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钥公子眼睛一亮,三寐以西的三方宁州,乃是茶钥、金山和南药,实乃宁州的富庶之地。他暗暗盘算,羽鹤亭举事,必然天下大乱,茶钥要是借助蛮人之力,软硬兼施,拿下三方也不是没有可能。虽然说羽鹤亭老奸巨滑,成事之后,只怕和翼动天没什么区别,也未必容他们茶钥在卧榻旁舒服睡觉;但茶钥家如果在宁西三方站稳脚跟,经营个十来年,再和羽鹤亭来争夺这天下,那时候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他大张着嘴,想象着成千上万的大军在他指挥下,蚂蚁一样冲入青都,一辆四匹白马拉的车子,车顶上插着白天鹅尾羽,带着他登上神木之巅的情形。
小四悄悄地捅了捅他的胳膊肘,茶钥公子脑子热度一消,猛然间想起羽鹤亭要订的盟约主角却不是茶钥,而是沙陀。忙道:“城主这么大方,盟约必然可成。不过我这次来,却有沙陀王的口信,他说,一定要城主帮他在厌火城中找一样东西,除非大人能将这东西让我带回去与他,方显我们的诚意。”
“却是古怪,”羽鹤亭沉吟起来,“他要找什么一个东西呢?”
“龙之息。”茶钥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仿佛微微颤抖,“是块叫‘龙之息’的石头。沙陀王称此石是蛮族失落已久的宝物,他打探出来,那石头该是在一个叫莫铜的老河络手上。”
“哦,这是什么东西,又有什么用呢?”羽鹤亭又问,他不动声色地低头看茶,又翻起眼皮看了看茶钥公子和小四,见那两人也是一脸茫然。
羽鹤亭阴沉着脸,捻了捻胡须,又沉吟半晌,才说:“好。只是老河络既住在下城,此刻我和铁问舟之间尚未挑明,不好明着动手……”
他回头对鬼脸说:“把龙柱尊叫来。”
府兵统领龙柱尊很快腾腾腾地大步走入房间,羽鹤亭看到他满脸是包,皱了皱眉,也不多问,言语简略地道:“找个人,到一个叫莫铜的老河络手上拿个叫‘龙之息’的东西。找到后,交给这位茶钥公子。”等龙不二转身要走,他又补充道:“找个机灵点的。”
小四忍饥挨饿半天,见大事谈成,不由大大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只等羽鹤亭叫人上菜上饭。
却听得门上剥啄两声,有人在门外低声说:“大人,露陌回来了。”随即听到楼梯上轻轻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了隔壁的内室。
羽鹤亭举起手中杯子,团团一转:“请茶。”
按羽人礼仪,这是送客的意思。
小四心中大怒,随公子走出门后还在咕哝:“他奶奶的,这是什么意思?自己泡妞,就放下我们不管了?”
却见楼梯上时大珩迎上前来抱拳道:“这儿终究不太安全,羽大人不敢让两位贵客多留,车马已经备好,这就请两位到上城的北山路去,尽情游乐。”
小四转嗔为喜,大着嗓子道:“这还差不多。快快前头领路,兵发北山路去者!”
在屋子里,羽鹤亭却不着急去见露陌,他转头对始终沉默不语的鬼脸问:“我让你找的人怎么样了?”
“已经出发了。”
“此人如何?”
“若他今夜果然杀了那人,自然就可靠了。”鬼脸冷静地说。
“沙陀要寻找这块龙之息,大是古怪,你可打听出什么端倪来没有?”
“没有。”鬼脸简要地回答说。他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出来,带着沉甸甸的金属声。
他又说:“不过,有另一传闻。听说沙陀派来了一个秘密使者去见铁爷,只怕也是为了这块石头。我担心不论是谁帮他找到那块石头,他都会与之结盟。”
羽鹤亭脸上的笑容一下子都敛了起来,问:“哦,这使者什么来历?”
