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儿哈连续数日身体不适。大家当是热病处理,要么让她卧床,要么让她坐在小屋门廊上,在和煦的秋阳下仰望西山。她觉得虚弱迟钝,同一个想法一而再、再而三向她袭来:她为自己昏倒而觉得丢脸。柯琇没有派人去看守墓碑围墙,但如今这情况,她可能再也不敢主动开口多问。她一点也不想看见柯琇,甚至永远也不想再见到她。自己居然昏倒,实在丢脸。
她坐在阳光下,常盘算着下次进入山丘底下的黑暗天地时,要如何如何表现。她也想过好几次,下一批囚犯送来时,她该如何下令处死他们:方法得更精巧,得更适合空宝座的诸多礼仪。
每晚,她在黑暗中尖叫惊醒:“他们还没死!他们还垂垂待毙!”
她做了好多梦。梦里,她得动手煮食一大锅又一大锅香喷喷的麦粥,煮好后全倒进一个地洞。她还梦见自己手捧着用深口铜碗装盛的一大碗水,行经黑暗送去给一个口渴的人喝,却怎么也没法走到那人面前。她醒来时,发觉自己口渴极了,但她没起身倒水喝。她两眼圆睁,清醒地躺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
一天早晨,潘姒来看她。阿儿哈从门廊上看见她走近小屋,脸上挂着一副悠然自在、无所事事的表情,好像只是刚好散步经过。说不定阿儿哈若未先开口,她可能也不会步上台阶。但阿儿哈感觉孤单,所以开口唤她。
潘姒依照所有靠近护陵女祭司的人必做的那样,屈身为礼。但才行完礼,她就发出“呼!”的一声,扑通坐在阿儿哈下方的台阶上。这几年,她长得相当高大圆胖,不管做什么事,一动就满脸通红,现在她就因步行过来而一脸粉红。
“我听说妳生病了,替妳省下几颗苹果。”她从宽松黑袍下变出一个灯心草编的网子,里面有六到八颗黄透的苹果。潘姒现在已经献身服侍神王,在神王庙的柯琇手下做事;但她还不是女祭司,仍和其余见习生一同上课、做工。“今年轮到帕菩和我挑拣苹果,我把最好的留下来。她们常常把真正好的拿去晒干,当然那样贮存最好,但我觉得实在浪费。妳看,这几个苹果漂不漂亮?”
那些苹果有淡金黄的光滑表皮,蒂头细枝仍精巧地附着棕色干叶片,阿儿哈摸着、看着,说:“真是漂亮。”
“吃一个。”潘姒说。
“我现在不吃。妳吃吧。”
基于礼貌,潘姒挑了颗最小的,她马上很有技巧又颇具兴味地啃起来。这苹果咬来水滋滋的,大约十口,潘姒啃完了它。
“我可以整天吃个不停,”她说:“我从来没饱过。真希望我是厨子而不是女祭司。我如果当厨子,一定会比那个老吝啬鬼娜莎芭煮得好。还有嘛,我一定会把锅子舔干净……噢,妳有没有听说慕妮丝的事?她被分派擦亮那些装玫瑰油的铜壶,妳晓得,就是那种有盖子的细壶。她以为也要清拭里面,就手拿一块布伸进壶口,结果呢,嗳,那只手抽不出来了。她拚命用力抽,手和手腕都肿了。妳晓得,这样一来可真卡住了。她在宿舍到处跑,边跑边大叫:『我的手抽不出来!我的手抽不出来!』妳知道,庞提的耳朵现在已经不行了,他以为是失火,赶紧把别的管员一个个叫嚷出来,想要解救所有见习生。那时乌托正在挤羊奶,他立刻从羊舍跑出来看看究竟出了什么大事,情急下没关羊舍门,结果乳羊全跑了出来,涌进庭院,跟庞提、好几个管员和一大群小女孩撞成一团。一旁慕妮丝挥舞手臂一端的铜壶,渐渐歇斯底里起来。正当大伙儿乱成一团时,柯琇从神庙走下来,口中不停问:『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潘姒那张长得还不错的圆脸,这时装出一股让人厌恶的嘲笑意味,虽然完全不像柯琇的冷漠表情,但某部分颇为神似,阿儿哈喷笑之余,几乎外带一份畏惧。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柯琇说着。然后——然后,那只棕色山羊用角抵她!!”潘姒笑得不行,泪水在眼里滚涌:“慕妮丝拿——铜壶——打那只——羊——”
两个女孩抱着膝盖,一边呛咳,一边笑得前翻后仰。
“接着,柯琇转身,对——那山羊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故事结局融在笑声中不见了。最后,潘姒抹抹眼睛和鼻子,不经心地拿起第二颗苹果哨起来。
笑得太厉害,让阿儿哈觉得有点发抖。她勉强恢复镇静,过一会儿问道:“潘姒,当年妳是怎么来这里的?”
