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俯下身来,温言道:quot;在下已依约听完姑娘的心事。虽说帮不上大忙,却也多少尽了点人情,我该走了。quot;说着反身挑起面担,推开了门,又要离去了。
琼芳大惊道:quot;等一下!你……你不和我回去驿馆么?quot;卢云摇头道:quot;扬州一行,卢某心愿已了,我想早日返乡整理故居。明日是除夕,你的同伴必然挂记你,姑娘早些回驿馆吧。quot;大树千丈,落叶归根,卢云大难不死,果然起意归乡。眼看大水怪便要飘走,琼芳尖叫道:quot;不行!不行!不许你走!quot;一时用力挥手踢脚,硬是不依。卢云并不理会,当即推门跨步,轻声道:quot;再会了,琼姑娘。quot;
门板关上,大水怪就此溜逃。琼芳尖叫道:quot;卢云!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quot;慌张下急急套上鞋袜,便也直追而去。
时近午夜,才一打开门来,街景便已收入眼中,看年关在即,街道仍极烦嚣,不少男女仍于街中熙攘夜游。琼芳移目四顾,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她心里发慌,东奔西走,又烦又恼之余,忍不住重重一顿足,居然哭了起来。
这趟南下贵州,一切全为了寻访宁不凡的下落,好容易几经波折,终于带回了一个绝代高手,岂料最后还是让这人跑得不见踪影,落得空手而回的下场?想到悲伤处,自是哭得梨花春带雨,这回却是真哭了。
正哭得凄惨间,回眸街角一隅,惊见灯火阑珊下寒影偻身而过,不是卢云的背影是谁!
断落的丝线再次衔接起来,琼芳如中雷击,慌忙追上前去,纵声喊道:quot;卢哥哥,你别走啊!quot;叫声一出,背影如受风吹,飘得更加快了,转眼便要绕过街口,再也追赶不上,琼芳自知轻功远远不及此人,当即停下脚步,双手握拳,尖叫道:quot;正道!就是做对的事!quot;
往日志向呼唤,果然街中那个寒影立足不动,跟着回眸过来,凝视着急奔而来的琼芳。
昨夜与裴邺一场对答,卢云亲口道出这两句话之时,泪滚霜腮,当真是无尽苍茫,琼芳大受感动之余,从此牢记心头。此刻情急下破口而出,果然收得奇效。
琼芳跑得气喘吁吁,也是怕大水怪退隐了,双臂抢先撑开,拦住了道路。大喊道。quot;卢哥哥!不许走!你必须留下来!quot;卢云摇了摇头,反问道:quot;留下来?
为了什么?quot;
琼芳抓住他的臂膀,大声道:quot;卢哥哥!天下百姓受苦受难、朝廷和怒苍打得难分难解,这些你都是亲眼见到的!你必须留下来!你要帮助我们、帮助天下人!quot;
卢云肩挑面担,驮着背、沉着脸,只在遥望满街人潮,瞧他面少欢容,好似心事重重。琼芳怕他忽然逃跑,一时只拼命拉着他。过得半晌,卢云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quot;琼姑娘,天下人真要我帮么?quot;
卢云身为儒生,年轻时的志向正是万世万民,此时年过不惑,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琼芳惊惶疑惑,尖叫道:quot;当然要帮!因为你是孔门儒生!你的天职便是为国为民、便是去爱天下人!你当然要帮他们!quot;
卢云仰望雪夜蒙天,牵动了嘴角苦纹,听他幽幽地道:quot;琼姑娘,天下人人等高,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生来都有一柄剑,无论是皇帝还是乞儿,除非自己甘心弃剑顺从,否则谁能左右他们的命运?quot;琼芳喃喃地道:quot;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quot;
