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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完齐力克,拉姆斯菲尔在杰克曼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运动会中他在日光下曝晒较多,结果皮肤蜕皮很厉害,灼热发疼,全身乏力,恶心欲吐。看来,在270年后,地球表面的幅射量仍然比较强,超过他的耐受力。苏苏一家因为经常潜在水里,受的直接日晒不多,基本上没什么反应。
所以,这些天他一直躲在岩洞里休养。索朗月来看过他两次,但她要和族人生活在一块儿,无法长期滞留在岸边。她只能交待苏苏照顾好拉姆斯菲尔。当年她决定把自己的爱情献给雷齐阿约,就像小人鱼把爱情献给王子,不过她忽略了一点:小人鱼最终长出了两条腿,可以上岸生活了(即使她每走一步就像走在刀刃上),而她却不能与理查德生活在同一个区间。
她仍然深爱着她的雷齐阿约,即使不能生活在一起,他仍是她精神上的丈夫。
拉姆斯菲尔在苏苏家养了十几天,身上的晒伤痊愈了。这天晚上他对苏苏说:“苏苏,陪我到外边去转转,行吗?”
苏苏很高兴,这些天,只要出去,拉姆斯菲尔总是拉着约翰作陪。主动提出让苏苏陪,这还是第一次呢。她快活地说:“当然!走吧。”
她挽起拉姆斯菲尔的臂膊,爬过岩岸,漫步向海滩走去。下弦月低低地挂在天边,映着岛上棕榈树的大叶子,海浪不高,沙滩平坦而松软。苏苏先跑到水边,侧腿坐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回头喊:“理查德,快过来!”
拉姆斯菲尔没有急着过去,苏苏映着月光的倩美身影忽然勾起回忆的涟漪。他想起和妻子南茜有一次到夏威夷度假,那时他们还没有女儿,晚上,妻子穿着泳衣坐在海滩,也是这么一副天人合一的画面,温馨的月光勾勒出女性身体的倩美。他忽然又想起覃良笛,那时他们常常屈腿坐在岸边,看一群大大小小的海人崽子在水里嬉闹。那时覃良笛的面容已经相当衰老,但身形仍然娇好,她沐浴在月光下的画面永远是他记忆中的亮点。今天,这一幕又出现了,不过这回不是南茜,也不是覃良笛,而是另一个年轻姑娘。
连海里的景象也和过去一样,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小海人在那里嬉闹,不知是在做什么游戏,吵闹得像一池青蛙。拉姆斯菲尔刚在苏苏身边坐定,忽然海水中传来一阵尖叫,苏苏急急地说:
“鲨鱼!”
她迅速跳入水中,拉姆斯菲尔也要过去,她回头喊一声:“你不要下来!”就消失了。拉姆斯菲尔焦急地等着,仅两三分钟后,苏苏就领着一群孩子回来了。小贝蒂快活地说:“拉姆斯菲尔爷爷,一条大白鲨!”
“苏苏,没事吧。所有孩子都回来了?”
“没事,都回来了。”苏苏平静地说。十二岁的坦弗里大大咧咧地说:“没事!苏苏姐姐不去,我们也能躲得及的。那条愚蠢的大白鲨!”
苏苏说:“好了,你们回去吧。”小海人与他们告别,吵吵嚷嚷地走了。拉姆斯菲尔笑着说:“真是些能干的小家伙。苏苏,我刚才听见他们在尖叫:我的上帝!是吗?”
苏苏愣了一下,才悟出他的话意:“噢,是的,不过并没有什么宗教含义。海人没有接受陆生人的宗教,所以,‘上帝’在他们心目里只是个语助词而已。”
拉姆斯菲尔自嘲道:“我知道海人社会里没有宗教,不过,听到这个词,至少让我这个基督教徒心中感到亲切一些。”
苏苏调皮地看看他:“理查德,我知道你肯定有话给我说,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开始吧。”
拉姆斯菲尔沉吟片刻,郑重地说:“我确实有话要对你说。苏苏,我从冷冻中醒来后,你们按照女先祖覃良笛的遗训,为我找了两个妻子。我十分感念你们的关心,也感念覃良笛的细心。但是,我俩毕竟年纪悬殊……不不,你先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年纪也许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态。你的心态是早上的太阳,而我已经在计算我这根蜡烛还能燃多长时间呢。从我的身体状况看,我的寿命不会太长了。而且,我毕竟是陆生人,是旧世界留下的一个遗老。虽然我和覃良笛创造了海人,但让我单独生活在海人社会里,心理上难以接受。以后,也许我会回美洲大陆,去寻找陆生人的残余,也许会干脆回到冷冻箱中。我不能把一个妙龄少女和我的命运捆在一起。苏苏,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坦率地说,你的爱情多少有些概念化,只是因为我是‘雷齐阿约’而已。忘了我,很快你就会心情泰然了。”
苏苏仍然调皮地看着他:“还有吗?还有吗?”
“你不要这样,我是认真的。”
苏苏也认真起来:“那好,我也认真谈谈我的想法吧。你说得对,我对你的爱情在开始时多少有些概念化,但经过这一段的相处,我已经把它转成坚实的爱情了……你也不许打断我!”她威胁地说,随即又笑了,“你说你是旧世界的遗老,你知道是什么真正打动了我吗?恰恰就是你这种末代王孙的苍凉感。你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觉得自己在水里很笨,觉得自己很落魄,很自卑,对吧。”
拉姆斯菲尔开始吃惊了,在他眼里,苏苏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毛丫头,没想到在嘻嘻哈哈的外表下也有这么锐利的目光。他觉得简直有点汗颜了,这么多天一直是暴露在这样锐利的目光下而他却不自知。苏苏生怕她过于直率的话会让拉姆斯菲尔难为情,忙说:
“但你可能没感觉到吧,在你自卑的外表下是逼人的自尊,男人的自尊。海人中没有这样的男人,一个也没有。这不奇怪,有谁能具有你这样大起大落的经历呢:你是旧人类的幸存者,是新时代的开拓者,在270年的冷冻后重新复活……这样的经历有谁能比得上?没有,阅历最丰富的海人也比不上你一个小指头。所以你想,我会放过你吗?”她咯咯地笑起来。
拉姆斯菲尔听得直摇头。自卑外表下逼人的自尊。也许苏苏的剖析比他的自我认识更深刻呢。为了今晚的谈话,他准备得很充分,但这会儿他已经无话可说了。苏苏接着说:“这还没完呢。上次你对‘窝格罗’的分析,表明你的思维还非常敏锐,不愧是雷齐阿约。告诉你吧,索朗月私下里说过许多次,说她从那以后真的很佩服你,说你的‘超越时代的目光’是不可多得的。”
她看看哑口无言的拉姆斯菲尔,快活地笑起来:“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她钻到拉姆斯菲尔怀里,搂着拉姆斯菲尔的脖子,“你就是我的丈夫,就是我的丈夫。不要再拒绝我的爱情,好吗?”
拉姆斯菲尔叹口气,用手抚摸着她赤裸的背部,默认了。过去他总认为苏苏是个思想简单的小姑娘,答应她的爱情简直是利用她的无知去犯罪。但现在,既然苏苏也有这样的思想深度,那她确实有资格做自己的妻子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甩掉”索朗月。当他和约翰密谋着对付海豚人的时候,再答应索朗月的爱,那才是居心卑鄙呢。他一定要明白地拒绝她,哪怕这会让她很难过。这是他唯一能为索朗月做的事了。
苏苏吻吻拉姆斯菲尔:“好啦,不要再想这件事了。给我讲讲你的两个妻子吧,”她改口说,“先讲讲覃良笛吧。她是我们的女先祖,但奇怪的是,海豚人外脑信息库中关于她的资料相当少。她好像是有意把自己隐在你的光芒之后。前天索朗月姐姐对我说,她非常珍惜你这次的复苏,她会很快来找你,把那一段缺漏的历史补齐。不要忘了,她可是历史学家。”
拉姆斯菲尔在心中苦笑着:可惜,他决不会把这一段真实的历史告诉索朗月,甚至也不能告诉苏苏。目前他仅对约翰透露了一点,但约翰也不是传授这段历史的好的对象。也许,他只能把这部分真相永远埋在心里,并带到坟墓里。苏苏用目光催促着他,他漫声说:
“讲讲覃良笛?好的。从哪儿讲起呢。”
“当然是讲你和覃良笛如何创造海人和海豚人啦。我能猜到,那肯定是非常困难的工作。”
“当然,你说得对。”拉姆斯菲尔心不在焉地应着。他开始忆起与覃良笛最后一次深谈。不过,这些情况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告诉苏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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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想到那次深谈导致了他和覃良笛的彻底决裂。杰克曼所说的海人的两大劣势:不能离开淡水和不能在水里睡觉,覃良笛早就指出了,在开始培育第一批小海人时就指出了。不过说归说,她仍然非常投入地哺育着小海人们。11次生育,每次四个,她的身体急剧衰老了。终于,他们决定停止让覃良笛生育,因为小海人最大的已经12岁,热带的孩子发育快,他们很快就能结婚生育了。
12年的努力已经看到曙光,但覃良笛却越来越忧郁。她常常躲开拉姆斯菲尔,一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伧然看着西斜的落日。拉姆斯菲尔以为她在怀念那批留在圣地亚哥的孩子——那里还包括他俩的一个亲生孩子。但他猜错了。覃良笛不是不思念这些孩子,但她主要的目光是盯在远处。
终于有了那次深谈。那天,44个海人孩子们都睡了,岩洞里是粗粗细细的鼾声。覃良笛拉他坐在洞边,悄声谈论着。覃良笛分析了海人的两大劣势,痛惜地说:“由于这些先天的劣势,海人不可能成为海洋的主人。我早就看出这样的结局,但我一直在欺骗着自己,不想把它摊到桌面上。因为,如果想解决这个问题,必须采用很异端的方法。”
拉姆斯菲尔皱着眉头问:“什么方法?做基因手术让海人能在海里睡觉?能离开淡水?那恐怕得对大脑和内脏做手术,我怀疑手术后的海人还算不算人。”
他的不满溢于言表,但覃良笛的想法比他的猜测更可怕。她肯定已经经过缜密的思考,今天是厚积薄发,所以她流畅地说:“不,那样的手术很困难,而且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即使做了这样的手术,仍是只是部分的改良。咱们时刻不要忘了这个大前提:地球环境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陆上已经不适应哺乳动物生活了。”
“我当然没忘。否则我也不会抛开圣地亚哥的伙伴和后代,跟你到这儿来。”
覃良笛摇摇头:“还不行啊,我们对海人的改造太不彻底。”
“你说该怎么办?”
