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冻后的阴羽原如同一场美梦般漂亮。望不见边的黑色草原低回起伏,如同牧女娇嫩的肌肤。大望山和有熊山上没有化尽的白雪压着黑色的山麓,白得纯净漂亮,黑得乌油如炭,黑白分明得耀眼。龙牙河的水依然冻着,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两种纯净的颜色了。龙牙河的色泽是亮闪闪的,它龙一样盘绕在阴羽原的黑色胸膛里,像是巨熊身上切开的一条星辰之缝。他们猜想在春天开冻的刹那,星辰真会从这条河里,掉落到草原上来呢。
这么漂亮的景色里,没有人会想到死亡,但它们无处不在。瀛棘人仿佛看到那些死亡的黑色兀鹫在高天上盘旋,还想要找准机会再猛扑下来。这样的好天气,是逆违天理的,谁知道它能持续多久呢。真正的酷寒一定会到来的。
每一个还能动的人抓紧时间,开始疯狂地修建避寒的居所,收集过冬的饲料。瀛棘王让还爬得动的驮马和男人到20里外的山上去砍伐松树和冷杉。这些人勉强组成了两个千人队,斧头和工具紧缺,却要每天砍伐近5万根树干,然后把它们拖回来修筑房屋围墙和营地的木栅栏——这是一项疯狂但又必须完成的计划。
男人们和驮马离开了,修建房屋和木栅栏的工作只有靠女人们来完成了。木栅栏是用长矛和削尖的树杆做成的,它们斜斜地插进土里,尖头向外,栅栏外还有一道浅浅的壕沟——它对付不了青阳骑兵,只能用来稍稍抵御一下数日后将被饥饿驱使下山的野兽。
修建住屋是最困难的事情,游牧人惯用的毛毡帐篷是无法抵御这儿的严寒的,瀛棘部又重新起用了祖先的卡宏修筑方式。
她们在地里往下挖掘,挖出半人深的长方形土坑,地面以上以卵石为墙基,用原木一根一根地垒成墙,长边要向外面鼓出来。屋顶也是密排圆木,再铺上厚厚的草捆,最上面压上一层泥土。这些房子的形状低矮丑陋,看上去仿佛两头削平后倒扣的船。它的名字就叫“卡宏”,最早的北荒游牧民——瀛棘的祖先就是住在这样的卡宏里。也正是瀛棘祖先有这样的居住习惯,才让他们在搬迁到远在南方的瀛海边后,比较容易地接受了东陆式的城市定居生活。
每四个卡宏会围成一个方块,其中一个卡宏稍微短一些,留出一个缺口供牲畜进出。所有的门口都朝向内院,很宽,便于牲畜进出。这些牲畜是瀛棘的命根子,它们在最冷的夜晚,会被允许进入到室内过冬。
大合萨低眉垂目,在地上用脚步丈量出卡宏的排列位置和方式,每走一步就在地上扔下一颗圆仔花的种子。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瀛棘人发现合萨已经很老了,要他的助手扶着他走。他不再是瀛棘人印象里那个骑着灰马,倾听星辰和神衹的密语,像神一样庄严地给他们指路的大合萨了。在踏出起初的几步时,他那肥厚的下巴哆嗦了几下,居然流露出迟疑和犹豫的神情。
他的脚步看起来散乱,其实每方卡宏的分布都是映照着天上的星斗排布的。他边走边唱诵起无人能听懂的密咒:愿星辰给我们万物的骨骼,秘密流入眉骨,力量流入肩胛,妙语流入牙齿,阿暮撒喝吧,贴勒也牙吧……
在大合萨的散乱脚步里,我们逐渐看出来瀛棘王斡耳朵是一个庞大的卡宏方,它独居在二百五十方卡宏的中心点上。二箭之以外有一整排的栓马桩如城墙将它围绕。按照他的设计,任何人不得走入这个区域,否则就应被去掉了箭簇的箭射倒在地。在他的脚步下,我们看到了黄鼬皮壁障和黑貂的暖帐,诸王和百僚的坐床重列左右,一个刻七宝云龙的楠木御座,前面是三重高的阶梯,用雕刻龙的白石阑,那些那颜贵族们便应该顺着不同的台阶上下朝觐,殿柱72根,横有9行竖有8列,这些柱子都要镏金雕花,挨着这个大殿的北墙,是另一间内部有45根柱子的大房间,通往院子,这房间便作马廊用,而围绕着院子的东西两厢分别做为侍卫和下人的住所。