卢云眯起了眼,黯然道:quot;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首、谁来大声疾呼?quot;听得卢状元如此颓废,琼芳已是呆傻了,她不惜簧夜来找这个人,正是因为那句quot;正道quot;,岂料卢哥哥变成这个模样?眼看小姑娘眼眶红了,随时都会哭,卢云低下头去,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quot;琼姑娘,卢某离乡一十三载,功名有了,官做了,命也丢了。浮生若梦,但愿后半生能爱该爱的人,去做该做的事,这是我最后一点心愿,盼你体谅。quot;
琼芳心中发冷,若非亲耳听闻这些话,当真打死也不信。她扑入卢云怀里,用力打着他,哭道:quot;假儒生!骗子!只顾自己好,不顾别人死活,自私自利,什么做对的事情,全都是假的!骗的!quot;
诚哉斯言,此际卢云早非弱小,以武功而论,他内外精修,武功大成,说来江湖上并无几个对手。谁知他心有千千结,再再难解,终于让他形销骨立,宛若废人。琼芳说他不顾天下人死活,倒也不算说错了。
琼芳趴在卢云的怀中,只是又哭又骂,悲愤无已,卢云却也没推开她,他遥望满街人潮,回思多年来的际遇起伏,心中自是感慨无限。
没人懂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最后一役就已经结束了。在那笃信的志业崩毁之时,他的长剑早已断折,他的火焰也己熄灭,如今面对失望的人间,他不过是个过客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始终默默无言,他听琼芳哭得凄惨,只趴在怀里不肯走,卢云本性并非冷漠之人,眼见小姑娘神情若此,不由略起怜意。他轻抚琼芳的发稍,柔声道:quot;琼姑娘,这十年下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始终无法清澈。
如果你能为我解开,也许我还能替你做点事。quot;琼芳心中生出希望,急忙抬起头来,拼命颔首:quot;行!你想问什么难题,全都随你!quot;她不知卢云要出什么怪题目下来,正慌张忖量间,却见卢云举起手来,遥指街中的腊肉铺,低声道:quot;
瞧那儿。quot;
时在午夜,夜市喧腾,闹街上挤满了百姓,琼芳顺着卢云的指端去望,只见一名少年伏在腊肉摊旁,年约弱冠,看他鬼鬼祟祟,正将几条腊肉藏入怀中,却是在偷东西。那店铺主人忙着招呼客人,竟是不觉不察。琼芳向来嫉恶如仇,路见不平,便要高呼示警,哪知卢云伸手拦住,摇头道:quot;琼姑娘,在你呼喊之前,卢云想请你回答一事,什么是你心中对的事情?quot;
琼芳不假思索,小偷儿不劳而获,窃盗旁人辛苦所得,怎能不加严惩?凛然便道:quot;卢哥哥,偷窃便是错,包庇便是罪,我今日不去揭发他,来日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受害。我这样回答你,可还妥适么?quot;卢云垂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quot;你能见义勇为,那是再对不过了。quot;
琼芳听他夸奖自己,大喜之下,急忙取出了折扇,奔入街心,提声便是一喝:quot;站住!小偷儿!quot;京城女侠到来,那少年给叫破了行藏,一时大惊失色,抓起了腊肉,拔腿直奔。街上百姓纷纷醒觉,怒喊道:quot;又是他!又是这小子!大家快追!quot;
琼芳听了那个quot;又quot;字,已知来人是个惯窃。看那少年眼明手怏,须臾间夺路而逃,直朝一处陋巷窜去,转看众乡亲哗哗奔走,犹在人潮中四下搜索,却已给甩脱了。
琼芳身怀武功,江湖也颇有阅历,哪怕一个少年小偷?一时不慌不忙,转朝街上瞧去,只见卢云放落了面担,也正朝自己走来。琼芳心下大喜,料知卢云要与自己一起行侠仗义,笑眯眯便想:quot;太好了,扬州治安可要大好啦。quot;当下更无犹豫,便悄悄尾随少年入巷。
才入巷中,便见那少年快步奔跑,犹在慌张回望。琼芳使动了轻功,登从他头上跃了过去,转身望他肩上一拍,微笑道:quot;小贼,上哪儿去啊?quot;那小偷少年大吃一惊,一拳挥出,便望琼芳面上招呼,琼芳身怀武艺,岂是常人所能相比,举脚一绊,那少年便摔了个狗吃屎。她将少年一把拉起,笑道:quot;走吧,随我过去衙门了。quot;
猛听衙门二字,那少年好似给戳了一刀,一时拼死挣扎,大声道:quot;放开我!
