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大路笔直,並无巷弄可供转弯,双方已是真功夫较量了,看伍崇卿全力飞奔,跑动时左脚尚未落地,右脚便已提起,摆动步伐越来越大,越大越猛、越猛越快,堪堪到了五十丈远近,少年更已俯身加速,化作了一尾疯龙,绝尘而去。
可怜娟儿是猴儿之性,平日身子轻,蹦得高,专望高处来攀,如今面临了坦途大道,自然赛不过脱韁野马,一时间脸红气喘,心中咒骂:“坏孩子,忘了小时候娟姨唱歌儿给你听了么?还不给老娘停下?”
停了,泥沙漫天中,疯龙双脚顿地,赫然止住了脚步,娟儿心下大喜,忖道:“不许动,乖乖站著。”心念甫出,这回崇卿不听话了,只听砰地一响,崇卿身子向左斜扑,撞开了一间羊肉铺的大门,跟著钻了进去。
娟儿眨了眨眼,不知伍崇卿何以如此,她三步併做两步,急急跳到店铺屋顶,正待俯身察看,忽觉肩头给人拍了一记,娟儿大吃一惊,赶忙迴身望后,猛见背后多了一名少年,看那黑黝黝的模样,不是崇卿是谁?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看崇卿非只察觉了自己,尚且守株待兔,等候於此。娟儿啊地一声,脚下一滑,正要坠下房顶,崇卿却已俯身探手,拉住娟儿的手腕,將她一把提了起来。
这下可惨了,自己是人家的小师姨,却大半夜不睡觉,只在少年郎的背后悄悄追踪,此事若要传扬出去,面子却该望哪儿搁去?眼见伍崇卿打量著自己,娟儿羞愧无地,忙来个恶人先告状,將手一甩,厉声道:“大胆伍崇卿,你为何偷偷跟著我!”
伍崇卿双眼圆睁,满面错愕,娟儿冷冷叉道:“还敢装傻?你整晚偷偷摸摸地跟著我,可是有何不轨意图?”正含血喷人间,伍崇卿却不说话了,他摇了摇头,驀地身子向前一扑,竟尔抱將上来,隨即將娟儿压倒在地。
“救命啊。”娟儿心里大喊救命,浑身发抖之余,这才懂得崇卿喜欢的“老妖女”是谁了。
过年时除了琼芳,尚有一位大姊人在江南。这姑娘天生亲切、温柔大方,打小呵护崇卿长大,也难怪这孩子从小对女人不假辞色,原来是情有独钟了。
小鬼头情竇初开,居然祸起萧墙了。娟儿越想越害怕,此时两人咫尺相隔,呼吸相闻,身上的崇卿早不復是当年的童稚面貌,他身高膀粗,娟儿给他紧紧环抱,不免又恼又火,正待一耳光扇出,崇卿大手掩来,竟然遮住了娟儿的嘴,附耳道:“別动。”
娟儿气往上衝,正要狠命踹他一脚,猛听大街上传出尖锐呼啸,屋簷下人影一晃,竟尔飞过了几道黑影,来势迅捷异常。娟儿大吃一惊,这才晓得崇卿背后另有追兵,正愕然间,又听崇卿再次贴耳警告:“千万別作声……大队人马来了……”
娼儿愣住了,还不及发问,猛听碰地一声巨响,阜城门大开,脚步阵阵踏响,大街上步伐整齐,来了一片旗海。
从屋簷上俯身来看,但见街中旗海声势浩大,从左至右数去,共计一十二面神旗,旗上各书地支一字,曰“寅午戌”、“申子辰”、“亥卯未”……旗面上除开地支標记,尚绘鼠牛虎、龙蛇马等兽物,恰是十二生肖在此。娟儿心下诧异,忙揉了揉眼睛,急急去看举旗之人,这会儿更是瞠目结舌,难以作声。
黑衣人!举旗之人个个身穿夜行衣,头戴黑面罩,那幅神祕诡异的打扮,竟与闯入太医院的刺客一个模样!
怪事处处有,此地恁是多,娟儿不觉傻住了,当时太医院里亲眼目睹,那凶狠至极的黑衣人明明只有一个,什么时候物种繁衍,化成了偌大一群?
到底有几个黑衣人?娟儿呆呆瞧著簷下旗海,也是怕这帮人又想做什么坏事,便想就近去找衙门报案,却於此时,只见远处又来了两道黑沈影子,高耸巍峨,宛如巨人,娟儿急急偷眼去看,这回却见到了两面巨招,左书“天下”,右书“太平”,两面巨牌高高扛举,举牌之人却非黑衣蒙面之徒,而是腰掛符令,身穿红袍,赫是锦衣卫人马驾到!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想这锦衣卫职司风宪,若有官府与歹徒勾结,便该请他们出手查办,谁知如今这帮人不请自来,居然自己与歹徒混做了一堆,这下却该向谁通风报信?
娟儿满心惊骇,委实猜不透这帮黑衣人的来歷,正愕然间,簷下队伍渐渐到来,“天下太平”四字一过,街尾又上来了四面直幡,上书“风”、“调”、“雨”、“顺”四个字,这四宇却不由红衣人扛举,看下头四人身著宫装,左手持拂尘,右手摇铃鐺,赫是四名东厂太监大驾光临!
