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东营的那些士兵面色雪白地将刀子收回去的时候,公子寿的那颗头依旧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个不停,舌头像弹簧一样在嘴里抖动着。昆天王瀛台寒回从东营赶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提了儿子的头回去。
我叔父昆天王此人是个不得不提的狠角色。他是瀛棘王的兄弟,排行第五,母亲乃是当今瀛棘王母亲的姐姐,扶风部落的长公主。当年扶风与瀛棘混战经年,扶风不能抵挡瀛棘的大军,于是扶风王将两个女儿送来和亲。妹妹先生了瀛台檀灭,姐姐后生了瀛台寒回。瀛台寒回刚出生那年,扶风王突然暴毙,瀛棘王派大军将寒回及他母亲送回扶风部,将还不会说话的小寒回树为扶风王,以长公主抱着孩子听政。这位新的扶风王在扶风部落呆了足有十二年,正是上台亲政的时候,却遇上扶风内乱,他舅舅起兵造反,将瀛棘的驻军赶回瀛海之畔,逼寒回的母亲自杀,更将瀛台寒回逐出了扶风部。
算起来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昆天王只能灰溜溜地逃回瀛棘来,其时送他去扶风的瀛棘王瀛台隽楼已死,铁勒部已经被灭,老四铁狼王远遁,剩下的三个儿子相互交兵争位。
瀛台隽楼死得突然,他的五个儿子中,我大伯瀛台灵符宽厚而有魄力,我二伯瀛台梦龙精明且有谋取大权的野心,老三是我父亲瀛台檀灭,勇武又冷静过人,我四叔铁狼王铁勒延陀虽然神力惊人,却不肯跟随父姓,此时母族被灭,孤身远遁,自不待言,只有我五叔瀛台寒回离开瀛棘日久,此刻回来显得人地两疏,手无寸功,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瀛台寒回此时从扶风带回来的家将有数千人,但其势不足以与任何一方抗衡,没人当他一回事。其时我二伯颇受我爷爷宠爱,位尊权重,为瀛棘大单于,使持节,封安西大将军,总制七氏军事,他手握重兵,无出其右,寒回便投靠二哥帐下,讨了个闲散差使。我大伯前山王瀛台灵符性情温厚,虽得诸大臣贵族拥戴,却无法与老二抗衡,三战三败,逃至我父亲的营中。
那时候,我父亲瀛台檀灭刚刚率贺拔部大军灭了铁勒部,自瀛海边起兵回军南下,驻扎在西凉关外,他勒兵不动,两不相帮,只是坐观我大伯和我二伯的争斗。
我二伯父瀛台梦龙那时候虽然新胜,盘踞在白梨,手中拥有左右武威卫,大合萨也里牙不突者踩着祖庙里供奉着的一块圆磐石,将白牦牛的大纛授给了他,把黑底白边的王袍披到了他的身上,把瀛棘王的宝剑放到了他的手里。根据瀛棘三百年来的规矩,这已经是将瀛棘王的位置交到了瀛台梦龙的手里。也就只有火神马,他尚且不敢尝试当众驯服它们。
瀛台梦龙虽然打败了大哥,但对这位有百胜之名的三弟也颇为忌惮,于是派了大合萨也里牙不突者前去招他。
我父亲瀛台檀灭这时候心里头也是天人交战,拿捏不定。他知道除去左右武威卫,贺拔部的大军向来在瀛棘勇武第一,贺拔部的人跟他日久,对他忠心耿耿,但毕竟远来疲惫,武威卫不世的威名又让他忌惮,此时与瀛台梦龙交手他心中确然没有胜算。
大合萨对他好言相劝,说瀛台梦龙愿在祖庙下立下重誓,与兄弟们约法三章,许愿共享富贵,绝不存加害之心,大合萨甘愿做保。我父亲瀛台檀灭终于点头允诺,只带了十八名卫士入城拜见二哥。我二伯大喜,迎出城外十里地,将我父亲接入宫中,兄弟二人把酒言欢,喝得酩酊大醉。夜里瀛台梦龙就留我父亲住宿在堪离宫的西苑。
半夜时分,我父亲瀛台檀灭被侍卫摇醒,却是我叔父瀛台寒回与小合萨也里牙火者求见。
瀛台寒回开门见山地问:“三哥,你没觉得什么不对吗?”
我父亲瀛台檀灭自睡梦的迷糊中完全醒来,只听得偌大一个园子,死一般寂静,连警哨走动的脚步声都没有。
瀛台寒回说:“大君有令,不许其他王公大将见你,我借着妻子在宫中作客的机会才偷偷溜了过来见你,这可是说明了什么?”