我不要去衙门!贱货!烂婊子!快快放开我!quot;琼芳听他骂得阴损,一时脸上泛火,正要点住哑穴,哪知手指还未触及,那少年竟然哑了嗓子,不敢胡骂了。
琼芳心中微微一奇:quot;怎么?卢哥哥来了么?quot;
撇眼去望,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转看那少年,却见他面朝巷内,双手挥舞,神色惶惶,似在打什么手讯。琼芳啊了一声,心道:quot;这小贼有同伙!quot;
顺着少年的眼光去瞧,只见一批幼童躲于墙下,诸童衣衫褴褛,大的年不过七八,小的方才四五,虽在大寒冬日,却没一人穿鞋。看众童眼中含泪,俱在望着那名少年,好似想要救他,却又不敢过来。
琼芳大吃一惊,自没料到歹徒如此幼弱,她轻挪脚步,正要过去问个明白。
孰知脚步方动,大堆石块扔了过来,众童哭叫投石,嚷道:quot;坏人!坏人!quot;
琼芳慌忙问避飞石,她这辈子行侠仗义,从没给人称做坏人二字,放声便喊:quot;住手,我不是坏人,住手了!quot;
正在此时,背后脚步响起,听得一名男子怒喊道:quot;在这儿了!总算找到小贼啦!quot;
腊肉铺老板来了,看他率了十来名壮丁,循着琼芳的脚步追入巷中。他抢先奔来,举脚踏住小偷儿,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众童尖叫道:quot;哥哥,不要打哥哥啊!quot;哭叫之中!全数出奔来救,众壮丁如获至宝,齐声道:quot;大的有了,小的也都冒出来啦!大家快抓住他们!quot;
众壮汉同声发喊,陋巷里追打不休,但见贫童四散奔跑,有的窜入狗洞,有的翻墙而逃,只是无论亡命何处,口中都不住哭嚎,想来不知何去何从。那少年倒在地下,兀自尖叫不休:quot;别碰他们!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小心我杀你们全家!quot;那老板怒道:quot;放屁!还敢逞凶?quot;拿起扁担,狠狠朝那少年背上砸去,只打得他口吐鲜血,半天爬不起身。
大街纷乱一片,琼芳想起了屯贵的小白龙,心下怜悯,赶忙拦住那老板,劝道:quot;行了,别这样打他。quot;那老板怒道:quot;你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啊?今日不打死这罪人,难道乖乖让他偷抢么?quot;琼芳听他说得有理,不由言为之涩。那老板理直气壮,登时回过头去,便朝众乡亲呐喊:quot;大伙儿告诉她,咱们给偷了多少回?quot;众人纷纷喊道:quot;日也偷、夜也偷,偷不胜偷啊!quot;
那老板抓起少年,连出十数拳,只打得满身是汗,听他喊道:quot;王八蛋!别人可怜你,谁来可怜我?不过蒙口饭吃,却要供养你们这帮小贼,你要是活不下去,趁早通报爷爷一声!quot;提起扁担,吼地一声挥落,便望那少年头顶砸去,堪堪就地正法之际,忽然手腕给人拉住了,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幽幽地道:quot;朋友,你无权杀他。quot;
众人听了话声,全数回首来望,只见一名男子站于人群之中,他身穿粗布长袍,约莫八尺来高,眼光微微挪移,一股气度自然生出,琼芳见卢云来了,自是大喜过望,卢云向她打了个手讯,示意她退到一旁,他要亲自下海调解。
那老板上下打量卢云,怒喝道:quot;你是谁?也想管闲事么?quot;卢云摇头道:quot;我非官,二非匪,无权无势,岂敢管什么闲事?quot;那老板冷笑道:quot;不敢管,那便少罗唆,来人!咱们报官去!走了!quot;
官府大牢,便是人间地狱,只要给沾染上了,一辈子难以洗脱,那少年惊惶害怕,只是拼命挣扎,卢云行到众乡亲面前,袍袖拂出,一股柔力到处,登让众人退开一步。那老板惊怒交迸,喝道:quot;原来是个练家子!大家一起上!quot;卢云无意出手伤人,他退开一步,俯身拉起那少年,带到那老板面前,温言道:quot;这位爷台,在下别无他意,只是想恳求您,在扭送这孩子去官府前,务必瞧着他,瞧仔细点。quot;
