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寒夜漫长,胡媚儿离去之后,卢云无奈之中,便自行抱起婴儿,回到炕上睡卧,哪知才躺了不过半晌,背
后脚步声响,卢云赶忙回转身去,却见炕边已然多了名凶狠女子,正自满面怒气地望着自己。
卢云见胡媚儿去而复返,不由有些诧异,忙问道:忘了什么东西么?胡媚儿一见他那唉声叹气的模样,心
中便有怒气,当即拂尘一挥,尖声道:忘了取你的狗命!一时发起蛮来,拂尘胡挥乱打,模样十分凶狠,
吓得那婴儿又哭了起来。
卢云慌道:你……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不是把玉玺给你了么?胡媚儿斜觑了卢云一眼,恶狠狠地道:你
去死。说着伸手出来,冷冷地道:把孩子给我。卢云错愕之间,不知她有何用意,胡媚儿娇声斥道:
给我!
卢云沉吟半晌,便将婴儿送了过去,心里却暗暗留上了神。只见胡媚儿哼了一声,在孩子脸颊上亲了亲,道:
乖乖宝贝,别跟臭男人睡,和妈妈睡,妈妈香你。说着怀抱婴儿,自行回到炕上。那婴儿给她一阵温柔款
待,好似很舒坦,竟然闭上了眼,自顾自地睡了。
卢云坐在冰冷的地下,只感瞠目结舌,不知这女人是疯了还是傻了,愕然之间,便也躺倒在地,不旋踵便已熟
睡。
次日天才刚亮,卢云背后忽然挨了一脚,他大吃一惊,猛地抄起长剑,回首看去,惊觉胡媚儿已然醒了,只拿
着拂尘恶狠狠地瞅着自己。卢云惊道:你……你要做什么?胡媚儿冷冷地道:姑娘饿了,你还不去烧早
饭?
卢云一脸惊骇,不知这女人究竟有何意图,慌道:你不回北京了么?江大人不是在等着玉玺用?怎地不走了
?胡媚儿冷笑道:我爱走便走,爱留便留,你凭什么管我?她见卢云张嘴茫然,只在望着自己,忍不住
脸上一红,啐道:赶紧去烧饭抓兔子!否则把你宰来吃了!卢云不敢违背,当下又照着昨日傍晚的模样,
自去摘了些野果生覃回来。
眼看卢云手捧素果,匆匆奔回,胡媚儿骂道:怎么只见果子不见肉?你偷懒!卢云咳道:你别老是发怒
。外头雨停了,一烧柴火,踪迹便露,你若想吃肉,晚间我再去捕猎。
胡媚儿脸上一红,心道: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江湖行走十年,居然还比不上这个书呆子。她自也不知
卢云熟闇军务,便于战阵之中亦能参酌军机,这些江湖琐事自也难他不倒。她嗯了一声,将婴儿送回卢云怀里
,让他喂食。
卢云将果肉嚼烂,之后再送入那孩子嘴中。胡媚儿蹲在一旁怔怔瞧着,不知不觉间,嘴角泛起了微笑。她看了
好一会儿,忽问道:卢云,这孩子与你无亲无故,你干啥待他那么好?
卢云微微一笑,道:我也与你非亲非故,姑娘又为何出手救我?胡媚两手捧着脸,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随手就拉开了,也没想什么,大概觉得你这种人不该死吧?
卢云淡淡一笑,道:胡姑娘,我也是一般啊。胡媚儿喃喃地道:你也觉得他不该死?卢云没有回话,
只把果子送了过去,问道:你想喂他么?胡媚儿咦了一声,自行接过了果子,她想了半晌,摇了摇头,便
把果肉递了回来。
两人用过早饭,各自稍稍歇息,胡媚儿拿起银针把玩,问道:姓卢的,你现下带着孩子东奔西跑,可曾想过
日后要怎么安定?
卢云听了安定二字,忍不住苦笑一声。最初他离开京城,只为投上怒苍,之后再行打算,哪知变故忽起,
自己居然被迫仓皇离山,这倒真是始料未及了。此刻北京回不去,怒苍投不得,故乡又远在千里之外,偌大的
天地中,竟又只剩自己独个人。孤寂之感飞入心中,卢云目露迷茫之色,竟不知如何接口。过了半晌,胡媚儿
又问道:卢云,你很想回家么?