鬼脸像木头一样蹲坐在原地上不动,他平静地回答:“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年轻人,带着匹白骆驼,一个人来的。”
羽鹤亭又哼了一声,说:“找到这个使者,灭掉他,想办法推到姓铁的身上,可别着痕迹。”
鬼脸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他的铁面具在烛火下如同凶神的脸一样狰狞可恐,整个厌火城也找不出几个人,会愿意面对这样的一张脸。
三之丁
莫铜看着院外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想到,云姑娘已经长这么大了。”
云裴蝉也是嘴角一翘,笑着说:“司空大人,果然在这里找到了你。”
莫铜摸了摸没剩几根头发的秃头,咧了咧嘴:“这个名字听着真不习惯,你还是照小时候的习惯,叫我莫老叔吧。”
“叔叔就叔叔。”云裴蝉说,一撩披风,身轻如燕地跳下马来。四个伴当跟随着她下马,却不进院子,就在外面拉着马。云裴蝉独自进来,看了看满院狼藉,还有那几个站在树下还仰望着天空发呆的木头傀儡,不禁莞尔:“莫叔叔还在玩这些木头东西吗?我还记得小时候莫叔叔给我做的小车呢。”
莫铜难为情地搔了搔头,提溜起地上摔碎的鸡笼子扔到角落里:“人老了,手艺也不精了,搞得乱七八糟的。”
云裴蝉一身闪亮铠甲,外罩一件火红的斗篷,看着矫健敏捷,眉宇间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她从腰带上解下一把短匕首,交到老河络手里说:“这是我爹爹送来给你的东西,他说你见了这东西,自然知道他要你做什么。”
话虽这么说,她顿了顿,还是补充道:“我父亲,要你来拯救我们的城市。”
老河络低头抚摩着那柄短刀光滑的刀鞘。那刀鞘看上去颜色暗淡,灰蒙蒙的毫不起眼,拔出刀刃来却看见上面水汽朦胧,在空气中只停了一会儿,就仿佛有水要从上面滴下来一般。
老河络慢悠悠地回忆说:“这把刀,是我三十年前送给你父亲的。那时候你父亲还可没领到世袭爵位,我们一起在东陆游荡,作了不少傻事和疯狂事。后来他当了城主,一切就都变了……”
“我可不要听你们以前的故事,”云裴蝉说:“大部队不好进城,人马都在西门外一家客栈等着。莫叔叔,你带上那东西,这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老河络也不生气,呵呵地笑着:“你从小就性子急,做什么事都着急得很,喝水时总是被烫得吱吱乱叫,一生气又把碗给砸了……”
“莫叔叔!”云裴蝉跺了跺脚。
“别着急,要走也没那么快,都进屋子坐吧。”老河络虽然面带笑容,口气却坚决,没有反驳的余地。
云裴蝉虽然性子急,却也了解这个矮小河络的脾气,无奈只得对手下说:“你们几个,把马拴下,都进来吧。”
老河络一边领他们往屋子里走,一边抱歉说:“不好意思,也没好东西招待你们,连水都没有。”不知道老河络是怎么控制的,院子里原先风雷密布,但如今他们六个人穿过空场,却是波澜不起。
“客气什么,我这带了好酒来,莫叔叔一定会喜欢的。”云裴蝉说,让手下解开腰带上的大牛皮囊来。
莫铜猛地抽了抽鼻子,喜出望外地道:“啊,这是最好的黑菰酒啊!”
云裴蝉进了屋子,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发觉除了那张大床和一张矮桌子,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不由得愣了愣。老河络连忙搬出几张蒲团,拍去上面的灰尘,让大家盘腿坐下。羽人等级森严,讲究礼仪,四名护卫都不肯坐,只是背着手站在云裴蝉后面。老河络又找出许多粗瓷碗来,分给大家,四人依旧不接。
那酒倒在碗里,色泽暗黑,随着一圈圈的涟漪荡起,香气扑面而来。
莫铜猴急难耐,顾不上礼仪,抢先端起来喝了一大口,碗里的酒几乎下去了一半。
“哎呀,”他眯着眼慢慢地回味说,“越州南的黑菰酒,亏你们还能搞得到。多少年没喝了,我几乎把味道都给忘了呢。”
云裴蝉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放下来时看见碗沿上几个破口,不由得皱了皱眉,将碗放下。她说:“莫叔叔,你们在一起好好的,在南药也过得很开心啊,为什么要躲到这个鬼地方来?”
老河络莫铜又是一大口,然后满足地叹着气说:“躲藏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这块石头。”
“多年前,我离开南药的时候,对你父亲曾有承诺——死也要保护好这块星流石,南药有难的时候,如果他派人把这把匕首送还给我,那么我会带着石头再回去——这是以铸造之神的名义作出的承诺,”老河络脸色凝重地说,“可是,这次我要失约了。”
“哦?”云裴蝉瞬了瞬大眼睛,她身后的几名护卫也是脸色一变。
云裴蝉问:“为什么?是石头不在了么?”