瀛台檀灭心中一惊,但还是装糊涂说:“我不明白。”
我叔父瀛台寒回摇了摇头,直言不讳地道,“我有一事不明,你英雄一世,手握贺拔长孙重兵,为什么来投二哥?”
瀛台檀灭也不闪避,回答说:“我忌惮的,不过是武威卫而已。”
瀛台寒回问:“这几年来,武威卫统领都是谁担当的?”
我父亲瀛台檀灭说:“早几年是灵符,然后是我,交到老二手里刚有一年。”
我叔父瀛台寒回说:“武威卫多年来在你制下,为什么要听老二节制,他对付大哥宁愿用各氏家兵,都不敢用这一支精锐部队,可见其是,但若你入了城,成了砧上鱼肉,武威卫也就只能择木而栖了。大哥温厚宽容,老二尚且不能容。你英雄了得,瀛棘都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老二怎么能不明白这一点。”
我父亲瀛台檀灭听了出得一身大汗,酒也醒了。
这时卫士也将周围情形来报,西苑中大小通路都被堵上,且四处堆积了大量柴禾及引火之物,只怕顷刻间就要被算计了。老五瀛台寒回在合萨带领下匆匆离去。瀛台檀灭当即和卫士将马匹盔甲都弃了不要,从墙上爬了出去。墙头外都是巡逻的兵丁,他们趁黑溜到城门边,城门却已然关上,更有大队兵丁发觉他们逃脱,四面未了过来,眼见情形危急,老五瀛台寒回这时候却带着扶风部家将杀开城门,又牵过马来,带上他们一起逃脱。
我父亲瀛台檀灭带着他的十八勇士,及老五的扶风部士众,连夜奔到西凉关下,斩将夺关,开了关门,门外贺拔部的大军一拥而入,直驱白梨城下。白梨城中的瀛台梦龙听了大怒,即时将老五瀛台寒回留在堪离宫中的妻儿都杀了。
此后从日中战到日落,武威卫临阵倒戈,都归了瀛台檀灭,我父亲终于生擒瀛台梦龙,大军入城,重新夺回了白梨城。
这一战虽然胜了,但我叔父瀛台寒回的家人却被屠戮干净,老大和我父亲都觉得亏欠了这位五弟不少。
在堪离宫的庭院里,我二伯父瀛台梦龙哈哈笑着说:“你不杀我,天下更难收拾。”我父亲手起一刀,将他二哥的血喷溅在了王庭里。灵符则亲手杀死了大合萨也里牙不突者,让立下大功的也里牙火者登上了大合萨的座位。
我父亲瀛台檀灭此刻兵力最盛,却不知为什么将我大伯扶上了王座。那一年便是青虎元年。
其时,我大伯瀛台灵符即将自己的前山王位传递给我父亲瀛台檀灭,他自己没有子嗣,经常拍着身下的座位说:“这个位置,是老三的呀。”他起先如此说说,也就罢了,但年岁一长,我大伯灵符的羽翼已丰,瀛台寒回与他行走得多了起来,新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又倒向了寒回一边,前山王瀛台檀灭的位置就突然如火山口一样难熬了起来。我叔父瀛台寒回就如一条极有耐心的蛇,坚忍,狡诈,慢慢地,一口一口地盘剥走他的兵权,至青虎十二年时,三骑八卫的虎符多半已入瀛台寒回之手。眼见他处心积虑,酝酿经营了十二年的心愿就要得偿,青阳这只草原上的猛虎却张开血盆大口,朝瀛棘扑击而来,西凉关一战,三骑八卫溃不成军,瞬时间玉石俱焚,什么丹墀玉殿,什么王图霸业,顷刻间都成了泡影。
此刻我叔父瀛台寒回策马从东营中赶了过来,接过自己儿子的首级。他面容清瘦,脸上的肉似乎都被一把刀剔了个干净,长长的鹰钩鼻子像老鹰的长喙样突兀地伸了出来。要说他的城府确实让人钦佩,此时他捧着自己儿子的头,除了眼角微微跳动之外,脸上居然没有任何表情。望着他孤孑远去的影子,在场的所有瀛棘人却全都心头狂跳,知道暴风雨就要笼罩在阴羽的荒原之上,那是无法躲避的事情,这条善于蛰伏的蛇,或迟或早,要张开他的毒牙利嘴,为今日讨个说法。
“把左骖交给老五,你开什么玩笑?”铁勒延陀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门都没有。”
“你手下杀了昆天王的儿子,他怎么能善罢甘休。铁勒,铁勒,你是要我瀛棘此刻四崩五裂吗?”
