳理头发和胡子时,他决定还是保持严肃的沉默比较好。
“你赌气的时候很好看。”她说着,还捏了一下他的鼻子!
霭拉今天穿着绿色的上衣和蓝色的裙子,她拿着他的外衣和衬衫爬上马车。两件衣服都被洗干净,也缝补过了。让佩林尤感恼怒的是,他只能让两个女人帮他穿好衣服,他甚至得让她们帮他坐起身好穿衣服。外衣没有系上,衬衫也没扎进去,而是被松松地捆在那枝箭的周围。
“谢谢你,霭拉,”他摸着细密整齐的缝补针脚说,“缝得真好。”
“没错,”霭拉表示同意,“菲儿的手巧极了。”
菲儿红了脸,他咧嘴笑了,他想起她曾经是多么凶狠地告诉他,她绝不会为他织补衣服。女孩眼里的一点闪光让他闭上了嘴,有时候,沉默是最明智的选择。
“谢谢你,菲儿。”他很认真地说道,他坚持这一点。她的脸更红了。
她们扶他站起身之后,他就能比较轻松地走到门口,但他还是只能让两名女子半架着他爬下了木制阶梯。所有的马都已经上好鞍,两河人聚集在一起,背上都挂着他们的长弓,他们的脸和衣服都焕然一新,只有寥寥几人能明显地看到身上的绷带。
在图亚桑营地中度过的一夜,看起来也让他们的精神恢复了大半,就连那些原本以为走不出一百步的重伤者也是如此,昨天他们眼中的憔悴现在只剩下了一点影子。当然,维尔的两只胳膊各搂着一个漂亮的大眼睛匠民女孩。班·亚兴虽然天生大鼻子,而且他头上的绷带让他的黑头发像灌木丛一样竖直起来,但他还是握着一个正在羞涩微笑的女孩的手。其他人大多捧着一碗蔬菜炖肉,大口大口地吃着。
“味道真是不错,佩林。”丹尼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空碗递给一位匠民妇人。那位妇人打手势问这个瘦高的小伙子要不要再来一些,丹尼摇了摇头,但他转头对佩林说:“真是吃不够啊,你呢?”
“我已经吃过了。”佩林酸酸地对他说。碎蔬菜肉汤。“匠民女孩昨晚一直在跳舞,”丹尼的堂兄特尔大睁着眼睛说,“所有没结婚的女孩,还有一些结了婚的!你真该看一看的,佩林。”
“我以前见过匠民女孩跳舞,特尔。”很显然的,他没有说清楚看她们跳舞有什么感觉,所以菲儿冷冷地说道:“你已经见过提甘萨了,对吧?以后等你伤好了,也许我会给你跳一曲撒莎拉,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舞蹈。”
霭拉听到这个词,吃惊地张大了嘴,菲儿的脸比在马车里的时候更红了。佩林咬住自己的嘴唇。提甘萨就是那些图亚桑女孩的舞蹈吗?如果撒莎拉会比匠民女孩摇曳的腰肢更令人怦然心动,他肯定会想看看菲儿跳这种舞的。这么想的时候,他小心地不去看她的脸。
林走过来,他也穿着亮绿色的外衣,但他的裤子比佩林见过的任何红色都要红,这种颜色搭配让佩林看了觉得很头痛。“你已经两次拜访我们的营火,佩林,又一次,你没有接受我们的告别宴会就要离开。你一定要尽早回来,让我们能为你举办一场宴会。”
佩林推开菲儿和霭拉——至少他还能自己站着——他将一只手放在削瘦老人的肩膀上:“跟我们一起去吧,林,在伊蒙村,没有人会伤害你们,至少那里也比兽魔人横行的荒野强。”
林犹豫着,然后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让我竟然会认真考虑这件事。”他转过身,大声说道:“大家听我说,佩林邀请我们和他一起去他的村子,我们在那里可以避开兽魔人的侵袭,有谁愿意去?”