莫铜咕咚咕咚地大口吞着酒,含含糊糊地回答:“怎么会呢,就在那边的红盒子里嘛。”
云裴蝉的嘴角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
她看了看那盒子,然后回头说:“沙陀蛮已经汇集起四万人马扫荡宁西。我一路上过来,看到许多村庄都成了废墟,许多人被绑在树上活活烧死。这是些罗圈腿的杀人不眨眼的蛮子,他们把抓到的羽人放在火上烤,割他们的舌头,斩他们的手指,剜他们的眼睛……这是最危急的时刻了,莫叔叔,南药危急啊。”
莫铜低着头又叹了口气:“沙陀蛮凶恶险诈,这个我早知道。”
“茶钥同为羽人镇,不但不阻拦沙陀蛮,还暗地里和他们勾搭。”
“这个我也知道。”
云裴蝉竖起黑黑的眉头,大声说:“莫叔叔,我们真的需要这块石头来对抗沙陀。”
老河络喝干了一碗,毫不客气,又给自己添满一碗。他满面红光地微微眯上眼,闻着黑菰酒飘散的香气说:“你不是你父亲派来的。”
云裴蝉“啊”了一声,满脸通红。她惊讶地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家伙:“你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那块星流石里蕴藏着什么样的力量,可你父亲知道。”莫铜抬起眼皮看了看这个年轻、充满火气和阳光气息的女孩。
“我知道!”云裴蝉大声说,“我知道可以用它呼唤烈火,用火焰席卷田野,将成堆的骑兵烧死;我知道可以用它呼唤大雨,让平地吸满水变成松软的沼泽,将沙陀的骑兵陷入其中……只要有对应的术士,就可以唤醒它的力量;我知道有了它,就可以救南药。”
“你知道,”老河络用带上了点醉意的朦胧眼睛看着她,“什么是星流石吗?
“我当然知道,”云裴蝉不服气地翘着下巴说,“星流石,是落到地上的星辰碎片。”
“对,它们也叫冰玦。我们九州上所有力量的源泉都来源于星辰。六大种族的传说各不相同,但都一致承认是荒墟大战中,散落大地四周的星辰碎片给了九州生命和勃勃生机。所有那些生命,所有那些人羽夸络、鱼鸟虫兽、花草树木……都在体内埋藏着细小如微尘的星辰碎片,所以它们才可以飞翔、游泳、爬行、跑跳、咆哮、争斗和繁衍后代。不同的种族和不同的人感受不同的星辰力量。”
云裴蝉点了点头。她是羽人,天然要去感受明月的力量。属于明月的夜晚,羽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耳朵后面仿佛有根琴弦在跳动,当这根琴弦弹奏出羽人们心神领会的华彩乐章时,她们就能展翅飞上天空了。只有极少数的纯黑翼羽人,会感受到影月更强大然而妖邪的力量。
所有的种族都害怕谷玄,那颗看不见的死亡之星。但对羽人来说,行经在天空中,最可怕的天体是缠绕在明月之旁的影月。影月的力量强大起来的时候,明月受到抑制,而那些黑翼羽人却能拥有可怕的感应力,足够去迷乱、灾祸、蛊惑整个宁州。历史上席卷宁州、拥有可怕的火和血的灾祸,无不与影月力量的增强有关。
影月就是宁州的死敌。
“嗬!”云裴蝉生气地嚷道,“你说的这些,和龙之息有关系吗?”
老河络郑重地说:“这颗石头,就是来自于影月的碎片。”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外面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眉头上。
“哪里有这么可怕的?”云裴蝉的眼睛亮闪闪的,如同猛兽,越是在黑处就越锐利。她左手攥住腰间的刀鞘,右手突然在左手虎口上猛地一拍,鞘里的刀猛然一声呼啸,跳出来半尺多,又钪锒一声落了回去。
“刀子没有好坏之分,只是看它掌握在谁的手里。这石头也是一样——当年你和我父亲不是用它以两百人对抗过三千名蛮人骑兵吗?”
老河络脸上的肉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起了当年的情形。
“那一次我们确实是赢了,”他说,紧抓住酒碗,“但那两百人当中,有一百多人没看到胜利的一幕,他们都扭曲着身子倒在大火烧过的田野上,骨骼和血肉混在一起,仿佛破碎的面口袋。他们既不是被蛮族人杀死的,也不是被自己呼唤出的大火烧死的……”
莫铜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可怕的光,他缓缓地说:“他们是溢出而死。”
“不是只有魅会溢出吗?”云裴蝉迟疑了片刻,才问道。
老河络摇了摇头:“人的溢出才叫可怕。肉体束缚不住灵力了,它们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向外喷涌而出。龙之息的力量太大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可始终没琢磨明白它的力量有多大,那不是我所能知晓的。南药城也将束缚不住它的灵力,它也无法消化石头的力量,所以我才把它带走的啊。”
云裴蝉知道,在河络的眼里,所有人造的物体,不论是兵器、建筑、还是城市,都有自己的生命,而有生命的物体,也都会死亡。城市的溢出,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不要迷信石头的力量,这是一碗毒酒,”老河络说着,将自己碗里的酒一仰而尽,“它救不了南药,只会让它死得更痛苦。不要去碰它,不要试着去感应它,那实在是太危险了。”
“你说了这么多,都是讲它怎么怎么恐怖,可你却一个人藏了它这么多年。”云裴蝉垂下头,散去火气,突然换了付轻松温柔的语调说起话来,“我才不信呢。你已经丢了它。莫叔叔,这石头,你早就把它丢了是吧?”
