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罗伯特·海因莱恩 本章:第七章

    在星际飞船离开萨尔贡后头几百万英里的行程中,索比一直愁眉不展,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因为吸入了难闻的Verga叶的气味,索比一度失去了知觉。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待在一个很小的单人房间里。清醒是痛苦的。虽然在整个起飞过程中,西苏号内部仍然保持着一个标准重力,但他还是能略微感觉到船内重力与朱布尔地面引力的不同,甚至能察觉人造重力与自然环境之间更为细微的差异。迷迷糊糊中,他的身体认定自己是在一艘奴隶贩运船里。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做噩梦了。

    之后,他疲倦、被Verga气味熏得昏昏沉沉的大脑经过长时间的挣扎,终于战胜了恐惧。

    一觉醒来,索比弄清了周围的环境,意识到自己在西苏号上非常安全。他感到宽慰、兴奋,因为他正在旅行,准备到某个地方去。眼前的变化和新奇的东西已经驱散了索比失去巴斯利姆的悲伤。他仔细地观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个小房间是一个立方体,长宽只比索比长一英尺左右。其时,索比正躺在占据半个房间的一块搁板上,身下是一块非常柔软、极其舒服的床垫,这种床垫是用暖和、光滑、富有弹性的材料做成的。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心里感到十分惊奇:做买卖的竟然过得这么奢侈?他纵身一跃,站到了地上。

    这张搁板式的床无声无息地抬了起来,慢慢隐入舱壁。索比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怎么才能再一次把它打开,所以也只好不去管它了。反正这个时候也不需要床,他只想看看周围的环境。

    刚才醒来的时候,天花板只有一丝微弱的亮光,可是当他站到地上时,天花板变得明亮起来了,而且一直保持着这种亮度。虽然房间很亮,但索比却找不到门在什么地方。三面墙上装有竖条状金属板,任何一块都可能是一扇门,只是没有明显的指痕槽、按钮或其他熟悉的东西。

    他想自己可能是被锁在里面了,但这没有关系。不管在洞里生活还是在广场上活动他都很习惯,从来没患过幽闭恐怖症或旷野恐怖症。现在他只想找到一扇门,但因为找不到,心里有点烦。他觉得,就算门是锁着的,克劳萨船长也不会把这道门锁得太久。可他就是找不到门在哪里。

    不过索比在台板上发现了一条内裤和一件汗衫。他醒来的时候是光着身子的,他平常也这么睡觉。他拿起衣服,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惊叹于这些衣服的华丽。他想起来了,大多数天外来客都穿这种衣服。一想到穿得那么奢华,索比愣了好一阵子,只有一点顾虑:用别人的衣服,是不是有点不礼貌?

    这时,索比想起当初克劳萨船长不喜欢他穿着围腰布上船的事。对了,船长甚至还打算带他到欢乐街上一家专为天外来客开设的服装店里买衣服呢!船长说过那样的话,没错。

    因此,索比得出结论,这些衣服一定是送给他的,是为他准备的!他的围腰布已经不见了,船长肯定不想让他光着屁股出现在西苏号上。索比自己倒不觉得害羞,在朱布尔虽然也有着装方面的讲究,但仅限于上层社会。不过话又说回来,一般人也不至于不讲究到光屁股的地步。

    索比鼓起勇气,穿上这身衣服,结果发现短裤穿反了,觉得不对劲,这才换了一面,重新穿上。其实汗衫也是反的,不过不太明显,他还以为自己穿对了,没有反过来重穿。穿好以后,他很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可惜房间里没有镜子。

    这套衣服是从船上小卖部里买来的工作服,裁剪简单,纯淡绿色,是用结实、便宜的料子做成的。许多世纪以来,不少星球上的男男女女不分性别都穿这种衣服。不过他觉得,就是处于全盛时期,富可敌国的所罗门王也没有自己现在打扮得这么漂亮!他把衣服弄得平平整整,真希望能让谁看看自己有多帅。衣服穿好以后,他又迫不及待地找起房门来了。