“噢,我是我父母第六个女儿,要把这么多女儿养到嫁掉,他们实在负担不起。我七岁那年,他们带我去神王庙献身服侍,那是在瓯沙华的神王庙,不是所在地这里。但他们不久后把我送来这里,我猜可能是那里的见习女祭司太多了,或者他们以为我会成为一个特别优秀的女祭司吧。但他们可大大看错了!”潘姒又开朗又悲伤地咬着苹果。
“妳宁可不要当女祭司吗?”
“我宁可不?当然喽!我宁愿嫁个养猪汉,宁愿住在水沟里,宁愿做任何事都好,也不要一辈子在一个人烟罕至的荒寂沙漠,和一大群女人一同葬送一生!但是干盼望一点实际用处也没有,我已经献身服侍,根本无法脱身了。我只希望下辈子能在阿瓦巴斯当跳舞女郎!我这辈子这么努力,应该可以获得那种报酬。”
阿儿哈目不转睛地低头凝望潘姒。她不明白。潘姒这会儿就像颗金黄苹果,圆润多汁,漂亮好看,阿儿哈觉得自己从没见过她、没端详过她似的。
“对妳而言,神王庙没有意义吗?”阿儿哈的语气带了点逼问的味道。
潘姒的个性一向顺服,容易受人欺负,这一回同样没什么警觉。“噢,我知道妳的那些主母对妳很重要。”她语气之淡然,让阿儿哈大吃一惊。“但无论如何,这一点讲得通,毕竟妳是她们特别的仆人。妳不只是献身而已,妳的降世出生也特别。但我呢,我该那么敬畏当今神王或那么如何如何吗?就算他住在阿瓦巴斯那座方圆十哩的金顶王宫,他毕竟只是个凡人,五十来岁,还秃了头!!妳可以从所有雕像看出来他秃头。我敢跟妳打赌,他和别人一样也得剪脚趾甲。我当然很清楚他也是神,但我的想法是:他死了以后会比现在活着更像神。”
阿儿哈同意潘姒的看法,私底下她也觉得卡耳格帝国这些自封的神圣帝王其实是虚假、是假神,却仍然向帝国百姓窃取崇拜,那种崇拜理应只奉献给真正且永恒的力量。但潘姒的话语底层仍有她不同意且害怕的部分,那对阿儿哈而言是全然崭新的概念。过去她不了解人与人多么不同,大家对生命的看法何等悬殊。此刻她觉得好像一抬头突然看见窗外悬挂了颗全新的行星,一颗巨大而人口众多的行星,那是个她全然陌生的世界,神在那里一点分量也没有。潘姒这种不信神的稳固信念,让她感到惊吓。由于惊吓,她猛烈反弹:
“妳说得对。我的主母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而且她们之中没有男人……潘姒,妳知道吗,我可以下令叫妳去陵墓服侍。”她愉快说着,仿佛向她的朋友提供一个更好的选择。
潘姒脸颊上的粉色顿时消失。
“是的,”她说:“妳可以下令,但我不……我不是擅长那项工作的人。”
“为什么?”