大合萨走得气喘吁吁,溜圆的汗从他的脖子上成串滚下,落在尘埃里。在他看来,这样的形式实在是太过简朴,不合体制。可是在如今的形势下,他还能走出什么样的步伐出来呢。瀛棘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大合萨的汗出得更勤更多了。大合萨与瀛台檀灭不睦早已在部落中上下流传。怀王无子嗣,他屁股下的那张楠木大椅早已被众多宗王所眼热,稍有势力者都互相倾轧,大合萨是昆天王瀛台寒回的亲信,曾经多次在怀王面前进言前山王权柄太炽,该当削减前山王的兵马。谁也料不到最后瀛棘部新安惨败,怀王突然死了,临灭国大祸时,这王位成了烫手山芋无人肯接,只有前山王一力承担起这大责会是如此结局。大合萨便觉得自己如行走在刀刃上一样维艰。
我父亲瀛棘王颇为严厉地扫了大合萨一眼,道:“大合萨你是准备在这盖什么呢?”
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嘴唇一弯,把一点谦卑的笑现给瀛棘王:“大君,如今事机紧迫,只能从权,昭德殿……”
“昭德殿深广可容千人,今日合我们瀛棘之力,能盖得起来吗?”瀛棘王冷冷地说。他大步上前,将空地上的脚印抹去大部,只留下大约60步长45步宽的一道痕迹。
大合萨脖子上的汗密密麻麻地冒出来就如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大君此言,那是要置我死地,如许小的屋子,怎能体现王的尊严呢?若不循体制树殿,我难以向万民交代哪。”
我父亲瀛棘王一把拖住大合萨的手,使他转了个方向看。那时候,大合萨的背后已经成了一大片热气腾腾的工地,无数的女人撩起裙子,赤足踏在泥地上,挥动大锤,在风中按照大合萨的脚印砸着大木桩定位。无数的女人在头上系着长巾,挥动铁镐,在木桩限定的土地上向下挖掘。
“所有这些将作的大活,都是由女人完成。可有哪一代的体制如此?,”他似笑非笑地斜眼看着大合萨,一语双关地道,“你大合萨为了我檀灭的尊严费心,我很感激,可惜来得不是时候呀。”
大合萨擦了擦头上的汗,闭目想了半天:“大君深意,我明白了。”
所有瀛棘的大合萨名字都会是也里牙火者或者也里牙不突者。在这音节连绵的长串名字中,也里是蛮语中瀛海的称呼,代表着这位合萨的统治区域。他名字里的第二个词牙是法师的称谓,而火者则带着尊贵的,至高无上的含义,不突则是智慧深厚的意思。也里牙火者,现今的大合萨,这位无比尊荣的神界代言人,在人间的威严面前,终于也知趣地低下头去。
北荒的瀛棘王斡耳朵,从此便与其他卡宏没有不同,只是它那灰色的屋顶比其他的木屋更高上三尺。正南面多一间以一根大柱子为中心的大厅,除了门楣是一根从白梨城昭德殿顶带来的花梨木雕刻的飞龙咆哮图外,再无任何装饰,紧挨它的北墙便是60步长的主殿。
二百五十方卡宏如同天上散落的星辰,跌落在龙牙河畔,构成了瀛棘的北荒大营。从总图方位上来划分,它被分成东南西北中五处分营,其中东营最为庞大,居住着昆天王瀛台寒回的族人和手下武士。西营为贺拔,南营为长孙,北营为国氏,中营即为瀛棘王的近卫营。所有这些建筑都是女人们的杰作。女人们成了将作的大匠,而那些实在拿不动铁镐和斧锯的老人和小孩,就去收拢黑草,老人在前面用镰刀把成排的高高的草割倒,小孩们则把它们收拢起来,抖干露珠,然后在越来越微弱的阳光下摊开晒干。那些原本被厚雪覆盖掉的黑草,如今在我们面前显露出真容:黑草的草茎又长又挺,足有半人多高,草叶肥美异常,黑得流油,虽然在雪下压得久了,却依旧显露着黑珍珠一样的光泽,上面隐约刻着细小的白色花纹。这样的草给牛马吃了,能长多少膘啊。可要给数千匹马和上万头牛羊准备一冬的草料,即便是这样的黑草,又要多少担才够呢。