卢云伸手掩面,却没回答胡媚儿的问话。他缓缓取出腰间的一块布巾,解了开来,轻抚布巾里的秀发丝。胡媚
儿见他举止有异,忍不住笑了,道:想起未婚妻了?
卢云啊了一声,道:你……你也知道她?胡媚儿微笑道:顾尚书喜帖发得广,姑娘想不知也难。回思
成亲在即,不过月前之事,如今却似隔世。卢云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本该于中秋成亲,若非大难忽起,此
刻业已完婚。
胡媚儿见他面色愁苦,忽道:卢云,你如果没地方去,可以帮我驾车么?卢云奇道:驾车?胡媚儿神
神秘秘地一笑,道:年底我姨妈要过七十大寿,姑娘一向孝顺,这几日得赶紧动身,返乡探亲,正愁找不着
马车夫驱策,你若找不着去处,不妨跟着来。
卢云诧异不已,迷惑地道:便你……你这样的人,也有姨妈?
胡媚儿大怒不已,喝道:什么话?我不是娘生的?我娘便不能有姊妹?胡言乱语惹人厌?去死!寒光闪动
,银针飞出,登又插在卢云面颊之旁。卢云抚着面颊,骇然道:你别再扔了,这银针再扔下去,怕要没了。
胡媚儿怒道:你到底来不来?我这两日便要走了!
卢云听她心意如此,已是又惊又喜,料知她有意陪自己逃难,忙道:你……你老家住哪儿?胡媚儿面露高
傲之色,道:姑娘出身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这才养得出我胡媚儿这般精彩人物。她伸手拍了
拍那小婴儿,笑道:我老家有几个姊妹不曾出嫁,这孩子没爹没娘,你一个大男人养不活他,刚好过继给她
们当儿子。
卢云怔怔地道:你……你还有姊妹?胡媚儿怒吼起来,喝道:这是什么鬼话?我没有爹娘么?我爹娘不
能生女儿么?我为什么不能有姊妹!寒光一闪,银针正要发出,忽然醒起怀中暗器所剩无几,这才强忍下来
,喝道:你究竟来不来?赶紧说句人话出来!不来我自己走了!卢云其实早已雀跃不已,忙道:这个自
然,姑娘救了卢某一命。在下自当为您驾车,戮力以报。他满怀希望,倘若这孩子能有栖身之地,自己对柳
昂天有个交代,便又能回京寻找心上人了。他一脸感激,当下赶紧收拾包袱,竟是一刻也等不得。
两人商议了行止,自也不再拖延,略作乔装,便南下赶路,预备朝贵州省境出发。只是经过了天水城,便见到
了钦差的日月旗,二人知道朝廷还在缉捕自己,自也不敢再入天水,当下改沿荒郊行走。到得傍晚,眼看行出
百里,这才找了处荒僻县城,预备入城买车。
地处西北荒漠,居民本少,时近冬日,街上更是寂寥一片,虽说大战将起,倒也看不出风声鹤唳之态。二人提
心吊胆,路经一处衙门,赫见大门紧闭,并无官差驻守,全不似天水那般风声鹤唳。卢云四下探看,竟没见到
朝廷的日月旗,不免奇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儿的县官还未上任么?胡媚儿自也满心诧异,她来到衙门布
告前张望,只见榜上空无一物,大小公文竟一发不见踪影。卢云没见到自己的大名上榜,自然大大松了口气。
那胡媚儿神色却有些异样,她凝望布告,低声道:看这模样,也许我没回京是对的。卢云奇道:此话怎
说?胡媚儿摇了摇头,幽幽地道:说不定改朝换代了。
卢云惊道:改朝换代?当时他人在达摩院,便曾听秦仲海提起此事,好似那金水桥畔龙吐珠的谒语一
旦说出,天下形势便要转换。他满心惊骇,想起包围怒苍的朝廷兵马,不由有些记挂,虽说与秦仲海不再同道
,但旧情拳拳,岂能尽忘?忙问道:胡姑娘,朝廷包围怒苍,现下情况如何了?胡媚儿冷笑道:你还有
空管别人的事?像秦仲海、郝震湘那种男人,死了也是活该。
卢云听得此言,竟不知如何接口,只是低头不语。他叹了口气,又问道:胡姑娘,那萨魔可是给江充派来的
?胡媚儿摇头道:那倒不是。江大人形势不在,高天将、萨魔这几人早给皇上收罗去了,现下都由钦差直
辖。江充大权旁落一事,卢云投上怒苍前便已听说,此时倒也不感诧异,他嗯了一声,问道:他们都由钦
差管辖,那你自己呢?
