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逆鳞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R·A·萨尔瓦多 本章:第一章 逆鳞

    崔斯特不认为这片藏身地有多神圣。布鲁诺·战锤的独角盔被架在一根分叉的短棍上;他把这块洼地当成自己的家。头盔后边不几步就是洼地的石壁兼后墙,在天然屏障的遮蔽下,只有头盔所在的位置能收接到阳光的片缕微光。(译注:这里应为威瑟格鲁之塔地下室尚未垮塌的局部)崔斯特正是如此打算,他要看到那顶头盔,他永远都不想忘记;他不只想记着布鲁诺,也不仅仅想记住朋友们。

    最最不可遗忘的,是对他还有他的世界犯下这可怕罪行的生物。

    他紧贴地面,从两根倒塌立柱的缝隙匍匐爬进了这块低地。那时候他被迫一寸一寸地慢慢挪动,但是他不在乎,他甚至为此感到欣慰。他这种缺少慰藉、释放了绝大部分兽性的状态让他觉得舒服,用麻木取代所有的痛苦;甚至还不止这样,陷入到此种境地也进一步提醒他自己的身份,如果他想活下去就得依赖它。

    冰风谷的崔斯特·杜垩登不复存在,布鲁诺、凯蒂布莉儿、沃夫加和瑞吉斯的朋友不复存在,接受蒙特里·迪布朗奇关于梅丽凯本性及精神的教诲的游侠不复存在。他再次成为那个在魔索布莱城外游荡的孤身卓尔,成为黑暗精灵城市外流亡的叛徒,他因为背弃女祭司的领导而获罪,还连累自己的父亲遭到诛杀。

    他是猎人,完全靠本能抵御野性荒凉的幽暗地域的生物,即将让杀戮自己伙伴的兽人军队付出沉重代价。

    他是猎人,除了求生断绝一切念头的生物,甚至把失去艾丽芬的痛苦都置于脑后。

    崔斯特在神圣的坟墓前跪地,望着旭日的光辉洒在偏斜的头盔上。在从前过往的无数岁月中,布鲁诺就丢失了头盔上的一只角,那时崔斯特还没有出生;矮人从没有补上一只角的意思,因为这是个提醒,让他时刻不忘把头垂低些。

    灵巧的手指抬起来摩挲断角的裂面,崔斯特依然能嗅出皮革绑带上布鲁诺的味道,好像圆滚滚的矮人就蹲在他身旁,好像他们刚刚从另一场激烈的厮杀中归来,大喘着气,响亮地笑,还有汗流浃背。

    卓尔闭上双眼,布鲁诺凄绝的惨象再次浮现。他看见纯白的威瑟格鲁之塔侧边起火,一名矮人孤身冲到塔顶,在悲惨地逝去之前发号施令;他看见高塔倾颓,目睹矮人消失在堆积的砖块中。

    他把眼睛闭得更紧来遏止泪水的奔流,他要打败它们,他必须把它们丢得远远的。他这样的战士没有应付这般情感的余地。崔斯特睁开双眼,又一次盯住头盔,从自身的愤怒中催发力量。他逆着日光往头盔后面纵深的黑暗里看去,那里搁着被他丢弃的靴子。

    和使人软弱的悲恸一样,这些东西对他而言也不再必要。

    崔斯特感觉小腹在钻出岩石缝隙,进入下午的阳光时,与地面磨得生疼。身体脱出,仰面感受风吹后,他几乎立刻一跃站起,四处察看。他犀利的目光搜索着每一块幽暗的阴影,每一丝流转的日光;他赤裸的双足传递着荒地冰冷的触觉。

    浮光掠影地检察一遍以后,猎人拔脚奔向较高的地形。

    夕阳沉入西方地平线以下那会儿,他正好从山的背面兜过,他就在那里等着,勘察当前区域;影子拉长了身形,迟暮的晚照也逐渐黯淡消泯。

    最终,远方亮起了篝火。

    崔斯特的手本能地去取腰带上的黑玛瑙雕像,但他还是没有将它取下来召唤关海法,这一晚不必。

    随着周围夜色渐浓,他的视力更加尖锐,崔斯特开跑了,如秋日微风中的落羽般难以捉摸。他的行动不被山路的走向束缚,因为他的灵敏根本不受乱石稗草的阻碍; 他轻而易举地穿梭于树梢,轻盈得连许多丛林生物都听不到他逼近的声响,要不是气流带去他的味道,它们永远不会察觉他的路过。