没有动手劳作的只有瀛棘王本人和那些还在奶孩子的女人。即便是那些王侯嫔妃、贵族官吏的女人,此刻也都要到下到龙牙河里,把河面上的冰敲成一块块的,用绳子拖回营地,在大锅里慢慢煮开,掺上茶叶和油脂,还有稀有的盐。那些驾车回来的人胡子都变成了冰块,他们卸下一根根的粗大圆木后,身上的冰渣就会变成脊背上冒着的蒸腾热气。他们喘着气,从鼻子里喷出来的气息却很微弱,他们脸色青白,看上去一副马上就要死去的神情。他们灌下一口滚烫的水,好像又重新活过来似的,于是又跳回车子,甩着皮鞭,赶着那些疲惫不堪的驮马而去。
北荒黑土上,便如同一片沸腾的海。人人热火朝天地干着活,却心中紧绷着根弦——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好天气能持续多久。现在每挖一铲土,每搂一捆草,便是在冬天里让某个人多活上一天,只要多活上一天,也许就能熬到开春了呀。
每个人都在疯狂地干活,食物依然是大问题,许多女人死在了工地上,她们扛着重物,走着走着,就倒在了黑草的香气里。砸冰的女人有时候就看到肿胀的尸体顺着冰下的龙牙河流淌。她们也许只要一杯热茶就可以活下去。但那些热茶要首先保证干重体力活的男子和孩子们。孩儿们如今是瀛棘的宝啊。
我母亲舞裳妃亲自带着宫里的侍女们到沟里去运雪,有时候,那些侍女们就在运雪的途中,被那些青阳的散兵抢走,拖到高及人腰的黑草丛里,压倒在雪地上玩乐。就是那些已经西去戍边的王族大臣的妻妾,有时候也脱不了被辱的命运。
有些被辱的女人披头散发,哭叫着跑到舞裳妃面前来跪倒在地求请公道。
“叫什么?”舞裳妃淡淡地说,“只要没丢了性命,就回来烧水。”
过一日,那些游手好闲的革甲武士色胆包天,居然对瀛棘王的妃子下了手。那妃子名叫吣春,只有十六岁,长得小巧恬美,她原本是瀛怀王的昭容,没有随之殉葬,按瀛棘规矩,便被瀛怀王的弟弟、当今瀛棘王纳为妃子。那时吣春被五、六个兵丁围住了,摆脱不了,又气又急,拔出腰带上的匕首,见那些兵丁嘻嘻哈哈不以为意地依旧围拢过来,心里一横,挥
刀就要往脖子上抹去,却听得山丘下一声喊,却是我三哥快意侯瀛台合飞马赶到。瀛台合那年只有十二岁,年少葱茏,他骑着一匹菊花青儿马,从雪堆里直冲出来,他的儿马踢腾起大片雪花,挡在了革甲兵丁和瀛棘王昭容之间。
年少的瀛台合跳下马鞍,指着那些兵丁喝道:“我瀛棘七氏人马,此刻皆在瀚州西为青阳王死战,你在这辱我瀛棘王嫔妃,是想激起瀚西兵变吗?”瀛棘部如今缺乏长重兵器,他便在乌木长杆头上用皮索捆牢了把青铜匕首,两面开了刃,当做大槊用。
瀛台合扫视一眼,已然发现这些兵丁其实不是青阳人,而是青阳营里的七曲弓兵,这些过去的盟友,此刻对待瀛棘族人,比原本就是世仇的青阳人倒是要更凶残。他冷笑一声,大声道:“若是我瀛棘兵变,贵部在青阳面前,也无法交代吧。”
那些兵见跳下马的瀛台合身子只到他们半腰高,却神色居高临下,更兼义正词严。他的气势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就都有几分迟疑起来。
那群兵丁的首领是七曲百夫长达喀,这人日常能拉三十石的大弓,右胳膊粗壮如桶,鼻梁扁扁地歪在脸上,一看就知道断过不只一次。这会他看着这小孩两眼通红,脊梁上冒着腾腾热气,一副意欲拼命的模样,倒也有几分忌惮,打了个哈哈:“这边厢瀛棘的娘们多的是,倒也没必要为这个女人玩命。弟兄们咱走!”