她身后站着的卫士听到她的话,心里头都突地一跳,耳朵根子发热。月亮虽然还未升起,但屋里却仿佛铺满明月的光华。他们知道她用了明月魅惑术,虽然术法粗浅,连他们都看得出端倪,那老河络却恍若不觉,他已经喝得两颊发烫,就像个烧热的铜酒壶。
“你肯定是怕了它,把它早丢了吧。”云裴蝉继续说,她的话音甜蜜如栀子花香,袅袅散开。
老河络像小孩一样做了个鬼脸,跳了起来。他迷迷瞪瞪地原地转了两个圈,才步履蹒跚地走到床前,在那根细线前的空气中比画了几下。他们仿佛看到一阵金子色的波纹在四周的空气里荡漾开来,莫铜一定是在解开一个符咒。他轻轻地解下红盒子,将它拿了过来,在矮桌上放下。
“这就是龙之息。”莫铜昂起头,骄傲地说。
其余五个人都不说话,屏住呼吸看他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块晶莹如玉的舌形透明物件,大如牛心,说是石头,更像是一块不化的寒冰,上面刻着“龙之息”三个古字。莫铜的手指按在上面的时候,他们居然看到按压处有光纹一圈圈地向外荡漾,如同水的波纹。
“这么大的星流石,再也没人见过。从来没有,”老河络重复着说,“从来没有。”他把沉重的盒盖咔哒一声合上,连盒子放在酒碗边。
“我不能再喝了。”他咕哝着说,又端起碗来喝了几口。
云裴蝉劝他说:“莫叔叔,你又不太能喝,就少喝点吧。”
“这话怎么说的,”莫铜最怕人家说他不会喝酒,瞪起红眼珠子,又抢了只碗,给自己满上了。现在他一手一只碗,左边喝一口,右边喝一口。“我才不会醉呢。好多年没喝过正宗的黑菰酒了。再说,看到了你,我也高兴……”老河络口齿不清地道,“天色已暗,你可以自己出去看看,明月的影子里,铜色是不是越来越红了?影月正在接近最靠近大地的轨道啊。别去动它。这是一碗毒酒……”老河络嘀咕着说,他眼中云裴蝉的笑越来越模糊,舌头大了起来,他甚至听不到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怎么回事?”他迷糊地想,这死丫头,酒里有问题。
可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老河络拼命挣扎着想再说点什么,他嘟囔着:“星辰有自己的意识吗?如果有,它们岂非和常人一样有喜乐哀怒七情六欲?如果没有,它们又怎么影响世间的运转,怎么去影响地上那些人不可捉摸的命运呢?……”
不对,他使劲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他要说的话,小丫头要偷走石头,而他还有很重要的话没有说。“十五年前,十五年前……”他嘿嘿地笑着,竖起一根食指说,话音未落,突然头一歪,趴在地上,一会儿鼾声大作,那根指头却依旧竖着。
云裴蝉微微一笑:“酒里掺了这么多青阳魂,这老酒鬼,能抗得住这么几碗,也算不容易了。莫司空也就这毛病了,酒量明明不行,却还就是喜欢喝。”
“郡主,我们怎么办?”身后一名护卫问。那人腮边一圈花白的胡子,显是已经跟随了她很久了。
“当然是把星流石带走。”云裴蝉说。
她弯腰伸手去拿那块龙之息。
“嘘,别动。”那名花白胡子的护卫突然轻轻地说。
云裴蝉愣了愣,只觉得耳边微微发凉。不知道什么时候,盒子旁边的桌子上,多了一只长满毛的八脚黑蜘蛛,摆动着三角形的头,恶狠狠地用几十个复眼瞪着他们。
“这是一只毒跳蛛。”护卫慢腾腾地说,仿佛害怕声音会惊醒它。这种蜘蛛的毒,要比五步蛇还要强上几倍,而它出现得突然,距离云裴蝉伸出去的裸露手臂只有半尺来远,蜘蛛的头向后昂着,八只脚爪压得紧紧的,随时都会扑上来。
护卫慢慢地抽出了随身带的长剑,那黑蜘蛛机敏异常,感觉到动静,猛弹起来三四分高,在空中张口向云裴蝉手上噬去。云裴蝉向后一躲,她的亲卫手腕一抖,毒蛛干净利落地分成两半,每边四条腿,飘落在地。
“这鬼东西,莫非是藏在盒子里的?”他们嘀咕着说。
云裴蝉快手快脚地将那石头拿起,用一块皮子裹了,揣在怀里。她看了看醉倒在桌子上的莫铜,还有扔在一旁的空盒子,心中一动,从旁边地上拣起一块碎砖,在上面刻了“云氏”二字,塞进盒子,然后又将红盒子重新挂回那根细线,让它在那儿晃悠。
“让他知道,是我带走了石头。”她说,“等杀退了沙陀,我再带这块石头来向他赔罪。我们快走。”
她伸手去推屋门,一道若有若无的白光悄无声息地在门外闪了一下,心急的云裴蝉没有注意到。他们一拥而出,站在屋前的走廊上,惊讶地发现——外面哪里还有院子的存在?
