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西弗娜89回到萨罗大学的第三天,天仍然下着雨。这里与萨吉坎半岛干燥的沙漠环境相比有着天壤之别。由于长期不见下雨,她感到万分惊奇,没想到雨居然会从天上掉下来。
在萨吉坎,每一滴水都是非常宝贵的。对它的运用要进行极其精确的计算,凡是能够再利用的都要再利用。可是到了这里,雨从天上泼洒下来,像从一个永远流不干的巨大的水库中倾泻而出。一种强烈的愿望在西弗娜的心中油然而生,她真想脱光衣服,从校园中巨大的绿色草坪上奔跑过去,让大雨浇注,让宝贵的涓涓雨流不断地流遍全身,将在地狱一样的沙漠上染上的尘土彻底地洗清。
这正是他们想看到的!西弗娜89,一位冷漠、超然离群、毫无浪漫的考古学女教授,居然裸着身子在雨中奔跑!如果仅仅是为了欣赏奔跑时,大学里的每一个人都面带惊色,从窗户内向外窥探这一风景,倒值得一做。
不过,这样做是不可能的。西弗娜想道,也不是她一贯的风格。
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她就开始了自己的工作。虽然大部分从贝克里莫特考古现场发掘的文物用货船运送,数周以后才能到达,但仍有制表、画图、分析巴利克拍摄的地层照片、为光谱实验室准备土样等许许多多的事情。
然后,还得与古文学系的穆德林505一起讨论,释读汤姆博土简上的文字。
汤姆博土简是文物中的精华!是她一年半来的重要发现!这或许就是她的想法。当然,一切都取决于是否有人能释读它们,总之,她会抓紧时间让穆德林尽快将它们释读出来。不管怎样,土简都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情,也许其实际意义要大得多,还有可能对史前世界的研究结果产生重大的改变。这就是她没有让货船运输,而自己亲自将它们从萨吉坎带回来的原因。
有人敲门。“西弗娜,西弗娜,你在家吗?”
“请进,巴利克。”
这位宽肩的地层学家全身都湿透了。“这雨真烦人,让人讨厌,”他嘟哝道,抖去身上的雨水,“你简直无法相信这雨有多大,仅仅穿过四方院从乌兰图书馆到这里的这段工夫,就把我淋成这个样子!”
“我喜欢这雨,”西弗娜说道,“但愿它永远不停。这么多月来,整天在沙漠里烘烤……眼睛喉咙里全是沙子,炎热干渴,让人难忍……不,巴利克,就让它下吧!”
“但我看到的是,你把自己关在室内,在美丽干燥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赏雨,一切是那么的悠闲……你又在摆弄你的那些土简了,是吗?”
他是在暗示重叠在书桌上的六片表面凹凸不平、伤痕累累的红色土块。西弗娜将它们按照长方形和正方形分成了两组,三块长方形的在下面,三块正方形的在上面。
“难道它们不漂亮?”西弗娜欢欣鼓舞地说道,“我不能打扰它们。我凝视着它们,似乎觉得,看的时间长了,它们会突然变得让人容易理解。”
巴利克俯身看了一眼,摇着头说道:“我看全是些鸡脚叉。”
“别这样!我已看出有明显的词形,”西弗娜说道,“我对古文是一巧不通。瞧,这里,看见这六个字了吗?它们又在这个地方出现了。还有这三处,是通过揉挤突出来的。”
“穆德林看过它们吗?”
“还没有,我让他稍晚点过来。”
“你知道有人将我们的发现说出去了吗?就是那个重叠了几层的汤姆博城的原址。”
西弗娜吃惊地看着巴利克。“什么?是谁?”
“是一个学生,”巴利克说道,“我说不准是谁……艾利斯认为是斯滕,我猜是韦洛兰。我看这事不可避免,对吗?”