那老板冷冷地道:quot;瞧什么?怕我错认小偷么?啐。quot;他瞪着少年,想起街坊镇日给这群小无赖滋扰,大怒便喝:quot;贼!quot;那少年一听这个quot;贼quot;字,立时咆哮怒号,看他拼命向那老板抓去,目光满酝悲愤恨火,乍然看来,竟如着魔一般。便在此时,场内儿童受了感应,无不发出尖锐悲叫。
暗巷里凄厉悲叫,闻来有若鬼哭神号,让人为之惊骇。众乡亲吞了口唾沫,忍不住向后退开一步,那老板也是面色为之一变。卢云静静问道:quot;老板你说,他为何悲愤哭叫?quot;那老板骂道:quot;他自知要死啦!能不哭吗?quot;
卢云摇了摇头,说道:quot;死便死了,那也不必恨成这样。诸位,这少年之所以悲恨哭叫,正是因为他被咱们当成了……quot;他伸手出来,轻抚那孩子的头顶,怜声道:quot;老鼠。quot;
陡听此言,众人全都安静下来了,那孩子则是咬住牙龈,啜泣出声。卢云抚摸少年的头顶,轻声又道:quot;只有对待老鼠,咱们才会用杀的、用毒的,来个眼不见为净。可房子早已脏了,无论毒杀多少老鼠,都还会有新的涌出来……诸位,咱们该怎么办?quot;
那老板怒道:quot;那还不容易,如数杀光啊!quot;卢云摇头道:quot;杀了一百只、杀了一千只,杀了一万只,总还会漏掉一只。你们可知这逃走的一只,叫做什么名字?quot;众人怒道:quot;老鼠还有名字?你别再说书啦!quot;卢云不应不答,只将目光转到那少年身上,低声道:quot;诸位,他叫做萨魔。quot;
仰天怒号的九尺巨汉,逢男则杀,遇女则奸,杀人盈野,不顾廉耻,比之狮虎还要凶残千百倍。满场众人不知萨魔是谁,无不冷笑以对,便连琼芳也是一脸茫然。卢云不去理会众人,他凝视着少年,轻声又道:quot;他是罪人没错,但他也还是个人,咱们拿便宜法子对付他,像对付老鼠般除灭他,有朝一日,等他长得比咱们还高还壮,他便会回来找我们!无论男女老幼、正邪善恶,他都要全数杀掉、吃掉,如数相报……诸位,到了那一天,咱们该怎么办?quot;
quot;杀掉他啊!quot;砰地一声大响,扁担砸落,卢云竟然挨了一记闷棍。
力道反震,扁担断折飞起,但见血漫面颊,顺着卢云的鼻梁滚落腮边,他虽有内力护身,却未习练铁布衫之类的外门硬功,虽把扁担震断了,却也不免给打伤了皮肉。
琼芳大惊失色,看那卢云明明一身武功,居然毫不还手,正要奔上,却见卢云举起手来,示意她莫要干涉。他仰天忍气,自从怀中取出银钱,抑声道:quot;今日你是强,他是弱,你是对,他是错,所以你更该公平地对待他!便像是……quot;
他遍望众人,一字一顿:quot;对待你自己。quot;
此言一出,满场愕然,只见小偷少年低头饮泪,腊肉老板满面惊诧,众人嘴唇喃喃,俱都在思索卢云的说话。卢云牵起那少年的手,将铜钱放入他的掌中,便要他亲手交给老板。
雪花片片飘落,那少年满面泪水,在众人的观看下,钱子儿悄悄送出,交入老板手中。
当琅琅……铜钱开满一地花。
quot;t.M.D疯子!一伙的!quot;那老板清醒过来,已将钱子儿狠狠砸向卢云,众人涌了上来,扁担木棍一齐飞,全数对着卢云与那少年招呼,那少年尖叫道:quot;放开我!放开我!quot;卢云不肯放,只举掌护住了他,那少年一心只想脱身,眼看场面大乱,卢云却不让自己走,情急之下,抓起他的手背,两排牙齿加力,奋力咬落。
鲜血迸出,卢云的手背给咬得出血,脑门却又挨了一记问棍,铜钱飞洒,水火交攻,一片叫嚣吼骂中,远处脚步杂杳,官差已然提刀赶来,高声喝话:quot;别打了!小贼在哪儿?quot;
照章行事的人来了。一旦送入朝廷的手中,一切便要便宜处置。可怜少年的一生即将quot;为国为民quot;,成为quot;杀鸡儆猴quot;里的那只鸡、quot;杀一警百quot;的那个一。
默默无言之中,卢云的五指终于松开了,那少年一得自由,立时领着满街弟兄逃逸而去,临行前不忘一声喊:quot;猪只们!不过偷你一斤肉,你敢这般整我!
