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阿秀受了胡正堂牵连,足足给关了个把月,难得随管家出门,那还不好好透气利用一番?
当然便从校场逃之夭夭,一路逍遥活泼,躲入了北京大街。眼看天色还早,想来自己只要能赶在天黑之前回家,必可找管家伯伯圆谎,倒也不必担心给爹爹吊起毒打了。
从东门玩到西门,由南门逛到北门,最后还是回了学堂,寻了交好的一群孩儿赌弹子。正赌闹开心间,忽见自己的影子已成长长一条,晒得弹子有些模糊不清。他啊了一声,回头去看太阳爷爷,赫见这位红脸老头打烊回家了,一张圆脸几乎隐没不见。阿秀慌得手脚发软,道:quot;完了!完了!不是要你们提醒我早些回家么?怎地没人理我呀!quot;一名鼻涕小童茫然道:quot;月亮姊姊又还没出来,提醒你什么?quot;
阿秀想起爹爹那付冷笑,不由慌道:quot;不成!不成!我得回家了,要是比我爹爹晚上一步,没准你们明日要来上香祭拜。quot;连弹子也不及收拾,急急飞逃而去。背后众家小童兀自叫道:quot;秀哥!你的石弹子啊!quot;阿秀双足如飞,头也不回地道:quot;送你们啦!quot;
阿秀慌不择路,沿着棋盘街飞奔而去,他心乱脚急,连抄小巷捷径,走过王府胡同之后,眼前道路有些眼生,居然迷路了。日头西沉闪耀,白雪地倍加刺目,看那大街上叔叔阿姨纷至沓来,却是一个不识。
寻常小童遇上这等绝境,定要放声大哭,那阿秀却是个天生的油皮,他叹了口气,缓下脚步,抓了抓脑袋,心想:quot;算了,赶不回去,只有离家出走了。quot;
正想着以后流落荒野的日子,街角处转来了一对青年男女,两人服饰华贵,容貌俊秀。但看那男子手摇折扇,一张脸蛋白皙温秀,身旁那女子脸带酒涡,腰上悬着长剑,却是娟姨。
他乡遇故知,难得遇上了熟人,阿秀不喜反惊:quot;完了!爹爹的眼线来了,可别给捕获了。quot;
眼看一旁有处果子摊,也不管是否给人责骂,赶忙蹲到了老板脚旁,连连陪笑。
那摊贩倒是个好人,眼见一名孩子钻到自己脚边,涎着一张小脸,倒也没把他赶走,反而递给了他一颗李子,含笑道:quot;小朋友玩捉迷藏啊?quot;阿秀干笑两声,趴在果子摊下,不置可否,正等着瘟神过去,忽听那老板招呼道:quot;客人,今儿李子香甜,色泽鲜丽,来尝个鲜?quot;
喀喳脆响,好似有人咬了一口鲜李,听得一个女子道:quot;这果肉不坏,买个几斤回去。quot;说话之人正是娟姨,接着东挑西捡起来,听她与身旁之人闲聊:quot;这回输给哲尔丹,师姐不知要唠叨多久,想来就烦。quot;
摊子旁传来个娇嫩嗓音,想来是先前见到的那个公子爷了,听他道:quot;胜败乃兵家常事,俗话不说了么,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瞧那祝康如此脓包,现下不也没事人一般?quot;娟姨笑道:quot;说得是,反正我打垮了无也明王,多少赢了一场,总算能向师姐交差了。quot;阿秀面色惨淡,心道:quot;娟姨能交差,我可不能交差,阿弥陀佛,你们快快走吧。quot;
那娟姨挑了半天,却是不买了。听她拍了拍手,娇声道:quot;这李子好酸,不好吃,我不买了。quot;那老板哀声道:quot;哪儿酸?甜得紧,甜得紧。quot;阿秀躲在果子摊下,正等两人过去,哪知那公子爷又停下脚来,说道:quot;今年的枣子大红大亮,吉祥。倒是可以买些回去。quot;