胡媚儿呸了一声,道:就凭陈锣山那点料,也想支动百花仙子?我告诉你,姑娘不吃朝廷的饭,一样饿不死
,要我给他们当奴才,门都没有!她骂得厉害,便见到路人朝自己望来,胡媚儿别过脸去,低声道:算了
,别管这些王公大臣的事了,局面太乱,谁都不知明天会是什么景况,先保住自己再说。咱们赶紧走吧。
两人买了车马,连着十数日,都在急速南下。此时胡媚儿绝口不提返京之事,三人便如一家三口模样,只往道
上进发。只是算算里程,从陕甘前去贵州,路途仍极遥远,便算每日赶路百来里,到得遵义,恐怕也是一个月
以后的事了。
说来胡媚儿乃是江系大将,卢云则是柳门四少,却没想到天下形势连番巨变,生死世仇竟会联袂南下,一同逃
难,倒真是匪夷所思的怪事了。只是卢云却不知晓,这胡媚儿舍弃北京的荣华富贵,绝非单单因为朝廷局面紊
乱而已。她心中自有一番思想,只是没到最后关头,自也不便启齿。
车入汉中,已在十月下旬,料来要穿越四川全省,尚须十余日。只是路上渐渐寒冷,赶路越难,果然是夜大雪
纷飞,这个寒冬居然来得颇早。深夜之中,两人见道路昏暗,着实辨不清东南西北,便找了处荒郊歇息,商议
日后行止。
两人生了火堆取暖,荒山野岭,人迹罕至,倒也不怕追兵瞧见,雪花纷飞,火光映照,胡媚儿卷着毛毯,正要
睡了,忽见卢云从行囊中取出一本经书,放在火堆旁受热,胡媚儿骂道:又是这西贝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卢云不应不答,只以枯枝引火,自在书背下方微微烧烤,那书隔火受热,霎时间,光芒闪耀,古册上竟然
发出阵阵磷光。胡媚儿满心惊诧,颤声道:这……这好像是夜明珠……
卢云含笑道:不瞒姑娘,在下那日使的昆仑剑法,便是从这书上瞧来的。
胡媚儿诧异不语,那夜明珠便是圆形磷石,白日里受了阳光滋润,夜间便会散热发光,倘若扔入热水之中烧煮
,更能生出耀眼光芒,看来这本经书大费周章,竟是用磷粉写就。卢云将经书打了开来,摊在胡媚儿面前,温
言道:来,咱俩一起来瞧。胡媚儿吃了一惊,道:你……你真要让我一起看?
卢云微笑道:胡姑娘,卢云虽是穷酸,却不是小气之人,你又何必见外?
胡媚儿内心震动,武林人物敝扫自珍,谁不藏私?越是高明的武艺,越是藏入心中,甚至传子不传女,师徒之
间一脉相传,往往还留下几手压箱底绝招,谁知这卢云大方至此?竟没把自己当外人。胡媚儿傻笑几声,心道
:难得遇上疯子,我也不客气了。
二人细目去看,只见这经书约莫百来页,书皮上写着古篆字,曰:剑神古谱,旁以楷书附言,曰:昆仑
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想来此书已非最早的古谱,当有卓凌昭增补修订之处。卢云随手去翻,只见
纸页上绘着一个又一个男子图像,经脉穴道一应俱全,胡媚儿看入眼里,自是啧啧称奇,回思卓凌昭的武功,
颔首便道:这确实是昆仑剑法无疑。
昆仑以剑法闻名于世,卓凌昭更是自号剑神,向以剑芒绝技闻名于世,除此之外,昆仑另有大小套路
一十二种,分传师兄弟,号剑寒、剑蛊、剑影、剑浪、剑豹、剑蟒等,两人花了小
半个时辰匆匆观看,反覆对照,果然书上记载的剑法博大精深,一十二路剑法一应俱全。昆仑剑法气势凛人,
雄奇见长,大大不同于华山的灵动,亦不同于九华的轻柔,算得是天地难得的神奇武术。卢云心下感慨,道:
卓凌昭乃是一代枭雄,武功更是了得,只可惜他用来为恶了。
胡媚儿自己也是大恶人,哪管什么善恶,只哼哼哈哈地敷衍,趁他分心说话时,拼死强记招式,只是先前几章