    少时,他来至一条小溪,凭借完美的平衡,从一块湿滑的石头蹦到另一块,脚底根本不曾晃动。

    他顺着山间岔道冲下去的那刻几乎立时就看不见远处的篝火,不过已经在高处设计好路线的崔斯特知道自己该怎么前进,仿佛是怒火在引导他漫长坚定的出穿越一条河谷,绕过一片树林,卓尔再次发现了篝火,现在他离那里足够近,已经可以辨认火堆四围生物的侧影。它们是兽人,他马上就识别出来,它们的高度、宽阔的肩膀以及走动时略略驼背的姿态都验证了这个判断。一对兽人正争辩不休——这很正常——崔斯特深谙它们带喉音的语言,可以理解它们的口角源于对放哨人选的争 执不下。这已经相当清楚,没有谁愿意放哨,所有兽人都把它当成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卓尔蹲伏在灌木丛里,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不论放哨与否都没作用的,他想,是否保持警觉都无所谓,反正它们不会发现自己。

    它们不可能看见猎人。

    傻大黑粗的哨兵把长矛搁在一块石头上,反绞十指,抻了抻手臂。它关节处传来的喀喀声比折断的树枝还响。

    “老是叫百利格打更放哨。”啐一口的同时它回顾篝火和火边的人影,那里有些家伙在打盹,另外还有的在撕扯吞食腐坏的口粮。“百利格罩着,你们睡着吃着。老是叫百利格打更放哨。”

    一路上,它絮絮叨叨地嘀咕个没完,总舍不得把脑袋从篝火那头扭过来。

    最终,它的头转过来了——映入眼帘的是仿佛雕刻在黑檀木上的面孔,白色的长发,还有一双眼!紫色的眼睛!怒火正炽的眼睛!

    百利格下意识地伸手抓矛,不过左右开弓的刀光剑影阻止了它。接着它试图用胳膊格挡敌人挥刀的手臂,但它动作太慢,跟不上黑暗精灵的武器。

    它想叫,无奈弯刀已在气管割开两道致命的伤口。

    百利格捂住那要命的创口,正当时,双刀屡屡来犯。

    垂死的兽人打算逃回同伴身旁,但是弯刀再次出击,锋锐的刀刃不费吹灰之力便割裂了它大腿的肌腱。

    百利格在跌倒时感到一只手扶住了它,将它轻轻地放在地面。它还活着,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它还活着,可身边流出的血已聚成潭。

    凶手拂衣而去。

    “该死,安静点,笨蛋百利格。”奥昂特在火堆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榆树下叫道。“我和费戈正在谈话。”

    “他的嘴总也不消停。”丑汉费戈说。

    鼻子被削掉、半爿嘴唇撕裂、绿色獠牙外翻的费戈即使以兽人的标准衡量也丑陋的令人不堪。在它年轻时,有那么一次离一头座狼太近了,这副尊容就是它付出的代价。

    “要不我去把他掐死算了。”奥昂特的话引同伴露出了狰狞的笑一根长矛破空而至,钉在两者之间的树干里。

    “百利格!”奥昂特大吼;而费戈在一旁吓了个激灵。“我这就过去废了你!”

    奥昂特发声喊扯出兀自震动不已的长矛,这时候费戈忙不迭点头同意。

    “把它放下。”一个操兽人语的柔和声音传来——太柔和了,听起来不可能是兽人说的。

    两名哨兵没有轻举妄动,然后它们朝长矛的来向转过身体。那里站立着一个纤瘦优雅的人,黑色的双手搭在髋间,暗色兜帽长袍在夜风中摆动。

    “没必要动武。”黑暗精灵续道。

    “啥?”两兽人异口同声。

    “你们看到什么了?”从篝火处跑来的第三名哨兵——奥昂特的堂弟布鲁斯——问道。它顺着二人定格的视线瞅过去,发现那名卓尔,于是它也不敢动作。

    “那是谁?”

    “朋友。”黑暗精灵说道。

    “奥昂特的朋友?”奥昂特指着自己的胸口问。

    “被你们杀死在城镇的人们的朋友。”黑暗精灵说完,趁兽人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便掣出双刀。

    他的动作快到兽人根本看不清楚,所以对它们来讲,弯刀仿佛凭空出现。

    布鲁斯向奥昂特和费戈求解:“啥?”