阿秀听去了李子,又来了枣子,心中叫苦,不知这儿到底卖多少种果子?耳里又听喀地脆响,绢姨八成又咬了一口,果听她囫囵地道:quot;是不坏,店家,给准备两斤。quot;
好容易作成生意,那店家赶忙取铲盛秤,那公子却唤住了,听她道:quot;不必秤了。你这车枣子我全要了。劳烦一会儿送到太医院去。quot;说着取出金叶子,塞到那店家手中。这公子出手阔气,非但店家大吃一惊,连阿秀也是咋舌不已,娟姨忙道:quot;怎地要这许多枣子?咱们不过三两人,哪里吃得完?quot;
那公子爷笑道:quot;宋通明打得卖力,你请他不请?祝康哭得泪眼汪汪,你请他不请?无也明王给你砍了三剑,大难不死,你请他不请?华山老小那么多张嘴,你请他们不请?quot;阿秀听她口才便给,这段说话清脆俐落,心中暗暗想道:quot;本少爷肚子好饿,你请我不请。quot;眼看一颗枣子突出摊外,正要伸手取拿,忽然想到娘亲平日的教诲,只得勉强缩手回去。
那摊贩好生忙碌,脚下来来回回,阿秀自是拼命闪躲,又听那娟姨笑道:quot;你呀,就是心思周到。能主外、能主内,将来谁要娶了你当老婆,定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quot;那公子微笑道:quot;贤妻良母,便要主内,哪能内外兼修?有人肯娶我这么个母老虎,已是千恩万谢了,还说什么福气。quot;
那公子明明男子打扮,却想着做人家老婆,阿秀脸色一变,摔倒在地,震得满车枣子咚咚地滚落下来,他哎呀呀地叫了几声,猛见一张鹅蛋脸探了过来,奇道:quot;这不是小阿秀么?怎会在这儿冒出来了?quot;
阿秀哈哈干笑,道:quot;好巧呀!北京真不大。哪里都遇上娟姨。quot;那公子爷听了阿秀二字,连忙探头过来,笑问道:quot;阿秀?就是杨五辅的公子么?quot;
双姝一同蹲身,那公子有意逗弄孩子,含笑便道:quot;小朋友,我是琼芳,你是谁呀?quot;
这公子早已喊出了自己的名字,现下却来多此一问,想来是把自己当成了无知稚童,阿秀心中暗暗发笑,面上却做天真状,憨声道:quot;大哥哥你好!我是阿秀呢。quot;那公子和他玩儿,当即笑道:quot;原来是阿秀,真是久仰了。quot;阿秀哪来理她,拱手便道:quot;啊呀啊呀,幸会幸会,再见再见。quot;霎时脚底抹油,便要溜之大吉。
脚步才动,面前人影一闪,娟姨已然笑嘻嘻地拦路,娇声数说:quot;有个坏孩子跑得不见人影,害得叔叔管家找得人仰马翻,小阿秀,你说那是谁啊?quot;
阿秀如何不知她说得自己,当下低叹三声,说道:quot;唉唉唉……又有孩子离家出走么?世上有不孝父母,就有这种可怜孩于。八成父母责打太过,家里没果子吃,这才逃得不见人影……quot;唉叹两声,忽然矮下身子,转身向后便逃,猛然间闷哼一声,撞上了一人。
这一撞却分毫不痛,反而软绵绵地,凝目望去,面前却是琼芳。
阿秀用力吸了吸气,鼻中更有芬芳,他心下一惊,细目去看那公子,但见她柳眉含笑,端鼻樱唇,竟是个美人胚子,他看傻了眼,寻思道:quot;这公子爷好生白嫩,怕不比妈妈差了。quot;转念又想:quot;妈妈和男人一样美,我该哭该笑?quot;胡思乱想中,只见琼芳一双慧眼直瞅着自己,竟然有些脸红心跳。
琼芳见他脸颊红烫,忍不住拧了拧他的黑脸,笑道:quot;小调皮目瞪口呆,可是觉得芳姨美么?quot;阿秀心道:quot;原来是个假扮男人的女人。私塾老师说得没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quot;