“我怕黑。”潘姒低声说。
阿儿哈轻哼一声以示嘲笑,但她很满意,她获得证实。潘姒或许不信神,但她与每个凡人无异,终究畏惧黑暗那份无以名之的力量。
“妳是知道的,除非妳想去,否则我不会下达那种命令。”阿儿哈说。
两人间有一长段沉默。
“妳越来越像萨珥,”潘姒梦幻般轻声说着:“谢天谢地妳没有变得像柯琇!但妳非常坚强。真希望我也那么坚强,但我只是想吃……”
“继续吃呀。”阿儿哈说道,感觉优越又有趣。潘姒慢慢把第三颗苹果咬到见籽。
接踵而来的仪礼需求,将阿儿哈从两天的隐居生活中带出来。一只母山羊生了对双胞胎小羊,由于时令不对,这对小羊按惯例要献祭给兄弟双神。这是重要的仪典,第一女祭司必须在场。接着是“黑月之舞”,这种典礼必须在宝座殿进行,先在宝座前一个宽平的青铜盘中烧滚药草,阿儿哈吸入蒸气后,开始为不可见的亡者和未生者的精灵跳舞。她舞蹈时,那些精灵在她四周的空中聚集,并随着她双脚双臂的缓慢姿态旋转。舞蹈同时她也唱歌,但没人了解歌词,那是很久以前跟随萨珥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死记硬学的。双排巨柱后的暗处,有合唱女祭司跟着哼唱那些奇怪字词。残破殿堂内的空气也与这些人同声唱诵,有如殿内拥挤的精灵一次又一次跟着重复唱诵。
阿瓦巴斯的神王没再送囚犯到陵墓所在地,阿儿哈也渐渐不再梦见那三名囚犯。他们早已死亡,且已埋进低浅的坟冢,就在墓碑底下那个大墓穴内。
她鼓足勇气重回大墓穴。她必须回去:陵墓女祭司必须能无畏地进入她的个人领域,去认识领域内的各个路径。
头一回进入活板门颇辛苦,但没她担心的那么难。她把自己锻炼得很好,培养了相当的决心之后,就壮胆单独前往了。可是一进到里面,发现没有什么好害怕时,她险些被吓一跳。那里面或许有许多坟墓,可是她看不见: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漆黑一片,死寂一片。全部就是这样。
一天又一天,她不断进去那里面,但每次总是从宝座殿后面那个房间的活板门进出,一直到她摸熟洞穴中那些有奇怪雕刻的石墙,继而熟透洞穴的整个回路,达到“知所未见”的境地。然而,她从不远离那些石墙,因为若在那空荡荡的大洞穴中乱闯,可能很快就会在黑暗中失去方向感,届时就算摸索回到墙边,也不会晓得自己在哪里。她第一次进去就学到,在那种黑天黑地的所在,顶要紧的是摸清楚已经过了几处转弯和开口,以及接下去还有什么方向的转弯和开口。这得借重计数才行,因为对摸索的手而言,每个转弯和开口都一样。阿儿哈的记忆力一向训练良好,这种藉由触摸和计数而非藉由目视与常识来找路的怪诞招式,一点也难不倒她。她很快就记熟墓穴里开凿的所有通道,也就是宝座殿与山丘顶底下那个比较小的隧道网络。但其中有一条通道她还不曾进去,也就是从红岩门入口进去的左边第二条。她知道,一旦误入那条通道,可能就永远找不到出来的路。虽然想进去那条通道、想认识大迷宫的渴望一直稳定增强,但她压抑着,必须等到自己先在地面上充分认识它之后,才好进去。