“我提醒过他们不要对任何人说……”
“是的。可他们都是些孩子,西弗娜,他们仅仅才19岁,这是他们参与的第一次发现!而且这次发现特别令人兴奋不已……七座不为人知的史前城市重叠在一起,要追溯到史前的哪一年,只有上帝才知道……”
“是九座,巴利克。”
“七和九,都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可我认为是七座。”巴利克微笑着说道。
“我知道你会那么认为。你错了……是谁这么说的?我是指系里面的人。”
“是希利科和布兰金,我今早在系休息室里听他们这么说的。他们很怀疑,我必须告诉你,而且情绪还有些激昂。他们谁也不相信那里还会有什么城市比贝克里莫特更古老,更不用说九座,或者七座,或者其它任何数字了。”
“他们没有看见照片,没有看见记录图表,没有看见土简。他们任何东西都没有看见,怎么就擅自提出看法呢?”西弗娜的眼里闪着愤怒的光芒,“他们知道什么?他们曾经涉足过萨吉坎半岛吗?曾经作为游客参观过贝克里莫特吗?对于既没有公开也没有在考古系正式讨论过的发掘,居然敢发表自己的意见!”
“西弗娜……”
“我要对他们两人进行严厉的批评,韦洛兰和斯滕也不例外。他们应该知道怎样守口如瓶!应该知道泄秘,哪怕是口头的,该受到什么样的处罚!我会给他们点厉害看看。我要把他们两人叫到这里来,弄清是谁把这一情况泄露给希利科和布兰金的。如果有人认为他或者是她会在这所大学里获得博士学位……”
“别这样,西弗娜。”巴利克抚慰地说道,“这样做毫无用处。”
“毫无用处!我的机密被泄露,难道就……”
“没有人泄露你的任何事情。在你没有正式公开之前,它只能是谣言。至于韦洛拉和斯滕,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谁泄露的秘密,即使有人泄露,请记住,你也曾年轻过。”
“是的,”西弗娜说道,“三个地质代之前。”
“别犯傻了。你比我年轻,我都还不敢卖老,你知道吗?”
西弗娜冷漠地点了点头,看着窗外。突然,雨变得不那么令人愉快了。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昏暗起来,十分令人不安。
“还有,听说我们的发现还没有发表,已经有所争议……”
“必须有所争议,西弗娜。我们在那个山丘上的发现,必定会触动每个人的研究方向……不光是我们的系,还有历史、哲学、甚至神学,都会受到影响。可以肯定,他们一定会据理力争,保护他们所建立起来的文明发展史观。如果有人提出某个激进的新观念,对你信仰的东西产生威胁,你会坐视不管吗?现实点罢,西弗娜。一开始我们就必须知道,此事一定会引起一场掀然大波。”
“我没有想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我连一点准备都没有,连行李都还没有来得及打开。”
“这可真是个问题。你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这么快就陷入了复杂的事务之中……瞧,我倒有个好主意。我们在全身心地投入学术研究之前,可以获得一个短暂的假期。我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的雨天,一起出去度一个短暂的假期呢?到北部的乔勒去看百年博览会,你看如何?昨天我才跟谢林谈过……你知道吗,他刚从那里回来,他说……”
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巴利克。“什么?”
“我说,去度假,你和我。”
“你不是在向我讨好吧,巴利克?”
“我想你可以这么说。这难道不可信吗?我们俩完全不是什么生人,从读研究生时起,就彼此认识。我们在沙漠里又一起呆了一年半的时间,又刚从沙漠里回来。”
“一起?在同一个发掘场,没错。你住你的帐篷,我住我的帐篷。我们俩没有任何关系。然而现在,真有些出乎意料……”
一贯不露声色的巴利克显得有些讨厌和不耐烦。“我不是要求你嫁给我,西弗娜,只是建议你花五六天的时间,度一个短暂的假期,去乔勒看看百年博览会,晒晒太阳,彻底地从沙漠中的帐篷里走出来,享受一下真正的假日旅馆,静静地品尝晚餐和美丽的葡萄酒……”他把手心翻过去对着她,做成个愤怒的姿势,“你让我感到像个傻乎乎的小学生,西弗娜。”
“本来你的行为就像个小学生。”她说道,“我们两人的关系纯熟工作关系,巴利克,就让此关系保持下去吧,行吗?”