琼芳见他歪着一张小脸,想来内心打着古怪念头,当即拉住他的手,交到娟儿手里,笑道:quot;这儿离长安大街有几里路,我瞧这孩子是迷路了,咱们把他带回五辅家去。quot;
回家便要吊起,吊起便要挨打,阿秀惊道:quot;别!别!我回家晚了,爹爹会打死我的!quot;娟儿笑道:quot;谁要你贪玩?一会儿娟姨帮着向爹爹求情,让你少挨两下鞭子,好不好啊?quot;
阿秀慌道:quot;不管用啊,我家大老爷表面应付你,等你掉头一走,更狠十倍!狠抽!大凶神也似,你把我领回家,明日就要来祭拜我啦。quot;双姝闻言,无不放声大笑,绢儿道:quot;胡说八道,你爹爹是白面书生大学士,哪里会这般凶。quot;阿秀忙道:quot;你可孤陋寡闻了,黑脸打老婆,白脸揍小孩,脸越白,心越狠,你可不能害我啊!quot;
三人正自讨价还价,忽听大街上铜锣阵阵,好似有车仗仪队来了,听那锣鼓之声,来人必是大官无疑。阿秀面色发苦,心道:quot;屋漏偏逢连夜雨,别要遇上爹爹,那小弟可必死无疑。quot;一时拼命想逃,偏生又给娟姨牢牢拉住了,直是避无可避,眼看死定了,只得苦着小脸,等爹爹过来拎回家。
马蹄踏地,打得路上一片脆响,阿秀的心头也是怦怦跳着,正怕间,听得一人提声喊道:quot;肃敬……回避……quot;阿秀眯着小眼,偷眼去瞅,只见一名威风武官骑在马上,四下跟着百来名官差,两面大木牌威风凛凛,左书quot;护国保境爵赠四方威武侯quot;,右言quot;泽民安生御赐五军大都督quot;,虽说阿秀读书日久,过目必忘,二十六个字里有一半认生,此时还是哈哈笑了起来,一时连拍心口,大笑道:quot;不是爹爹!不是爹爹!是爱挥百姓的伍大阿姨!quot;眼看娟儿面色困窘,已然别开头去,琼芳不禁奇道:quot;什么爱挥百姓?说明白些。quot;
阿秀笑道:quot;挥百姓,就是用手向百姓挥舞啊!你瞧,就是这模样。quot;说着鼓起腮梆子,露齿含笑,怪模怪样地高举右手,前摇后摆,娟儿见了猴儿把戏,登时怒道:quot;难看死了,快住手。quot;阿秀故做呆滞,手指远方,鬼声鬼气地道:quot;姑娘叫我住手……不如叫她住手吧……quot;
双姝回首去望,道路一片喧哗,大批武官开道护卫,车仗仪队夹在人群之中,缓缓向前行来。
素手启珠帘,一名美妇坐于大车,正向满街百姓挥手示意。看她星目回眸,含羞带笑,指上宝石闪耀生辉,正是都督夫人到来。
那果子摊老板大为兴奋,赶忙爬到了车上,拼命来看美女。带队军官也不驱散人潮,只任凭众人围拢道旁。锣鼓喧天,父老夹道欢呼,儿童蹦跳玩闹,鞭炮声串串暴响,直如新娘出嫁也似。琼芳掩嘴莞尔,阿秀自也嘻嘻贼笑。看这伍伯母一向自负花容月貌,欢喜阿谀奉承,过年时自己砍联快马加鞭,好好拍上一拍。也好多领红包。
都督夫人凤钗玉冠,肤光胜雪,轻颦笑颜中,当真是一代骄女。那卖果子的老板见得绝色天香,自是竖起拇指,大赞曰:quot;京城第一名花,果真爱民如子,名不虚传!quot;美女游街,自有好色之徒到来,听得一声笑:quot;爱民如子,那多没劲儿?你瞧她这白白小嫩手这么招了几招,咱的魂儿都飘过去了,这般美女要爱民如夫,那老子才大欢喜……quot;
那人唧唧聒聒,正说得起劲间,忽然脑门剧痛,好似被人重重敲了一记,他怒目转身,喝道:quot;是谁?quot;眼见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人人目光大是奇怪,那人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惊见自己光溜着下半身,裤带居然莫名其妙地断裂,霎时惨叫一声,急忙要逃,却给自己的棉裤绊倒,只能半滚半爬地走了。