    这时黑影从它身边掠过。

    然后它死了。

    黑暗精灵扭头奔向另外两名兽人;奥昂特拔出长矛,费戈抽出一对短兵刃——其中一柄形似双股叉,另一柄是把弯刀。

    奥昂特双手舞动长矛,进入守势。长矛尖端的旋转组织了卓尔的冲锋。

    但是卓尔贴地滑到二兽人间,费戈格挡长矛的力道震得奥昂特身形一晃。

    卓尔已经不在原地,他早就凌空跃起。两名兽人老兵熟练地操持兵器,夹击灵动的崔斯特。

    双刀挥出,一把格住了长矛,另一把以利落的敲击荡开费戈的双刺击。就在格挡的同时,黑暗精灵前后分踢两头惊诧莫名的兽人。

    费戈后退,晕眩的它将双刀在左右抡开以达到防守效果。奥昂特大概想落跑,因为它正虚张声势地在面前舞动长矛。它们同时镇定下来,发现自己正徒然盯着对方。

    “咋?”奥昂特问,卓尔不知去向。

    费戈猛地一颤——它的前胸被弯刀捅开;而刀则立即消失,黑暗精灵从尚且活着的兽人身边抹过,另一把弯刀出手,在经过的一瞬割断了它的喉咙。

    眼见毫无胜算的奥昂特扔掉矛边走,只朝着主营嚎叫逃命。兽人们纷纷泼掉食物——大部分是腐烂的生肉——跳起聚拢,并取出武器。

    “出什么事了?”一只兽人问。

    “谁杀的?”另一只叫道。

    “卓尔精灵!卓尔精灵!”奥昂特哭号,“卓尔精灵杀费戈和布鲁斯!卓尔精灵杀百利格!”

    崔斯特放任兽人逃回灯火通明的营地,利用这乱叫的野兽分散了兽人们的注意力,使得自己有机会潜藏在营地边界一棵大树的树影里。他用刀尖比量兽人的数目,估计它们大概有一打还多。

    卓尔双手交替攀上树梢,奥昂特还在不住地说崔斯特是怎样杀了三名兽人的。

    “卓尔精灵?”不止一只惊奇地问过,其中一个还提到唐妮娅,崔斯特以前听过这个名字。

    崔斯特轻步挪到十五尺高的树枝尽头,几乎站在兽人正上方。它们都被奥昂特的讲述吓着了,眼珠子瞄着四周围的阴郁的树木。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崔斯特深入内心,使用卓尔特有的种族天赋,在标记出营地中心的篝火处创造出一团深邃的黑色球体。卓尔纵身连续跃过数根枝头,凭借赤裸的双足保持精妙的平衡,并依靠他那有求必应的魔法加速护踝迈出灵活轻盈的步伐。

    他一落地便向黑暗结界拔脚飞奔,发现了这黑檀木一般身影的兽人大吼一声逼近前来,某个家伙还投出一柄长矛。

    还未待那粗陋的投射武器近身,崔斯特就已经将它甩在身后——如果他乐意,他甚至可以轻松地把它从空中摘下。他随后碰上第一个从黑暗结界里跌跌撞撞走出来的兽人,对它施展了另外一项天赋能力,召唤出一记蓝紫色火焰凸显了它的身体轮廓。这火焰不会产生烧伤,但可以让目标更容易被击中;不过它对这位战技精湛的卓尔来说,可有可无。

    兽人被接连而至的魔法能力搞得慌了神,瞪着自己身上的火苗惊声尖叫。等它朝崔斯特的来向一抬头,却恰巧看到弯刀一闪而过。

    又有个兽人从刚才兽人背后窜出来,卓尔冲势未减,滑铲避过兽人防卫性的一记大棒横扫,翻腕砍向它的大腿,割裂了肌腱。还不等高声嚎叫的野兽倒地,猎人崔斯特就已经冲进黑暗结界。

    他完全凭借本能行动,肌肉和动作在仿佛具有触须的感官的引导下,对周围的嘈杂声自动做出反应。处于无意识作战状态的猎人,靠裸露的双脚对火堆热源的判断确定方位。每次,当他感觉有冒失莽撞的兽人经过,冷酷的双刀便骤然出击,即使在奔跑的过程中也毫不手软。  有时候,他甚至碰不到、听不见兽人,不过他灵敏的嗅觉告诉他,兽人就在附近。接着闪光在短兵相接中就会牵扯出一声尖叫,再然后,兽人倒地身亡。

    无意识中的作战观念告诉崔斯特,是时候穿过黑暗结界到营地的另一端了。

    崔斯特的内在领会了一切,精确地丈量自己移动的每一步。

    他以完美的平衡突出,立即盯上扑过来的四名兽人;战士的本能在思考之前就为他敲定了进攻策略。

    他迎上兽人,以双刀横劈挡开长矛的直刺,崔斯特的刀本来随便哪把都能把这根烂矛砍断,但是他的第一把刀临时收力,第二把是刀身拍击,所以长矛仍保持完好。不过它再也派不上用场,第二把弯刀顺杆一划,就势给兽人胸膛开了个口子,这畜生失去平衡,还把兵器脱手抛起。