震惊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一些女人将她们的孩子拉到身边,将孩子们藏到自己的裙子里,仿佛这个想法让她们很害怕。“你看到了,佩林?”林说,“对于我们来说,安全存在于路途上,而不是村子里。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连续度过两晚,而且我们会在白天一直赶路。”
“这并不够,林。”
这名玛笛耸了耸肩:“你的关心让我感到温暖,但如果光明愿意,我们会安全的。”
“叶之道并不止是拒绝暴力,”霭拉温和地说,“而是要接受发生的一切,树叶会在它应该坠落的时间坠落,无怨无悔,光明会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里保护我们的安全。”
佩林想和他们争论,但在这些温和且富有同情心的面孔后面,有着岩石般的坚持。他觉得,想要这些人让步,会比让贝恩和齐亚得——甚至是高尔!——穿起裙子,放下短矛更难。林和佩林握了握手,匠民女子纷纷拥抱了两河小伙子,也拥抱了伊万。匠民男性则一一和他们握手,所有人都笑着对他们说再会,并祝福他们一路平安,希望他们会再来。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只有亚蓝站在一旁,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紧皱着双眉。佩林最后一次看他的时候,发现他脸上有了一丝愁苦的皱纹,这对一名匠民来说是很奇怪的。
匠民男人不仅和菲儿握手,还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佩林对于一些显得过于热情的年轻男性都保持着和善的笑容,只是暗中微微切齿。没有比霭拉年轻很多的女人拥抱他。即使菲儿被一些衣裳眼花缭乱的匠民男孩抱得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紧盯着佩林,仿佛一只看着自己骨头的獒犬,头上没有灰丝的女人一看到她的脸色,就都选择去拥抱别人了。维尔似乎吻了营地里的每一个女人,班——还有他的大鼻子——也是如此,就连伊万也显得很高兴。如果有某个小伙子因为菲儿而挤碎了一根肋骨,也不会显得很奇怪。
最后,匠民都退了回去,在两河人周围腾出一片空地,只留下林和霭拉。削瘦的灰发老者将手放在胸前,庄重地鞠了个躬:“你们带着和平而来,现在带着和平而去,我们的营火会永远欢迎你们。叶之道即为和平。”
“和平属于你们,”佩林回答,“属于所有人。”光明啊,但愿如此。
“我会找到那首歌,或者会有别人找到那首歌,那首歌终将被唱起,无论是今年还是来年。”他怀疑是不是真的曾有过这样的一首歌,或者图亚桑在他们无尽的旅途中,是否已经开始寻找别的东西。艾莱斯曾经告诉他,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歌,但一旦他们找到,他们就会知道。至少,让他们找到平安吧!至少能这样。
“如其曾经,愿其将来,世界没有尽头。”
“世界没有尽头,”图亚桑用庄严的语音回答道,“世界和时光都没有尽头。”
当伊万和菲儿帮助佩林骑上快步的时候,人们还在给予彼此最后几个拥抱和握手。维尔又亲了最后几下,班也是,班!还有班的大鼻子!重伤者都被扶到马背上,匠民们向他们挥手道别,仿佛是送别将要远行的老邻居。林最后握了握佩林的手。
“你不再考虑一下吗?”佩林问,“我记得曾听你说过,邪恶的力量已经被释放到这个世界上,现在它更厉害了,林,而且就在这里。”
“和平属于你,佩林。”林微笑着回答。
“也属于你。”佩林悲伤地说道。
一直到他们离开匠民营地以北一里的地方,艾伊尔人才重新出现。贝恩和齐亚得先跑到菲儿面前,才回到她们平时的位置上,佩林不确定她们认为她在图亚桑人之中会发生什么事情。
高尔移动到快步旁边,轻松地迈着大步,现在他们的队伍移动速度不是很快,因为有将近一半的人是用步行的。和往常一样,他先打量了伊万一眼,然后才转向佩林:“你的伤还好吗?”
佩林的伤就像炉火般灼烤着他,坐骑跨出的每一步都会让那只箭头晃动一下。“我觉得还好,”他松开紧咬的牙说道,“也许我们今晚能在伊蒙村跳个舞。你呢?你是否在枪姬吻中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高尔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上。“怎么了?”佩林问。
“你听谁说过这个游戏?”艾伊尔人直视着前方,低声问道。
“齐亚得,怎么了?”