琼芳轻摇折扇,掩住了嘴,笑道:quot;娟掌门好高的剑法。quot;娟儿双目半睁半闭,俨然道:quot;好说。这就是轻辱我师姊的下场。quot;说着朝阿秀斜睨一眼,冷冷一笑:quot;把手举起来,给我好好挥。quot;阿秀心下害怕,一手抓着裤带,一手向车队摇晃摇荡,真如招魂也似。
正招得有气无力,突见车窗里送来两道羞愧目光,看那女孩儿缩着脸,低着手,躲在娘亲怀里发窘,不是华妹是谁?阿秀心下大乐,忍不住圈嘴高呼:quot;华妹快挥百姓啊!不然回家要给阿娘挥耳光了!quot;那华妹已然看到自己,她从车里探出头来,叫道:quot;阿秀!你跑哪儿去了!你们管家到处找你呢!quot;
阿秀惹祸上身,果然那伍伯母听得自己在场,立时吩咐驾车军官,好似要停下车队。阿秀深怕给她抓住,忙朝娟儿喊道:quot;娟姨快走!不然你也要给押上车,一同挥百姓了!quot;娟儿咳了一声,忙向琼芳道:quot;时候有些……有些晚了,你那口子等着吃饭。我们得走了。quot;琼芳眨了眨眼,微笑道:quot;怕手酸么?quot;娟儿听她取笑,恨恨一跺脚,气愤道:quot;你再取笑我师姐,我可不和你好了。quot;说着掉头转身,便朝人堆挤去。
众人连推带挤,一路闯出人潮,过得几个街口,娟儿方才停下脚来,看她兀自撅着小嘴,想来心中仍是不悦。琼芳忍住了笑,躬身作揖道:quot;对不住对不住,我姑姑也是一般模样,镇日里神像出巡,游街示众,我每回看了都好笑。quot;娟儿白了她一眼,道:quot;你姑姑是国母皇后哪,她要不游街,百姓还能瞧谁?quot;
正说话间,忽听地下传来说话声,道:quot;好啦,游街示众大家有份,就别吵啦。倒是少爷我肚子好饿,你们请我吃饭去吧。quot;双姝垂目去看,说话的却是阿秀。娟儿骂道:quot;小调皮要再取笑大人,休怪我打你屁股!quot;阿秀见她这幅神态,忙做愧疚状,低声垂泪道:quot;人家只是饿得慌,娟姨恁凶哪……quot;假戏真做,阿秀红了眼眶,说到心伤处,更似泪如雨下。娟儿最是心软,忙道:quot;对不住,快别哭了,娟姨唱歌儿给你听。quot;
几条儿歌轮番唱来,阿秀听得小老虎、小山羊蹦蹦乱跳,一时破涕为笑,啊啊笑了起来。心中却想:quot;无聊愚蠢,本少爷四岁就拒听这等荒唐东西了,这女子当真幼稚可悲。quot;想起吃饭要紧,喉头却也挤些声音出来,算是为五斗米折腰了。
三人牵手同行,娟儿口哼小曲儿,琼芳滑腻腻的手掌伸到面前,阿秀来者不拒,当下左手牵琼芳,右手拉娟儿,左右逢源,耳中还听着曲儿,享尽齐人之福。他有些志得意满,俨然道:quot;先说了,一会儿吃饭,我喜欢涮羊肉、桂花糕、不喜蔬菜鲜果,你们可得记好……quot;
自言自语间,却听娟儿道:quot;五辅家在城郊,一会儿咱们从百岁楼经过,刚好把这孩子送回去。quot;琼芳也道:quot;可不是么?他家里瞧不见人,这当口一定找得急切……quot;
阿秀惨然道:quot;不是说好去吃饭么?你们……你们出卖我……quot;慌忙间只想逃窜,奈何左右两边各有一名高手挟持,功力到处,逼得他无路可逃。连拖带夹,好似重囚一般。
一路给人拖过了大明门,积雪蔼蔼,望去一片银白,娟儿与琼芳无视地下的拖行痕迹,自来赞叹冬日美景。阿秀只是拼死寻找因头逃命,他喊了几声腹痛,却都不管用处,忽然间行经一条小巷,他朝巷中深处望去,忽地大喜大叫:quot;等会儿!我要找娘!quot;