不只锦衣卫来了,这会儿竟连东厂也到了,娟儿虽非朝廷中人,然而为著师姐的缘故,却也认得几个当朝人物。她极目去看,只见街上的掌旗太监都颇面生,自没见到那位头目房总管。
方今东厂秉笔太监姓房,此人身居內官之首,手段阴险,听说底下人也颇听他的话,可现下是谁在调动他的人马呢?难道不怕那位“房总管”日后算帐?
到底是谁来了呢?莫非是皇上半夜出巡么?好似在回答娟儿的疑问,身旁的崇卿靠了过来,轻声警告:“憋住呼吸……修罗王来了……”崇卿的嗓音极低极轻,语气极显郑重,娟儿微起惊骇,不知还有什么妖怪要冒將出来,赶忙缩到了崇卿背后,偷眼去看。
簷下队伍壮阔,当先是横开旗海,再来是“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四字大招,慢慢的,街上傅来马蹄拍响声,渐渐驶来了一辆马车。
噠噠、噠噠,雪夜里黑沈寂静,街心里八匹白马四前四后,共拖一辆大车,只见驾座上高坐一名黑衣人,他低垂脸面,手提韁绳,虽只露出了一双冷眼,却已让人大感寒意。
“镇国铁卫……”娟儿一脸愕然,却也瞧见了车上的那面旌旗。
在这午夜风寒的紫禁城里,行人不见踪影,店铺打烊关门,连巡查守夜的官差也消失了,夜色中唯独剩下百鬼夜行,他们围绕著那辆马车,簇拥著那面锦旗,它彩绘雄鹰,悬於车顶、那“镇国铁卫”四个大字更是迎风高扬,便如那双翼全展的凶猛神鹰,傲然睥睨了整个京城。
有点像是冥府之王出巡了,此时此刻,黑衣鬼卒杀气腾腾,他们封锁街道,威仪出眾,仿彿车子里的主人至高无上,他才是这偌大北京真正的主人。
噠噠、噠噠,马车益发靠近了,黑衣车夫手劲沈雄,三十二只铁蹄同起同落,打得石于地轻脆响亮,听来竟无先后之分。娟儿不敢再玩了,她平日虽有伍氏夫妇可以依靠,可今夜情势有些不同,看面前这群人如此架式,想来连皇帝也不怕,如何会怕一个五军大都督?娟儿情急之下,只得扯住了崇卿的衣袖,便要將他拖著走。
身形稍稍移动,猛听天边“嘎啊”一声锐响,两道黑影飞过,赫是两头神鹰当空横掠,娟儿给这么一惊,登时“啊”了一声,叫出声来。
声响稍出,屋瓦便已轻轻震动,只见东首房舍上跃来了一个身影,须臾之间,对过的房顶、斜对面的屋瓦,全都飞上了几个黑衣人,各朝角落处进逼。
此时四面八方全是黑影,娟儿嚇得魂飞天外,她缩在崇卿身旁,忽见屋簷边上灯光一晃,竟有一盏灯笼飘了上来,火光幽暗,不能及远,却能映出提灯的苍斑大手。娟儿偷眼窥看,却见那食指上闪烁著淡淡光芒,竟是戴了黄金指环。
完蛋了,想起太医院里的种种变故,娟儿一颗心几乎不跳了,以苏颖超剑术之精、哲尔丹拳法之高,在黑衣人面前都是不堪一击,此时大批人马倾巢而出,一会儿要给人家发觉,那可怎么得了?
敌眾我寡,打是打不过的,可要掉头就跑,对方群起包抄,那也未必走脱得了。此时唯一的机会,就只有一个。娟儿把牙关紧咬,將心一横,当下左手抄起长剑,右手却快如闪电地在崇卿背后写了几笔书,却是个“走”字。
此时黑衣人封锁全场,隨时都会发觉自己的踪影,与其把两个人的性命断送在此,不如让自己过去胡闹一阵,趁著场面大乱,崇卿或能逃出生天也未可知。
娟儿再怎么胆小,终究是崇卿的小师姨,局面再为难,她也得保护崇卿到底。
眼见黑衣人脚步轻盈,渐渐朝自己藏身之处包拢,娟儿憋住了呼吸,忙剑交右手,左手死命去推崇卿,示意他快自行逃命。可连推了数十下,崇卿却只是闻风不动,娟儿又气又怕,正要狠狠踢他一脚,忽然间,身边气流旋转,崇卿的衣衫居然慢慢鼓了起来。
无声无息间,崇卿的袖口缓缓伸出了两柄短剑,挡到了娟儿的面前。
“披罗紫气,似拳若剑,却又非拳非剑,是以剑中藏拳,拳中藏剑……”
娟儿又惊又喜,一时好似听到了姊夫囉哩囉唆的说话,自知多了几分活命机会。
寒锋袖剑,形如龙牙虎爪,望之森锐异常。这便是伍定远独门绝学之一,號称“拳中剑”。
昔时他教导儿子之时,还曾问娟儿是否有意来练,只是练这剑法须把身子倒掛吊起,可说辛苦异常,娟儿自是敬谢不敏。没想事隔多年,小崇卿竟尔练成了这套厉害武术?