那些兵丁不甘不愿地翻了翻白眼,拍了拍身上的碎雪,转身要离去,瀛台合刚舒了口气,达喀突然往后一退,粗胳膊一格一翻,已经伸手搭住瀛台合的乌木长杆。我三哥瀛台合大吃一惊,用力往怀里一收枪杆,却动弹不得。他终究年少,以为已然吓退了这些军纪涣散的烂兵,却不晓得这些人个个是亡命之徒,如今猢狲成了大王,更是不知死活,哪里是寻常道理分辩得清的。
达喀哈哈一笑,飞起右脚将瀛台合蹬翻在地,右手高高举起那支简陋的长枪,就朝倒地的瀛台合刺去,青铜匕首上的寒光如一道闪电在雪地里亮了亮。
啪地一声响,他们听到了声穿透空气的呼啸,一支方簇箭射穿了达喀手里的乌木长杆,箭尾钉在其上微微颤动。达喀只觉得两手发麻,这一箭的力道居然让他立足不稳,后退了一步。
达喀长年浸淫在铁胎硬弓上,也是箭术高手,见了这一箭之威,心中一凛,抬头看时,见到沟旁小丘之上,高高的黑草丛里冒出数十名衣裳破烂的武士,他们用黑布蒙着脸,骑在马上,隐隐围成了个大弧形,将沟中一干人等包在其中。七曲的兵丁和瀛棘的人们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为首两人手里都持着弓箭,他们跨在马上,同时拉弓再射,啪啪两声,又是两箭同时穿透百夫长达喀手持的乌木枪杆。达喀再也拿不住长枪,长枪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达喀见那几人都是身材高大,胡须拉茬,嗓音低沉,显然是成年男子。他知道瀛棘部成年男子此刻都被征召至瀚州西部去送死,北荒之地,又素无人烟,这几十来号人,瞧模样只怕是群流浪的马贼。
他嘿了一声,道:“我们是青阳西凉同盟的七曲虎弓,大军就在山后,各位招子放亮了……”
为首的那名持弓者穿一身褐色虎皮俩裆铠,近两臂处那些树叶子大小的连缀铜片已经磨得镜子一样光亮,腰里插着柄沉重的双环刀,浓密的胡须打成两辫分在两旁,从蒙脸的布缝里露出的目光如刀锋一样凌厉。他骑在马上,就如同一座铁铸的律历一样沉重和不可违抗。
他也不吭声,只是带马往前走了两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达喀和那些兵丁都觉得心里一毛,仿佛一座大山压过来一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另一名骑灰马的持弓者驱马前冲,低低喝道:“滚开。”他的嗓子沙哑难听,就如同两把钝刀相互摩擦一般。七曲兵丁还没回过神来,那匹灰马已经鬼魅般冲入场中,他的手在空中飞舞,弓弦撕碎空气,啪啪连响,那些七曲人的后脖子都是一痛,全被弓弦弹出了一道红痕。他兜了一圈,冲回高丘,不露声色地用拇指上的黑铁扳指轻轻扳动牛角弓的弓弦。
“滚开。”他又哑着嗓子说了一声,随后慢慢地抽出了腰间一柄长刀。那柄刀的刀背笔挺,如亮银一般晃眼。
百夫长达喀目光闪烁,知道那人再冲下来,就不是用弓弦扫脖子那么简单了。他狠狠地扫了那几十名骑者一眼,喝道:“咱们走着瞧!”