    他没找到门,但门却找到了他。他的手无意间拂过舱壁的一块金属板,只觉一阵微风,转身一看,发现一块金属板不见了,通往走廊那扇门自动打开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打扮跟索比一样的年轻人沿着弧形走廊朝索比走来(索比欣喜地发现自己穿得非常得体)。索比迎上前去,用萨尔贡语向他问了一声好。

    那人向索比瞟了一眼,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索比眨眨眼,迷惑不解,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又改用国际语大声喊他。

    那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索比还想试用其他语言,可是那人已经走掉了。

    索比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心想,一个乞丐犯不着为这样小事生气,他只想弄个明白。

    20分钟以后,索比发现了很多东西。第一,这艘西苏号比他想像的要大许多。除了在奴隶贩运船船舱内见到的有限空间以外,以前他从来没有身临其境地观察过一艘星际飞船。在地面上从远处望去,停在朱布尔航天港里的飞船好像很大,但也没有大到这种地步。第二,他惊奇地发现船上竟然有那么多人。他以前知道,往返于九星之间的萨尔贡货船通常只有六七个船员。但是在这儿,仅在头几分钟时间里,他遇到过男女老少的人数已经比前者多了几倍。第三,他灰心丧气地发现自己被冷落了。船上的人们谁都不理睬他,跟他们说话他们也不答理。要是不让路,他们就会径直朝你走过来。跟索比最亲近的是一个小女孩,他打招呼时,小女孩眼睛滴溜溜地注视着他,直到一个女人上来把她拉走为止。那女人对索比连看都不看一眼。

    索比已经习惯了这种冷遇,这是贵族对待索比这种阶层最常见的方式。贵族是不会接待他的,在他们眼里,索比好像根本不存在,即使施舍也只是把钱扔给奴隶就走了,再由奴隶把钱交给他。在朱布尔时,索比并没有因为这种冷遇觉得委屈,相反,因为历来如此,他认为那样做再自然不过了。那时,贵人的傲慢并没有使他感到孤独和沮丧,因为在苦难生活中,他有许多热心肠的伙伴,所以不知道什么是苦。

    但是,如果预先知道西苏号里所有伙伴都像贵族一样冷酷的话,他是不会上船的。不管有没有警察追捕,他都不会来。可他偏偏就没有想到这里的人们也会冷眼相待。克劳萨船长在听了巴斯利姆的口信以后像父亲一样善待他,索比于是想当然地以为西苏号上所有船员都会像船长一样对待自己,可是眼前的一切却令他大失所望。

    他游游荡荡地来到一条用钢板打造的走廊,觉得自己仿佛是游荡于活人丛中的一个幽灵。所以,他最终还是懊丧地决定回到自己醒来时那个小房间去。可是不久他就迷了路,只得从自以为是对的那条路退回去。他没有走错道,巴斯利姆的教诲没有白费。问题是这条路没有可以辨识的特征,于是他又四处徘徊起来。不幸的是,这会儿他意识到,不管能不能找到自己的房间,他一定得赶紧打听出这些人把盥洗室藏到哪儿去了,即使他不得不揪住谁逼问一番都在所不惜。

    他冒冒失失撞进一间舱舍,迎接他的是女人气愤的尖叫。他又慌忙退了出来,只听身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没过多久,一个男人匆匆赶来,用国际语对他说:“你这东游西逛的家伙,为什么惹是生非?”

    一听这话,索比反而感到放心了。这里简直像个修道院,无疑是世界上最冷漠的地方,待在这里简直比独自一人还孤独。在这种环境里,即使是一顿训斥,也比不理不睬好得多。“我迷路了。”他小心翼翼地说。

    “你为什么不待在原来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我想——对不起,尊贵的先生——我想找卫生间。”

    “哦,就在那里,你床铺的正对面。”

    “尊贵的先生,我不明白。”

    “唔……我想你是不懂的。我不是‘尊贵的先生’,我是第一辅助领班,记住这个称呼。跟我来。”他抓住索比手臂,急忙回身把他带出迷宫,走到索比迷路的那个甬道口停住脚步,手在一条金属缝隙上从上往下一拂,说,“这里就是你的卧室。”话音未落,墙板滑了开去,露出一道门来。

    那人转过身,在另一边又做了个同样的动作。“这是右舷单人盥洗室。”那人语带讥讽,而索比被这些怪异装置搞得糊里糊涂,他懵懂地跟着那个人走进自己房间,“现在你就待在这里,饭会送来的。”

    “第一辅助领班,先生?”