覃良笛很快地说:“为什么不考虑海豚呢?”她不想让拉姆斯菲尔反驳,很快地接下去。“海豚是哺乳动物,其身体经过几千万年的进化,早已完全适应海洋生活,一点都不用改变。它们的大脑有1600克重,比人类大脑还稍重一些,有足够的智力基础。唯一不足的是大脑新皮层比较原始,但做这样的手术相对简单得多。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它们的幼崽有很强的生存能力,不用像人类幼儿那样需要近10年的照顾。一句话,以海豚为基础,我们可以很容易得到一种既适应海洋生活、又有人类智力的人。”
这番话让拉姆斯菲尔下意识地离开了她的身体,好像她已经变成了海豚的异类身体。他冷冷地问:“你不是开玩笑吧。”
覃良笛凄然说:“你看我是开玩笑吗?”
拉姆斯菲尔恶毒地问:“你刚才说能培育出一种什么?人?”
覃良笛平静地说:“当然是人,有海豚身体的人,他们有足够的智力来传承人类文明。”
拉姆斯菲尔冷酷地说:“看看咱们这些海人孩子吧。看看他们,你不觉得脸红吗?不觉得心中有愧吗?你竟然想让海豚代替他们成为海洋的主人?要不,我把孩子们叫醒,你给他们讲讲这种前景,可以吗?”
覃良笛苦恼地说:“拉姆斯菲尔,你怎么了?当年,你有勇气面对全体同伴的反对,跟我来到这儿培育海人,你并不是一个僵化者呀。现在怎么一提海豚,你就歇斯底里大发作呢。”
拉姆斯菲尔干脆地说:“我知道人类环境已经变了,所以,我同意为孩子们增加脚蹼和鼻腔的瓣膜,让他们能到水里生活——但这已经是我能走的极限了。”
覃良笛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拉姆斯菲尔,我何尝不是这样,如果能行,我连这样的脚蹼也不愿添加。但我们得承认现实呀。要想让人类在海洋中延续,咱们只能走这样的路。”
“海豚——那是人类的延续吗?”拉姆斯菲尔刻薄地说,“覃良笛,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如果海里出现一群长着人脑的小杂种,并且占领了本该由咱们孩子占领的地盘,我会重新拿起武器的。我已经有15年没使用武器了,但我没有忘记如何使用,再说,人类社会遗存的武器很多很多,足够我们用100年了。这一点肯定是海人的优势,我想那些小杂种没有手指去扣板机吧。”
覃良笛叹息着,低声说:“理查德,我真想能说服你。但——那就算了吧。算了吧。”
他们分开睡了,拉姆斯菲尔当然睡不着,一股无名之火一直在他心中闷燃。他知道覃良笛不会轻易被他说服,正像他不会被覃良笛说服。两人的思想差距如此之大,以后他们的日子就难过了。他无法相象离开覃良笛他该怎样才能活下去,他俩几乎可以算做世界上最后一个男人和最后一个女人了……忽然听到悉悉的响声,是覃良笛过来了,紧紧搂着他,泪水打湿了他的胸膛。拉姆斯菲尔没想到覃良笛这么快就向他妥协,很感动,也紧紧搂住她说:
“覃良笛,我并不想让你生气……”
覃良笛捂住他的嘴:“今天不说了,我同样很珍重你的感情啊。明天再说吧,明天吧。”
那晚他们有一次酣畅淋漓的作爱。覃良笛好像变回到15年前的年轻人,要了一次又一次,一直到两人大汗淋漓。事毕,覃良笛伏在他身上,喃喃地说:理查德,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一定要记住,我爱你。然后是一次又一次的深吻。拉姆斯菲尔看出覃良笛有点反常,她的亢奋中夹着非常深重的凄凉。他想,这是因为刚才吵架的缘故吧。两人在一起生活了15年,从来没有这样剧烈的争吵,覃良笛心中一定不好受。他尽力安慰了覃良笛,两人搂抱着入睡了。
晚上太乏了一些,早上他在朦胧中感到覃良笛吻吻他,起身了。她似乎还吻了每个孩子,事后,拉姆斯菲尔痛苦地自责着,那天他太迟钝了,没有想到这里面的不妥——不过即使他意识到什么异常,又能怎么样呢。覃良笛在吻孩子们时,他又继续眯了一会儿,等他醒来,覃良笛已经失踪,干脆利索的失踪了。她知道劝不动爱人,就告别爱人和孩子,独自一人到天涯海角去了。
拉姆斯菲尔呆呆地坐在洞口,根本没有去寻找,知道寻找也是徒劳。孩子们醒了,吵成一片:妈妈呢,妈妈呢。他哑声说:孩子们,妈妈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妈妈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孩子们哭着问:她要多少时间回来?拉姆斯菲尔说:恐怕要几年吧。孩子们都咧着嘴哭了,岩洞内成了一个疯人院……
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才逐渐习惯了没有妻子和没有妈妈的生活。拉姆斯菲尔变得非常忧郁,沉默寡言,时常独自在海边发愣。孩子们已经懂事了,知道爸爸是在思念妈妈,总是远远地站着,不来打扰他。覃良笛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她还活着吗?地球太大,对于没有现代交通和通讯工具的人来说,要想寻找一个藏起来的人根本不可能。他对覃良笛的思恋是刻骨入髓的,但只要想起覃良笛此刻所做的工作,思恋又会被怒火取代。
他很快看到了覃良笛的工作。短短两三年之后,海里突然出现了一种聪明的海豚,不用说,这就是他曾诅咒过的长着人脑的小杂种。算来它们最多只有两岁多吧,但它们身强力壮,在海洋里“如鱼得水”。这种聪明海豚的数量急剧增多,很快在海中建立了它们的霸主地位。甚至鲨鱼都对它们十分忌惮,因为,当鲨鱼进攻一只聪明海豚时,马上有成百只海豚赶到,用严密的阵势同它对抗,猛力撞它的鳃部,常常逼得鲨鱼落荒而逃。
它们对小海人们非常好奇,常常恶作剧地顶翻他们,从他们嘴边抢夺食物,吱吱地嘲笑他们。那时,最大的海人已经15岁了,早已完全习惯了水中的生活,但他们远远比不上这批小杂种的强悍,更不说比较年幼的孩子了。孩子们只好来爸爸这儿哭诉,但拉姆斯菲尔也毫无办法。他曾带着匕首下水,想教训教训这些小杂种,但那些聪明海豚远远地围着他,用聪明的目光好奇地、嘲弄地看着他。等他冲过去时,小杂种们则一哄而散,速度远远超过他。
就在那时他想到了陆生人的武器。他和覃良笛争吵时曾提过武器,但那时只是脱口而出,现在他打算真的付诸实施了。陆生人的武器工业太发达了,可供选择的轻武器数不胜数:班用轻机枪、冲锋枪、枪榴弹、手雷、迫击炮、深水炸弹、水下APS突击手枪、水下SPP步枪、水下轻机枪……还有数量更多的重武器。这些重型武器现在不那么容易运输,但如果逼急了,他也会想办法把它们运到这儿来。人类历史一直伴随着武器的发展,到21世纪,武器发展得登峰造极,如果不是那场灾变,这些可怕的武器包括核武器会不会最终派上用场?这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不过,反正这个极其庞大的武器库还完好地保存着,他可以随便在那个国家哪个城市都能找到。
他在心中对覃良笛说:对不起了,覃良笛,我根本不想这样做,但这是你逼的。那时,他手中还掌握着一艘动力船,他带上五名最大的海人孩子,赶到最近的新西兰,很轻易地收集了一船合用的武器,运回来,藏在那个后来被覃良笛划为禁地的岩洞里。他运了两船,包括足够用100年的弹药,完全够一次大的摊牌了。
他对孩子们进行了起码的军事训练,8岁以上的孩子都学会了使用武器。现在,只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在这时,覃良笛突然回来了。
覃良笛是乘一条不大的机帆船回来的,所以,看来她的居住地离这儿并不是太遥远,至少不是在太平洋彼岸。那天,15岁的孩子阿格侬急匆匆地跑过来,对他说:
“爸爸!妈妈回来了!”