我母亲舞裳妃赶过来时,那些七曲弓兵已经跑了。她看了看缩在地上哭泣的昭容,也只是叹了口气,让两名侍女将她扶回斡耳朵去休息。
她仰着头,对那些高高坐在马上的人说:“瀛棘今日落难,各位大人见义施援,虽然不知道各位是谁,这份恩德却不敢忘。瀛棘的营地简陋难看,无法待客,但贵客到了,总能下马去喝杯热酒吧?”
那名哑嗓子的骑者歪着头看了看舞裳妃,舞裳妃虽处乱世,依旧衣着不乱,她身着黄罗银泥裙,罩着银狐帔帛,露髻上的金玉扣上悬吊着一枝坠子,上面坠着的金冠豸照亮了他们的眼睛。那是瀛棘王家才能有的饰物啊。骑者嘿嘿了两下,用铁扳指扣着刀背,又喝了一声:“滚开。” 那个灰马骑者年岁不比瀛台合大多少,灰扑扑的脸上似乎没有人的生气,左脸上像是被虎豹一类的动物拍了一爪,留下狰狞的痕迹。
我三哥瀛台合大怒,虽然知道不敌,还是一低头,拣起了那支自制的长枪,抓在手里,指向灰马上骑着那人:“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可是你辱我瀛棘,我有一口气在,也得杀了你。”
那些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小孩,哈哈大笑起来:“好。没想到瀛台家还能有这样的小孩。”
孩儿兵的首领赤蛮飞马赶到,见了这场面也是吃了一惊,他勒住座下的马,一伸手将腰上的短刀拔了出来。他的目光是青色的,灼灼有光地扫着当场。
“想杀人吗?”他轻声地嘿嘿笑着,“那就和我打吧。我正好要放松放松筋骨哩。”赤蛮的勇武人人知晓,他一赶到,瀛棘的人就都松了口气。
“快意侯,你先回去吧,”赤蛮满不在乎地说,“这里就交给我啦。”但瀛台合看了刚才那灰衣骑者的身手,心中却害怕赤蛮单人独骑不会是对方敌手。
“我不走。”他喝道,与赤蛮并肩站在了一起。
“有意思。你们都不怕死吗?”那灰衣骑者喝道,一抖马缰,灰马人立而起,两只硕大的蹄子在空中舞动。
我三哥瀛台合瞪大双眼,知道这人鬼魅般手捷马快,一旦放马冲下来,面对面的人便是人头落地。他死死握住手中长矛,准备一到其时就往那人的灰马上搠去,但灰马前蹄落地,却是掉转了个方向,那数十人同时拉转马头,绝尘而去。在齐起齐落的数十马蹄腾起的大团雪雾里,舞裳妃看见那名虎皮铠的持弓者在马背上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
赤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刀子插回腰里,一副可惜了的样子。舞裳妃娥眉紧蹙,一脸忧色,也叹了口气。他们的叹气声一个粗犷而大声,一个悠长而几不可闻。
快意侯瀛台合眨了眨眼睛,这才知道害怕似的问:“那些人是谁?”