瞧少爷明日纵火烧店!烧死你全家!quot;逃的逃,追的追,众人呼喊打杀,场面大乱,却把满面鲜血的卢云留了下来。
卢云垂下头去,独人悄立巷中,他将手掌抬起,点点碧血洒落雪地,在面前画上了一道血线,将他与大尘世隔得开了。
儒侠一心守护的,非为国家刑法、非为乡愿习俗,而是那三纲五常里的人性。
可他们血染衣襟,费心尽力,最后却只能像这样垮在这儿,轻轻地垂泪苦笑。
失落的人生,失望的人间,可怜饥荒杀人,野兽吃人,可天下最能杀人的,还是人。
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首、谁来大声疾呼?
大风起兮,漫天飞雪落下,掩住了卢云遗下的血痕,最后的界限消逝,十三年前的卢老弟,十三年后的卢大叔,两者一同跪倒在地,热泪哽哽,化开了寒冬霜雪。
人生若梦,夫复何言?卢云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泪,正要起身离开,忽听当琅一声响,一枚铜子儿落在面前,卢云微起诧异,未及去望,又是一枚铜钱儿坠到了地下。
卢云满心讶异,赶忙抬头来看,惊见巷中儿童一个个俯身四走,看这群孩童衣衫贫破,正是方才那群流浪乞儿,只见诸人四处捡拾铜钱,寻获之后,便又一个个扔还过来。
卢云大吃一惊,不知这帮孩童怎地转了性,居然不再奔逃?转望其余百姓官差,竟也不再追赶儿童,只默默在一芳观看,卢云一脸错愕,正想问话,忽听歌声悠扬,听得少女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发怒天不雨,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发怒天大雨,淹入寻常百姓家。
怪诞迷信的歌谣,发自那清亮的嗓音里,却也显得十分明脆快洁。卢云回头去望,只见巷口搁着自己的面担,一名女郎坐在上头,左手上下抛著令牌,右手轻摇折扇,美腿叠坐,脚尖摆啊摆地,不消说,自是少阁主来了。
琼芳,也只有她的权势手段,方能轻易镇住场面,让纷争两造一同俯首称臣。
眼看卢云一脸惊讶,琼芳跳下面担,笑吟吟地行将过来,她捧起满地的铜子儿,交入卢云的掌心,笑道:quot;水神师父,我这样办事,可算是你心中对的事情么?quot;卢云两手捧着铜子儿,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头低了下去,嘴角泯了泯,好似有些腼腆。
旁观百姓极多,一个个在旁窥看,琼芳打小见惯大场面,自是毫无忸捏。她举起手帕,自替卢云擦了鲜血,眼见他低头垂首,忽然心中柔情微动,提起脚跟,逐望他的面颊一吻。
众百姓儿童大为惊叹,议论纷纷,卢云没料到她会亲吻自己,慌张下举袖拭面,擦出了一条大血痕,望来真如胭脂也似。琼芳见他怕羞,登时笑道:quot;卢哥哥,别苦着脸了,咱们该启程啦。quot;卢云慌道:quot;去……去哪儿?quot;
琼芳仰头凝视着他!凛然道:quot;去平定天下。quot;
卢云大惊不已,不知琼芳何以出此豪言,还不及问,却见这位少阁主自动自发,自管坐上了面担,就等状元爷挑担离开。卢云讶道:quot;你不回驿馆了?quot;琼芳神色不悦,摇头道:quot;当然不回去了,我方才接到消息,说皇后娘娘急着见我,我得借你的脚力,送我一程。quot;
旁观百姓官差听得皇后娘娘四字,忍不住一阵惊呼,各自议论纷纷。只是琼芳吓得动百姓,却支不动卢云,看他低下脸去,料来不愿应允。琼芳哼道:quot;疯狂雪大,水陆交通都已断绝,要是连你也不帮我,我只好向你讨债了。quot;前头几句话合情入理,最后一句却是奇峰突起。卢云颇感讶异,反问道:quot;讨债?卢某什么时候向你借贷了?quot;琼芳抚了抚发稍,横眼媚视,嫣然笑道:quot;你倒忘得快,我这儿请教卢大爷,您买面担的钱两是打哪儿来的?quot;