三之戊
他们五人站在一处宽大的圆形石室内,拱顶上有淡淡的光洒落下来,四周是十二个石门交错排列,每个石门上都刻着代表星辰的图形。
他们已经陷入了老河络的迷阵中。
那些石门中只可能有一个出口,但云裴蝉他们五人没心思去寻找和琢磨,因为六个木头傀儡——两臂的末端都是尺来长闪闪的锋利铁钩——排开战斗队型,挡在面前。
云裴蝉和手下的护卫们虽然吃惊,却同时伸手掣出剑来,这些动作都只在一瞬间完成。
她手下两名护卫一声不吭,一左一右对冲而出,反将那些傀儡包夹在中间。
云裴蝉带到厌火城的这些手下,都是南药城里百里挑一的勇士,训练有素。这时见事有变,不等傀儡行动,已经抢先下手,要杀出一条路来。
两名傀儡木人提起笨重的大铁爪兜头打下,它们虽然动作笨拙,这一击却带着锐利的风声,显得霸道十足。
羽人动作敏捷,却吃亏在力量不足,近战时一般都不以蛮力对抗。那两名护卫更是身法轻捷,他们如穿花一样,突然左右交叉换位,已经闪过那势如排山倒海的一击,双剑起处,夺夺两声,已分别斫在两名木头人的颈上。如果这是战阵交锋,敌方对阵的两员大将一定就此了帐,但那两名傀儡脖子上中剑,却恍若不觉——原来它们虽然身体粗笨,动作不灵,但都是用原生的铁力木制成的,这种木头质地极硬,羽人手中可以斩开链子甲的战剑砍上去,也不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这时候六个傀儡木人不论有没有接上敌,已经一起舞起胳膊来,胳膊上的铁爪寒光闪闪。傀儡人体形个头与羽人大不相同,个子圆墩矮小,胳膊却是奇长,使出来的招法也就离奇古怪,不可以常理度之。
两名护卫抵挡不住,连连倒退。
云裴蝉眼尖,看见木偶人背上都有个小机匣,一些细细的钢丝线从中连出,在傀儡人身上的孔洞里穿进穿出,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傀儡人的胳膊腿都随之舞动。
她朝剩下两名护卫示意。那两人点了点头,一起跳下场子,看似勇猛地朝当先站着的木头人冲去,突然轻巧地一折,想绕到它后面去砍断那些钢丝。
这两名护卫在台阶上看得久了,看出那些傀儡其实并不能和人见招拆招,只是在那里自顾自地打一套固定的招数,左三右四,上二下一;只是一旦陷入阵中,那十二条长胳膊疯魔一样乱挥乱舞,四面八方都是重重臂影,委实难以抵挡。
此时一名护卫正面挡住那傀儡人一爪,那名花白胡子的护卫已经一低头,从长木头胳膊肘下滚到那傀儡人背后,跳起身来,刚要照它背上的匣子剁下,突听得吱呀呀一声响,那木头傀儡人的脖子突然转了一百八十度,劈面对着那护卫。
胡子护卫见木头人脑袋上用大斧凿出粗犷的五官,两个眼窝的位置各有一块绿色的宝石,绿莹莹地瞪着自己,不由得吓了一跳。猛听得后脑风响,只见那木头人双手向后合抱,两只寒光闪闪的铁爪朝自己抓下,空气撕裂的声音直刺入耳膜。
原来那些傀儡人每条胳膊上各有四个关节,可向各个方向弯曲,猛然间拐过弯来,角度真是匪夷所思。那护卫大骇,就地一个滚滚过傀儡的脚底,后背的衣服刷的一声,被扯出两道大缝。他滚出圈子,一身都是冷汗。
眼见招架不住,云裴蝉喊道:“快退回去。”他们回到走廊上,后背一顶,已经推开门扉,快速退了回去,随后七手八脚将门堵上,这才觉得不对。
和老河络喝酒的那间屋子四面都是长窗,但此刻他们身处所在却全是厚厚的灰砖墙,围合成一个六角形,每面墙上各有三道窄门。他们五人就是从其中一面墙上的门中穿出来的。
“这又是什么地方?”云裴蝉奇道。
一名护卫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脚下踩到的地砖轻轻一响。那声音在四面封闭的屋子里格外清晰。他们都是心里跟着一跳,果然三面墙上各有一道暗门一开,跳出那六名傀儡人来,挺着巨大的铁钩扑上前来。
“我靠。”五个人一起悲叹了一声,转身撞开门再跑,却见眼前景物又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拱顶甬道,两侧点着暗淡的油灯,曲里拐弯地不知通往何方。
看来莫司空这么多年躲藏在这里,一天也没闲着,围绕着这宝贝,早已像鼹鼠一样东掘西掘,布下了许多陷阱和法术;而这老家伙一醉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机关一起发动起来了。