“齐亚得,”高尔喃喃地说,“那个女人是高辛的,高辛的!我应该把她当成奉义徒带回热泉去的。”他的言词听起来很愤怒,但语调却不是如此,“齐亚得。”
“能不能跟我说说出了什么事?”
“魔达奥也没有女人那么狡猾。”高尔低沉着嗓子说,“兽魔人也会比她们更有荣誉感。”过了一会儿,他又压着怒意低声加了一句:“一只山羊也比她们更理智。”他加快步伐,朝前方两名枪姬众跑去,佩林没有听到他和她们说话,只是看见他走在她们身边。
“你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吗?”佩林问伊万,护法摇了摇头。
菲儿哼了一声:“如果他想给她们制造麻烦,她们会把他头下脚上地倒吊在一根树枝上,让他清醒清醒。”
“你明白吗?”佩林问她。她走在他身边,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佩林觉得她大概是不明白。“我想,我也许得再去林的营地,我已经很久没看过提甘萨了,那……很有趣。”
女孩低声嘟囔了几句,但他还是听到了:“你敢这么做,就把你自己从脚踝倒吊起来!”
他低头向她微笑:“但我不必去那里,你答应跳撒莎拉给我看的。”她顿时满脸通红。“那和提甘萨有什么相似的吗?我是说,一定是这样,否则你就不会这么提议了。”
“你这个肌肉脑子的傻瓜!”她喊了一声,抬头瞪着他,“男人总是会把他们的心和命运抛到撒莎拉舞者的脚下,如果母亲怀疑我知道它……”她猛地咬紧了牙,仿佛是说得太多了。然后,她甩头望着前方,从发际到领口的皮肤却都变成了绯红色。
“那么,你就没理由跳这种舞了,”他低声说,“我的心和我的命运都已经在你的脚下了。”
菲儿踏空了一步,然后,她轻声笑着将脸颊靠在他穿靴子的小腿上。“你真是太机灵了,”她喃喃地说,“总有一天,我会为你跳那支舞,那会让你的血液全都沸腾起来。”
“你已经在这么做了。”他说。她又笑了,伸手到马镫后面,抱住了他的小腿。
过了一会儿,即使是想象着菲儿的舞蹈(他从匠民的舞蹈推想,菲儿的舞蹈一定会比那还要大胆)也没办法缓解肋下的痛楚,快步踏出的每一步都让他感到阵阵剧痛。他努力挺起身,这样似乎能让伤口的疼痛轻微一点,此外,他不想破坏图亚桑为每个人带来的好心情。其他人也都坐直在马背上,就连昨天那些只能趴在马背上的也是一样,班、丹尼和其他走路的人都高昂着头,他不能是第一个垂下头去的。
维尔开始吹起了“从塔文隘口回家”的口哨,又有三四个人跟着他吹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班开始用浑厚清亮的嗓音唱道:
她的眼睛充满欢笑,她的微笑动人香甜,
她的脚踝如此纤细,她的拥抱那么温暖,
炽烈如火的香吻,让人倾心地等待。
即使再大的宝藏,我也不去理睬。
更多的人开始唱起这首歌的第二段,直到每个人都开始歌唱,就连伊万也不例外。菲儿也加入了,当然,佩林没有唱。他听过够多人说他唱歌就像被踩了一脚的青蛙。有些人甚至开始按照歌曲的节拍踏步。
但迷人的好姑娘啊,她在等我回来,
我们舞蹈、亲吻,盛开的苹果花如云朵般洁白……
佩林摇了摇头,就在昨天,他们还一心只是想着逃跑,躲藏;今天,他们却在歌唱。除了这首歌之外,那场很久以前爆发的战争在两河人心中没有留下任何记忆。也许他们正在成为士兵,他们一定要这样,除非他能真正关闭那座道门。
路的两侧出现了更多、更密集的农场,最后,他们踏上了两侧立着树篱和矮石墙的实土路面,路旁的农场都被放弃了,这片土地再没有人居住。
他们走到旧日大道上,这条路从白河一直向北,白河是曼埃瑟兰河从戴文骑到伊蒙村那一段的称呼。终于,他们在牧场上看见了绵羊,羊群的规模非常大,仿佛是十几户人家的羊集中在一起,每一个羊群会有十名牧羊人看守,其中半数是成年人。带长弓的牧羊人看着他们大声歌唱从身边经过,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佩林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在伊蒙村出现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他能感觉到其他两河人也和他有着同样的担心,歌声渐渐变得低沉,最后消失了。