的剑飞、剑舞还能勉强以记心揣摩,待到剑寒、剑蛊等上乘剑法,眼里却只见到一条又一条
经脉图线,全然不见真实剑招,望来让人眼花撩乱。她前后翻阅,却没见到入门的启蒙功夫,也未传授内功心
法,哎呀一声,跺脚道:这些招式太难,我内功根柢有限,恐怕学不全了。
百花仙子所擅只有毒功、暗器、拂尘三大毒技,内力拳脚颇为平庸,看昆仑上乘剑法精严异常,自须内力配合
照应,可怜她并未习练上乘心法,若想学习,自是难上加难。
卢云沉吟半晌,道:你若内功不足,日后不妨练我自创的quot;无绝心法quot;,或许使得。胡媚儿一听这是他自
创的武艺,不由讪讪地道:无绝心法?听起来名字挺差,不想练。
卢云苦笑几声,举掌虚劈,掌风呼地一声扑出,瞬间便将火折熄灭。胡媚儿见他掌力颇有独到之秘,不由惊喜
交加,改口便道:无绝心法,这名字好棒哪,卢老师,赶紧教我吧。
卢云生气了,装得十分俨然,道:一备束修,二备礼仪,三得瞧你的资质了。
卢云天资过人,下笔能得盖世文章,聪明悟性远胜常人百倍,当年扬州书房一场苦读,加上陆孤瞻从旁点拨,
竟从武当掌门元清赠给顾嗣源的养生经书中悟出一套心法,虽不比天诀的精严、也不比火贪内力的刚猛,但以
绵密细致而论,却如武当心法一般,颇有独到之处。若要以无绝心法为根基,搭配昆仑一十二套剑招,想
来武功必能倍进。
胡媚儿本想卢云呆头书生一个,武功自然有限,却没料到他还有这手压箱底的功夫,忙道:我练不练不打紧
,倒是你这几日赶紧用功,要是遇上了追兵,临危抱佛脚,总胜过给人宰割。卢云想起萨魔、高天将等人的
武功,自也连连称是。
贵州距北京七千六百余里,距南京也有四千二百里,路程颇为遥远,加上两人身怀玉玺,那孩子的身分又颇为
特殊,路上自是加倍小心,夜间只在野外露宿,从不驾车入城。便要买些食粮用品,也多由胡媚儿乔装入城,
绝不犯险。也是风声太紧,卢云中间虽然写了两次家书,却都托不到人送出,唯有把孩子安顿后,自己亲返京
城,方能再见顾倩兮一面。
两人相处日久,作息都在车上,彼此慢慢也脱了生份,路上兴起,那胡媚儿便把家乡事说了,方知这魔女并非
汉家女郎,而是边民苗女。卢云倒也不吃惊,想那贵州地属蛮荒,共领七十六处长官司,设宣慰使司管辖
,胡媚儿既是贵州人士,嗓音既嗲且柔,本就像极了苗女乡音,待听她自承身世,自也不感讶异。
路上一得空,卢云便是练剑不坠。大难临头,自保尚且不暇,自当练武强身,卢云便痛下苦功钻研,把十二路
剑法当成文章般考究研读。他这几年都在考试做官,武功多少搁下,与伍定远、秦仲海、杨肃观等人相较,自
是有所不如,但好容易得了剑经启发,真正有了名师指点,剑法自是一日千里。那胡媚儿闲来无事,更常
陪着试招,有时卢云得空,自也点拨她一些内功呼吸之法,只是这等炼气打坐之事急也急不来,也非一日所能
竟功,尤其卢云所习的内功属道家一路,那忘我无心、存意不存念等口诀更须定性耐力,与胡媚儿泼
辣刁蛮的性子大大不合,想来她慢慢习练,日后必有所悟。
路行越远,慢慢已至川中,这夜来到成都一带,两人又在荒郊歇息,天候寒冷,营火熊熊,胡媚儿坐在火堆旁
休憩,眼看卢云一招剑豹使去,内力灌注,云梦泽光芒闪耀,须臾之间连出一十三剑,火光映照之下
,有如火树银花,登让胡媚儿花容失色。
胡媚儿暗暗诧异,本想卢云匆匆学招、临阵磨枪,又无高手在旁点拨,进境必然有限,岂料这人悟性如此惊人
,靠得这本经书的引发,武功竟有惊天动地的转变。她心下颇感骇然,砸舌道:我现下要是和你打架,怕要
打你不过了。卢云微笑道:这剑豹其实不难练,腕力大小尚在其次,要旨仅在你全身如何发力。胡媚儿
喜道:不难练?那你可以教我么?