他欲开口作答,显然想把话说得好听一些,可嘴唇像是被钳子钳住了似的。
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子,显得很不自然。
西弗娜的脑子里像是吊了十座钟。一切都是那样的出乎意料和不顺心……系里面的其他成员对汤姆博的发现所持的态度已让她烦心了,眼下,巴利克又跳出来,提出这一愚蠢的想法,对她进行诱惑。什么诱惑?这分明是想和她建立一种浪漫的关系。瞧他被拒绝时,表情也是那样的惊讶。
她不知道是否偶尔有那么一两次使他产生过误会,使他获得暗示,产生莫须有的感觉。
不不,她不相信有过这种情况。她对到北部乡村度假毫无兴趣,也不想与巴利克或其他任何人一道在具有浪漫灯光的餐馆里喝酒。只要能工作,她就满足了。二十多来,或者说从十几岁开始,就不断有男人向她献殷勤,称道她是何等的漂亮,何等的完美,何等的迷人。可在她看来,这一切只是在向她讨好。与其说是夸她漂亮迷人,不如说是骂她丑陋讨厌。不过她都无所谓,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对它感兴趣。可偏偏在此时,在两人将肩并肩对大量在贝克里莫特发掘出来的资料进行编排研究的时候,这位讨厌的巴利克,在两人之间制造了这一尴尬。
又有人在敲门。她对此十分的感激。
“是谁?”
“穆德林505。”一个颤抖的声音答道。
“请进。”
“我得走了。”巴利克说道。
“别走,他是来看土简的。它们既是你的土简也是我的土简,对吗?”
“西弗娜,对不起,如果……”
“忘记它,别往心里去。”
穆德林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是一位虚弱、形容枯槁的老人,大约七十七八岁。虽然已远远地超过了退休的年龄,但仍作为一位非教学人员留在系里,继续从事古文研究。他那双温和的灰绿色眼睛,一辈子都在钻研古老而褪色的书稿,在高度的镜片后充满泪水。然而西弗娜却知道,眼泪后掩盖着的是那双她从未见过的锐眼,至少可以说,任何古老的镌刻文字都逃不过他的这双眼睛。
“这么说这就是那些著名的土简罗,”穆德林说道,“你知道,打你告诉我此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它。”但他却没有立即对它们进行研读,“你能稍微给我介绍一些背景情况吗?”
“这是巴利克拍摄的第一流照片,”西弗娜说着,把放得很大的照片递了过去,“这就是汤姆博土丘,贝克里莫特主要发掘场南面的垃圾场。这是沙暴把它撕开后的样子。我们从这里挖了一条沟……一直挖到这里,然后……我们把全部都翻开了。你能看清这道黑线吗?”
“木炭?”穆德林问道。
“很正确。这是一道火烧过的线,整座城市毁于大火。现在再往下看,在这个地方,我们看见了第二层基础和第二道火烧过的痕迹。如果再往下看这里……这里……”
穆德林仔细将照片看了好一阵子。“你们从中获得了什么?重叠八层的居民住址?”
“七层。”巴利克冲口而出。
“我认为是九层。”西弗娜简要地说道,“但我承认很难将它说清楚,它一直通到了山丘的底部。只有运用化学分析和光谱实验才能将它说清。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这里曾经历过多次大火,汤姆博人在上面进行过一次又一次的修建。”
“但是这一遗址的古老程度,真让人难以置信,要是证明是真的的话!”穆德林说道。
“我猜这里的占用期至少长达五千年,也许还更长,也许是一万年或一万五千年。只有完全发掘到了最底层,才能将它弄个明白,而这一工作得等到下一次考察去完成了,或者是再下一次。”
“五千年?你是这么说的吗?有可能吗?”