黔驴技穷,娟儿睬也不睬,讪讪便道:quot;你娘在家里。要找她,便回家。quot;阿秀抵死不从,双脚蹲地,惨叫道:quot;真的!我要去找娘!你们两个妖精放开我!quot;说着尖叫道:quot;拐带婴儿啊!当街勒赎啊!quot;杀猪也似地呐喊起来,路人无不为之侧目,娟儿嘿嘿冷笑,正要点上哑穴,琼芳却格开了,她蹲地问向阿秀,微笑道:quot;好孩子,你娘在哪儿?可不准骗芳姨喔。quot;阿秀一本正经,手指小巷,大声道:quot;我娘真的在巷里,我瞧见灯亮着。quot;
双姝微起诧异,两人转头望去,只见巷中一片积雪,深处真有处小屋,看那窗格上透出点点灯晕,冬日里望来倍加温馨。琼芳微笑道:quot;姑且信你一回,去吧。quot;当下放开了他,那阿秀如获大赦,拔腿狂奔而去。白雪飞溅,地下便留了两行小小的足迹。
双姝一同眺看,那房舍格局窄小,并无庭院,屋内屋外更只一张薄门板相隔,阿秀乃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母亲怎可能在这寒舍之中?琼芳心中迷惑,忍不住便问娟儿:quot;这孩子可是在说谎?quot;
娟儿耸肩道:quot;谁晓得?这小子从来淘气,镇日领着孩童作乱。京城里是出了名的。quot;
两名姑娘都是身怀武艺,要在小巷中抓回孩童,自如探囊取物,却也不怕他跑远,只在背后缓缓跟随。
地下积雪滑溜,阿秀奔了一阵,来到那小屋门口,但见他两足立定,咻地滑向房门,双手向前,顶住了墙壁,可真帅气十足。琼芳见他呆在门口,料来这孩子说谎,便道:quot;玩够了么?可该回家了。quot;阿秀却不理她,只清了清嗓子,整理了衣衫,上下拍落泥灰白雪,又将腰带扎稳,正襟端形,这才伸手轻敲房门,低声道:quot;娘,您在里头么?quot;
双姝见他如此作态,均是微微一惊,万没料到阿秀的母亲真在此处。再看阿秀温柔款款的神色,不觉又看傻了眼。没想这小男孩儿蛮牛一头,与娘亲说话时却是这等柔声细气。
阿秀说了话,门内便传来一个柔和嗓音,道:quot;是阿秀么?怎知道娘在这儿?quot;那声音温柔端淑,不带分毫火气,想来说话之人必极秀雅。听得脚步声细碎,嘎地一响,木门已然开启。
那房舍并无外院,便只一扇薄门相隔,琼芳拾眼去望,门中娇怯怯地倚着一名妇人,见她凤目温柔,香腮微赤,秀黛娥眉,身穿素净藕绿棉袄,约莫三十出头年纪,虽说未施脂粉,但气韵娴雅,淡淡的很是恰人。她低头望向阿秀,含笑道:quot;真是你。quot;
阿秀仰头欢容,抱住那美妇的腿,笑道:quot;娘!quot;看这男孩平素调皮顽劣,遇上了娘亲,却是一脸孺慕眷恋,想来对娘很是不同。
那美妇回眸巷口,一见琼芳与娟儿两名女郎停立等候,登时懂了,她拉着阿秀,带着他鞠躬作揖,歉然道:quot;这孩子一向胡闹,劳烦你们了。quot;娟儿笑道:quot;小调皮就是小调皮,每回都赖娘……quot;说着走向前去,和那美妇说话,二人言谈亲切,看来定当相识。
天候寒冷,那美妇把娟儿引入屋里,待见琼芳伫立巷口,迟迟不动,便向她福了一福,含笑道:quot;小姐若不嫌弃,还请入屋一坐。quot;琼芳身做儒生打扮,但身份给人叫破,自也不好伪装。
当即欠身裣衽,温婉笑道:quot;如此僭越了。quot;
此处虽是寒宅,但看这妇人天生秀气,料来屋内必定雅致。果然行入房门,便见窗明几净,四壁悬挂书画,一幅幅江南春景点缀,登让屋中沐如暖春。琼芳含笑便道:quot;夫人妙笔生花,真让小女子佩服。quot;