拉姆斯菲尔非常震惊,与阿格侬对视着。阿格侬低下头,喃喃地说:“爸爸,妈妈为什么突然回来?”
15岁的阿格侬是拉姆斯菲尔选定的族长,也是唯一知道妈妈出走原因的孩子。拉姆斯菲尔没有告诉其它孩子,不想粉碎他们心目中“妈妈”的美好形象,但他至少得让未来的海人领导者知道真相。现在,阿格侬的表情充满疑惧。拉姆斯菲尔思索一会儿,低声说:
“也许她已经得到咱们收集武器的情报?你知道,海里到处都是那些小杂种,他们肯定看到了咱们的船只经过。”
“爸爸,该怎么办?”
“我去看看再说吧,也许她知道厉害了,想跟咱们和解。”
他匆匆赶过去,那边覃良笛正在孩子们的簇拥之中。亲近她的大都是七八岁之上的孩子,他们还保留着对妈妈的记忆,他们亲着妈妈,喊着叫着,乱成一团。再小的孩子记忆已经淡薄了,远远立在外圈,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她。拉姆斯菲尔走过来时,覃良笛正把外圈的小海人们一个个搂到怀里:孩子们,是妈妈回来了,你们不认得妈妈了吗?有些小海人终于回忆起来,哭着说: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了?覃良笛也哭了,说:妈妈怎么能不要你们呢,妈妈出去干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们看妈妈今天不是回来了嘛。
她看见拉姆斯菲尔,分开孩子走过来。三年不见,她的模样变化不大,也许眼神更疲惫一些。她同拉姆斯菲尔拥抱——像一个朋友那样拥抱,说:“理查德,你老了。”
他想起覃良笛走后这三年艰难的岁月。“当然老了,又是三年过去了。不过,你的变化不大。”
覃良笛摇摇头:“怎么能不大呢,这三年我累得几乎要崩溃了。”
再往下他们就无话可说了,他不能问她这几年在哪儿,在干什么,这次回来干什么,这些话题都太敏感。但不说这些,能和一个消失三年又突然回来的人说什么?覃良笛机敏地打破这层尴尬,对孩子们说:
“孩子们,你们干你们的事吧,我和爸爸有很重要的事要说,晚上咱们再聚谈,好吗?”她拉着拉姆斯菲尔回到岩洞里。
到了洞里,覃良笛默默地抱住拉姆斯菲尔:“拉姆斯菲尔,我真的很想你,真的很想。”
拉姆斯菲尔何尝不是如此,这三年,他想念妻子南茜和女儿,想念父母,但更多的是思念覃良笛,毕竟最后15年他们是在一块儿生活的。他紧紧地搂住覃良笛,感到两人的身体变得火烫,肌肉崩紧,情火在全身游走……然后他俩都冷静下来,离开对方的身体。两人都知道将面临一次艰巨的谈判,并对此心照不宣。他们将互相提防,互相猜测,用尽心机。如果在这之前作爱的话,那爱情简直就变成阴谋的一部分了,他们都不想亵渎两人的爱情。拉姆斯菲尔平静地说:
“覃良笛,有话直说吧,我知道你突然回来肯定有目的。”
覃良笛微笑着:“我只是来道歉的。理查德,这两年海豚人发展很快,多少有些失控。一些海豚人和海人发生过轻微的冲突,我知道后已经训诫了他们,以后绝不会出现这类事了。”
听了这句话,拉姆斯菲尔忽然悟到,最近两个星期来,那些小杂种的行为确实收敛多了。不过他并不准备就此买她的帐。“那就谢谢了。还有呢?”
“理查德,你知道我的观点,海人不适宜到深海生活,他们的身体结构决定他们不会成为海洋的主人。不过,在近岸地带也有广阔的生存空间,和海豚人不会发生冲突的。”
“很好,我也会这样教育我的孩子。”
覃良笛温和地纠正:“不是你的孩子,是我们共同的孩子,甚至海豚人也可算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是吗?我不敢奢求那样的荣耀。”
覃良笛看看他:“理查德,我今天来是想来一次坦率的谈话,不要这样躲躲闪闪的,好吗?我知道你在搜集武器,你想让两个族群的孩子们互相残杀?”
拉姆斯菲尔没有否认,知道否认也没有用:“对,我是搜集了一批武器,如果必要的话,我会拿来保护我的孩子们的合法权利。”他冷冷地说,“如果不是得知我搜集了武器,你不会想到回来吧。”
覃良笛黯然说:“我们不要再互相伤害了,好吗?我知道这三年你很难,我也不比你好过啊。理查德,别让陆生人残忍嗜杀的传统延续到海人和海豚人种族中,让他们和睦相处,公平地竞争,这才是最妥当的路。”
“我不会让小海人赤手空拳同那些小杂种去进行什么公平竞争。”
覃良笛尖利地说:“这么说,你也不相信海人在海洋中的生存能力了?”
拉姆斯菲尔干脆地说:“使用武器也是生存能力的一种。我想,你可能也动过搜集武器的念头吧,只是那些小杂种没有手指来扣动板机,对不对?”
覃良笛冷冷地说:“那并不是克服不了的困难,只要有足够的智慧,我想什么事都能办到。”她情绪低沉地说,“算了,先不说这些了。我早料到和你的谈话会十分艰难。我准备在这儿停留三天,咱们慢慢再谈吧。”
拉姆斯菲尔感到一阵欣喜。虽然他对两人的和好(以及谈判成功)不抱一丝幻想,但他还是很高兴覃良笛能同他一块待几天。覃良笛从低沉情绪中摆脱出来,笑道:“我要停留三天,咱们先找回过去的感觉再开始谈判。理查德,你总得有起码的待客之道吧,给我来杯淡水,我已经渴坏了。”
她的嗓音的确干涩嘶哑。拉姆斯菲尔很抱歉自己忽略了这一点,忙从岩洞中储存的淡水桶里取了一杯水。他没想到,覃良笛拿上水杯后竟然犹豫良久,勉强笑着说:“理查德,我想你不会在水中做手脚吧。”
拉姆斯菲尔怒火中烧,恶狠狠地瞪着覃良笛。这就是那个15年来与他相濡以沫的女人吗?是他刻骨思恋的女人吗?他夺过杯子一饮而尽,把杯子用力摔到地上,不锈钢的杯子被摔扁了。覃良笛抬头仰视着他,悲伤地说:
“理查德,我的爱,原谅我。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她的话语里溶着那么深重的内疚和痛苦……
每当想到这儿,拉姆斯菲尔就怒火中烧,连血液都沸腾了。世界上最后一个女人,用如此简单的计谋,智胜了世界上最后一个男人。她把两种武器用得十分纯熟,那就是男人的大丈夫气概和对男人骨子里对女人的的藐视。当她接过那杯水时,肯定在杯中放了安眠药。她做得那样不露行迹,那杯水一直在两人的视野之中。正是因为这种视觉上的安全感,他没有起一点疑心。他赌气喝下那杯水不久,神智就慢慢模煳,只能感到覃良笛在拥抱他,抚摸他,泪水滴到他的胸膛上,听见她喃喃地说:
“理查德,我的爱人,总有一天你理解我的。你放心,我会善待海人孩子,那毕竟也是我的孩子啊。我真不想这样做,真愿意和你白头偕老,但我不得不这样做……”
他的神智越来越模煳了,听见覃良笛轻声说:“你睡吧,安心睡吧。”
然后他就入睡了。等他醒来,时间已经过去了270年!海豚人早已牢牢地掌握了海洋的霸权,而海人只能处于可怜的从属地位。想到这里,想到覃良笛卑鄙的欺骗,愤恨就烧沸着全身。当然,他也能从覃良笛的周密安排中看到她的歉疚。覃良笛把他妥妥地保存在冷冻箱中,这在当时的条件下,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事了。她隐去了她在海豚人历史中的主导作用,而把完全不相关的拉姆斯菲尔树成海豚人的“雷齐阿约”,连圣禁令也是借他的名义发表。她为拉姆斯菲尔的复活做了周到的安排,甚至想到为他安排新的婚姻,以免他走进海豚人社会后过于孤单。从这些安排中,可以触摸到覃良笛的爱,她的深深的赎罪感。如今她早就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许她还在世界的彼岸注视着这边吧。
但她为什么要安排我的复活?纯粹是因为内疚?也许她想让我亲眼看见她300年后的工作成果?难道她不怕我醒来后会力求改变这一切?也可能她非常自信,认为我凭一己之力已经无法改变大局?