“我们走不出去了,”那老护卫叹了口气,垂下手上长剑,“莫大人的本事,我当年就领教过了,他外号千栏,机关术极其高明。二十年前,他曾经在南药城外建了一个花园,用矮灌木和绿篱、乱石堆组成迷宫,只是三亩地大小的一个地方,让三百名士兵在里面兜了一天,一个人也没走出来。要想逃出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从外面开一条路进来,否则我们就算在里面大兜圈子,兜上十来天,也出不去。”
云裴蝉咬着嘴唇,恨恨地说:“我只以为莫叔叔喜欢做做玩具、车马,不知道他还有这种本事。”
一名护卫用剑柄敲了敲甬道侧壁,说:“看情形,我们此刻是在地下。”
“我们自己从这里掘上去就是了,”另一名年轻些的护卫不耐烦地说,“只要朝上挖,总能挖到地面。”
云裴蝉心想,顺着甬道行走,必然会落入越来越多的陷阱里,越陷越深;如果跳出老河络的机关体系,另外觅路上去,倒是有可能脱出。于是点了点头。
那护卫用剑尖撬开甬道侧壁上的灰砖,斜斜向上挖掘。灰砖之外果然是厚厚的黑土,他们轮番用长剑和匕首挖掘,三下五下就在泥地里掏出一个大洞,一名护卫伸手掏土,突然大叫一声,往后一倒。
云裴蝉等人大惊,连忙扶起看时,却发现那名护卫已经死了,而且顷刻间全身发黑,显然是被毒死的。
他们又惊又怒,用长剑在土洞中探查,只见土中簌簌作响,接连爬出几只毒跳蛛来。寻常毒跳蛛不过指头大小,但这些蜘蛛中,大的竟然有杏子大小,全身暗红,背上布着白色波状花纹,样子恐怖。
那几名护卫用靴子将几只蜘蛛捣成肉末,狠狠地道:“想不到这位莫司空还有这种狠毒招数。”
云裴蝉又咬了咬嘴唇,她的嘴唇微有点厚,如同山茶花的花瓣。她说:“我看这和老河络的机关没关系。”她一伸手,将通道壁上一盏油灯打翻在地,油泼到倒地的卫士衣物上,火光熊熊而起,他们借着光亮,看到甬道的青砖下,数百只毒跳蛛成群结队地涌出,但它们对站在火光后面的羽人们没有多大兴趣,而是排成几根黑线,向天顶上爬去。
看着它们忙乱和慌张的模样,一名护卫张开嘴惊叹:“它们这是在……”
“没错,它们是在逃跑。”云裴蝉寒着脸,肯定地说。
“十五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她掉转头,脸色苍白地问那名花白胡子的亲卫。
那卫士变了脸色,说:“十五年前,南药城里发生了无数不祥的迹象,先是有无数的怪兽,一只独火蜃,从天上扑腾到城里,烧毁了十来个民坊;后来又有上千上万的毒沙蚁和毒蜂不知道从哪钻出来,沾着就能把人麻翻;最可怕的是随黑雾而来的瘟疫和大旱,黑雾里有飞虫从天而降,它们有四张翅膀,六只脚爪暗红,传说那致命的黑雾就是它们引起的。城南城北死了很多人。”
“是吗?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了。”云裴蝉点了点头,只觉得怀里的石头一阵阵发烫,她将皮包裹从怀里掏了出来,只见隔着那块鹿皮,它发出来的光照亮了甬道,能看到光的波纹一圈圈地向外荡漾开来,频率加快了不少,仿佛这块龙之息在深呼吸一样。它的力量正在膨胀,在复苏。
在南药城的羽人们被困在地下时,老河络莫铜在他们头顶的地面上翻了个身子。他的意识在和青阳魂的酒劲做着殊死的搏斗,一忽儿漂浮上水面,一忽儿又沉没入水底。在稍稍清醒之时,他就会挣扎着嘀咕:“看着吧,魑魅魍魉都会来找它。千里之外的山精野怪,都会感受到这块星流石苏醒的力量,以期凝聚成强大的魅。最受影月力量吸引的,那是一种叫胧遗的小虫……现在影月逼近了,它也要醒了。要小心啊……可怕的胧之虫,蜘蛛是它的前导——这酒还真给劲……”他咕哝着,再次昏睡了过去。
老河络在梦里并未意识到,无数四处乱爬的黑蜘蛛,此刻已经在他脚下三尺深的甬道壁上画满一幅斑斓的图画。许多毒蛛相叠,垒成倒挂的小塔。它们口中喷出的毒丝瞬时间布满云裴蝉等人的头顶,如同一片灰色丝绸织造的阴霾。
云裴蝉等人屏息观望,将兵刃紧抓在手中,突然一人悄无声息地倒下去,剩下的三人大吃一惊,一起向后退去,在狭窄的甬道里挤成一堆,这些在登天道上面对死亡的雨之戟面不改色的卫士,居然在这个暗黑的甬道里吓得乱了阵脚。云裴蝉眼尖,在那名倒下的护卫靴子边发现了一只暗青色的虫子,小如青蝉,昂起头来却可见一只针管般尖利的喙。