卢云颔首微笑,递过长剑,自站胡媚儿身旁,演招道:你现下意守丹田,函胸拔背,身子略向后仰,左腿弯
曲,右脚蹬直,右掌内旋并由前向上,左手出剑诀,向身后抡臂……
胡媚儿听得耳中发痒,慌道:慢点、慢点,一样样来。她照样学式,摆出了当年莫凌山的架式,又道:
然后呢?卢云又道:再来功夫就在手腕了,腕走金四路,行一进三退二进五,似我这般摆动……说着手
腕上抖下翻、左转右屈,如灵蛇般旋绕摆动,又道:先记口诀,再记剑招,记好了么?
胡媚儿听得方寸严谨,不由慌了手脚,咋舌道:这许多步伐手势,要人怎么记得全?她自来练眼力、扔飞
针、使拂尘,全以苦功勤练,加上师传机关奇妙,这才得以行走江湖。哪知头一回练剑,便遇上一大套文诌诌
的口诀。卢云握着她的右腕,在她耳边道:昆仑傲视天下,靠得便是这许多特异法门。你只要学得全了,日
后便算遇上萨魔这帮贼人,也有抵御之道。
胡媚儿听他口气严峻,好似在教诲徒弟一般,忍不住心中一动。此时卢云紧靠在她的身后,两人身子相依偎,
胡媚儿只觉他的胸膛宽阔,颇为暖和,她雪白的颈子后仰,腻声唤道:师父。说着掩住嘴角,嘻嘻地笑了
起来。
卢云皱眉道:练武须得专心守志,莫要任意言动。他伸手扶住胡媚儿的纤腰,沉声又道:你腕力不足,
更须函胸拔背,这才借得到腰力。他放开了胡媚儿,行到她面前,手腕再次绕摆转动,道:这就是金四路
,剑豹另有木三路、土五路、水二路等五局,两两相加,三三相加,便得不同招式,倘若一口气走完金木水火
土五路剑招,能得八八六十四剑,当年卓凌昭决战宁不凡,便曾以此招惊动天下,那时我一旁看着……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篇,回首朝胡媚儿望去,却见这魔女早已放下了长剑,嘴角含笑,只在凝望自己,卢云
道:记好金四路了么?胡媚儿把剑柄交给卢云,微笑道:我笨,怎么也记不全,你再使一次给我瞧。
胡媚儿一向高傲凶狠,什么时候自承愚昧?卢云摇了摇头,不知她何以转性,自行接过了剑柄,快剑出手,刷
刷连响,剑豹光华照耀,快若闪电,竟颇有当年莫凌山的架式,想来功力日深,说不定追得上卓凌昭了。卢云
要把剑柄交给胡媚儿,却见这女子已然坐回车上,脸上笑吟吟地,自在逗弄婴儿。
卢云走了过去,茫然道:你怎么了?不练了么?胡媚儿好似倦了,竟然毫无兴致,她含笑凝视着婴孩,过
得半晌,忽道:卢云,这孩子一直没有名字,咱们替他取个名儿吧。
这婴孩乃是柳昂天的小公子,照着俗例,满月酒宴里便要替他取名,只是大难忽起,这些时日众人颠沛流离,
始终没给他取名。卢云沉吟半晌,脑中闪过了无数名号,有文有武,或圣或贤,他正要一一说出,猛听那婴儿
哈嗤一声,打了个喷嚏,胡媚儿拍手笑道:阿嗅!阿嗅!咱们就叫你阿秀!