拉姆斯菲尔猜不透她这些安排的用意。他愿意覃良笛能够像他一样复活,哪怕仅复活一天,他会问清全部情况后随覃良笛一同死去。可惜这个愿望永远不能实现了。覃良笛死后已经实行了鲸葬,这一点在海豚人的口传历史上说得明明白白。她的血肉之躯已经化为养分,进入海洋生物循环圈中,说不定曾在她身上呆过的某些原子此刻就在索朗月身上。
她没有给拉姆斯菲尔留一个对面交锋的机会,这已经不可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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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和拉姆斯菲尔进入那个放武器的岩洞时,里面已经有5个人,拉姆斯菲尔认出其中的弗朗西斯、克来因和布什,是上次约翰介绍过的,约翰介绍其余两人是威多罗和西尔瓦。5个人都在摆弄乌齐式冲锋枪,由弗朗西斯讲课,看来他们都熟练地掌握了这种武器的使用方法。看见雷齐阿约进来,他们立起来向他行目视礼。约翰介绍:
“我已经联系了近百人,具体说是93个人,他们正在加紧学习使用这些武器。”
拉姆斯菲尔没有想到有这么大的进展,夸了一句:“你很能干啊。”
“这都是因为你,雷齐阿约。你知道,不少海人历来不满意我们的附庸地位,但我们的身体结构确实不适于深海生活,再加上海豚人的强大是历史形成的,是雷齐阿约和女先祖安排的,我们也无可奈何。但是,自从知道原来您只是海人的雷齐阿约,而且目前的局势是缘于一次卑鄙的欺骗,我们都醒悟了。我想,再给我点时间,我能串联到更多的伙伴。”
弗朗西斯笑着说:“雷齐阿约,能让我们来一次实弹射击吗?我的手早就痒了。”
其它四个人也都跃跃欲试。拉姆斯菲尔欣喜地想,他们身上还流着祖先(陆生人祖先)强悍的血液啊。他告诫说:“暂时不行。不要惊动了海豚人,指望这些轻武器是对付不了6500万海豚人的。”
约翰急迫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核潜艇?”
“我还没有做安排。你们耐心等着吧。”
约翰看看他的四个伙伴,直率地问:“雷齐阿约,你没有改变主意吧。我知道你心地仁慈,也知道你已经喜欢上了索朗月。”
这句问话十分唐突,拉姆斯菲尔没有说话,冷冷地盯着他。约翰没有退缩:“雷齐阿约,我知道我的问话很不礼貌,但我得心中有数。我们本来对海人的复兴已经丧失希望,是你把希望给了我们,你不能让我们再次失望。”
他勇敢地和拉姆斯菲尔对视着,其它五人面无表情,但他们分明在侧耳听着雷齐阿约的回答。拉姆斯菲尔想,不能怪约翰啊。这些天,确实有两种力量在拉姆斯菲尔心中搏斗。他看到了一个明朗健康的海豚人社会,认识了可爱的索朗月、岩苍灵、弥海甚至戈戈和香香。真能忍心把几亿吨当量的核弹用到他们身上?可是,他这样做是为了人类的嫡系后代,在大自然中,只要是为了种族的延续,任何残忍都是可以原谅的。而且他是一个军人,文明国家的军人都不是嗜杀狂,但命令让他们做出违反本性的行动时,他们也决不会犹豫。他在格鲁顿潜艇学校所受的教育就是:当万不得已时,坚决按下核弹的发射钮,把死亡倾泻到敌对国家,倾泻到那个国家的老人、妇女、儿童头上。
他叹口气,没有责备约翰:“不必怀疑,约翰。为海人争得‘嫡长子继承权’是我的职责,是我重生后唯一要做的事情。你们只管把自己要做的事做好就行,我会安排的。”
“谢谢。雷齐阿约,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
“但是请你们都记住,核潜艇只是我们与海豚人谈判的一个大筹码,不到万不得已时我们决不能使用。知道吗?”
“知道。”
“那么,关于未来的海人和海豚人在地球上的利益分配,你们有什么概略的计划吗?”
约翰他们迅速回答:“有。我们对此已经进行过详细的讨论。我们想,这次行动就是逼海豚人和我们订立一个上帝之约:凡有陆地露出水面的地方,周围200海里的区域属于海人所有,其余的远海则是海豚人的天下。我们想,这对双方都是一个公平的解决办法。”
拉姆斯菲尔赞赏地说:“不错,在这个架构下,海人和海豚人应该能建立一种共处关系。约翰,你有政治家的头脑,真不错。”
约翰和其它五人都很得意:“这是我们大伙儿商定的。你知道,我们同样不想和海豚人兵戎相见,毕竟我们已经一块儿生活了将近300年。”
“好的,就朝这个方向努力。你们留下,我先走了。”拉姆斯菲尔临走交待,“注意保密,听见了吗?”
“我们一定注意。”
三天后,杰克曼一个人向外海游去,他已经用低频声波和弥海与索朗月取得联系,约定在这儿见面。关于这次见面他没告诉岛上任何人,连妻子安妮都没说,苏苏刚才碰见他,还一个劲儿问他到外海干什么呢,他扯一个原因搪塞过去。他来到距海岛有10海里的一处独立的珊瑚礁岩上,向远方张望。弥海和索朗月很守时,很快赶到了。杰克曼走下礁岩,来到两个海豚人的面前。弥海问候已毕,说:
“杰克曼,你约我们来有什么事?”
杰克曼没有直接回答:“弥海,雷齐阿约是不是也约见了你们?”
“是的,我们马上就要过去见他。”
杰克曼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措词。这件事他想来想去,觉得应该告诉海豚人,但有些话实在难出口。索朗月鼓励他:“杰克曼叔叔,我和弥海长老在路上就商谈过,猜想你要说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尽管说吧,我们不会让第四个人知道。”
杰克曼叹口气:“我真不愿说这些话。告密不是海人海豚人社会的美德,何况还牵涉到我们的先祖。”弥海和索朗月互相看一眼,不动声色地听下去。“你们知道,海人中有一批沙文主义者,是第一个海人首领阿格侬留下的传统,所以这种传统很顽固的。后来,女先祖覃良笛曾不得不惩戒了阿格侬,才把这股风刹住。这些年来,这种沙文主义已经基本消亡了。我们都承认海豚人更适合在深水中生活,你们和我们都是同一个文明——陆生人文明——的传承者,两个种族合作得也很好。这些情况你们都知道。”
“我们知道,两个种族是亲兄弟,连没有做智力提升的海豚和鲸类都慢慢融入这个大家庭了,何况是咱们?请你接着讲。”
“当然还有一些沙文主义者,他们一直认为海人才是雷齐阿约的嫡长子,我儿子约翰就是其中一员。不过,如果他们的沙文主义只表现在言词上,我们完全可以容忍。但这些天来,沙文主义思潮迅速抬头,他们互相串联,行踪诡秘,甚至还进了女先祖禁止进入的那个岩洞。”
弥海和索朗月平静地听着。杰克曼咳了两声,因为下面的话更难出口了:“更严重的是……雷齐阿约似乎和这事有牵连。现在,在少数海人中悄悄流传的一个说法是:雷齐阿约并不是海豚人的先祖,而仅仅是海人的先祖。也就是说,海人才是雷齐阿约的嫡系后代。”
弥海笑了:“谢谢你的责任心,不过,不要信这些传言。雷齐阿约是我们两族人的先祖,他不会挑拨两族不和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杰克曼严肃地说:“我何尝不希望如此。但愿没有战争,没有残杀,没有血流成海的惨景。海人和海豚人都没有关于这些的概念,但是,在陆生人历史中,战争和残杀是贯串始终的。”
这句话说得很重,弥海和索朗月当然听出来了,但他们仍然微笑着:“没事的,放心吧。我们要去见雷齐阿约了。这样吧,我们先走,你随后再回岛,行不行?”
杰克曼知道他们是想把这次会面瞒着拉姆斯,点点头说:“当然行,你们先走吧。”
他们同杰克曼告别:“杰克曼,再次谢谢你的责任心。”然后离开这儿,向杰克曼族人的海岛游去。路上,两人慢慢游着,陷入沉思。海豚人社会中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即使那些凶恶的猎食者如虎鲸、鲨鱼和八爪章鱼,从情感上也不是海豚人的死敌。所以,乍一听到杰克曼的话,让他们有心中作呕的感觉。而且,至少对弥海来说,这些传言并不奇怪,因为,在雷齐阿约才从冷冻中醒来时,他就发现雷齐阿约似乎对海豚人有强烈的敌意。
不过,两人都没有冲动,默默地游着,思索着。快到海岛了,弥海扭头说:“索朗月,拉姆斯菲尔是我们的雷齐阿约。”
索朗月知道这句话的含义,笑着重复:“对,是我们两族人共同的雷齐阿约。”
“他被冷冻了270年,孤单一人来到一个全新的社会,肯定难以适应。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断裂,也难免造成一些心理创伤。也许,270年的冷冻还会给大脑造成某种后遗症呢。”
索朗月笑了:“弥海长老,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要用妻子的爱去抚平他心上的伤口,让他真正融入270年后的社会。对不对?”