萨珥对大迷宫所知不多,只晓得其中几个房间的名称,以及到那些房间所该走或所该略过的一些方向和转弯。她仅以口头把这些数据告诉阿儿哈,从不曾在沙地上画清楚,甚至连用手在空中比划都不曾。萨珥本人从没按照那些指引走过一遍,也不曾进入大迷宫。但当阿儿哈问她:“从那扇常开的铁门要去彩绘室,该走哪条通路?”或“从骸骨室到河边隧道的通路是怎么连接的?”等问题时,萨珥会先沉默片刻,接着才背诵很久以前从前世阿儿哈那里得知的奇怪指引:略过许多岔路、左转好几回,等等等等。这些,阿儿哈只要听过一遍,就像萨珥一样牢记在心。每晚躺在床上时,她会一边对自己重述一遍,一边努力想象那些地方、那些房间、那些转弯。
萨珥带阿儿哈去看侦窥孔。侦窥孔开向隧道网,数量很多。所在地每栋建筑、每座神庙,甚至户外岩石上都有侦窥孔。这整个地区,甚至所在地围墙外的地底黑暗中,潜伏着蛛网般的石壁隧道,总长数哩。但这里的人,只有她、两位高等女祭司,还有她们三位的专属仆人:宦人马南、乌托、杜比,知道他们踩踏的每一步路底下有个隧道网存在。其余人都只透过模模糊糊的传闻,晓得陵墓墓碑底下有洞穴或房间一类的东西;但他们没有人对任何与累世无名者或其圣域有关的事感兴趣。或许他们认为知道愈少愈好。当然,阿儿哈的好奇心最强烈,一知道有侦窥孔开向大迷宫,她便想找到那些侦窥孔。然而,那些侦窥孔隐藏得非常好,可能在地板铺石中,也可能在沙漠地表,她始终一个也没找着——她甚至没发现她自己的小屋就有一个侦窥孔,还是萨珥指给她看以后,她才晓得。
早春有一晚,她取了一盏蜡烛灯笼,没点亮,带着穿越陵墓墓穴,走到红岩门那条通道的左边第二条通道。
她摸黑往下走了约莫三十步,遇到一个开口,她用手去感触嵌在岩石中的铁质门框:到目前为止,这是她探险的极限。她穿过那扇铁门,沿隧道走了很长一段路,感觉通道渐渐向右弯后,才点亮蜡烛观看四周。这里准许点灯,因为她已经不在墓穴了。这地方比较不那么神圣,但或许更为吓人——这里是大迷宫。
烛火照亮的小圆内,四周所见尽是粗素的岩石墙壁、岩石拱顶、岩石地板。空气沉滞不动,不论前方和后方,只见隧道延伸入黑暗。
穿越再穿越,所有隧道长得都一样。她一直小心计算转弯数和通道数,还一边默背萨珥的指示,虽然她已熟得不得了。毕竟在大迷宫里,一迷路就不可收拾。如果是在大墓穴和它周围的短通道内迷路,柯琇或萨珥还可能找到她,不然,马南也会试着找她,她之前带他去过几次。而这里,除了她,她们没人来过。纵使她们走到墓穴大叫也没什么用,因为她是迷失在墓穴半哩外错综缠绕的隧道内。她想象听见回音叫唤她,以及自己如何尝试去找她们的情况:那回音响遍每条信道,她追寻着,却反倒更陷入迷阵。由于想象得太生动逼真,她竟以为听见远处有人呼唤她名字,不由得停下脚步。结果什么声音也没有。其实,她这么小心,是不至于迷路的,何况这又是她的地盘、她个人的领域。黑暗力量及历代无名者会引导她的脚步,如同她们会把其余胆敢闯入陵墓大迷宫的凡人带往错误方向一样。
这第一次探险,她虽然没有深入迷宫,但也够深入了。一股全然孤独与独立的确定感,一种奇异、苦涩但快乐的感觉在内心增强,牵引她一次又一次回去,一次比一次走得深入。她去了彩绘室和六叉道,然后循着很长的外圈地道前进,再穿过错综复杂的古怪通道,到达骸骨室。
“大迷宫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她问萨珥。这位严厉瘦削的女祭司回答:“女主人,我不知道。没人晓得。”
“为什么建造大迷宫?”