    “啊?”

    “我可以跟克劳萨船长说说话吗?”

    那人吃了一惊。“你以为船长没有比聊天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了吗?”

    “可是……”

    那人已经走了,索比是在对着钢板说话。

    过了好长时间,一个小孩终于端来了食品,但从他进来的表情和动作中看,他好像只是在一个空房间里放了一碟东西而已。以后,他又端来其他食品,顺手要将第一只盘子撤去。索比几乎没法引起他的注意。他紧紧抓住那只盘子,用国际语跟那个孩子说话。索比看出他明白自己的话,但他的回答非常简短,只有短短一个词:“弗拉基!”索比不懂这个词,但也感受得出那种轻蔑的语气。“弗拉基”是指一种怪模怪样、一半属于晰蝎类的小食腐动物。这种东西生活在第三α半人马主星——人类殖民的第一批星球之一,长得很丑,几乎毫无脑子,还有种种令人厌恶的习性。只有近于饿死的人才会吃它的肉。它的皮摸上去很不舒服,还会在指头上留下一股让人生厌的臭气。

    不仅如此,“弗拉基”还有别的含义,指行星居民、离不开星球的人、住在土地上的人、从来没去过太空的人、非我族类,连人都算不上,异族、野人。总之,它是一个饱含蔑视的词。在古老的地球文化里,每一种动物的名字都会被用来骂人:如猪猡、疯狗、大母猪、老母牛、鲨鱼、蛆虫等等,数不胜数。不过从侮辱人的方面来说,这些说法没有一种像“弗拉基”那么恶毒。

    幸好索比不知道这些意思,他只知道那个小孩子瞧不起他,不在乎他——这个,他早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索比感到困乏了。虽然他已经学会开门的手势,但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那张床,无论他怎么敲、碰、抓、压,或者综合诸般手段,都拿那张床没办法。他只好在地板上躺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饭又端来了,但他还是不能留住那个小孩说几句话,连让他骂几声都做不到。他在走廊对面还碰上另外几个男孩和年轻人。别人依然没有理睬他,但他却悄悄地看会了一种本事。他学会洗衣服了:一个小玩意儿“吃”进一件衣服,在里面放上几分钟时间,然后又“吐”出来,那件衣服就变得又新又干净了。他很高兴。当天,他把自己漂亮的新衣服洗了三次。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干。那天晚上,他又在地上睡了一夜。

    他蹲在自己铺位上,痛苦地怀念着老爹,恨不得自己这会儿仍然留在朱布尔。就在这时,突然听见有人敲他的房门。“我可以进来吗?”一个声音问道,操着拘谨、不标准的萨尔贡语。

    “进来!”索比一边热切地答应着,一边跳起来打开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面带笑容的中年妇女,“欢迎,欢迎。”他用萨尔贡语说,让到一侧。

    “谢谢你的好心。”她说话结结巴巴,但速度很快,“你会讲国际语吗?”

    “当然会,夫人。”

    她脱口而出:“谢天谢地,我的萨尔贡语己经忘得差不多了。”说的是银河系英语,然后改用国际语接着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用国际语交谈好吗?”

    “可以的,夫人。”索比用同样的语言回答说,又用银河系英语加了一句,“除非你更愿意用其他语言。”她好像吃了一惊,“你会说几种语言?”

    索比想了想,“七种,夫人。还有几种只懂一点,算不上会。”

    听了这话,她更吃惊了,慢慢地说道:“也许我犯了个错误,可是,要是我讲错了,请原谅我的无知,并纠正我的错误。我听说你是朱布尔波一个乞丐的儿子。”

    “我是跛子巴斯利姆的儿子。”索比自豪地说,“他是萨尔贡治下一名持有执照的乞丐。我已故的父亲是个有学问的人,在整个自由广场,他的智慧无人不知。”

    “我相信你的话。唔……所有朱布尔乞丐都是通晓几国语言的人吗?”