    崔斯特双脚挪移,身影一闪之间掠过兽人,用闪光割开了它的气管。

    崔斯特脚底不慢分毫,碎步逆时针转了半圈,正赶上对付第二名兽人。闪光侧挥,砍中兽人的持剑手,击飞了兵器。借旋身之力,冰亡后发而至,结实地刺入兽人肋下。

    猎人从旁掠过。

    他低头躲过大棒,纵身让开长矛,然后坠在矛杆上用体重压住。闪光侧切,但被兽人缩头避开。崔斯特倒手反握刀柄,回臂猛刺背后,当胸搠了措手不及的持棒兽人一个血窟窿。

    同时,左右开弓的卓尔将冰亡上挑,刺了持矛兽人格挡的手臂三刀。随后他侧向一跳,身后垂死的兽人便一头栽在胳膊蹿血的兽人身上。

    猎人早已抽身而去,朝一边两个协作应敌的兽人疾驰。崔斯特屈膝滑行,压下兽人的长矛刀剑。等双膝着地,卓尔立即滚翻,然后奋力跃起。被他抛下的两名兽人目瞪口呆,根本没缓过神来。

    崔斯特仍然不失平衡地轻巧落地,闪光向左侧的横挥,令兽人更加举动失措。

    他的兵器先是向两边大开,从兽人中间夹缝向外侧横切,接着反手握刀,阖臂突刺。兽人都来不及作出反应拿武器格挡攻击,就被两把刀分别命中身侧一次。

    猎人再次移步远离遁。

    兽人们都吵吵嚷嚷聚在一块,意识到根本不可能抵御这个暗夜杀手。崔斯特在黑暗结界和外界往来穿梭,谁敢阻挡他,便要身首异处。他知道结界里有兽人蜷缩躲藏,他已经陷入自身异感官构筑的世界,所有的声响,所有的热源,都不能逃遁。他的武器才诛灭了面前的兽人,马上他就察觉到另一侧兽人蹑手蹑脚的逃避动向。

    他急速侧移到篝火处,饭锅还支在三脚架上。他抬腿把它踢飞,返身回到结界大开杀戒。

    在他用魔力制造的球体里,被热汤浇了一头的兽人狼狈逃窜,崔斯特听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身前的兽人乱劈乱砍还呼叫援手,猎人都能听到它挥击的风声。掌握了这个只会蛮干的家伙的行动规律后,崔斯特轻而易举地绕到它身后袭击。

    他退出结界,任由那受了致命伤的兽人翻转跌倒。

    崔斯特绕着结界快速跑了一圈,估计还剩下两个兽人能喘气:一个在躺在地上抽搐;另一个呜嗷乱叫满地打滚,想缓解烫伤带来的痛苦。

    弯刀精准的刺击结束了二者的动作。

    猎人没入夜色,继续追踪。

    倒霉的奥昂特跌坐在树下,大口呼气。它应同伴的哀求一直狂奔到现在,和营地的距离拉开了一里多。

    “我们得去报信!”

    “你自己去!”奥昂特换气时说。

    奥昂特在部落巫医的号召下爬出了世界之脊深处的洞穴,以期完成奥伯德王的辉煌宏图,和不远处亵渎格乌什神像的罪人们开战。

    奥昂特是来打矮人的,不是卓尔。

    同伴又揪了它一把,想把它拉起来,但是奥昂特扫开了它的手掌。它垂下头,接着大口喘气。

    “别急着走啊。”后面有人说起兽人语——这是兽人模仿不了的优美嗓音。

    “我们一定要走!”奥昂特的同伴说着面向来者。

    明明白白认出这声音的奥昂特头也不抬,因为它知道,自己死定了。

    “我们谈谈。”它听到同伴在向黑暗精灵讨饶,它还听见武器落地的响声。

    “可以。”黑暗精灵答道,随后钻石打造的弯刀豁开兽人的喉咙。“不过恐怕你不会有一副嗓子来谈了。”

    兽人的反应是捉住喉管,喉头咯咯作响。

    最后倒地。

    奥昂特站起来,仍然没有面向噩梦般的对手。它背靠树,双手毫不防备地下垂,希望致命一击能干脆点。

    它感到脖颈边卓尔呼出的热气,感到顶在后辈的刀尖,另一把刀就架在脖子上。

    “你去找军团领袖,”卓尔说,“告诉他我会逮到他,很快。告诉他我要杀了他。”

    弯刀一颤便割下了奥昂特的右耳——兽人哀嚎,疼得龇牙咧嘴,但却很精明,没有立刻逃跑,也没有转身。

    “去告诉他。”耳边传来这句话。“告诉所有人。”

    奥昂特刚想应声,想对恐怖的敌人说一定办到。

    猎人已了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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