想起了妹夫那张国字脸,娟儿心里忽有安寧之感,眼见敌人的靴子渐渐靠近,她也不再急於奔逃,只调匀了呼吸,左手拇指轻推,將剑柄顶上了一寸,一会儿长剑离鞘,第一剑便要朝对方脛骨削去。
双方剑拔弩张,隨时都能短兵相接。却听“啾”地一声,戾响划破夜空.两头神鹰半空盘旋,竟在东方一处大宅降落了。神鹰指引方位,前导队伍立时转向,屋顶上的黑衣杀手便也跃下地来,隨著大队人马离开。
噠噠……噠噠……浓雾瀰漫,黑衣恶鬼消失在大街上,慢慢看不见了。
正惊怕间,耳边传来了崇卿的低沈嗓音,道:“姨,没事了。”
娟儿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她鬆了口气,望著空无一人的街道,颤声道:“这帮人模样怪怕人的,到底是什么来歷啊?”伍崇卿笑了笑,道:“那还犯得著问么?他们都是坏人。”
適才冥王车驾出巡,阵仗之大、人数之眾,样样都是骇人听闻,料来自是坏人无疑。娟儿微微发抖,忙道:“原……原来是坏人来了……那……那他们为何追你?”伍崇卿咧嘴而笑,露出了那口发亮白牙,森然道:“那还犯得著问么?因为我比他们更『坏』。”
眼见崇卿垂著头、斜著眼,模样极为阴邪,娟儿不由嚇了一跳,忙扯住了他的袖子,慌道:“不许胡说,你爹是大好人,你怎能是坏人?走了、走了,別老是瞎扯,快和姨回家啦。”
眼见娟姨死拉著自己,伍崇卿便只笑了笑,道:“姨,別老是缠著我,妳难道忘了今儿是什么时候?”娟儿讶道:“什么时……”那个“候”字未出,心下已是一醒,这才想起今儿乃是元宵。伍崇卿淡淡地道:“姨,元宵一夜值千金,妳不去陪著情人赏灯,却在这儿乾瞪眼,难道不觉得无趣么?”娟儿呸道:“我爱上哪儿,便上哪儿,你管得著么?”说著死缠烂打,嚷道:“走了!跟我回家!”
伍崇卿很坏,他给娟儿拉著,两脚明明钉在地下,可骤然间却把气力一撤,身子给娟儿使劲一扯,霎时向前便倒,却又要压上来了。娟儿花容失色,眼看自己又要给抱个满怀,赶忙向后跳开几步,红瞼娇叱:“干什么?快给我滚开!”
伍崇卿倒也听话,闻得这个“滚”字,居然身子向前一个滚翻,隨即打直了身子,迈步便行。娟儿急忙跳了过去,道:“慢著,不许走。”伍崇卿低下头去,露出难得的笑容,道:“姨,妳不是要我滚么?现下甥儿照办了,妳怎又不让我走了?”
娟儿瞼上微红,哼道:“你少囉唆,姨要带你回家。”伍崇卿点了点头,二话不说,转身便走,娟儿赶忙抢上拦住,喝道:“臭小子,你是耳背了么?不许走!”伍崇卿摇了摇头,淡然道:“姨,快別这样了,我今晚真的和朋友约了,不能回家。”
娟儿喝道:“哪个朋友?是不是琼芳?”伍崇卿讶道:“琼芳?我约她做什么?”娟儿做了个鬼脸,冷笑道:“伍崇卿啊伍崇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妳大过年溜到江南,偽装麵贩,意图勾引调戏人家,还以为我不知道?”说著拉住了他,大声道:“走了!琼芳是人家的老婆!姨不许你去招惹他,快跟我回家了!”
伍崇卿听得一头雾水,委实不知从何说起,把头摇了摇,便朝簷下一纵,却又要走了。猛听一声断喝响起,裙裳飞动间,面前已然多了一人,自又是娟儿来了。
伍崇卿神情转为严肃,道:“姨,妳別再缠著我,妳若把我逼急了,我也只好得罪了。”娟儿冷笑道:“你够本领就过来,別在那儿说空话。”双方对面站立,谁也不让谁,伍崇卿不耐烦了,他的身子缓缓右倾一寸,已在吐纳运气,娟儿晓得崇卿体型虽大,筋骨却极灵便,她不敢掉以轻心,便也朝左侧斜了一寸,只消他稍有异动,自己便要先发制人。
两人面面相颅,蓄势待发,眼见崇卿左膝微沈,隨时都要发力,娟儿自也暗暗防备,猛见喝地一声,崇卿右膝一动,身子便已朝左飞扑而出。这下身法快绝,事前绝无端倪,宛然便是声东击西的绝招娟儿却不来怕,听她一声娇叱,身子兜兜急转,竟尔挡下了“小真龙”的去路。
九华新掌门总算拿出身价了,要比两脚著地狂奔,娟儿固然快不过崇卿,可要比廊廡进退、神鬼莫测之技,“小真龙”却不是她的对手。
伍崇卿瞇起了冷眼,道:“有点意思了。”娟儿也冷冷回话:“是啊,越来越好玩了。”
听得娟姨的冷面狂言,伍崇卿默默点头,他向后退开两步,扭了扭颈子,猛然间吐气扬声,飞拔而起,凌空跳跃高达一丈。看崇卿跳得高、滯空久,常人自要望尘莫及,娟儿却是不慌不忙,只把膝盖微沈,轻轻起跳,竟尔飞过了崇卿的头顶。
伍崇卿嘿了一声,当下气沈丹田,急急落地,双脚向地一撑,身子迅即倒飞而出。娟儿倒不急於追赶,反而举脚朝屋簷轻点,半空一个扭腰,便与崇卿一上一下,一同倒退飞离。
昔时九华山名动天下,全仗这手轻功密法,伍祟卿若要甩开娟儿,必得使出看家本领。果听他大吼一声,剎那间丹田紫光发动,使开了超人体技,只见他左起右落,前扑后跃,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娟儿却不来怕,无论祟卿如何跑动,她总能亦步亦趋,只见大街上一男一女连换身法,左飞旋、右迴转、上纵下落、斜身滑后,两人动作全然一致,便似面对面跳起了舞,恁煞精彩好看。
娟儿玩得十分尽兴,看她裙摆如荷叶摇动,一幅凌波小仙女的模样,当真娇俏可喜。祟卿却已恼羞成怒,听他“喝啊”一声暴吼,俯身前扑,肘撑地、急迴旋,正要双脚朝天倒立,却听娟儿乔嗔道:“喂!我穿裙子!”