那婴儿听了阿秀,登时又哈嗤哈嗤几声,满脸鼻涕,算是回应了。卢云满脑子术数嘉言、天文地理,却比不上
一个喷嚏,只得苦笑道:也罢,阿秀便阿秀,只是不免秀气了点。胡媚儿笑道:你知道那个杨肃观的乳
名是什么?叫做观观哪,那才更是秀气。
卢云回想京城往事,不觉叹了口气,颔首道:我再赠给这孩子一个字儿,便是神。他处境堪虞,却始终化险
为夷,有如神助。咱们以后便唤他神秀。胡媚儿喜道:神秀,柳神秀,这名儿不坏。说着对那婴儿笑道
:神秀,胡阿姨唤你了。
那婴儿一脸茫然,看了胡媚儿一眼,小嘴啊了啊,打了个哈欠,自管入睡了。胡媚儿笑道:这孩子好生疲懒
,柳大都督小时候是这个模样么?她笑了笑,跳下车来,竟是一脸喜悦,向卢云道:卢夫子、卢先生,您
剑法练好了么?
卢云听她以卢夫子三字相称,忽地精神一振,当年孩提志向,便是拿着教鞭毒打坏孩子,想着想,忽然神
色俨然起来,拿起长剑,当作教鞭挥了挥,道:昆仑剑法博大精深,不过习成区区剑豹,岂能自称尽练?
胡媚儿与卓凌昭相熟,当年众人合力暗算剑神,她更有一份功劳,当下嗯了一声,道:卓凌昭名列四大宗师
,武功确实不只如此。
卢云点燃了火折,朝经书最后几页照去,道:要想习得卓凌昭的武学精华,须得破解这篇经文。
胡媚儿凑头看去,只见经书最后一页写满了文字,低声读去,念道:恨怨悲苦憎怒嗔、仁爱慈孝耻义廉……
这文字读来极为生涩拗口,胡媚儿念了两遍方才通顺。她喘了几口气,接力再读:是故恨人所以得仁,无
爱者必不怨,不慈者必无悲,孝而有苦,憎后耻来,义自怒生,廉人心嗔。夹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碍,遂
舍善恶之心,得称剑神。
胡媚儿一脸迷惑,慌忙去摇卢云的臂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好像是一篇文章呢。卢云叹道:这是
篇劝世文,它要人们舍去善恶之分,忘记七大悲苦,才能成为剑神。胡媚儿茫然道:练剑不就是拿着宝剑
挥来砍去吗?怎地有这许多讲究?
卢云翻开下一页,叹道:你自己看吧。胡媚儿低头去望,更是悚然一惊,只见下一页绘着个人偶,那人形
挺胸凸腹,丹田却散出七道笔直光芒,那光气不按经脉运行,只如太阳散射,直朝全身发去。胡媚儿见一旁另
有些文字,想要去读,却觉文字之拗口难解,还在那篇文章之上,不由瞠目结舌,慌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卢云低声道:还记得卓凌昭的绝招么?胡媚儿回想华山一场大战,不由又惊又喜,道:你是说剑芒?
卢云翻开经书,指着上头的心法,道:这剑芒便是剑士以内力逼出的无形兵刃,芒光一出,灿烂夺目,卓凌
昭喜欢在剑上擦抹磷粉,用意更在炫耀功力。只是剑芒不只要把内力灌注兵刃,更要凝为有形有质的气劲,却
不知是怎么办到的。
胡媚儿看那心法密密麻麻,想来便是练成那无上剑气的关键所在。忍不住笑道:你不是很聪明么?多瞧几遍
不就得了。卢云摇头道:我这几日按图索骥,潜心习练,却没有分毫进境,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媚儿笑道:卓凌昭是坏人,你却是好人。搞不好你也要变得卓凌昭一般坏,那才练得成剑芒呢。卢云苦
笑道:这事可有些难处了。恐怕再投两次胎也难。卢云虽是聪明妙悟,反覆看了几次经文,却也参详不透
。一旁胡媚儿帮着乱出主意,却也无甚帮助。
入汉中,越四川,大车翻山过岭,在无数惊奇之中,终于来到了最后一站,贵州。
此时已在十一月上旬,入得贵州之后,卢云靠着胡媚儿引路,直朝遵义行去。胡媚儿少小离家,如今虽非衣锦
还乡,但腰缠千两银票,却也不算太过寒酸,想念家里的人事,竟似近乡情怯。卢云见她神情如此,这几日都
是缓缓驱车,并不催促赶路。
这日傍晚依着指点,来到一处山谷,时在冬日,天候本该十分寒冷,那谷旁却隐隐有股暖气,地下也不见什么
霜雪,想来必有地热硫磺。
眼见四下鸟语啾啾,树稍盈绿,两人松弛下来,便停车歇息。卢云听得流水淙淙,沿着水声走去,穿过了丛丛
花木,忽听胡媚儿叫道:留神!别再望前走了。卢云悚然一惊,低头看去,脚下赫然是道万仞深渊,与对
岸相距约莫百丈,看那深渊之中水流湍急,浪涛起伏,那疾行深水切割了大地,一路澎湃而去,却不知尽头究
在何方。
胡媚儿怀抱孩子,走了过来,道:这是白水河,有时流上地面,有时窜入地下,河里还有许多瞎眼怪鱼,你
没事可别下去。卢云听这是条地底河,不由咋舌,忙道:姑娘放心,在下便算要死,也不会选这种地方,
怪怕人的。
胡媚儿微笑道:那倒可惜了。据说这条河的尽头乃是地狱入口,咱们家乡的女子,每回受了薄幸对待,都是
望里头一跳呢。卢云心下一惊,还待要说,胡媚儿已然笑道:赶紧走吧,只剩几十里路了,我姨妈还等着
我回去过寿呢。卢云惊道:你真有姨妈?