阿秀嘻嘻笑道:quot;琼姨假惺惺,开口拍马屁,我娘最讨厌别人虚伪了。quot;
猛然头上一个暴栗,阿秀自是哎呀一声,抱着脑袋喊疼。那美妇掩嘴轻笑,转问娟儿:quot;这位小姐好生秀美,却又做公子打扮,不知如何称呼?quot;
琼芳不待娟儿回话,当即自道名姓:quot;紫云轩上琼下芳,拜见夫人清颜。quot;她向来先开折扇,再道字号,但此举过于无礼,在这美妇人的面前,竟然自行收敛了。
那妇人含笑便道:quot;原来是琼小姐,不曾远迎,当真失礼了。quot;她语气虽然客气,却不以少阁主相称,想来过去不曾听闻琼芳。
琼武川这些年身子不如以往,早将紫云轩大小事情托给孙女,琼芳克绍父祖基业,说来名气响亮,在京城颇有名望,哪知那美妇却似不识。娟儿知道好友讲究身份,正待解说,琼芳却拉住了她,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那美妇整理杯盘,温颜道:quot;两位先宽坐,喝杯热茶暖和身子。quot;娟儿忙道:quot;别忙了!我们只是顺道路过,把阿秀留在这儿,一会儿便走……quot;那妇人并不答应,早已行入后厨,娟儿见阿秀兀自懒洋洋打哈欠,登时瞪他一眼,森然道:quot;小懒鬼,怎不去帮忙?quot;阿秀揉着一双腿,哀哀告饶,想来玩了一整日,却是累坏了。
琼芳四下探看布置,只见这屋子摆设简单,入门处一张木桌,桌上却还搁着字画,水墨兀自未干,想来那美妇雅擅丹青,寄情书画,才到这小房舍里消磨时光。
琼芳行到画旁,低头去瞧,却见到了一幅鱼儿。
水面一泓明月倒映,渔人坐岸垂钓,一尾锦金鱼悠游水中,水上稀稀疏疏地散着几朵荷花,琼芳细细去看,那月儿映照水上,彩晕随波颤扩,散做一抹银黄。红锦金鱼则是悠然自得,脸上好似带着笑,望来童趣可爱。
琼芳出身京城世家,自也学习丹青,虽不怎么精到,眼光还是有的。她见图墨或轻或重、顿挫不一,却透出一股秀静。她含笑赏析,鉴读题辞,低声道:quot;小小鱼儿过钩钩,西江月,俺凉舟,悠悠漫漫,篓了清风,笑碧波无浪,叶伴蛙友,花满池塘得自由。quot;那字迹圆润劲拔,半草半楷,墨色犹新,琼芳低头咀嚼文意,心道:quot;鱼儿过钩不吃,虽在小小池塘里,却能自在。作画人自比若愚,此乃隐士之风。quot;
她怔怔出神,正想问,忽见桌面虫蚀朽旧,桌脚处却颇新亮,好似新钉补修,琼芳心下大奇:quot;这桌子早该扔了,堂堂官家夫人,何须如此寒酸?quot;寻常官家便算节俭,却也没听说这般作态的,她满心好奇,便来探问阿秀口风,道:quot;你娘常来这儿么?quot;
阿秀早已躺在炕上,他大刺刺地卷着毯子,脑袋枕在娟儿的大腿上,哈哈笑道:quot;常来啊,一个月四五回吧。quot;娟儿拧了拧他的小鼻子,啐道:quot;没大没小,和大人说话,坐直身子。quot;那炕正对房门,上铺暖席,阿秀大大开腿,正对着琼芳,模样难看至极,他脸着鼻孔,哈哈笑道:quot;谁理谁啊,娟姨也是小孩,啦啦,来唱儿歌。quot;
得意洋洋,便听后厨传来一声咳嗽,道:quot;阿秀,过来。quot;那声音秀气文雅,于阿秀却如闪电劈雷,他嘴角发颤,当场两腿一并,把鼻屎塞回了鼻孔,自作天真乖孩儿模样,蹑手蹑脚地去了。
琼芳心下不解,那美妇官宦人家,若想吟诗作画,怎不在家里书房为之,却要来这处市井之地?她见那木桌有张抽屉,自也不好贸然开启,美目流转间,赫见桌下有些杂物,当下玉足略伸,将桌下物事踢倒,假意啊了一声,自行弯身蹲地,趁机去看。