女孩穿花裙,若要倒立,不免难看之至。伍祟卿不好佔这个便宜,一时仰天长叹:“姨,妳到底要如何?”娟儿连番跑动,难免有些热了,她双颊晕红,一时举手扇风,娇喘道:“我方纔不是说过了么?我要带小红脸回家。”
娟儿水眼汪汪,目含柔情,看她此时略略出汗,肤色更如粉蒸朝霞,艳丽照人。任谁与她对面说话,心中都要为之一动。伍崇卿默默瞧著她,忽道:“姨,其实妳很漂亮的。妳自己知道么?”娟儿先是脸上一红,之后咦地一声,最后戟指暴喝起来:“你好大胆!居然敢同我说这些疯话!说!你是不是这样拐带琼芳的?”
伍崇卿听她夹七缠八,当真莫名其妙之至,虽说平日冷面惯了,也还是给逗得笑了。娟儿叱道:“你笑什么?你以为这样便能矇混过去么?快给我说!你到底怎么搭上她的?”伍崇卿笑道:“姨,妳別老是这般不务正业的,多替自己操操心吧。”娟儿哼道:“我好的很,哪用得著操心?”伍崇卿嘆道:“姨,妳年纪也不小了。奉劝一句,趁著还有几分姿色,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吧。別弄到以后人老珠黄的,让人看了可怜。”
娟儿愣住了:“什么?你说什么?谁可怜了?”伍崇卿淡然道:“没什么,就当我没说吧。”正要掉头过去,却给娟儿死命扯住了,听她大怒道:“且慢!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到底谁可怜了!说!”伍崇卿撇了她一眼,轻声道:“有空去刑部走走吧,妳便知道自己多可隣了。”
娟儿怒之已极,哪管他说东道西,霎时刷地一声,拔剑出来,大怒道:“好你个伍崇卿!你这小鬼老是阴阳怪气的,现下连我也敢欺负了,滚过来!我今儿要替你爹娘教训教训你!”正搦战间,猛见地下积雪踢得半天高,伍崇卿右脚一扫,但见他左掌抚天,右掌向地,脚下还带了猫足立,冷冷地道:“恭敬不如从命,甥儿恭请娟姨赐招。”
伍崇卿要玩真的了。要比仙子跳舞,他玩不过娟姨,可要比拳头的快、准、猛,他却一点也不怕九华新任掌门。眼见祟卿目光凛然,拳脚架式恁煞嚇人,娟儿心下一惊,忙还剑入鞘,道:“算了,先饶你一命。”
伍崇卿瞇起了冷眼,森然道:“姨,妳好歹也是武林中人,请妳莫要耍赖。”
“谁管你。”娟儿小手遮大嘴,兀自將两只手臂伸直了,使了个“懒驴伸腰”,那哈欠声倒是打得如雷贯耳。眼看娟儿耍赖装死,决计不肯动手,伍崇卿面色铁青,却也无计可施。娟儿心下暗喜,自知他不敢当真下手,一时更是欢容唱儿歌,拍手吐舌舌,一幅有恃无恐的模样。
夜深人静,四下风雪更大了,两人却只面面相觑,彷彿罚站一般。伍崇卿自知跑不过人家,打也打不起来,无可奈何问,只得道:“姨,这样耗著不是办法。我看不如咱俩打个赌,妳若输了,就別再缠著我。”娟儿笑道:“行啊,我最爱打赌了。不过別光问我输了如何,倒是你输了以后,却该怎么办啊?”
“输这个字……”伍崇卿沈下脸去,冷冷地道:“姓伍的不会写!”