    “什么,夫人?不,他们绝大多数只能讲粗俗的俚语,但是我父亲不许我说粗话……当然除了特定环境以外。”

    “那当然。”她眨眨眼说,“要是我能见到你父亲就好了。”

    “谢谢你,夫人。请坐。很惭愧,请坐在地上吧……不过请随意,我的一切东西都是你的。”

    “谢谢。”她坐在地上,比索比费劲些。索比在要饭求乞时曾经盘腿端坐过几十个小时呢。

    索比不知道是否应该把门关起来,也不知道这位夫人——他已经把她当作了一位高贵的夫人,可她却是那么友善,让人猜不透她的地位——是不是故意让门开着。现在的他被完全不同于过去的风俗习惯所淹没,面对的是全新的局面,他完全不知所措。于是,他用自己的常识解决了这个问题,开口问道:“你愿意把门开着还是关着,夫人?”

    “啊?没有关系。哦,也许你最好还是让它开着,这边右舷都是单身男人房间,我被安排在左舷未婚女人房间里。但我被赋予了养宠物狗的权利。我是一个受到宽容的‘弗拉基’。”说到最后一个词时,她苦笑了一下。

    许多关键的词句索比都没听清,“一只‘狗’?是不是像狼一样的动物?”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难道你从来没离开过朱布尔吗?这种语言你是在朱布尔学会的?”

    “我一直在朱布尔,夫人,除了小时候以外。说得不好,请你原谅。要不,讲国际语好吗?”

    “哦,不。你的银河系英语说得很漂亮……标准的地球腔。我的发音不纯,我的出生地的口音太重,这辈子恐怕是改不了了。必须努力让别人听懂的人是我。我自我介绍一下。我不是商人,而是一个人类学博士,他们同意我随船旅行。我叫玛格丽特·马德。”

    索比低头双手合十:“见到你是我的荣幸。我叫索比,巴斯利姆的儿子。”

    “很高兴认识你,索比。请叫我‘玛格丽特’好了。在这里,头衔没有一点用处,除非它是飞船内部职衔。你知道人类学家是干什么的吗?”

    “嗯,对不起,夫人——玛格丽特。”

    “这个称呼听起来很不一般,实际上非常简单。人类学家就是研究人们如何一起生活的科学家。”

    索比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说:“‘人们如何一起生活’也是一门科学?”

    “有时我也说不准。索比,实际上它是一门复杂的学问,因为人们似乎有本事设计出无穷无尽的共同生活的方式。每个人有别于动物但同于其他所有人的共性只有六种,三种跟我们体格、身体构造有关,另外三种是后天学来的。其他方面的差异却大极了。一个人做什么、信仰什么,他的全部行为习惯和经济活动,都跟其他人有极大的差异。人类学家就是研究这些变量的人。你知道什么叫‘变量’吗?”

    “嗯,”索比犹豫着说,“就是方程式里的X吗?”

    “完全正确!”她赞同地说,“我们正是在研究人类方程中的X,这就是我们做的事情。现在,我正在研究这艘自由贸易飞船上的生活方式。人类应当如何行事,怎么才能生存下来,对于这些最困难的问题,他们的解决办法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所有社会中最奇特的。这是一个最独特的群体。”这时,她在地上坐不住了,说,“索比,我可以坐椅子吗?我现在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弯腰打坐的本领不行了。”

    一听这话,索比脸红了。“夫人……我没有椅子。我……”

    “你背后就有一把,我后面也有一把。”她站起来用手一摸墙壁,一块墙板便滑到一侧,一把配有座垫的扶手椅从滑开的空间中展露出来。

    见到索比目瞪口呆的样子,她说:“他们没教过你吗?”她又在另一面墙上摸了一下,另一把椅子也弹了出来。

    索比小心谨慎地坐了下去。这把椅子好像摸清了他的压力位置,调整好了受力部位。索比半晌才踏踏实实把自己的重量放到椅垫上。索比笑得合不拢嘴:“啊呀!”

    “你知道怎么打开桌子吗?”

    “桌子?”

    “天哪,他们什么都没告诉你?”