“修建了又修建,一次次的重复修建,至少也得花上五千年。”
“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所发掘的任何地方都没有那么古老。”穆德林说道,表情十分的惊讶,“贝克里莫特还不到两千年,对吗?而我们把它看作是已知的卡尔盖什星球上人类最古老的住地。”
“已知的最古老住地,”西弗娜说道,“这就是说没有比它更古老的地方了?或者古老得多的地方?穆德林,这张照片给了你一个明确的回答。这是一个比贝克里莫特还古老的现场……在它的最顶层,有和贝克里莫特相同的文物,从顶层向下,还有很远的延伸。贝克里莫特遗址离现在较近,而汤姆博遗址,在贝克里莫特没有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它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火烧,然后又一次又一次地修建,前后必定经历了好几百代人。”
“这么说,这是一个极不幸的地方,”穆德林有所察觉,“很难得到上帝的爱戴,对吗?”
“最后居民们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是被烧了。”巴利克紧接着说道。
西弗娜点了点头。“是的,最后他们终于相信那是一个遭灾的地方。在最后一次大火之后,没有在上面重建,而是搬到了不远的地方,建起了贝克里莫特。但是在此之前,他们肯定在汤姆博之上住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在原址的上面两层,还能辨认出它的建筑风格……看见了吗,这是贝克里莫特中期的巨石式建筑风格;下面一层是贝克里莫特初期的交叉式风格;第三层留下的东西,已经辨认不清;第四层更加陌生,非常的原始;第五层比起复杂的第四层来,显得稍微简单。再往下,更为原始,层与层之间杂乱地交错在一起,很难将上下城池区分开来。但每层都有一道火烧的炭线把它与上一层隔开,我们是这样认为的。而且这些土简……”
“是的,这些土简。”穆德林说道,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
“正方形的这一套,是在第三层找到的。长方形的这三块来自第五层。我不知道其中的意思,当然啦,我可不是古文专家。”
“太好了,”巴利克开口说道,“如果土简对汤姆博城的毁灭和重建有某种描述,那么……”
西弗娜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太好了?巴利克,真希望你没有产生那个自以为是而不能如愿以偿的怪念头!”
“对不起,西弗娜。”他冷冰冰地说道,“请原谅我的唐突。”
穆德林根本没有留心他们的争吵。他站在西弗娜的书桌边上,低着头将正方形的土简打量了好一阵子,然后继续打量长方形的土简。
终于这位古文学者说道:“太惊人了!实在是太惊人了!”
“你能读懂他们吗?”西弗娜问道。
老人咯咯地笑了起来。“读懂?当然不能。你想获得奇迹吗?我在这里看到了词组。”
“对,我也见到了。”西弗娜说道。
“我几乎能识别出每个字母,但较早的土简除外……他们是用一种我们完全不熟悉的字母体系制成的,很像由音节组成的文字,字母表由很多的字母组成。但正方形土简似乎是由早期的贝克里莫特的字母形式写成的。看见了吗,这是一个quifjak……tifjak,你看呢?……西弗娜,我想对它们进行研究。用我的照明设备,我的照相机,我的扫描仪。我可以把它们带走吗?”
“带走?”她说道,仿佛要借走她的几个手指似的。
“只有这样,我才能对它们进行释读。”
“你认为你能释读它们?”巴利克问道。
“我不做任何保证。但是如果这个是tifjak,那个是quhas的话,那么,我就能够弄清另外的字母是如何遗传下来成为贝克里莫特字母体系的。这样,至少可以把它译成贝克里莫特语言体系中相应的字母。字母能读是否就能理解它的意思,现在还很难说清楚。我不知道对长方形土简的研究能深入到什么程度,除非你已经找到了一个双语体系,为我提供通往研究这一更为古老的字母体系的某个途径。但让我试一试,西弗娜,让我试一试。”
“行,你就带走吧。”
小心翼翼地,她把全部土简收拢来,放进从萨吉坎带它们回来时使用的盒子里。要让人把它带走,她心里很难受。但穆德林是对的,仅凭肉眼,是拿它们没办法的,他必须对它们进行实验室分析。
她懊悔地看着古文学家把那宝贵的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蹒跚地从室内走了出去。现在屋里又只有她和巴利克两个人了。
“西弗娜……至于我刚才所说……”
“我说过把它忘掉,我已经忘记了。我现在想工作了,你介意吗,巴利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