伍崇卿傲气冲天,这会儿却冲过了头,只听娟儿哈欠连连:“原来是文盲啊。也罢,反正我是输定了,那又何必跟你赌呢?不赌囉、不赌囉。咱们回家睡觉吧。”伍崇卿自知搞不过她,只得竭力忍耐脾气,道:“姨別会错意,我…我是说自个儿侥倖,也许…也许能贏……”
娟儿暗暗偷笑,便又装得一脸儼然,蔑声道:“行了,姨原谅你了。倒是你想赌什么,这便划下道来吧。”伍崇卿鬆了口气,当即左手叉腰,右手向远方一指,豪声道:“该处大宅围墙甚高,不如咱俩立个赌约,妳我二人谁先跳上墙顶,谁便是贏家。”
娟儿哦了一声,细细打量大宅,只见围墙约莫有三人高矮,若想一跃而上,可说是大大不易。她横眼打量崇卿,笑道:“如此也好,你既然自找死路,姨也不好拦你,只是我这里先说一句,小红脸一会儿要是输了,可得乖乖认命,不许撒娇哭闹喔。”
崇卿的小名正是“小红脸”,孩提时他与娟儿打赌,每回惨败而归,要不给气得嚎啕大哭,要不便抱著娟姨撒娇不依。娟儿想起孩提往事,忍不住嘴角含笑,正想逗弄几句,伍崇卿却已凛然道:“胜负之数,本在天定。伍某一会儿输给了妳,欲杀欲剐,但凭妳意。”
光阴匆匆,小红脸长大了,听他满口江湖狠话,活脱便是国字老脸的翻版,娟儿一时老大无趣,只得挥了挥手,哀嘆道:“行了,行了,没人想剐你。我只想带你回家。”说著將裙子提到了膝间,右掌扯住崇卿的衣袖,哼道:“听好了,我这儿计数到三,大家公平较量,谁也不许作弊偷跑,一、二……三字未出,右手將崇卿猛力一推,自己却顺著这一推之力,急急前奔,果然还是大作其弊了。
娟儿欢容跑笑,看她脚程飞快,双眼一睞间,便已奔到墙边五尺远近,嘿地一声过后,顺势上纵,身子起跳一丈有余,也是怕崇卿身法更快,赶忙拔出剑来,在背后乱挥乱搅,跟著使劲一撑,终於稳站墙头。
“哈哈!哈哈!”娟儿仰天狂笑,朗声道:“小红脸!这会儿又是谁输啦!”她得意洋洋,自卖自夸,正等著小红脸含泪悲泣,身旁却没了声响,娟儿微微一愣,回头去看,猛见远处有条高大背影,正向自己挥手说再会,却不是崇卿是谁?
小红脸逃走了,可怜娟儿又成了小迷糊,竟给骗上了墙头。她自知追赶不及,气急败坏之下,只得破口大骂:“坏蛋!伍崇卿是坏蛋!你爹是混蛋!你娘是笨蛋!你全家老小都是大蠢蛋!”一时骂逼了人家满门老小,不免又把自己变成了一颗大蠢蛋。
“什么东西……”大蠢蛋咒骂三声,终於骂得累了,只得在墙头坐了下来,低低嘆了口气:“算了,我干啥管你们要死要活啊?老太婆似的。”
是啊,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伍崇卿不想回家,那就不用回家啊,何须自己操心?琼芳想离家出走,那也成全她啊,何须硬拉她回来?
这几年到底在忙什么呢?自己东奔西跑,忙碌不堪,却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眨眼间十年过去了,华妹生出来了、姊夫陞官了、师姐收徒弟了、连伍崇卿也成了个大流氓,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痴傻傻地呆在那儿,连要什么都不明白。
好像一直是这样的,这世上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天下没人关心她,连她自己也不想关心自己。崇卿说得没错,自己是该嫁了,可要嫁谁呢?嫁给鬼魂么?什么宋通明、祝康,纵使天下男人全死光了,她寧可望海里一跳,也不要和这两个牵扯。
如此这般,只好矇了,什么都矇,遇到黑衣人,矇。遇到白衣鬼,矇。连自己的终身大事也来矇,一年一年矇下去,矇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她也还要矇。
矇过了元宵,就是正统十一年了,自己也快三十岁了。等琼芳嫁出去以后,全北京怕只剩下自己一个老妖女,孤零零地过著日子。
在这雪花纷飞的夜晚里,娟儿孤身坐在墙上,她望著若隱若现的明月,心里依稀有些思念,可她却不知该寄往何方。
咕嘟嘟,肚子饿了起来,颇有煞风景之感。娟儿暗暗咒骂,自知过了二十五岁后,肚子极易发饿,吃什么、胖什么,隨时都能成个圆婆婆。她摇了摇头,当即纵落墙下,沿街叫喊起来了:“琼芳、琼妹、琼娘娘……是娟儿来找妳啦,快出来吃宵夜啊……”她沿著羊市大街走去,越走越饿,越饿越渴,也是追逐崇卿一夜,到得后来,忍不住坐地苦嘆:“累死我了,谁给我牵马来啊?”
大街寂静无人,店铺全关门了,娟儿肚子饿得扁了,便只溜到店门口偷看,她挨家挨户地走著,忽见一处地方卖著苹果,门拴铁链,门板却不曾紧合,恰可供一颗苹果通过。娟儿笑道:“有东西吃了。”当下拔出腰中长剑,从门板中刺出一颗苹果,喀喳喀喳地咬了起来。
吃完了苹果,娟儿倒也好心,便把苹果核扔回了店里,算是有借有还。她坐在果子铺门口,两手托腮,怔怔望著夜空,发起了呆。
月色皎洁,雪云慢慢散开了,照出了羊市大街的情景。娟儿仰望天上星空,忽见天际流星闪过,她大喜过望,急忙来许心愿,嚷道:“我要……”流星一闪即逝,她却不知自己该要些什么,一时心情更坏了,只鼓起了腮梆子,待要站起身来,两腿偏又酸得很,看追逐了崇卿一整夜,不免把她累坏了。
骤然间,又是一颗流星飞了过去,娟儿总算也知道要什么了,当即大喊:“给我一匹马!”