“对,我相信你肯定是一个称职的妻子。他——”他拉长声音说,“我就全交给你了,以后,只要你不要求,我不会再过问。好吗?”
“好的,请放心吧。”
拉姆斯菲尔已经在约定的地方等候。他跳入水中,热情地拥抱了弥海和索朗月:“真是抱歉,又累你们跑这么远的路。可惜我不能在海里走长路,只有劳你们过来。”
索朗月笑嘻嘻地说:“别客气了,弥海长老很乐意为雷齐阿约做任何事。至于我就更不用说了,我还要努力表现,获得做你妻子的资格哩。”
拉姆斯菲尔尴尬地笑着,没有接“妻子”这个敏感的话题:“自从我醒来后,受到无微不至的关照。你们安排我的生活,组织对我的朝拜,安排我去参加齐力克。我真的很感激。”
索朗月嗔道:“不要客气,再客气我就要生气了。”
“可是我还有件更难的事要麻烦你们。”
弥海说:“尽管说。能为雷齐阿约效力是我的荣幸。”
拉姆斯菲尔黯然说:“你们都知道,在我和女先祖覃良笛创造海人和海豚人之前,我们曾在圣地亚哥——那是陆生人时代的一个城市——领导着一个两万人的小部落,那是陆生人的全部残余。我们还用基因工程和自然生育的方法养育了一批孩子。后来,我们来到南太平洋,与那儿失去了联系,再也不知道那些人的死活。那些年,陆上的幅射很强,也许他们都没熬过来。但不管怎样,这一直是我的一块儿心病。我不知道还能活几年,期望能尽早到那儿看看。”
弥海小心地说:“你复活后我曾告诉过你,那个陆生人族群在5代后就灭绝了。如果他们还活着,哪怕有一个稍大的部落,海豚人也会听说某些迹象。”
“但我还是不死心哪。也许他们并没有生活在近海地带,而是在内陆?我想,一定要看一次,才能了我的心愿。当然,我知道去那里是件相当困难的事,那儿距这儿直线距离有5000海里以上,也许我又得麻烦戈戈或蓝蓝、点点了。”
“到那儿是比较远,但这没问题,我们会尽量为你安排一个舒适的旅行。不过,这么长的距离,又只能暴露在阳光下,对你的身体可不好啊。”
拉姆斯菲尔摇摇头:“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什么?这点你们不要担心。还有,为了能有效地寻找我的族人,恐怕得带几个帮手。约翰答应为我挑几个合适的海人小伙子。”他抱歉地说,“海豚人不行,因为这次主要是在陆上寻找。”
弥海看看索朗月:“行,那就让约翰他们代劳吧。”
拉姆斯菲尔在向他们提出这个设想时曾多少有些心怯。海人“复兴运动”已经开始浮出水面,难保弥海和索朗月他们听到什么风声。再说,利用海豚人的力量去实施对海豚人的阴谋,这让他心中十分愧疚。他说:
“弥海长老,索朗月,这次去美洲大陆,不知道我能否回来。也许我不能观看你们的下一次四力克运动会了。”
弥海和索朗月商量一会儿,说:“这样吧,这次路程比较长,又是你的寻亲之旅,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这次我们不劳烦虎鲸或蓝鲸了。我们安排海人御手们为你扎一个木筏,然后由海豚人拉着木筏送你。各片海域中都有海豚人,或服从我们调遣的海豚,所以纤夫可以定时轮班。只有索朗月一个人陪你走完全程。你看这样安排行吗?”
拉姆斯菲尔迟疑地说:“这样太兴师动众了吧。还有,我不想让索朗月陪我长途跋涉5000海里,太辛苦了。”
索朗月干脆地说:“对于海豚人来说,5000海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再说,”她嫣然一笑,“这是我的本份啊。”
拉姆斯菲尔不愿接受这样的安排,他宁可再次坐到戈戈的背上,由那个头脑简单的虎鲸陪伴,这样对他们的行动更合适一些。但他心中怀着鬼胎,不敢坚决地拒绝——没准弥海长老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也许他的这种安排含着监视的目的?他只好说:
“谢谢。谢谢你们的周到安排。”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就在最近吧。”
“好,那我马上和杰克曼商量,快点把木筏造好。你放心,他们曾建造过这样的木筏,有足够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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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曼集合了20多个御手开始建造木筏,取材很容易,各个岛上都有被风连根刮倒的椰树、棕榈和桉树,只用把它们在水中拖来就是。编木筏所用棕绳可以用棕榈树皮纤维手工编成,这也是杰克曼他们很熟稔的活儿。拉姆斯菲尔常来建造现场参观,发现海人们已经基本抛弃了陆生人所用的金属工具。其实,各个大陆上这类工具还有很多遗存,足够海人用10个世纪的。但那些地方太远,往来要经过长途的陆上跋涉,会造成幅射过量。“再说,从长远说来,我们不能把赌注押在注定要用完的物资上。因为海人社会已经不可能建立采矿、冶炼等工业体系了。”杰克曼解释说。
拉姆斯菲尔已经习惯了生活在工具齐全的社会,即使灾变后那18年,他也具有最起码的生活劳动所用的工具。所以他简直不能想象,完全不使用工具,他们如何能把木筏造好。比如,每棵被风刮倒的树材都带着巨大的根部,做木筏前必须锯掉,海人御手该怎么锯呢?
其实非常简单。杰克曼他们量好树材的长度,在需要锯断的前边包上植物纤维做保护,浇上水,然后架起树材用火烧,烧时随时往纤维上加水。12堆大火熊熊燃烧着,两个时辰后这个工序就完成了,12根去了树根和树稍的木材整齐地并在一起,头尾都是焦黑的。木筏很快编好了,用棕绳捆紧。筏的长度大概有8米,宽度为6米。上面建造了一个小木屋,屋顶铺了厚厚的棕叶,这是让拉姆斯菲尔躲避阳光用的。一根5米长的硬木卡在筏尾,硬木端部绑着一块木板,这是导向浆,用来掌握方向。船上没有设计桅杆和船帆,因为海人社会里已经没有可以做船帆的布料了。不过,从这儿到美国的圣地亚哥,顺风的时候并不多,船帆本来用处也不大。
弥海和拉姆斯菲尔认真研究了船行的路线,最后决定从这儿(土阿莫土群岛)先向东南行,快到中美洲的海岸时再向北偏西方向走。这样路程稍远一些,但可以利用部分南太平洋环流,海豚人纤夫会省力一些。还有一个好处是后半部行程离海岸较近,一旦有什么意外还可以改向驶回海岸,比较安全。整个行期需要30天至35天。
物资准备是由安妮负责的,其实主要是淡水的准备。她在海人中尽可能地收集了葫芦,也收集了不少椰果。椰果中含有大量的汁液,而且在两个月的航程中绝不会变质。还带了部分鱼干以防万一,这实际是不需要的,海豚纤夫和随行的海人能随时从海洋中寻找食物,拉姆斯菲尔也已经习惯了生食。整个海洋都是他们的食物储藏室,这和核潜艇的出行完全不同。
10天以后,木筏和随船物资都准备好了。
拉姆斯菲尔原没打算让苏苏去。约翰要走了,杰克曼夫妇身边总得留个孩子吧。何况……他实在不愿把苏苏绑在这件事上。但苏苏说她当然要去,尤其是听拉姆斯菲尔说他不一定能返回时,苏苏的主意就更坚决了。她舍不得父母,舍不得她生长于斯的小海岛,但是,女人总是要出嫁的,夫妻比翼到天涯海角,这也是她的本份啊。
所以她一定要去,而且在走前要举行婚礼。拉姆斯菲尔拗不过她,而且,从那晚与苏苏的深谈之后,他已经从心里接受了这个年轻的妻子。他说:
“苏苏,我的好女人。我答应了,请你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吧。”
妈妈安妮没什么意见,她当然舍不得女儿远行,但女儿总是要出嫁的。她流着泪开始为女儿的婚礼做准备。爸爸杰克曼也没表示反对。他在努力建造木筏的同时,一直冷眼旁观着拉姆斯菲尔和儿子的动向。很明显,雷齐阿约这次的归家寻亲另有目的,看看约翰挑中的随行同伴就知道了,他们都是狂热的大海人主义者。女儿的命运和这位居心难测的雷齐阿约捆在一起,难免让杰克曼心中不安。但那次弥海和索朗月说的很明白:不要干涉雷齐阿约的行为,他永远是我们的雷齐阿约,即使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我们也要铭记他的恩德。杰克曼从中触摸到海豚人强大的自信心:海豚人社会已经根基牢固了,不怕一个人两个人的捣乱。所以,万一拉姆斯菲尔真的有什么异心,就让他在以后的碰壁中自己醒悟吧。