站在最前面的年轻护卫双手倒转过来,肘尖向上,用剑尖去刺那虫子,俄而却猛一缩手。原来那虫子动作快如闪电,竟然比行动敏捷的羽人还要快上几分,它突然张开翅膀,弹起三尺来高,一口叼在那名护卫持剑的手背上。
护卫愣了一愣,松手撒剑,甩了甩手,那虫子小小的身子却悬吊在上面不动。云裴蝉等人都吃了一惊,以为他定然不免中毒而死。但那护卫拂了两下,那青虫突然松口掉下地去,六肢蜷曲,已经死了。
那年轻护卫也是满脸惊讶,转过头来说了声:“没事。”话音未落,他的脸色已经刷白如死人,从皮肤里渗出一点一点的惨绿色毒斑。他的手指变长,垂了下来,如同榕树长长的气根,向下扎入土中;他的脸皮仿佛融化一样,向下垂落;他的头发则如藤一样抽出叶片和花苞,其中一朵大如莲花的花苞从耳朵上垂下来。
他仿佛并不明了自己的变化,却注意到了其他人望向他的惊恐目光。
他伸出一只变了形的手,长长的须根朝他们弯曲着伸过来,已肿大如树瘿的喉咙里发出扭曲的声音:“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云裴蝉和仅存的胡子护卫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
年轻护卫呼出的气如寒冷的天气里呼出的白雾,在这些白色雾气里,头顶上那些倒挂着的蜘蛛如同雨点般落下,在落到他的肩膀上前,已经八肢紧缩,死于非命。这个树人挣扎着从泥土里拔出脚来,带起大团的泥块,步履蹒跚,又朝云裴蝉他们逼近了一步。他迈出的脚还没有落地,猛地里银光闪耀,云裴蝉的弯刀出鞘,带着响亮的呼啸,绞散空气,斩断根须,劈开僵直的胳膊,刺入树人的心脏。刀锋在切入躯体的一瞬间,交叉划了个十字,从那两道深深的裂缝里,喷射出带恶臭的绿色液汁。年轻护卫的身体,被斩成三段,滚落在地。
“当年南药城的瘟疫,就是这种小虫子挑起的……”胡子护卫用颤抖的语音说。
“这是胧遗。”云裴蝉咬紧了牙关说。她在古书中见过这种虫子的记载,它们浑身覆盖满细弱的青羽,像冬眠的蛤蟆那样潜伏在土中睡觉,等待影月力量的召唤。书上说它们蛰鸟兽则死,栖花木则枯。原来人被咬中后,情形却更为可怕,不但变成模样丑怪的树人,而且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剧毒。
“难怪它被叫做‘龙之息’呢,这个‘龙’其实应该是‘胧’啊。”云裴蝉恨恨地说。
这时候,悬挂在已经倒地护卫那乱糟糟头发上的花苞正在慢慢膨大。云裴蝉好奇地用刀尖划开一颗花苞,突然向后跳开,厌恶地一脚将它踩得稀烂。原来那花苞里头,有一些小小的躯体在挣扎扭动,竟然是无数尚未成形的小胧遗。
“它们怎么能生长得这么快?”云裴蝉惊异地问道,但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
她飞速地连连跺脚,要把那些可恶的毒虫碾死在胚胎之中,但终究还是有一只桃红色的花苞啪地盛开了,在云裴蝉伸脚过去将它碾碎之前,一只幼小的胧遗振翅而起,
云裴蝉眼疾手快,一刀飞起,将那只胧遗钉在墙上。她刚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耳后微微发痒,微微偏头一看,斜眼一瞥,站在她身旁的那位花白胡子护卫,脸色竟然也变成了和死人一般苍白,星星点点的斑纹正从毛孔深处冒出。竟然是不知什么时候着了道儿。
云裴蝉大吃一惊,刚要退开,却看见那护卫猛然张口,喷出一口毒气,白色的毒气犹如一阵变幻的风云,朝她脸上扑去。
在她的怀里,那块星流石,一股来自四万里高空上的力量正在轻轻地唤醒它。它体内积蓄了十五年的力量,正在挣扎扭动,要喷涌而出,要发作出来,要把周围的一切烧为灰烬。
三之己
羽裳无意间发现了厌火城的大秘密。
风行云跟着那个抢包的小姑娘跑走后,她在后面追了一小会儿,就在四面羊肠子一样盘绕着的岔道前放弃了。她直觉地认为,往这样的深巷子里走进去,只会离她要找的人越来越远。
她茫然地在陌生的街道上闲荡了一会,觉得湛蓝色的天空一下变得遥远起来,傍晚的下城里刮起来的海面风,顺着肮脏的巷子四下里扑去,让她的心里空荡荡的。