少女许愿,本属无稽之谈,不过此时若真有匹马骑,倒也可以省事不少。她打了个哈欠,眼见又是一颗流星飞过,登时哈哈笑道:“给我苹果吃。”都说天助自助者,忙从门板里“借”出苹果,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喀喳一声响起,苹果给咬了一口,却听一声低响:“啡啡……”
有怪声?娟儿眨了眨眼,不知这是哪来的怪响,她赶忙抬头起来,听得隆隆奔驰声,街上射过了一道红电,迅捷异常。娟儿吃了一惊,赶忙起身察看,却见街上寂静空旷,却是什么都没有。
娟儿咦了一声,適才听隆隆声大作,好似马蹄飞踏而过,可说也奇怪,北京里除公务在身之人,严禁百姓骑马,看此地並无官衙,怎可能有马儿到来?她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低头去咬苹果,喀喳一声传过,猛然又是一阵隆隆巨响,娟儿急忙去看,只见面前飞过了一道火雷,如闪电、如飞鸿,不过双眼一睞,便已奔过了整条大街。
这回眼里看得明白,方纔真来了一匹马,一晃而过。她张大了嘴,左顾右盼,却没见到那匹马,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她低头看著手上苹果,忽然心下一醒,便將苹果远远扔出。
隆隆、隆隆,巷子里马蹄踏地声大作,一道野火飞驰而来,半空啣住苹果,便又消失不见。
“好快的马……”娟儿真是呆了,看自己的身法已属罕见,奔驰之速却不如崇卿,可崇卿若要与这匹红马相比,却要远远瞠乎其后。也是她小孩子心性,见了稀奇东西,便想仔细抓来瞧瞧,想起適才流星许愿,更加篤定此马与自己有缘了,忙从门里“借”出两颗红亮的,装出了卖果子的模样,娇唤道:“好吃吆,客倌快来嚐嚐吆。”
苹果远拋而出,红影再次飞来,轰地一声大响,半空中苹果消失无踪,红影也已晃过,若非地下还留著一摊马屎,娟儿真要以为自己眼花了。她捏著鼻子,拿起苹果晃了晃,道:“別急著走啊,这儿还有一颗呢。”
她伸长了手臂,左摇右晃,只想引诱红马过来,奈何宝马多半骄傲,招摇了半天,却不见红影靠近。她喔了一声,道:“不吃啊,那我自己吃了。”拿起了大苹果,欢欢喜喜地吃了起来,不忘大声笑讚:“甜!真是脆!不吃可惜呢。”正吃食间,听得踏踏之声逼近而来,地下多了道黑彭,娟儿瞇眼偷看,只见面前真来了一匹马,大红马。
非常高壮的巨马,当比寻常马儿大了一倍。它通体火红,浑身上下不见一根杂毛,马尾马鬃,宛如怒火腾烧,这非但是匹好马,还是匹难得一见的名驹。
名驹价值不菲,现下却偷眼看著自己的苹果,好似颇为艳羡。娟儿哼了一声,道:“不给你吃了。”说著渣巴渣巴大嚼起来,吃了个腮梆子饱饱。那红马见没得吃,便只垂头丧气,缓缓而走,看那无精打采的模样,想必是饿坏了。
娟儿笑道:“別走、別走,这儿有的是。”当下举起长剑,使出了九华山的飞帘快剑,从门里剌出一整串苹果,便朝红马扔去。咯咚隆咚,三只苹果著地滚来,那红马居然不必转身,逕自倒退行走,隨即低头大嚼起来。
喀兹,苹果入口,好似塞牙缝一般,一口消失不见。转眼三只苹果祭了五臟庙,那马却还嘶嘶悲鸣。娟儿苦笑道:“你……你等等啊,我给你『借』整篓子的。”说著噹噹乱砍几下,云时铁链断裂,苹果铺已然开门。她也当仁不让,捧出了满满一大蓝的红苹果,放到了地下。
喀喀滋滋,都说马不知脸长,看这红马急急奔来,埋首竹篮之中,辛苦大嚼,好似数日未食。娟儿也趁机走到红马之旁,正要抚摸它的长毛。那马微微一惊,啡啡骇然,娟儿柔声安慰:“別怕、別伯,我不会欺侮你的。”那红马眨著长长的睫毛,眼看苹果还等著自己,赶忙低头猛吃,娟儿总算也伸出手来,一边微笑抚摸,一边细目打量。
这只马真的很大,它四足骏长,离地几达丈许,体型可说极为罕见,尤其那毛色晶莹,红里透火,京畿虽说名驹无数,却不曾见过这般秀美之物。
娟儿越看越是羡慕,不知这马的主人是谁,怎能饲养如此神驹?她细细看了半天,只见这马並非无主之物,它的马蹄上打著蹄铁,背上还有马鞍马蹬,可来回细看之下,身上却找不到主人的印记。
寻常马匹都打著烙印,假使这匹马是朝廷军马,臀上必然见得到“勤王军·驃骑营”的印记,若是西北归来的“正统军”战马,根本不必去瞧烙印,单从蹄铁形状便能瞧出,可这匹马没有这些记號,如此说来,它不是官家之物。可要说是私人豢养,却又不像,毕竟京城的王公大臣最爱炫耀,家里若有如此神驹,早已牵来献宝,哪肯窝藏在家?