靠近村子的树木和篱笆都消失了,人们将它们全部清理、拆除掉。伊蒙村最西边的房子曾经是和水林边缘的树木混杂在一起的,在房屋之间的橡树和羽叶木被保留了下来,但现在森林的边缘已经退到了五百步以外的地方——这是长弓的射程。树林里还传来砍树的声音,人们正将平地的范围进一步拓展。一排又一排齐腰高的树桩顶部被削尖,以同样的角度埋在村子周围,形成一道有锋利边缘的栅栏,只有进村的路还敞开着。一些男人像站岗般站在栅栏后面的空地上,他们有的穿着几片古老的铠甲,或是缝着生锈钢片的皮背心,有的带着有凹痕的老钢帽。他们的武器是猎野猪用的长枪、从阁楼里翻出来的旧戟,或者是装在长杆上的镰刀。其他男人和男孩都拿着弓站在茅草屋顶上,看见佩林一行人走过来,屋顶上的人纷纷向下面大声喊话。
在路边,栅栏后面,立着一座粗木搭成的装置,上面系着扭缠在一起的绳索,那个装置旁边还放着一堆比人头还大的石块。伊万注意到佩林对那个装置皱起了眉头。“投石器,”护法说,“已经做了六个,你们的木匠在我和谭姆示范给他们看过之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些木桩会挡住兽魔人或白袍众的冲击,两种都有可能。”他的语调平淡得像是在预测明天的天气。
“我告诉过你,你的村民们正在准备保卫他们自己。”菲儿的声音显得非常自豪,仿佛这是她自己的村子,“这么弱小的一个地方,却有着一群强悍的人,他们几乎能成为沙戴亚人了。沐瑞总是说,在这里,曼埃瑟兰的血液仍然浓厚。”
佩林只能摇摇头。
村中的实土街道几乎像城市里一样拥挤,房屋之间的空隙里挤满了拖车和马车,从打开的屋门和窗户里,佩林能看见更多的人。人群在伊万和艾伊尔面前分开,低声的议论传遍了整条街道。
“是金眼佩林。”
“金眼佩林。”
“金眼佩林。”
佩林希望他们不要这样,这些人认识他,至少他们之中的一部分认识他。他们认为他们正在做什么?人群里有长着一张马脸的妮赛·艾玲,她在佩林十岁的时候就打过他的屁股,那时,麦特唆使佩林去偷她的醋栗馅饼。粉红色面颊、大眼睛的西丽亚·库勒,那是他吻过的第一个女孩,现在她还是那种可爱的丰腴身材。秃头的佩尔·艾戴尔叼着他的烟斗,他曾经教过佩林用手抓鳟鱼。还有黛斯·康加,一个高大的女人,就算奥波特·卢汉和她相比也会显得温柔。黛斯身边是她的丈夫维特,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总是会被他的老婆挡住。他们都在看他,并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将他介绍给那些还不认识他的人。当老森布将一个小男孩举到肩上,一边向男孩指出佩林,一边滔滔不绝地对他大说特说的时候,佩林呻吟了一声,他们全都疯了。
人们一直跟在佩林一行人的身后和周围,发出愈来愈大的声音。小鸡在他们脚下来回乱跑,屋后围栏里牛的哞哞声和猪的尖叫声与人声交织成一片,绵羊拥挤在绿地上,黑白花的乳牛在草地上嚼食,旁边是一群群灰色和白色的鹅。绿地的中心立起了一根高杆,杆顶挂着一面红框白底的旗帜,在微风中阵阵地摆动着,旗子上绘着一只红色的狼头。佩林看着菲儿,但菲儿摇了摇头,显得和他一样惊讶。
“一个象征。”
佩林没有听见维林的脚步声,但现在,他听见了一阵窃窃私语,“两仪师。”伊万没有丝毫惊讶,人们望向维林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
“人们需要象征,”维林说着,将一只手放在快步的肩头,“当艾拉娜告诉几个村民,兽魔人是多么害怕狼的时候,每个人似乎都认为这面旗是个非常好的主意。你不这样想吗,佩林?”她的声音是不是别有意味?她的黑眼睛正看着他,像鸟一样的黑眼睛,一只鸟在看着一条虫子?