“为了收藏陵墓宝物,也为了处罚那些想偷窃宝物的人。”
“我见过的宝物大都藏在宝座殿后面那些房间内,有些藏在宝座殿的地下室。大迷宫里面会有些什么东西呢?”
“一个更伟大、更古老的宝物。妳想看看吗?”
“想。”
“除了妳以外,没有人可以进入陵墓的大宝藏室。妳可以带妳的几名仆人进入大迷宫,但不可以进入大宝藏室。就连马南也一样,他一旦进去,黑暗之怒就会醒来,它不会让大迷宫继续存在。妳永远要单独进入大宝藏室。我晓得大宝藏室在哪里,十五年前妳临终时曾告诉我路径,好让我在妳重新转世后转告妳。我能告诉妳在大迷宫里该走什么路,它比彩绘室还过去些;至于这大宝藏室的钥匙,是妳腰间铁环所挂的银色那一把,柄上有个龙形。但妳必须自己去。”
“告诉我通路。”
萨珥告诉她通路,她记住了,一如她记住萨珥告诉她的所有事情。但她没有去看陵墓的大宝藏室。她隐约觉得自己的意志和知识还不够完全,所以退却。也可能是因为她想保留些可期待的事物,这些穿越黑暗的无尽隧道每每止于素朴石墙或蒙尘斗室,保留些神秘感,大为添增吸引力。
毕竟,以前她不就看过了吗?
每次听萨珥和柯琇谈起她死前见过或说过的事物,她始终觉得古怪。她晓得她确实去世过,然后在旧身体死亡的那时辰转世到新身体,而且不仅是十五年前那一回而已,五十年前,以及更早之前、再早之前,回溯几百年,一代复一代,回溯到岁月的原初起点,那时大迷宫才开凿、墓碑方竖立、首位第一女祭司住在这儿,并在空宝座前舞蹈。她们是一体的,包括所有前世的她和这一世的她。她是第一女祭司,所有凡人都一直重生,但只有她阿儿哈永远以原本的自己转世。她已经复习过大迷宫的通路与转弯数百回,并在最后来到这间隐密的暗室。
有时候,她自以为她记得。她熟透了山丘地底下的黑暗之地,仿佛那不仅是她的领域而是她的家。每次吸进药草蒸气跳起黑月之舞时,她会感觉轻飘飘的,身体渐渐不再是她的身体。她舞着,穿越了时空,但无论哪一世,她永远黑袍光脚,她知道那舞蹈永无休止。
但是每次萨珥说:“妳死前曾告诉我……”听起来总是怪。
阿儿哈有一次问:“来盗墓的那些人是谁?有人曾来盗墓吗?”想到强盗,她有丝兴奋,但这不太像真实会发生的事。那些强盗是如何秘密潜入所在地呢?这里一向少有朝圣者来访,甚至比囚犯更少。偶尔有见习生或奴隶由四岛上规模较小的神庙送来,或是某个小团体专程来向某座神庙献祭黄金或罕见炉香。除此之外就没有了:没人意外前来,没人来做买卖、或观光、或偷窃。只有身负指示的人才会来所在地。阿儿哈甚至不清楚所在地距离最近的城镇有多远,也许二十哩或更远,而这最近的城镇不过是个小镇。守护及防卫所在地的是空旷与孤绝。她想,任何人想横越环绕这区域的沙漠而不被看见,机率渺小如雪地上的黑羊。
这阵子,只要不在小屋或没有独自进入山丘下,她多半与萨珥和柯琇在一起。四月里一个暴风雨吹袭的寒冷夜晚,她与萨珥、柯琇待在神王庙后柯琇的房间里,三入围坐在壁炉旁,炉内燃着灯心草,火光微弱。门外大厅内,马南和杜比正用细棒和筹码玩游戏:往上丢掷一把细棒,然后尽可能用手背接住细棒,看看接了多少根。直到现在,马南和阿儿哈有时仍偷偷在小屋内院玩这种游戏。细棒掉落的声音、输赢的叫叹声、炉火轻轻的劈啪声,是三位女祭司陷入沉默时屋内仅余的声响。墙外四面八方触及的唯有沙漠夜晚的沉寂,间或传来稀疏但强烈的阵雨哗啦声。
“很久以前,很多人来盗墓;但从没有人成功。”萨珥说。虽然她一向沉默寡言,但偶尔喜欢讲讲故事,也常借用说故事的方式教导阿儿哈。她这一晚的神色,俨然故事马上会从她口里蹦出来。
“怎么有人那么大胆?”