地下搁着些一箱箱活字版,旧书典籍一捆捆扎起,整整齐齐放在桌下,却给自己踢散了。看书背上书名不一,下方却都印有quot;书林斋印行quot;五个小字。琼芳醒起那美妇的家世,微微颔首:quot;这是她父亲的东西。quot;她悄悄将书本放回,正挪动间,却又在桌下看到了一柄剑。
她低垂凤目,凝神去望,那剑身约莫四尺,通体黝暗,如同一根黑木,剑鞘并无镂刻花纹,不似古物,再看桌下物事满布尘埃,那柄剑塞在内里,却不见一点灰,模样大为不称。
琼芳心中暗暗起疑,那美妇斯文温柔,绝不可能身怀武功,房内怎会有这杀气腾腾的东西?要说是玩赏假物,却又不似。她越看越奇,便将长剑拾起。
剑柄入手,玉臂不由自主地垂下,琼芳心下大惊:quot;这剑好沉!quot;实在按耐不住,刷地一声,便将宝剑抽了出来。
剑刃出鞘,璀璨闪亮,一时流光眩目,仿佛斗室里现出一个大池塘,映得波光点点。手上非但是柄真剑,还是柄锋锐无匹的宝剑。琼芳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这兵器是何来历,居然宝异若此。正看间,却听一声惊叫:quot;芳姨!放下那柄剑!quot;
琼芳不及回应,背后阿秀已从后厨奔出,他直直跑来,朝琼芳身上一推,大声道:quot;放下这剑!我娘不喜欢人家碰它!quot;阿秀高声呐喊,琼芳自是尴尬,正慌间,背后传来柔声:quot;阿秀,不得对客人无礼。quot;琼芳转过神来,那美妇已然煮好了香茶,回入房来。娟儿见琼芳闯祸,赶忙站起身来,从她手中接过长剑,回入鞘里。
那美妇见娟儿双手捧剑,眼光四下探看,似不知要收于何处,当即伸手微笑:quot;来,把剑给我。quot;娟儿知道琼芳面子薄,便替她道歉了:quot;真是对不住,冒犯您了。quot;
那美妇微微一笑,却也不见得生气,只从娟儿手中接过长剑。她捧起长剑,霎时双手环合,将那剑紧抱怀中。琼芳看得明白,在那刹那之间,那美妇眼眶竟似湿红了。
琼芳暗叫不妙,自知这剑必有重大来历。她明白自己闯祸了,赶忙吐了吐舌头,眼望地下,歉然道:quot;阿秀,你来。quot;芳姨顾左右而言他,小阿秀立时知觉,他有意移转众人注意,当即一个筋斗翻出,喊道:quot;呀呼!芳姨传唤小人,可是要打赏钱么?quot;
琼芳颇为感激,朝他脸颊上香了香,道:quot;没错!正是要打你赏钱。quot;阿秀故做惊诧,道:quot;怪怪隆地东,给毒蛇咬了,需要解毒啦。quot;说着朝娘亲跑去,喊道:quot;娘!香一个解毒!quot;
众人给他这么一闹,无不笑了,眼看那美妇搂着儿子,琼芳自是松了口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忙朝娟儿望去,眨了眨眼。
二女正待起身,忽听打门声响起,又有客人来了。此间并无男子,也不好让那美妇应门,琼芳咳了一声,正要越徂代庖,那阿秀已然跳了出来,粗声道:quot;外头是谁!报上名来!quot;正得意间,耳朵已被阿娘拎起,正叫疼间,听得门外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喘声道:quot;请……请问紫云轩阁……阁主,可……可是在这儿……quot;
阿秀耳朵发疼,哎呀一声,道:quot;在这里……在这里……quot;琼芳听是来寻自己的,赶忙起身,打开了房门,只见门口一名男子满面惊慌,却是华山弟子陈得福。琼芳奇道:quot;怎么是你?quot;