杰克曼听从了弥海的意见,既没有阻止雷齐阿约的旅行,也没有阻止女儿与他的婚姻。但愿他的一切担心都是多虑,女儿嫁的是一个靠得住的丈夫,会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已经决定在出海前三天举行婚礼,届时弥海长老也要参加。现在最难办的倒是另外一个女人:索朗月。海人和海豚人都为雷齐阿约选择了妻子,他怎么可以答应一个而拒绝另一个呢。这不光是对海豚人的伤害,更主要的是对索朗月的伤害。这些天,拉姆斯菲尔已经喜欢上了索朗月。他真盼着有一天奇迹发生,从索朗月的海豚身体里走出一个真正的女人,但仍保持着索朗月的人格,那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她。
他无法开口拒绝索朗月的爱情,但——长痛不如短痛。一刀斩断索朗月的希望,对她而言是最好的结局。他已经在“海人复兴”计划上欺骗了弥海和索朗月,不想在感情上再欺骗她。所以,在通知弥海参加婚礼时,他也明白无疑地表明了自己对索朗月的态度:
“索朗月是一个金子般的女人,我敬她重她。但是,按照陆生人的宗教观念,不允许娶两个妻子。我感谢海豚人百人会对我的情意,更感激索朗月对我的情意。我会时刻把她放在我心灵的神龛上,但无法与她走进婚姻的殿堂。务请百人会和索朗月谅解。”
在那个通知后面,他还委婉地请百人会和索朗月考虑,这次旅程是否不要让索朗月陪伴,因为那会使她痛苦的。很快,低频声波送来了回答,回答者不是弥海,而是索朗月本人:
“向理查德和苏苏祝贺。弥海长老和我都将如期参加你们的婚礼。航程安排不变,仍将由我陪伴你们回到美洲。理查德,我不在乎妻子的名份,只奢望拥有一个精神上的丈夫。”
这封回信让拉姆斯菲尔很惶惑。他这次十分坚决的拒绝并没有让索朗月斩断情缘啊。对这个痴情的女子(雌海豚人),拉姆斯菲尔感到十分内疚。
这将是一个盛大的婚礼,本岛和邻近岛屿的300多海人来参加,岛的中央将燃起一堆冲天的篝火,人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近海处一个小小的礁岩上也将燃起一堆较小的篝火,那是为不能上岸的海豚人准备的。
苏苏快快活活地参加了这些准备工作,幸福得发晕。但拉姆斯菲尔心中却一直有一股郁闷怅惘的潜流。他想起自己和南茜的婚礼,英俊的伴郎和伴娘,满天的花雨,牧师的祝福,唱诗班的童声合唱,衣冠楚楚的宾客,还有洁白的婚纱……这些30年前的旧照片历久而弥新,那是绝对美好的记忆。而现在呢,一堆篝火,一群赤身裸体的客人,还有一对赤身裸体的新人!
他叹息道:大树是不能移栽的,他在陆生人社会中成人,那个社会的文化已经把根须深深扎在他的记忆中,永远拔除不掉了。比如,苏苏心目中就不会有婚纱、婚誓之类的概念,她会认为,明月之下的一堆篝火和一群身体健美的裸体男女就是非常美好的记忆。
不过,苏苏也是有烦恼的。婚礼前一天晚上,她伏在拉姆斯菲尔怀里入睡时,突然幽幽地说:
“理查德,我为索朗月姐姐难过。”
拉姆斯菲尔本来想用玩笑搪塞过去:你难道愿意与别人分享你的丈夫?但他终于没说。在这件事上,开这种玩笑未免太轻佻了。他叹息一声,把苏苏搂紧:“苏苏,你是个好心肠的姑娘,但不要难过了,这是没法子的事。”
“她明天还要参加婚礼,她心里肯定要难过的。”
“苏苏,长痛不如短痛,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这时安妮喊苏苏到她身边去,女儿就要出嫁了,要告别父母到远方去,而且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呢,她在家的最后一晚,当妈的有说不完的叮咛。苏苏过去了,这时约翰忽然竖起耳朵:
“静一静!爸,妈,是索朗月的紧急通知!”
他俯到水面上仔细辨听着低频声波传来的消息,确实是索朗月传来的:
“弥海长老患急病,病情危急,不能前去参加婚礼,谨致歉意。我将尽量参加,但不能确保,你们不要等我。”
“弥海长老病重?索朗月不能来?”苏苏吃惊地问。
约翰点点头,拉姆斯菲尔立即说:“婚礼推迟吧,我和苏苏动身到深海里去看望弥海长老。”他突然想起,有苏苏的父母在场,他单独作出决定是失礼的,便转身问,“噢,对了,杰克曼先生,杰克曼太太,你们是什么意见?”
杰克曼夫妇都说:“应该的,婚礼推迟吧。约翰,你快和百人会联系,把虎鲸戈戈再唤来。”
弥海长老所在的地方与海岛不是太远,但也有1000多海里。戈戈知道这次事情紧急,速度一直保持在每小时30海里左右。两天后,他们到了目标海域。
一路上,拉姆斯菲尔心中十分焦灼。他已经把弥海认做自己的知交好友了,虽然他一直在密谋着与海豚人摊牌,甚至打算用核潜艇作筹码,但族群的争斗并不妨碍私人之间的友谊甚至信任,这是两个层面的事。弥海性格沉毅,待人宽厚,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他们按照索朗月时时发出的低频信号找到了弥海,今天风浪较大,弥海在水面上半浮半沉,几乎没有游泳的力气了。索朗月和其它几位海豚人在照顾他,当他实在无力游动要向水下沉去的时候,他们就过去,把弥海顶出水面,让他短暂地休息一会儿。等他稍微恢复,顶他的人就离开,仍让他用自身的力量来挣扎。拉姆斯菲尔赶快从戈戈背上滑下水,游近弥海。弥海艰难地喘息着,皮肤热得烫人。他勉强睁开眼睛看看来人,低声说:
“是雷齐阿约,谢谢你这么远赶来看我。看来我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也许我们要互道永别了。”他看见眼眶红肿的苏苏,勉强笑道,“苏苏不要哭,死亡是每个海豚人的归宿。雷齐阿约,木筏准备好了吗?”
拉姆斯菲尔看他很衰弱,简单回答道:“准备得很顺利。弥海长老,不要说话了,你安心养病吧。”
“雷齐阿约,如果我不能为你送行的话……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再见。”
他不想让弥海再费力说话,拉上眼眶红红的苏苏,赶快离开了长老。索朗月送他们过来,拉姆斯菲尔问:“是什么病?”
“肺炎。和你们陆生人的肺炎一样。这次病势来得很猛,估计他抗不过去了。”
在前一段的接触中,拉姆斯菲尔每天接触到的都是健康的个体,没有关注海人和海豚人的医疗体系。从今天的情况看来,他们根本没有医药和医生。这不正常,海豚人从人类那儿继承了全部的医药知识,何况他们有足够的智慧?想想陆生人,即使在他们的原始人阶段,也已经有原始的医学了。拉姆斯菲尔皱着眉头问:
“你们完全不使用医药救助?”
“对。”
“为什么?你们有足够的知识基础和智慧。虽然你们没有工业,没有陆生的药草,但我相信海洋动植物中肯定能找到有效的药物。”
索朗月简捷地回答:“拒绝医药的诱惑是海豚人的信仰。”
按平常的情况,拉姆斯菲尔已经不能追问了,再问下去就会暴露“雷齐阿约”的无知。但他今天实在忍不住——拒绝医药的诱惑,再加上上次放任虎鲸的杀戮(其实海豚人的力量完全可以制止它),使他隐约摸到海豚人社会中一个冷静残忍的律条。不,今天他要问清楚:
“为什么?索朗月,这些律条并不是‘雷齐阿约’制定的,”他直率地说,“我在世的时候没有立过这样的规矩。”
“那么,也许是女先祖制颁的,但大部分是海豚人社会中自发形成的。”
“为什么要立这样的信仰?”
“很简单,这个信仰的形成基于三点:一,在没有医药的情况下,海豚人已经延续了几千万年,并保持着足够的规模;二,我们并不想让海豚人人口无限膨胀;三 疾病的死亡之筛可以自动筛除遗传中的错误,保持一个健康的,有足够应变能力的群体。医药只会干扰这个至关重要的筛选过程。”
从270年的冷冻中醒来后,拉姆斯菲尔已经看到很多令他瞠目的事,但今天索朗月的一番话对他的震动最大。这些唿啸而来的观念在他的大脑中打出密密麻麻的光点,他一时接受不了,苦苦思索着。索朗月进一步解释说:
“我们知道陆生人类有非常发达的医学,而且在灾变之前已经是过于精巧了。你们的医学主要关注于个体的救助,而忽略了族群的基因质量,这和你们信奉的达尔文主义是背道而驰的,这样明显的矛盾,为什么你们一直没有想到呢?现在,没有医药的海豚人已经达到6500万的族群规模,只要愿意,可以迅速超过陆生人的60亿。而且族群中的基因质量一直保持着良好状态。那么,你可以做一个对比,是要医药好呢,还是不要医药好呢。”
这样明快简洁的理由简直让拉姆斯菲尔无言以对。他原来觉得这个问题迷雾重重,只是因为他作为陆生人的心理惯性,如果走出旧观念的框框,站在圈外来看,索朗月的道理简直是不言而喻的。但他还不想认输,问:
“那么,你们就放任无力自我康复的病人去死?弥海长老如果死了,你难道不伤心?”