“他们就是有胆子,”柯琇说:“因为他们是江湖术士,内环王国的巫师之辈。不过,那是神王统治卡耳格四岛以前的事。那时我们不够强大,巫师常由西边航行到卡瑞构岛和峨团岛抢劫沿岸城镇、掠夺农家,甚至进入圣城阿瓦巴斯。他们说是来屠龙,其实是来盗劫城镇和神庙。”
“他们当中最出色的英雄会来找我们试剑,”萨珥说:“并施展不敬的法术。但他们当中最出色的一位术士暨龙主却在这里遭难。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一直到今天,大家都还记得那个故事,而且不只这里的人记得而已。那个力量强大的术士名叫厄瑞亚拜,他在西方岛屿既是君王,又是巫师。他来到卡耳格,在阿瓦巴斯与几个叛乱领主结盟,还为了阿瓦巴斯的法规,与中央双神庙的高等祭司争斗起来。他们打了很久,那是一场凡人法术对抗诸神雷电的战斗,连神庙也被毁了。最后,高等祭司打断术士的巫杖,还把他的力量护符碎为两半,总算打败了他。厄瑞亚拜溃败后,连忙逃离间瓦巴斯,他远离卡耳格四岛,横越地海,一直逃到极西地区,最后因为力量散失殆尽而惨遭一头龙杀害。自从那天起,内环王国的力量和势力渐渐衰退。那名高等祭司名叫殷特辛,他是塔巴家系的第一人。这个家系此后应验了预言,做了好几百年卡瑞构岛的祭司王,之后又变成卡耳格帝国的神王。自从殷特辛担任高等祭司的时代起,卡耳格帝国的力量和势力日益成长。以前来盗墓的人都是术士巫师,他们为了取回厄瑞亚拜那个破掉的护符,试了一次又一次。但它一直在这里,当年那位高等祭司把它放在这里让我们保管。同样,他们的骨骸也留在这里……”萨珥说时,手指她脚下的土地。
“半片护符在这儿。”柯琇说。
“但护符的另一半永远遗失了。”
“怎么遗失的?”阿儿哈问。
“殷特辛把他拥有的一半送来存放在陵墓大宝藏室里,因为那里可以永保安全。但另一半在厄瑞亚拜手中,他逃亡前交给一个叛乱的小王,就是胡庞地方的索瑞格。我不晓得厄瑞亚拜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引起争斗,为了让索瑞格感到骄傲。”柯琇说:“他确实达到目的了。等到塔巴家系统治时,索瑞格的后嗣起来反叛。等到第一位神王就任,他们也领军对抗,因为他们不肯承认他是君王,也不肯承认他是神。索瑞格家族实在是个该受诅咒的家族,现在他们全死光了。”
萨珥点头。“当今神王的父亲『兴盛爷』镇压了那个胡庞家族,摧毁了他们的宫殿。但大功告成时,那半片护符!!自从厄瑞亚拜、殷特辛时代起,索瑞格家族一直保存的半片护符,竟然不翼而飞。没人知道它的下落。那是一个世代之前的事了。”
“一定被当成垃圾丢弃了,不用怀疑。”柯琇说:“人家说,那个世称『厄瑞亚拜之环』的护符,外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价值的东西。我诅咒它,也诅咒巫师者流的所有东西!”柯琇往炉火里吐了口唾沫。
“妳见过存放在这里的那半片护符吗?”阿儿哈问萨珥。
这削瘦女子摇头。“它放在大宝藏室中,除了第一女祭司,没人能进入大宝藏室。那半片护符可能是大宝藏室所有贮藏品中最了不起的东西。我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但我猜可能是这样。因为数百年来,内环诸岛不断派送巫师和窃贼来这里,想把它偷回去,他们都只想要那个破护符,对大开的黄金柜不屑一顾。现今距离厄瑞亚拜和殷特辛在世的时代已经非常久远了,但这里和西边岛屿的人们都还晓得这段故事,仍然代代传述。随着几百、几千年过去,许多事物老旧、消失。至今依然被视为珍贵的事物寥寥无几,能流传下来的故事也不多。”
阿儿哈沉思片刻后,说:“那些进入陵墓的人若不是十分勇敢,就是蠢得可以。他们不晓得累世无名者的力量吗?”