舞裳妃叹了口气,道:“他们都是徙人啊。就是那些过去被瀛棘放逐到北荒去的罪犯,盗贼和杀人者。原来他们还没死,以后瀛棘的麻烦,看来会更多啦。”
赤蛮说:“这些人强壮剽悍,来去无踪,就像荒地里生活的狼啊。他们盯着人的目光也真像狼。主母,我还以为他真要扑过来了呢。”
我母亲舞裳妃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突然红了红。
在回去的路上,舞裳妃看到一片草场边有十数个小孩蹲在那儿搂草,我五哥寻花侯瀛台乐也在里面,他边哭边拣,用脏乎乎的手抹着脸,却始终不敢停下手来。
“去,”她笑了笑,对下面的人说:“去把他抱来。”
“八剌蛮,”她叫着他的小名,“你哭什么?”
“我饿。我冷。” 我五哥瀛台乐擦了擦脸,嗫嚅着说。他被人看到了自己在哭,未免有点不好意思。我们瀛台家的幼儿,从小就被教导流血不能流泪,虽然他此刻才五岁,却也知道流泪只能被家里尊长鄙视。他和我四哥瀛台彼是同胞兄弟,母亲是朔北部一位那颜的女儿,离世得早,瀛棘部祸乱后,伴当缺乏,无人照管,便暂由奶妈和府里的斡饽勒照顾着。
舞裳妃用一方丝帕将他脸上的泥污擦干,对楚乐说:“喂他一点奶吧。”
楚乐就在风里解开衣裳,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每一星星点点的白色汁液从瀛台乐的嘴角被风抖了出来的时候,那些别的小孩就看得直了眼。
舞裳妃耐心地看他喝完奶,问他:“你四哥呢?”
“他肚子疼,抽筋,被营里的斡饽勒领回去了。”
“嗯。” 舞裳妃点了点头,“小孩子家,也不能逼迫太过了。跟带队的老人说一声,这些孩子,累了就歇上一歇,他们将来都是我们瀛棘的血脉啊。”
一位穿着灰领兔皮袍的老人过来行了礼:“王妃话中的道理,我们也知道;但好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收回,如今各家马匹和牲口的草料缺口都还大得惊人,实在是不敢放松啊。”
舞裳妃认得此人叫贺拔离,原是跟随了前山王整整50年的大那颜,大儿子贺拔当就是在西凉关自尽的武威卫统领,剩下的如今其余七个儿子又都被征召入青阳西征的部队。舞裳妃见他白发披散,手上也被草芒割得糊满了血,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楚乐刚刚掩上衣襟,舞裳妃摸了摸瀛台乐的头顶,说:“好了,八剌蛮,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瀛台家儿郎,身上流着巨熊的血……”
“我再也不哭了。”我五哥 瀛台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靴子尖。
舞裳妃微微一笑:“倒不是说男子就不兴哭,可是我们要知道为了什么才哭。饿不值得哭,冷也不值得哭。”她又叹了口气,“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真正的英雄豪杰也有悲哀的时候呀,有多少人看清了命运从指上发出的箭矢,却发觉自己无可避免地向前行,那时候才真该哭上一哭呢。”她望着前方的空气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摸着他的头说,“你说,八剌蛮,你这会就哭完了,到时候怎么办呢?”
“是。” 瀛台乐噙着泪小声地回答说。他不明白舞裳妃说的话,转头望了望横亘在身后那一片漫长得没有尽头的草垄,还是有点想哭。
“晚上要是冷,就和四哥到姆妈的屋里来。这边人多暖和。”
“是,知道了。”寻花侯瀛台乐恭恭敬敬地说。
舞裳妃蹙着眉头扬脸看着天空,在那廓寥的灰色苍穹里,已经有一些细小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贺拔离,你继续带着他们干吧。”
那一天晚上,营地里头咳嗽声不断,每一个人在梦里都感受到了那股刺骨的寒冷。天明的时候,他们僵直地爬起身来,从卡宏中探出头去,发现屋外一片茫茫银白,再无第二种颜色。厚厚的大雪又重新塞填满天地间所有的缝隙。祖宗的英魂眷顾,只是从苍天与诸星辰手里,抢回了短短的七天时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