索朗月黯然说:“我当然伤心。弥海看来已经没有希望了,这些天我一直守在他身边,就是在向他道别。理查德,海豚人非常看重人与人的情意,这和陆生人是一样的——甚至超过陆生人,因为陆生人虽然在家庭或族群内部非常友好,对其它族群的人却不惜以核弹来对付。”
拉姆斯菲尔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不知道索朗月这句话是否有暗指。他悄悄观察着索朗月的表情,看来她只是顺口说出,没有什么含意。索朗月接着说:“但是,亲人之间的情意不能干扰族群的延续。个体的生存固然重要,终究是排在族群生存之后的。”
“那么,虎鲸戈戈对海豚人的杀戮……”
索朗月干脆地说:“对,是海豚人特意为它们保留的权利。以海豚人的能力,完全可以制止虎鲸、鲨鱼、章鱼甚至有毒生物对海豚人的进攻,但我们没有这样做。捕食海豚是它们的天赐之权,我们怎么能逆天而行呢。当然,四力克期间我们会颁发圣禁令,但我们很谨慎。‘慎用圣禁令’一直是海豚人摆在第一位的信条。在海豚人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尽天年,其它都进了虎鲸鲨鱼之腹。谁知道呢,也可能明天我就成了戈戈的口中之食。”
她指了指离他们不远的戈戈,那位老兄大概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朝这边甩甩尾巴算是应答。拉姆斯菲尔对索朗月这番话感慨万千。过去他听索朗月说过类似的话,但没有今天说得这么透,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其中所包含的冷酷。它的冷酷不仅在于生死无常的命运,更在于:这种被吞食的命运本来他们是完全有能力改变的,但他们却能坚决抵抗这种诱惑。拉姆斯菲尔说:
“记得在我长眠前,海豚人已经学会用几百人的结阵去对抗虎鲸和鲨鱼,把它们搞得非常狼狈。我就亲眼见过这样的一场搏杀。”
“那只在海豚人初建时的混乱情况。海豚人很快就建立了自律:决不允许用超过一个族群的集体力量来对抗捕食者,剥夺它们的天赐之权。”
拉姆斯菲尔轻轻摇摇头,不说话了。索朗月已经走出伤感,笑着说:“其实我们一点不恨虎鲸鲨鱼,相反倒是感激它们。它们就像是最负责的检查员,帮我们淘汰弱者,让整个族群的素质保持在高水准上。作为报答,我们就用血肉来供养它们。不说这些了,我想,你们二位请先回吧,不要误了你们的婚期。”
拉姆斯菲尔和苏苏商量几句,说:“我们的婚期和行期都向后推迟,要在这儿待到弥海痊愈,或者过世。”
索朗月略略考虑:“好吧。弥海的日子……恐怕就这两天了,对他的救助后天就到期。这两天你和苏苏先待在这儿也行,我交待戈戈也陪着。”
“好的。”
苏苏一直想和索朗月说话,只是到这时候才有机会。她抱住索朗月:“索朗月姐姐,我很抱歉……”
索朗月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即截断了:“苏苏,不要说这样的话,那是理查德的原因,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其实,”她似笑非笑地说,“我知道所谓的宗教原因也只是借口,最主要的原因是:理查德不愿接受一个异类的妻子。”
拉姆斯菲尔觉得自己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上,反驳也不是,默认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笑着。索朗月被他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理查德,不必难为情。我尊重你的选择,至于我,我仍愿把你当成我精神上的丈夫。今天我把这层窗纸捅破,我想以后三个人相处会更自然一些。我说的对不对?”
她笑着,用长吻碰碰拉姆斯菲尔的面颊。拉姆斯菲尔没法回答,只好尴尬地保持沉默。
弥海的葬礼在第三天举行。说是“葬礼”,实际上弥海还没咽气。按照海豚人的规矩,对所有病人都实行三天的临终救护。在这三天中,族人们轮流守护着他,顶他到水面上换气,给他寻食物,帮他驱赶捕食者。如果他的生命力在这三天内不能恢复,那么第四天就会撤去救助,由他自生自灭。这时,一般来说病人就会被虎鲸和鲨鱼立即吞掉。它们已经非常熟悉海豚人的临终救助仪式,早就等在周围了。
弥海是百人会的现职长老,他的临终救护期为5天,比一般人延长两天,这也是现职长老所享受的唯一特权。现在,5天已经过了,尽管族人,包括他的妻儿(泛指的妻儿)都恋恋不舍,但没人想到违反族规。早上朝霞升起时,葬礼开始,这片海域布满了海豚人,有百人会的全部代表,也有海人的代表,海豚人百人会的暂任长老撒母耳主持了葬礼,她是一位63岁的热带斑点海豚人。一直守候在附近的拉姆斯菲尔、苏苏和索朗月都参加了。
所有弥海的族人都游过去,把弥海顶出水面。和五天来实施的救助不同,今天只是仪式,是象征性的,所以每次顶出的时间很短暂,只有十秒钟。族人之后是百人会的其它99名长老,接着是海人十人会的代表。参加葬礼的人数较多,所以葬礼持续了很长时间。索朗月和撒母耳告别后,轮到拉姆斯菲尔和苏苏。撒母耳特地把他们安排到最后,让他们以雷齐阿约夫妇的身份来与弥海长老诀别。拉姆斯菲尔游近弥海,弥海的眼睛已经不能睁开,身体各部也没有了生命的迹象。拉姆斯菲尔抱住他,觉得他滚烫的身体沉甸甸的。海豚没有鳔,只能在不停的游动中保持不下沉,所以只要停止游动就会向下沉落。索朗月轻声唤他:
“弥海长老,雷齐阿约来同你告别。”
弥海听见了,尽最后的气力睁开眼睛,在目光中浮出沉静的笑意:“雷齐阿约……一路顺风……也祝我一路顺风吧。”
他安详地闭上眼睛。拉姆斯菲尔用力蹬着双腿,托住他越来越重的身体。他不忍心就此松手,因为,他怀中的那具身体还有正常的体温,有轻微的唿吸,脸上还蒙着活人的灵光。只要拉姆斯菲尔一撒手,他就会沉入水中呛死,或者被鲨鱼吞掉,一条宝贵的生命会就此完结。按陆生人类的道德观念,拉姆斯菲尔怎么忍心撒手呢,这会儿撒手他简直就成了谋杀者。索朗月知道他这时的想法,游过来,用长吻扯扯他的胳臂。拉姆斯菲尔只好丢下那个濒死的海豚人,无奈地游开。
弥海的身体飘飘摇摇地向水下沉,早就等急了的鲨鱼立即从外圈窜过来,准备抢夺这具“身体”(严格说来它不能被称做尸体)。不过它们今天没有得逞。葬礼中一直守在外围的戈戈闪电般插进来,气势迫人地赶走了鲨鱼,把弥海一口吞下。它对这顿特殊的食物一定很满意,洋洋得意地在人群内游了一圈。然后它游过来,让拉姆斯菲尔和苏苏爬上它的背,准备返航。
撒母耳游过来,同拉姆斯菲尔告别:
“雷齐阿约,你们请先回吧。明天我们要选举新的百人会长老。你们的婚礼是三天后举行吧,新长老一定会如期参加婚礼,并为你的寻亲之旅送行。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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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海滩上的几十棵枯木被拉来燃起篝火,火舌几乎映红了海岛上空的岛屿云。从各岛赶来的客人共有300多人,他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吃着杰克曼家采摘的椰子。赤身裸体的苏苏仅在头上戴了个花圈,脖子上挂一个花环,这就是她的婚纱了。拉姆斯菲尔只在头上戴一个棕榈叶编织的绿冠,这也就是新郎的礼服了。司仪领着他俩,进行着繁复的婚礼程序。拉姆斯菲尔心中揶揄地想:这些婚礼风俗是谁传给他们的呢。反正他没有教,覃良笛把他麻醉并送入冷冻箱时,最大的海人只有15岁,还没有举行过一次婚礼呢。也许这些风俗是覃良笛教的,也许是海人自己创造的,这不奇怪,哪种风俗不都是在一片空白上建立起来的?也许他们参照了海豚人外脑信息库中所存的波利尼西亚人的风俗。现在,他们把这些风俗反过来用到他们的先祖身上了。