娟儿摸了那马儿一阵,慢慢与它熟络了,便凑到了马耳朵旁,柔声道:“马儿乖,既然找不到你的主人,那你就是我的了,好不好?”俗话说了:“有奶便是娘”,那马儿吃了苹果,心情不恶,便紧紧挨近了娟儿,擦擦磨磨,想来是只公马。娟儿给它舔了几舔,登时笑了起来,道:“走吧,我还得去找个朋友,你得负著我喔。”
那马儿实在巨大,娟儿虽有轻功在身,可乍然翻上马背,眼见自己离地如此之高,还是不免一惊。加之那马蹬太长,虽已伸长了双腿,却还是搆不著,想来这马原先的主人定是极其魁梧之人。她吐了吐舌头,便又將马蹬收短,轻声道:“走吧。”
红马开始走了,听得隆隆之声,不过要它小小试跑,它居然就飞驰了起来。娟儿见它如此勤奋,忙道:“不打紧,慢些、慢些。”慢字一出,那红马好似听错了,霎时向前一衝,须臾间化为江电,但觉刀风刮面,两旁景物擦身而过,转眼便奔过了整条街,娟儿猛吃一惊,方知这马先前真是在閒晃,如今这般试蹄,方称得一个“跑”字。
娟儿大为兴奋,忖道:“这马如此快法,以后伍崇卿撞见了我,那是死路一条了。”她有意试一试红马的威力,当即提韁驾绳,催促道:“快跑、快跑。”啡地一声,红马骤然而停,险些把娟儿甩了下来,她心下醒悟,才知这马是个反骨,便道:“不许动。”
轰!轰!轰!雷轰电闪了,眼前狂风逼面,娟儿全然睁不开眼,只能尖叫道:“慢点、慢点!”那马益发快了,快得无止无尽,娟儿啊地一声,尖叫道:“快给老娘衝!”嘶嘶马鸣之中,那马儿放缓了脚力,缓缓而行,隨即停步下来。
娟儿呸了一声,道:“你这怪物可狂傲了,要你快,你便慢,敢情也是个造反的么?”那马儿听得责备,自也不知不觉,只管低头张望,好似野狗闻尿。娟儿骂道:“你干什么?可是想在路边撒尿么?再不听话,我便给你取个难听的名字,让你一辈子翻下了身。”
那马儿不理不睬,自管漫步而行,娟儿又道:“你別不睬我,你想叫什么名字,赶快说。”红马纵使听得懂人话,却也不能言语,娟儿自顾自地笑了,她拍了拍马屁股,又道:“不说话啦,好吧,那以后就叫你小红了。”
那马儿悲鸣一声,居然人立了起来,向前飞奔而去,娟儿噗嗤笑道:“怎么,嫌这名宇寒酸么?”娟儿一向读书不多,毫无学问,想来想去都是“小黑”、“小白”之类,养狗也似,虽想给红马改名,却始终想不出个妥切的,正浑噩苦恼问,猛听一声惊叫:“赤兔马!”
娟儿微微一愣,还不及作声,便见铁棍木棍围攻而来,四下更是骂声不断:“他妈的!又是这傢伙!快宰了它啊!”娟儿嚇了一跳,慌乱间驾马趋避,只怕又撞见了黑衣蒙面人,正要逃命而去,忽然眼角一转,背后却是十来名官差,个个手持棍棒,自在那儿大呼小叫。娟儿安下心来,忙调转马头,大声道:“別乱来,我是伍大都督的家人,大家有话好说。”
黑衣人是坏蛋,不归姊夫管,可官差不同,个个都是大好人,果然才听得“伍大都督”的名號,便已定住了身形,待见马上女郎身穿貂袍,容貌颇美,霎时发一声喊,齐来叩首:“参见都督夫人!”娟儿满面通红,自知给错认了,也是怕多惹纷爭,只得装出师姐的贤慧模样,挥手道:“行了,都平身吧。”眾官差磕头三次,齐声道:“谢夫人。”
娟儿平日少与官府打交道,眼见眾官差必恭必敬,却也不知该怎么摆架子,喃喃便道:“你们……你们是哪个衙门的,为何要打我的马?”一名官差躬身道:“启稟夫人,卑职是刑部的官差,姓王,官职押司,不知此马为夫人所有,还请见谅。”娟儿皱眉道:“原来是刑部的王押司。你……你好端端的不在刑部看牢房,却跑到城西来做什么?”
那王押司愣住了,道:“夫人,这儿就是刑部啊。”娟儿吃了一惊,左瞧右望,待见四周全是官衙,更远处的大街聚了好些乞丐,自在那儿烤火饮酒,才知自己真已到了东直门大街,想来这红马脚力飞快,转眼间便从城西来到城东,自己却是浑然不觉。她咳了几声,又道:“行了,那……那你又为何追打我的马儿?可是想偷它么?”