    “嗯……这里以前有一张床,但被我弄丢了。”

    马德博士喃喃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说:“我应该早点想到的。索比,我钦佩这些商人,甚至还挺喜欢他们。但他们有时简直是最傲慢、最自我中心、最自以为是、最不合作的人。不过我不应该批评我们的东道主。瞧。”她伸出双手,同时触到墙上的两个地方,那张消失的床弹了下来。地上放着两把椅子,床打开之后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了。“我还是把它收起来好些。你看着我怎么做。”

    “让我来试试看。”

    随后,她又把这个看似什么也没有的房间里的其他内置物品一一展示给索比看:两把椅子,一张床和几个衣柜。索比这才知道,自己至少有两套以上的工作服,两双柔软的航天鞋,一些小件物品(有的很新奇),书架,磁带架(除了西苏法律以外,其他磁带盘都是空的),饮用水,床头阅读灯,对讲机,一个钟,一面镜子,一个室内温度自动调节器,还有索比用不着的其他精巧小机件。“那是什么?”他最后问了一句。

    “那个?也许是通向族长船舱里的传声器,不过也许只是个摆设,管用的真东西藏在其他什么地方。不用担心,这艘飞船里几乎没人讲银河系英语。不光是这艘飞船,绝大多数飞船里的人都不讲银河系英语,他们说的是一种‘秘密语言’,不过也不算什么秘密,只不过是芬兰语罢了。每艘贸易船都有自己的语言,一种地球语言。但飞船文明中有一种通用的‘秘密’语言,就是简化了的教会拉丁语。不过大家都不怎么用这种语言。自由贸易船之间的对话采用的都是国际语。”

    索比听得并不专心。有她作伴,他刚才开心极了,但现在,他想的是其他人对他的冷遇。“玛格丽特……他们为什么不跟别人说话?”

    “啊?”

    “你是第一个跟我讲话的人!”

    “哦。”她显得很难过,“我应该早些看到这一点,你被他们忽视了。”

    “嗯……不过他们给我吃的。”

    “但却不和你说话。哦,可怜的孩子!索比,他们不跟你说话,因为你不是他们的‘同胞’,我也不是。”

    “他们也不跟你交谈吗?”

    “现在他们和我说话了。但这是因为族长直接下了命令,我等了好长时间之后,他们才和我讲话的。”她皱着眉头说,“索比,没有哪一种极端的宗派文化比这里更宗派的了!每一种这样的文化,在语言上都有一个同样的关键词,不管他们怎么说,这个词就是‘同胞’。它的意思就是他们自己,即‘我和妻子,儿子和他的媳妇,就我们四个人,别的再也没有谁了’。他们将自己这四个人与其他所有人隔离开来,甚至否认别人也是人类。你听见过‘弗拉基’这个词吗?”

    “听见过。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弗拉基就是一种无害而又可憎的小动物。但是,到了他们口里,意思就变成了‘陌生人’。”

    “唔,不错,我猜想,当时那个孩子说了一声‘弗拉基’,意思就是说我是一个陌生人。”

    “没错,但它还有一层意思,即你永远不能成为其他任何东西。意思是说,你和我都是次人种,对他们来说,是法外之人——他们的法律。”

    索比垂头丧气。“这不就是说,我必须待在这个房间里,永远不能跟任何人说话了吗?”

    “天哪!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我会和你聊天的。”

    “太好了,谢谢你!”

    “让我想一想我这段时间弄明白了什么。哦,他们倒不是残忍,只是愚顽、狭隘。他们从不考虑你的感情。我会跟船长说的,我跟他约好了,跃迁之后见一次面。”她看了看足踝上的表,“天哪,你看都什么时候了!我本想到这里来跟你谈朱布尔的,结果到现在连一句朱布尔的话都没提。以后我可以来找你聊聊朱布尔吗?”

    “那再好没有了。”

    “那好。有关朱布尔这个文化群落的研究很多,但我认为,任何学生都不可能从你的视角去验证对它的种种分析。知道你是一个职业乞丐的时候,我真是太高兴了。”

    “你说什么?”

    “孩子,可以住在那里搞调查研究的人,都是当地上层社会的贵宾。他们只能从表面上看到一些奴隶的生活,却不能真正体验到实质性的东西。你听明白了吗?”