“他们不知道。”柯琇冷淡道:“他们不信神。他们会几招魔法,就以为自己是神。但他们根本不是。他们死时,不会转世?而是变成尘土和尸骨,他们的鬼魂在风中哀嚎,转眼被风吹走。他们没有不朽的灵魂。”
“他们操作的魔法有哪些?”阿儿哈颇神往地问。她忘了自己曾说过,若是见到内环诸岛驶来的船,她会转身走开,正眼不瞧一下。 “他们是怎么操作的?魔法能做什么?”
“都是些诡计、骗术、把戏罢了。”柯琇说。
“要是大家传说的故事有部分属实,”萨珥说:“那么多少比把戏厉害些吧。那些西方的巫师可以升风、止风,还能让风按照他们希望的方向吹。这一点是大家都同意的,每则故事讲到这部分都差不多。也因此,他们都是出色的操帆手,他们能把法术风注入帆内,随心所欲航行。他们也能平定海上暴风雨。又据说,他们能随心所欲制造光亮与黑暗,能把岩石变成钻石,把铅变成金;还说他们能在转眼间建造一座大宫殿或一座大城,至少外表看来是;还说他们能把自己变成熊、鱼或龙,随他们高兴变什么就变什么。”
“我全部不相信,”柯琇说:“说他们危险狡猾,会暗中耍招,像鳗鱼一样滑溜,我倒相信。但据说,要是取走术士的手杖,他就没有力量了。或许木杖上写了什么邪恶的符文吧。”
萨珥又摇头。“他们的确随身带了根手杖,但那不过是工具,真正的力量蕴藏在他们体内。”
“他们是怎么获得力量的呢?”阿儿哈问:“那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由瞎编而来。”柯琇说。
“由字词而来,”萨珥说:“有人这样告诉我。那人曾亲眼见过内环岛屿一名卓越的术士,他们称那名术士为法师。他们一路追捕那法师,好不容易才在西边岛屿抓到他。法师见情况危急,拿出一根木棒,对木棒说了一串字词,木棒居然开花了。他又说另一串字词,看!它长出红苹果。再说一串字词,木棒、花朵、苹果全部消失,只剩法师。又说一串字词,连术士也像彩虹般消失了,眨眼间无踪无影。他们一伙人找遍那座岛屿,却始终找不着那术士。像这样,会只是把戏吗?”
“骗骗傻瓜很容易。”柯琇说。
为避免争端,萨珥没再说什么。但阿儿哈满心不愿抛开这个话题。那些巫师长什么样子?”她问:“他们真的全身漆黑,只有眼睛是白的吗?”
“他们又黑又卑劣,但我半个也没见过。”柯琇满意地说着,她微移矮凳上沉重的庞大躯体,并张开双手在炉火上取暖。
“愿双神使他们远离。”萨珥喃喃道。
“他们不会再来所在地这里了。”柯琇说。这时炉火劈啪,风雨在屋顶哗啦作响,外头昏暗的门廊上,马南高声叫道:“啊!我赢了一半,一半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