卢云低头沉思,那日他人在扬州大街,伸手从破衣口袋一摸,居然取出一片金叶子,顺手用了,却没想过打哪儿来的。他沉吟半晌,便道:quot;不晓得,可能是自己生出来的吧?quot;琼芳嗤地一声,怒道:quot;胡言乱语!你当你的口袋是聚宝盆,自己会生钱出来?想得美啊!quot;说着眼望乡亲,大声道:quot;口袋里自己长金叶子,大家说说,你们有遇过这等好事吗?quot;
众人闻言,无不大摇其头。那腊肉铺掌柜笑道:quot;口袋里破洞少钱,那是每日有之,可要自己生钱出来,却是前所未闻啦。quot;琼芳微微一笑,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冷冷问道:quot;姓卢的!那日你用的金叶子,是不是这等形款?quot;卢云左瞧右看,颔首便道:quot;好像是。quot;琼芳娇嗔道:quot;什么好像是!就是!那是姑娘在荆州庙里塞给你的!你当哪儿来的?quot;说着把金叶子抛给了腊肉铺的老板,当作打赏。
当时买卖多用白银,除开富商巨贾,豪门大官,极少有人随身携带黄金。众百姓见了闪闪发亮的金叶子,无不大为惊叹,都知面前这位姑娘真金不镀,必是琼枝玉叶的官家大小姐,那老板拿起黄金望嘴一咬,更是双手高举,狂呼道:quot;神明啊!quot;
卢云哑口无言,琼芳则是气定神闲,她坐在卢云的面担上,淡淡笑道:quot;幸亏卢老爷不赖帐,还知道金叶子是我的,来吧来吧……quot;斜颈望天,手掌摊开,没好气地道:quot;还……钱。quot;
堂堂的玉女阁主,现下直同流氓太保,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卢云也没法子想,只得据实道:quot;现下没有,赊个几日可好?quot;琼芳冷冷地道:quot;众位乡亲,一片金叶子值得二十两银,你们说说,我可以信他么?quot;那小偷少年直冲上前,戟指怒喝:quot;仙女姊姊别信他,卖面的多是穷光蛋,比我还坏!一会儿不见人影,上哪讨去!quot;
琼芳嘻嘻一笑,道:quot;多谢小兄弟,您说得真是对极了。quot;随手一抛,又将金叶子赏给少年。那少年拿了大红包,竟尔双膝跪地谢恩,其余贫童也都欢呼雀跃,尖叫道:quot;有钱过年了!quot;
眼看打赏如此丰厚,一旁百姓无不摩拳擦掌,怒目望向卢云,好似与他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众怒所归,无疾而终,卢云居心紧皱,摇头道:quot;姑娘,要钱我没有,要命只一条。你待要如何,说分明吧。quot;琼芳眼波流动,横了卢云一眼,笑道:quot;谁要你的臭命了。我不是说了,只要你肯送我回京,等咱到了紫云轩门口,债务一笔勾消。quot;她回眸去望卢云,含笑道。quot;卢大爷,你到底心意如何…
…quot;
话声未毕,身子赫然离地而起,卢云竟已挑起了面担,琼芳大喜道:quot;你答允了?quot;
说话间,忽然肩上披来一件长袍,却是从卢云身上解下的。听他叹了口气,低声道:quot;反正我要北上山东,顺道送你几里路。quot;琼芳大喜过望,她裹紧了长袍,笑道:quot;有棉被罗!quot;也是怕自己摔下来了,赶忙粉腿叠坐,左手勾住卢云的腰间,连连拍打:quot;马儿快走、快走!quot;
瞧她欢呼喜悦,好似小女孩儿出远门,卢云听她连番催促,却只安步当车,老牛拖车般走着,琼芳啐道:quot;你打混吆,姑娘下地来滚,怕都比你快啊……quot;
在百姓的惊呼之中,那个quot;啊quot;字拖成长长一声尖叫,当代剑神起驾飞奔,其势岂同寻常?腾云驾雾间,霎时便已见到了满天星斗,那卢云竟已飞跃了民房,直朝北方而去。
剑神为驹,快似飞马。琼芳撒落了满手的金叶子,娇声道:quot;各位大叔小弟,咱们再会了!quot;
雪花飞舞,金叶飘飘,脚下百姓欢呼争抢,再听远处鞭炮串响,此刻已是除夕了。
灯火渐渐远去,琼芳坐在面担上,感受着卢云的体热,她卷起了卢云的外袍,竟尔心满意足。在这一刻,忘了黑衣人、忘了紫云轩,忘了扬州驿馆的同伴……
连情郎的样貌也渐渐模糊,便如脚下的扬州城,全都望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