    “我想是这样。”索比又加了一句,“要是你想知道有关奴隶的事,我可以告诉你,我过去就是奴隶。”

    “你过去是奴隶?”

    “现在我是自由人了。唔,我早就应该告诉你的。”他有点不自在地说,惟恐新认识的朋友知道他所属的低阶层后看不起他。

    “你没有理由非告诉我不可。但我实在太高兴了。对我从事的学科来说,索比,你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哎呀,我该走了,现在已经晚了。但是过一阵子我可以再来看你吗?”

    “啊?当然可以,玛格丽特。”他又诚恳地说了一句,“我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

    当天晚上,索比睡在自己奇妙的新床上。第二天早上谁都没来找他,但他并不觉得难受,因为他有这么多玩具陪着。他打开各种东西,又将它们折好,高兴地发现每一种玩意儿收拢以后只占很小地方。他得出了结论,这一定是巫术。巴斯利姆曾经告诉过他,魔法和巫术完全是胡说八道,但他的话并没有使索比彻底信服,就算老爹什么都知道,可他还是不相信——这些巫术和魔法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呀,怎么可能都是胡说八道呢?朱布尔有许多巫师,要是没有魔法,那他们为什么要干那一行?

    正当他第六次打开床铺时,突然传来一阵怪啸,吓得他差点儿被自己鼓起勇气才穿上的新鞋绊倒。这是船上的警报,呼叫全体船员各就各位。这是一次演习,但索比却一无所知。好不容易把提到嗓子眼里的心脏安顿下去之后,他打开房门往外张望,只见人们以最高速度四处狂奔。

    没过多久,走廊便空无一人了。他又回到自己房间里等着,但也很想知道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他灵敏的耳朵觉察到通风系统微弱的声音消失了。他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只好由它去了。其实,他也应该与孩子和其他非战斗人员一起到最里面的舱室去,但他不懂这一套。

    所以他留在房间里,等着。

    警报器再次拉响,这一次还伴着代表各种信号的号角声,走廊里又一次人来人往,狼奔豕突。警报第三次鸣响后,全体船员都已完成了紧急战备、船壳破损、动力故障、空气污染、辐射污染等诸项演习。对一艘紧张有序的飞船来说,这些都是常规演练。其间有一次熄灯,还有一次飞船切断了人造重力场,索比于是尝到了失重状态中感官错乱的滋味。

    这种莫名其妙的闹剧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索比听到了传来的另一种信号,那是演习解除令,接着通风系统也有了动静,重新恢复了运行。演习期间谁也没有去找过他,那个负责管理不参加演习人员的老太婆连船上的宠物都一一清点过,却没注意少了他这个弗拉基。

    演习一结束,索比就被揪到族长那里。

    一个人打开他房门,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押了出去。索比忍了几步,终于反抗起来。这些人的气他已经受够了。

    为了生存,他曾在朱尔布波练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拳术,但都不是正规的。不幸的是,对方却在一所学校里接受过同样冷酷但却科学得多的训练。索比挨了重重的一记,被逼在舱壁,左腕随时有被拧断的危险。“别胡闹!”

    “别想把我推来操去的!”

    “我说了,’别胡闹。’你要去见族长。别给我添乱,弗拉基。不然的话,我把你的脑袋塞进你嘴里去。”

    “我要去见克劳萨船长!”

    那人松开手说:“你会见到他的。但是现在族长命令你过去……族长可不等谁。好了,你是愿意老老实实地过去,还是我把你一块一块搬过去?”