那王押司苦笑道:“夫人说笑了,这马性情狂暴,连著几日衝撞刑部大门,连著踩断了五个弟兄的腿。咱们若非是气不过,哪里会拿棍子打它?”娟儿又咦了一声,她与红马邂逅片刻,倒不知它有这个怪脾气,喃喃便问:“这马经常衝撞衙门?为什么啊?”
王押司惊道:“夫人,这该问您吧,这马儿不是妳养的么?”娟儿脸上一红,不好明说这是终边捡来的,便道:“这……这马是我姊……我……我那个丈夫送给我的。”
王押司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这马儿是这样来的。了不起,还是大都督身手高,不然可没人抓得住它了。”娟儿愣住了:“怎么?你们……你们也在抓它么?”王押司嘆道:“可不是么?这妖孽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五天前在咱们刑部一带徘徊,每逢半夜便现身出来踩人。咱们赵尚书气了,便请勤王军的高手过来诱捕,却给牠踩成了重伤,唉,说来还是正统军技高一筹,可总算逮住了这只妖孽。”说著恨恨不已,八成还想补它个两棍。
娟儿见这马来歷太怪,居然惹得各路人马围捕,也是怕惹祸上身,忙道:“你们放心吧,我……我以后会绑好它的,绝不会让它再来捣蛋。”王押司如释重负,躬身道:“多谢夫人。”
眼见眾官差转身走了,娟儿忽又想起一事,忙道:“等等,你们方纔怎么称呼这匹马的?可否再说一次?”眾官差脸上一红,不敢说话,娟儿柔声道:“別伯,我等著听呢。”
眾官差互望一眼,只得依实说道:“他……他马的。”娟儿呸了一声:“別胡说,你们说得不是这个名字。”眾官差面面相觑,不知她要问些什么,却在此时,听得嘎地一响,刑部大门开启,走出一名官差,那红马一见门开了,立时昂首高鸣,前蹄人立,竟要衝入门去,嚇得眾官差惊慌奔逃:“他妈的!这赤免马又来啦,大家別给它踩断腿啦!”
眾官差转身欲逃,娟儿赶忙拉住韁绳,道:“別走、別走,就是这三个字,赤兔马、赤兔马。”她轻触马颈,安抚了马儿,又道:“你们怎知它是赤兔马?”
眾官差愣了,一时不明究理,王押司苦笑道:“夫人没听说书先生说么?这关老爷骑的马就是赤兔马,一身红毛,脚程也是快若闪电,这马如此快法,若不是赤兔,却是什么?”
关老爷庙里掛了幅对联,称作:“赤面秉赤心,乘赤兔追风;青灯读青史,仗青龙郾月”,娟儿心下大喜,万没想到自己捡到了赤兔马,当真是大大赚了。她见眾官差仍旧呆立在旁,忙摸出了几文钱,一人打赏一个铜板,嫣然笑道:“多谢你们了,这些赏给你们吧。”
眾官差收下了铜板,不觉咦了一声,王押司怒道:“还愣著做什么?都哑巴了。”眾官差低声苦笑:“多谢夫人厚赐。”眼见官差们愁眉苦脸,娟儿自也不知自己败坏了师姐名声,便笑道:“好了,劳驾你们了,大家再见吧。”说著提韁驾马,再寻琼芳去也。
噠噠、噠噠,一人一马离开刑部,娟儿亲吻马颈,微笑道:“赤兔马,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她见红马垂首低头,好似闷闷不乐,便笑道:“以后不许再去捣乱了,知道吗?”
红马不会说话,啡啡几声传过,再无声息。娟儿有意带著红马四处献宝,心下便想:“师姐平日最爱看马,等她见了我这匹赤兔马,定是艳羡极了。”正喜乐间,转念又想:“我现下捡到了宝物,身价大大不同了,可得换身装束打扮,那才显得威风。”
娟儿掩嘴偷笑,想来要骑这骑红马,定得穿红衣裳,衣柜里的几件红斗篷、红披肩,这下全都能派上用场,只是自己要学人家骑马打仗,倒是不能不找件长兵器来使,转念便想:“关老爷是有神力的,他老人家的青龙郾月刀太重,我可不敢用。得捡柄称手兵器才是。”
她反覆忖量,只想找件应景的兵器,最好主人翁也是骑过赤免马的,那才叫做天造地设。可她平日少读史书,自不知还有哪位名將骑过赤兔马,她搜索枯肠,一时趴倒马背,寻思道:“梁红玉、穆桂英、柴郡主,这些都是女將,可她们有骑过赤兔马么?”
赤兔,赤兔,骑过这匹马的定是骋驰沙场的威武大將,名气定也大得紧,可到底还有谁骑过赤兔马呢?她搂著马儿的颈子,感觉著马儿的魁伟温暖,莫名之间,心里一阵悸动,仿彿有些似曾相识,她仰首望向夜空,喃喃地道:“赤兔…赤兔…好像有一句话说它的吧……叫什么马中什么赤兔的……”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娟儿茫然望著天空雪云,轻轻地呼唤了几声,不知怎地,心下一酸,忽有悲伤之感。她哑然失笑,擦了擦自己的红眼睛,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了,当下用力摇了摇头,回首遥望刑部,待见官差们仍在瞧望自己,忙提疆驾马,急寻琼芳去也。
蹄声隆隆,赤兔马绝尘而去,大街再次静了下来。官差们打盹地打盹、聚赌的聚赌,便如过去几十年的老糢样,再次清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