陈得福气喘吁吁,道:quot;我听伍家小姐说五辅公子和您一块儿,就跑到五辅家中去找,那杨二爷说小孩子溜了不在家,指引了这个房舍,我实在急,不等他过来带路,便……便……quot;
琼芳听他语无伦次,不由皱眉道:quot;便寻到这儿来了?这可是别人家里。有甚大事么?quot;陈得福吁了口长气,喘道:quot;太医院出事了……您……您赶紧去看……quot;
娟儿笑道:quot;宋通明醉酒了?是不是?quot;双姝相视一笑,蒙汉两国高手多是粗鲁之辈,饮酒吃饭时兀自粗话满嘴,言语若是不和,不免打了起来。却听陈得福道:quot;不是、不是,和宋少主没半点关系。是外头闯入了怪人,一路打杀进去……quot;
娟儿与琼芳对望一眼,两人都感纳闷,同声问道:quot;怪人?quot;陈得福喘道:quot;那怪人好生厉害,从大门一路杀进去,没人挡得住他一招半式,先是打翻了赤川道长,后来宋少主也给他折断手腕……quot;
听到这里,两名少女已是大惊失色,以宋通明的豪勇蛮力,世上居然有人能折断这大熊的爪子?娟儿不待听罢,慌张便道:quot;说不得,赶紧走!quot;不及向那美妇招呼,便要直奔而出,琼芳将她一把拉住,沉声道:quot;别忙。quot;她大大的眼瞳转了转,对方武功如此高强,自己便算与娟儿急速赶去,那也派不上用常她略略思量,当即问道:quot;对方一共来了多少人?quot;
陈得福面色惨白,低声道:quot;一个人。quot;
娟儿悚然一惊,怔怔地说不话来。琼芳却只点了点头,低声道:quot;杀手到了。敢情那封信是真的。quot;娟儿醒悟过来,不由大惊道:quot;你是说……你是说……这人是冲着胡家公子来的?quot;
琼芳却不多言,只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交到了陈得福手里,嘱咐道:quot;宋神刀与高天将在我家作客,你拿这玉佩去紫云轩找傅师叔,他自会安排接应。quot;火烧眉毛,情势当真危急,陈得福慌忙接令,全速朝门外奔出,琼芳忽地醒起一事,赶忙道:quot;等会儿。quot;
陈得福慌道:quot;还……还有啥事?quot;琼芳嘱咐道:quot;千万莫嚷嚷,别让我爷爷知道此事。quot;
眼看陈得福飞身离去,琼芳望向娟儿,低声道:quot;你姊夫人在京城么?quot;娟儿与姊夫久未见面,却也不知行踪,只得蹙眉摇首,却听那美妇道:quot;定远人在襄阳前线,过年时才会回来。quot;
琼芳扼腕不已,娟儿的姊夫威名赫赫,曾以单骑杀退万军,力保天子性命,无论战场杀人,抑或是单打比武,均称当今第一武勇的神将,只是这位绝顶高手此刻不在京城,再想也是无用,当即道:quot;事不宜迟,咱们先过去察看,别让胡侍郎夫妇有甚意外。quot;
娟儿点了点头,第一个奔出,琼芳却显得镇静,她先向那美妇致谢,又与阿秀道别。那美妇颇见关心,忙道:quot;究竟怎么回事?需要我帮忙什么?quot;琼芳微笑道:quot;夫人放心。天下虽大,却还没有事情难得倒琼家。quot;
这是豪气干云的话,确实琼芳也有这个自信。她低头望向那美妇怀里的宝剑,心头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好似拔出那柄剑的时刻,无心的她已然开启天地玄关……那滔天巨浪即将朝北京扑来,随时要淹没她熟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