胡媚儿扮了个鬼脸,作势射针,卢云吃了一惊,连忙低头上车,不敢再说了。
冬日晚霞,伴着难得暖风,那婴儿睡得安详,两人驾车前行,俱有醉意。看胡媚儿的故乡已在眼前,车上裘暖
厚被,饮水食粮一应俱全。美景当前,连胡媚儿那妖女也一派斯文,自在车里斜卧,不时看顾孩子。卢云内心
忽起温馨之感,脱口便问:胡姑娘,你今年贵庚?
女子过了二十五,最恨旁人来问年纪,果然胡媚儿俏脸微秧,并无理会之意。卢云忙道:在下并无不敬之意
,只是想你我患难相交,这才多此一问。胡媚儿哼了一声,道:你先说,你今年好几。卢云屈指计算,
道:我是正月生的,过了年,该有三十二三了。
胡媚儿眉开眼笑,道:我刚巧与你同年,比你小一个月。卢云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可昏头了,我
是亥年生的,可多算了一岁。胡媚儿花容失色,慌道:我……我也多算了……卢云咦了一声,道:姑
娘究竟芳龄好几?胡媚儿脸上一红,细声道:比你小一个月哪。她提起拂尘,胡乱挥了挥,过得半晌,
忽然轻轻一叹,道:一年复一年,当真恼死人了。
过去胡媚儿一派威风,见人非打即杀,哪里像是有苦恼的模样?卢云见她神色痴茫,忍不住心中好奇,便问道
:姑娘在烦恼什么?
胡媚儿忽然脸上一红,别过头去,竟是有些害羞,卢云又问:姑娘若有烦恼,尽管跟在下说,也许我帮得上
忙。胡媚儿低头捡着拂尘里的钢刺,幽幽地道:卢云,你……你有想过收房小妾么?卢云皱眉道:在
下尚未娶亲,孤家寡人,何来的小妾。
胡媚儿嗯了一声,她顶着寒雾冷风,以手支额,又问道:我说得是以后的事,都说大官喜欢纳妾,等你娶了
顾家大小姐以后,心里发痒,还会再娶小老婆吧?
路面颠拨,卢云专心驾车,随口答道:在下只有七品顶戴,不是大官。胡媚儿道:那……那倘若你已经
是一品大员,腰缠万贯,你会不会纳妾?卢云头也不回,淡淡地道:谬矣,我这辈子都不会腰缠万贯。
胡媚儿生气了,用力往他背上捶了一拳,恨恨地道:他妈的!老娘问你话,你推三阻四的做什么?说!你有
没有想过纳妾?忿恨之下,竟然粗话连篇,全然不顾淑女身分。胡媚儿掌力虽不见得雄浑,但练武之人,手
力自也不小,这一拳只打得卢云背心发麻,若非内力颇有根柢,只怕早已摔下车去了。
卢云伸手抚背,回望胡媚儿,慌道:在下纳不纳妾,却关姑娘什么事?你干啥这般打我?