“我不知道摩格丝女王会对此有何看法,”菲儿说,“这里是安多的一部分,女王不会喜欢奇怪的旗子在她们的领土上升起。”
“那只是地图上的一条线。”佩林对她说。果然,坐骑停下脚步之后,从箭头上传来的阵痛减缓了。“在走进凯姆林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们被当成是安多的一部分,我怀疑这里的许多人也不知道。”
“统治者们总是喜欢相信地图,佩林,”菲儿的声音无疑是别有含意的,“当我还是个小孩时,沙戴亚有些地方已经有五代人没见过税吏了,而当我父亲能够将他的注意力从妖境移开一会儿的时候,泰诺比立刻就让那些人知道了谁是他们的女王。”
“这里是两河,”他向她咧嘴笑了笑,“不是沙戴亚。”沙戴亚人听起来确实很厉害。
当他转向维林的时候,笑容变成了皱起的双眉:“我以为你会……隐藏……你的身份。”他说不出什么更令他困扰,是两仪师秘密地待在这里,还是两仪师公开地待在这里。
两仪师的手在断箭旁边一寸的地方摸了摸,佩林觉得伤口周围涌过一阵刺麻的感觉。“哦,这可不妙。”她喃喃地说道,“咬住了肋骨,虽然敷了药,但还是有些感染。我想,这需要艾拉娜来处理。”她眨眨眼,将手收了回去,那种刺麻感消失了。“什么?隐藏?哦,现在这里已经是天翻地覆的,我们很难再藏起来了。我想我们本来可以……离开的,你不会希望如此,对吧?”又是那一双锐利的、鸟一般的眼睛。
佩林犹豫着,最后叹了口气:“我想我不会希望的。”
“哦,这听起来很不错。”维林微笑着说道。
“为什么你们到这里来了,维林?”
她似乎根本没听见他的话,或者是不想去听。“现在,我们需要处理一下你身上的这个东西,其他小伙子也需要照顾,艾拉娜和我会照料伤势最严重的,但……”
跟随佩林的人都跟他一样被这里的情景吓呆了。班一边搔着脑袋,一边仰头看着那面旗帜,有几个人愕然地望着周围的人群,不过,大多数人都睁大了不安的双眼看着维林。他们肯定听到人群里有人说出“两仪师”这个词。佩林发现,自己也没能完全逃过这些注视,有人注意到他和两仪师谈话的态度,就像和一位普通村妇闲聊一样。
维林打量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她突然伸手到背后,看也没看就从围观的人群里抓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女孩黑色的长发被一条蓝丝带束住,吓得浑身直打哆嗦。
“你认识黛斯·康加吧,孩子?”维林说,“那好,你去找她,告诉她这里有伤者需要乡贤的草药,告诉她要快。你再告诉她,我没耐心等她,明白了吗?去吧!”
佩林没有认出那个小女孩,但她显然是认识黛斯的,因为听到维林要她这样对黛斯说,她又打了个哆嗦。但维林毕竟是两仪师,在犹豫片刻之后(黛斯·康加和一位两仪师比起来,谁来得可怕),女孩跑着钻进了人群中。
“艾拉娜会照看你的。”维林仰头望着他说,佩林希望她不是话中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