“这些大道理,我讲不过你,”铁勒延陀喝道,“我就知道,左骖不该交,昆天王的儿子该杀。他可不拿瀛棘当回事,你为什么要替他盘算这许多?”
“以一人换瀛棘数年安宁,铁勒,你心中要计较清楚啊。”
铁勒延陀如雷般吼道:“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你要是不敢,我替你点兵,将老五全家都灭了,一了百了。”
我父亲瀛棘王抿了抿嘴,背着手在卡宏里重重地踱起步来。他眼望着铁勒延陀,突然问道:“你的头发是谁帮你梳的?”
这句话虽然轻,却如同一颗炸雷在卡宏中炸响。铁勒延陀一愣,也抬起头来瞪向瀛棘王,他们那刀子一样的眼神在空中相撞,铿然有声。
这几个月来,我父亲瀛棘王已很少在大营里呆着。我的几位哥哥已经渐渐长大,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十二岁即成年,可以统领一方了。大营四周毕竟地方有限,于是瀛棘王便令我三个哥哥带领青壮,在西边温泉河处设立别营,开垦牧放。大营中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瀛棘王本来不喜内政事务,后来干脆带着数名偏妃到了别营盘桓,大营中诸事就都落在了我母亲舞裳妃子的身上。
铁勒延陀每次到了大营都只能见到嫂嫂舞裳妃,妃子对他招待殷勤。夜里安排他的人马在营中歇息,铁勒延陀就在瀛棘王的斡耳朵偏殿内歇息。
那些夜晚漫长悠远,月色使荒野看上去如白亮亮银子造成的世界一般。天空是青黑色的,一排排的云如深黑色的海潮,带着呼哨声从北边滚滚而来。一个白衣女人在月光下长吁。我叔父铁勒延陀只觉得自己浑身如爬满了虫蚁般难以入眠,他早在那次七曲兵纠缠瀛棘王妃子时见过她,自那一刻起,蛮舞的女人就如同磁石吸引铁器一样吸引着这个粗豪的男人。他在散布着黑草气息的风里深深地低下头去。
铁勒延陀一个人到大营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开始粗声粗气地对舞裳妃子说话,他再来的时候就不再留宿在瀛棘王的卡宏里,但许多人都听到一匹巨狼围绕着黑色低矮的营寨逡巡,低低地嗥叫,徘徊不去。
在黎明的晨雾中,他们在营寨外的草原上看到过这位孤独的巨人和狼的背影,浓厚的夜露在高高的草叶尖汇集成银色的水珠,让黑色的草原变成了灰色。当铁狼王驱狼远去,穿过高及狼腹的草地时,就在草地划出了一道深黑色的痕迹。
这样过了许久,瀛棘人突然看不见这幅景象的时候,居然有了几分失落。
他们眼望营门外的草原,只见白茫茫的雾气笼罩下的银灰色草野,不见巨大的黑色狼影。
只有起得绝早的一名汉子发誓说,自己看见铁勒延陀衣冠鲜整地从瀛棘王的卡宏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套上自己的白鹿皮弁,他目不斜视,大步穿过卡宏外的空场地,跳上捆在栓马桩上的一匹白鼻梁的红马,扬着鞭子跑走了。
虽然游牧的人没东陆人那么多礼仪讲究,但小叔和嫂子太过亲近,终究是引得流言四起。
“这流言多半是从昆天王府邸中传出来的吧,”铁勒延陀慢慢地说,“老三,你拿自己的女人来威胁我,未免太不丈夫了吧。”
“若非事出有因,你又何必把手放在刀子上呢?”我父亲瀛棘王冷冷地回答。
我叔父铁勒延陀黑着脸,咬牙咬得腮帮子边上鼓起两块大包,他闷声警告说:“再和我谈论这事,你要后悔的。”
他们两个人气冲冲地互相望着,黑色的眸子都隐藏在眉弓的阴影下,冒着炽热的火花。
铁勒延陀的手始终没有从刀柄上放下来,他猛地一旋身,腾腾腾地走了出去。在门口他站住了一下脚步,用强忍怒火的口气说:“另外告诉你件事:老五的马队如果只是去买办些货物,哪用得着带那么多贵重的东西。我看他们去往蛮舞和去往七曲的使团只怕有其他目的,你自己要小心才是。”
瀛棘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狠狠地折着手上的马鞭,喃喃地道:“有你在,我才该小心。”
铁勒延陀和昆天王东营的摩擦不断,两路人马打得乌烟瘴气。瀛棘王退避至数百里外的温泉河边,本来是他定下的坐山观虎斗之策,若能耐着性子不理不问,等待最后的结局,那么一切就都不同了。只可惜,终究还是出了岔子。一个女人最终种下了相互杀戮的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