胡媚儿听得此言,忽然哼了一声,自把车帘阖上了。卢云忍着疼,掀开了帘子,皱眉道:你又怎么了?忽
然寒光一闪,银针竟又射了过来,卢云急忙撇开头去,险些给她射伤了,他冷汗直流,心道:惟小人与女子
难养也,此话当真不错。
卢云皱眉摇头,只想提声斥责,但转念一想,自己患难间无意得了这女子的帮助,便算她使些小性子,自己也
不该兴师问罪,他拉住了马,把车停在道旁,忍下了怒气,翻帘入内,柔声道:胡姑娘怎么了?为何生气?
卢云软语相向,胡媚儿却没好气,只狠狠瞪了他一眼,森然道:走开,不然我射死你。
卢云平日对这女子嘘寒问暖,执礼甚恭,此时仍是一派温文,他坐入车内,温言道:胡姑娘,你一路不辞劳
苦,先救在下的性命,后又引我生路,此恩此德,卢云永记心头。胡媚儿冷冷地道:永记心头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么?卢云忙道:在下若能逃脱大难,生回北京,必为你起个长生禄位,日夜替你祈祷。
胡媚儿呸了一声,怏道:替你娘烧香念佛去吧,我才不要什么牌位。卢云大著胆子,握住胡媚儿的手掌,
柔声道:那姑娘要什么?在下力之所及,必然为你办到。
胡媚儿等得就是这句话,一时媚眼带喜,道:此话当真?
卢云双手抱拳,凛然道:山东卢云言出必行,四海皆闻。
胡媚儿睁大了眼,用力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你这人真的很好,既仁慈又体贴,不同于那些凶霸霸的坏家伙
。卢云再次拱手作揖,道:姑娘金口称赞,在下十分荣宠。他眼望胡媚儿,又道:姑娘究竟有何愿望
?可以说了么?
胡媚儿脸上带笑,别开头去,柔声道:卢大人,你说……我这回救了你的性命,顾小姐会感激我么?
卢云咦了一声,好端端的说着愿望,却怎会扯到顾倩兮身上?卢云一头雾水,只得据实以答:贱内见识不让
须眉,生性更是大方,来日我俩若能返回京城,内子必重重致谢。胡媚儿俏脸含喜,羞道:重重致谢就不
必了,只要她欢喜我。我就感激不尽了。卢云连连颔首,道:这个自然,她一定欢喜你。
忽见胡媚儿嫣然一笑,低下头去,眼角偷偷望着卢云,脸上却有些晕红。卢云见她这幅神情,不觉悚然一惊,
忖道:这模样好熟,却是在哪儿见过。正发慌间,忽听胡媚儿轻声软语,道:卢大人,做人要知足,以
后两个服侍你便够了,不准再纳妾了。
卢云惊道:什么两个三个?不准什么?胡媚儿娇躯松懒,软腻在卢云怀中,轻声道:卢云……我觉得自
己欢喜你,我想……我想嫁给你。说着此处,双手更抱了上来。
卢云听得此言,不由得脸色大变,忙将她一把推开,惊道:姑娘此言大大不可!胡媚儿听得此言,全身好
似被泼上了冷水,一张俏脸恁煞惨白。卢云见她神情巨变,不由慌道:姑娘,您不是对杨郎中情有独钟么?
杨大人乃是人中龙凤,世所罕见,对姑娘也是温柔有加,在下朋友义气为先,不敢夺人所好。
连杨肃观都能拿出来搪塞,还有什么不能推的?莫非一会儿要推给伍定远?胡媚儿大声尖叫,霎时又是一道寒
光射来,卢云靠得近,赶忙向前扑倒,无意间却把胡媚儿压在软垫上,正待爬起,胡媚儿却摸出了一柄匕首,
喝道:别动,就这样抱着我。不然姑娘杀死你!
两人咫尺相隔,身子紧紧相贴,胡媚儿扯开自己的衣衫,露出了软红肚兜,喝道:抱我!那卢云却毫无搂
抱之意,只是苦笑连连,道:姑娘,快别这样了。当真难为情。胡媚儿又羞又恨,她凝视着卢云,一语不
发,眼看卢云伸手过来,替她穿回了上衣,胡媚儿再也按耐不住,忽然泪水涌出,哭了出来。卢云哄道:姑
娘,别哭,别哭了。那胡媚儿却把他推了开来,自行双手捧面,抽噎哭泣,卢云几次伸手轻拍她的后背,胡
媚儿却都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