想到覃良笛,心中又是一阵汹涌的感情之波,这种爱恨交织的感情,在他醒来后已经多次体验,在这场婚礼中,这样的感情之波更加凶猛。他摇摇头,拂去这片思绪。司仪是一位胖胖大大的女海人,叫威尔穆塔,用洪亮的声音唱着各种礼仪:向女方的父母鞠躬,新人互相鞠躬,新郎抱着新娘走过火堆。下一个程序大概是重头戏了,八个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抬来一个用树枝编成的树床,周围编织着黄色和粉红色的小花。他们郑重地把树床放到人群的正中间,苏苏走过去,躺在上面,幸福地望着拉姆斯菲尔。拉姆斯菲尔惊疑地看着司仪,司仪告诉他,要咬破手指,滴一滴血在妻子的肚脐上。拉姆斯菲尔照办了。然后苏苏起来,他躺下,苏苏向丈夫的肚脐还敬了一滴血。孩子们拍着手唱起来:
到这儿,正规程序就走完了,所有人都加入到舞场中跳起来。拉姆斯菲尔也被拉着跳了一会儿,但他毕竟不擅长这儿的舞蹈,便退出场外笑着旁观。苏苏这会儿是舞场的中心,猛烈地扭腰抖胯,动作与夏威夷土人的草裙舞颇有些类似,只是没穿草裙罢了。她脖子上的花环随着她的舞步上下飞动。
大伙儿热闹了一会儿,他把苏苏拉出人群,向岛外游去。前面,黑色的夜幕上有一团明亮的火光,那是辅会场,不能上岸的海豚人客人都在那儿,围着礁岩上的这堆篝火。他们浮在水面上,安静地交谈着,聆听着岛上的欢闹。撒母耳也在,她已经正式当选为百人会的长老。拉姆斯菲尔夫妇游来时,她和索朗月首先迎过来。她说:
“我代表百人会,也代表刚过世的弥海长老,向二位新人祝贺,愿你们幸福美满,恩爱白头。”
拉姆斯菲尔说:“谢谢,愿弥海长老的灵魂在天安息。”
“苏苏,你太漂亮啦!来,送你一粒珍珠,愿你比它更光彩照人。”
她吐出一粒樱桃大小的珍珠,苏苏欢喜地捧在手里,珍珠映着篝火,闪闪发光。索朗月笑着说:“苏苏,我也该送你一件礼物的,但这些天只顾招唿病人,没来及准备。千万不要生气啊,我以后会补给你。”
苏苏说:“你说这话我才生气呢。我不要你的什么礼物,你能来参加婚礼就是最好的礼物。”
在新婚的幸福时刻,她总觉得对索朗月有歉疚。她下到水里,搂着索朗月说悄悄话去了。拉姆斯菲尔偷眼看看索朗月,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她的言谈和笑容都十分明朗。拉姆斯菲尔忽然想起一件事:
“喂,索朗月,你听见岛上孩子们唱的什么歌吗?”
夜空中能看见岛上的光亮,也能听见孩子们快活的呜呜啦啦的唱歌声,但歌词听不清。她说:“太远了,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海人孩子也会唱那首童谣啊,就是那首:罗格罗,罗格罗,没有你我们更快活。”
“是的,你这一说,我能听出来了。”她看看撒母耳,“长老,岩苍灵和香香那儿没什么消息吧。”
“还没有。弥海长老生前已经通知了全球的海豚人,如果发现那个‘和太阳一样亮’的窝格罗,就立即通知雷齐阿约。”她指指近岸处,一个崭新的木筏锚系在那儿,正随着波浪摇着,筏上堆着捆扎牢固的藤箱,“全都准备好了吗?”
“全好了。约翰等5个海人清晨来这儿聚齐,再加上我、苏苏和索朗月,一共八个人。索朗月,能不能再听我最后一次劝告?你真的不必跟我们受这趟颠簸,路上到处都有人护送,你去不去都一样。再说,到圣地亚哥后你又不能上岸。我想,有苏苏和约翰他们就足够了。你别去了,行不行?”
索朗月此刻正和苏苏偎依在一起,这会儿回过头,安静地问:“你说呢?”
拉姆斯菲尔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劝了。撒母耳说:“第一批十名纤夫也做好了准备,明早太阳升起前将赶到这儿。他们每天早上换班,每天大约能行进200海里。具体事项就由索朗月安排了。保护你的圣禁令将在明早发出,沿途的安全不用担心。”
当第一次得知圣禁令的保护时,拉姆斯菲尔还觉得无所谓。但现在他已经知道,“慎用圣禁令”是海豚人社会的第一信条,除了四力克运动会,只有两次例外,而且都是施予他身上。他由衷地感激道:
“谢谢。你们的厚意让我受之有愧啊。”
最后几颗残星溶到越来越浓的曙光中,东边已经现出第一抹红霞。欢闹了一夜的海人们没有显出困意,簇拥着一对新人走向木筏。今天风浪较大,一排排顶着白色浪花的巨浪不停地扑打着岸边,木筏在浪尖和浪谷中摇摆,发出吱吱嘎嘎的磨擦声。木筏摆在陆地上时显得十分伟岸,现在到了水里就像一片被波浪玩弄的小树叶,令人怀疑它能否经得住5000海里的颠簸。
淡水和食物都已上筏,用藤箱装着,牢牢地固定在木筏上。小木屋里铺满了松软又不吸水的海草,这是为新人准备的新房,其它5个海人只能在外面露宿了。海人们不能长时间离水,他们在航行途中将在水下度过大部分时间,包括苏苏,所以约翰他们也不需要房间。
十个海人纤夫已经到了,今天这十位都是飞旋海豚,他们在筏前散开,每人主动选一根纤绳套到头部。一位海人御手调整着绳圈的松紧,使它在任何情况下不致于盖住海豚人的唿吸孔。索朗月在四周巡游着,对木筏的准备做最后一次检查。
杰克曼夫妇在岸边与女儿女婿告别。虽然苏苏已经陪着雷齐阿约出过两次远门,而这次的距离不过是远了一两倍而已。但他们都感到了这次别离的不同。上两次只是假日的远足,而这次则带点生离死别的味道。雷齐阿约说他去寻找旧的族人,如果寻到,也可能不再返回这儿,那么,6个同去的海人中,至少苏苏会陪丈夫留到那儿。如果那样的话,她和父母只有隔着遥远的海天互相祝福了。
苏苏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搂着母亲快活地絮絮低语,不过,在她最后说出“二老保重”的话时,声音已经哽咽。安妮也没能撑得住,泪水不听话地流下来。杰克曼还能撑得住表面的平静,过来同拉姆斯菲尔拥抱。杰克曼说:
“理查德,我能这样称唿你吗?”这是杰克曼第一次不用“雷齐阿约”来称唿,拉姆斯菲尔连忙点头,“请善待我的女儿。苏苏,你也要善待你的丈夫。”
拉姆斯菲尔望着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岳父:“放心,杰克曼先生,我一定善待苏苏。”
杰克曼低声说:“也请你照顾约翰。依我看,他的‘大海人主义’心结并没有完全解开,这次他挑选的伙伴也是清一色的大海人主义者。当然,有你在身边,我不担心他们出什么差错,只是请你时刻注意这一点。”
这是他对雷齐阿约最直白的劝告了。拉姆斯菲尔当然听出他的话中之意,尴尬地答应:“我会劝解他的,你放心。”
他们同岸上的人告别完毕,登上木筏,约翰扶着他来到筏首。撒母耳长老在水里探出脑袋:“雷齐阿约,让我们告别吧。不管你在陆地上寻亲的结果如何,海豚人社会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你何时愿意返回大海,让索朗月通知一声就行。”
拉姆斯菲尔俯下身同她拥别:“谢谢你。”
“现在我要发出圣禁令了,你们准备出发吧。”
10个海豚人已经拉紧了纤绳,个个体态剽捷,气度不凡,流线型的身体充满张力。索朗月没有套纤绳,单独在旁边游着,就像是他们的队长。她告诉拉姆斯菲尔:“这些海豚人都是四力克运动会上一流的长游运动员,还包括几个历届长游冠军呢。”
从这些安排上,拉姆斯菲尔再次感受到百人会对雷齐阿约的看重。他笑着对前边喊:“谢谢你们啦,各位长游精英们。”
10个海豚人吱吱地致了答礼。
撒母耳面向远海,发出了低频声波的吟唱,很快,在遥远的前方响起座头鲸的回应。它是在重复撒母耳的旋律,但音量远远超过撒母耳,高音震动着人们的耳鼓,低音通过海水让木筏有了轻微的颤栗。这首“怪里怪气”的鲸歌将在一天内传遍全球,让所有海洋的猎杀者凛然而惧。杰克曼解开纤绳,扔到木筏上。苏苏高声喊:爸爸,妈妈,再见了!拉姆斯菲尔也向海人们和海豚人们挥手告别。索朗月发出一声尖啸,10个海豚人一齐甩动尾鳍,拉紧纤绳,木筏疾速起动,向外海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