    索比选择老老实实。腕关节受重压,掌骨之间一个神经节被死死掐住,这些都有很强的说服力。上了几道甲板之后,他被推进一扇开着的门里。“族长,弗拉基来了。”

    “谢谢你,三甲板长。你可以走了。”

    索比只能听懂一个词“弗拉基”。他站起来一看,发现这个房间要比自己房间大上许多倍,房里最显眼的东西是占据了很大地方的大床,但主宰着这个房间的却是床上那个身材矮小的人。床的一边静静地站着克劳萨船长,另一边是一个与船长年龄相仿的女人。

    因为年龄关系,坐在床上的老婆子身子骨有点干瘪,但却散发着一种威权。她穿着华丽,单是裹在稀疏头发上的那块薄头巾,要论钱的话,索比在任何场合都没见过那么多钱。但这些索比全都没看见,只看见她那一双凶狠凹陷的眼睛。她看着索比说:“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大儿子,我料想有不少麻烦来了。”她用芬兰语对船长说。

    “母亲,这个口信不可能是胡乱编造的。”

    她哼了一声。

    克劳萨船长谦恭而又固执地继续说下去:“你自己听听这个口信吧,母亲。”他转身用国际语对索比说,“再把你父亲的口信说一遍。”

    索比不知道为什么又要让他复述一次口信,不过他马上就服从了。再一次见到老爹的朋友,他松了一口大气,于是就把那个口信从头到尾背了一遍。老婆子听他背完了,转过头去对克劳萨船长说:“这个男孩是什么人?一个弗拉基!竟然能讲我们的语言!”

    “不,母亲,他一个单词都不懂。这是巴斯利姆的声音。”

    她又回过头去看看索比,用芬兰语跟索比讲了几句。索比不解地看了看克劳萨船长。她说:“再让他重复一遍。”

    船长转达了母亲的意思。索比感到困惑不解,但还是听话地重背了一遍。索比背诵时老婆子静静地躺着,其他人侍立在侧。她紧锁眉头,满面怒容。最后用嘶哑的声音道:“欠债必须偿还!”

    “我正是这么想的,母亲。”

    “但为什么偏偏是我们抽中了这支签?”她愤愤地说。船长没有吭声。她平静了许多,接着道:“口信是真的。我原以为肯定是瞎编的呢。要是我早知道你要把他带到船上来,我一定会拒绝的。但是,大儿子,虽然你很愚蠢,但你是对的:欠债必须偿还。”她的儿子还是一言不发,她又生气地说,“嗯?声音说大点!这笔债你想怎么还?”

    “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母亲,”克劳萨慢吞吞地说,“巴斯利姆要求我们只在有限的一段时间里照顾一下这个孩子……直到我们可以把他托付给同盟国军舰为止。需要多长时间呢?一年或者两年。确实可能出现一些问题。但我们毕竟已经有了一个先例——那个女弗拉基。这个家接纳了她——勉强接受了,但现在已经对她习惯了,甚至很喜欢她。如果母亲用同样的办法帮这个孩子一把……”

    “胡说!”

    “但是母亲,我们有这个义务啊。欠债必须……”

    “住嘴!”

    克劳萨闭上了嘴。

    她继续平静地说:“你没听见巴斯利姆托付你的话吗——‘请求你能像我一样,帮助他、管教他。’巴斯利姆跟这个弗拉基是什么关系?”

    “呣,巴斯利姆说他是他的养子。我原想……”

    “你根本没想过。如果你顶替了巴斯利姆的位置,你会变成什么人?这个口信,还有其他解释方法吗?”

    克劳萨显得很为难。老人继续说:“我们西苏号欠债总是全部还清的,从来不会只还一半,也不会短斤缺两,一定是彻底付清。这个弗拉基必须过继给你。”

    船长的脸一下子毫无表情。另一个一直在旁边做点小事的女人也放下了手里的托盘。

    船长道:“母亲,家里会怎么……”

    “我就是家!”她突然转过身去,对身边那个女人说,“大儿媳,把我几个大一些的女儿叫来。”

    “是的,婆婆。”她行了个屈膝礼,走了。

    族长瞪着船舱顶板,半晌,仿佛突然绽开一丝笑意。“这也不全是坏事,大儿子。有了这件事,下次同胞聚会时会出现什么情况?”

    “嗯,他们会感谢我们的。”

    “感谢买不来货物。”她舔了舔薄薄的嘴唇,说,“人们会欠西苏号一笔债,各飞船的地位也会发生改变。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慢慢地,克劳萨笑了。“您的头脑一向很灵敏,母亲。”

    “对西苏号来说,幸好如此。把弗拉基男孩带下去,替他准备好。这件事得赶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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