四周逐渐稠密起来的人群略带好奇和敌视的眼光让她脊背发麻。这里来来往往的羽人很少,多半是宁州底层受人轻视的无翼民。一个羽人小姑娘在下城里独自走来走去,确实太过引人注目。
羽裳只好耸着肩膀,蹲在一个小铺子后面发呆。那是家刀具铺,扁窄的剔骨刀、尖头的屠刀、弯曲的剥皮刀、厚重的砍柴刀,明晃晃地挂满四壁。卖刀的人面目凶恶,羽裳不敢多看,她把目光投向左面,那边是一个刚摆出来的肮脏的烤羊肉摊,腥膻的味道招来了成群的苍蝇,摊主还在兴高采烈地往羊肉串上涂抹看不出什么材质的作料。羽裳知道自己没有钱,于是又硬生生把头别过去看着对面:一堵涂满了乱七八糟符号和字句的白墙——如果一百年前曾经刷过石灰就叫白墙的话。
羽裳那时候无助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努力不去想该怎么办。她看着太阳慢慢地滑过天际,看着炊烟在各家屋顶上袅袅升起,虽然街道窄小,又被羊肉摊占了一半,来往的人几乎就会踩到她的足尖,但她却觉得自己和这个城市里发生的一切都距离遥远。
她漠然地看着那些形形色色、高矮胖瘦的人从身前水一样流过,那些人有的木木愣愣;有的眼珠子四处滚动一刻不安宁;有的钻到以为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撒上一泡尿,童心未泯地用尿迹在墙上画一个圈;有的经过那道白墙,就随手在上面用瓦片刻出几道极具抽象艺术大师风范的线条,另一些人经过这里的时候又无意中将它擦去。
这样的情景反复上演,羽裳起初视若无睹,但突然间福至心临,看出了维系这个古老城市运行的一个秘密。
羽裳开始明白过来,那些污迹和刻痕都不是无意间涂刻上去的。她看到一个又一个行者顺着那些符号指引的方向走去。
其实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在注意那道墙,都在上面寻找自己需要的讯息,不同阶层的人关注不同的符号。发现了这个秘密让她觉得一阵迷离的幸福,她使劲地分辨起那些花哨潦草的字迹:办证133417……专业打孔……只生一个好……土豆到此一游……她看不懂这些暗藏玄机的东西,而跟随着其中的一个信息,也许就能穿越这无穷无尽的迷宫,找到风行云。
卖羊肉串的小伙子其实早就注意到身边这个坐着发呆的羽人小姑娘了。她抱着自己的脚踝,下巴沉重地压在膝盖上,不说也不动,只是大睁着懵懵懂懂的双眼,仿佛一双无底洞,将一切收入眼帘,却没有任何反馈出来。
他很想上去和这个看上去很柔弱的小姑娘搭讪,但轮不到他说话,他就发现她的黑眼睛里火花一亮,原来是一个脖子上挂着绿珠子的小姑娘突然窜进视野。那个小姑娘快速浏览了白墙一番,跳跳蹦蹦地就想跑开,但一直发呆的羽人女孩突然跳了起来,拦在了她面前。
绿珠“扑哧”一笑,对羽裳说:“是你啊。”
羽裳不说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她,生怕又给她跑了。
绿珠说:“别跟着我。我把东西都还给他了。”
“那他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我看到他被一个青袍术士抓走了。”小姑娘说,她转了转眼珠,从背后扯出一张弓来,“对了,这是他的断弓。交给你吧。”
羽裳听了绿珠对那名青袍人的形容,不由得脸色一变:“我知道了,是登天道上那个术士啊。”她拼命想忍住眼泪,却发觉得天地之大,再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了,突然间泪珠就滚了出来。
绿珠看见她哭了,也有点不知所措,她叹了口气:“唉,姐姐,我真的不想这样的,你要是怕他出事,我帮你一起找他吧。”
羽裳擦了擦脸,咬着嘴唇说:“不怪你。那个茶钥家的术士是我们自己在城外惹上的。”
“茶钥家的人?”绿珠转了转眼珠,“那是我们城主的客人,如果他们在一起的话,该到上城去了。”
羽裳问:“你怎么知道?”
“哈哈,这上面都写着呢,”绿珠指了指墙上。她像个小大人一样摸着下巴,皱着眉头打量羽裳,“事情是我起的,今天反正倒霉到底,赶不上正事了,就带你过去吧。要赶紧,他们要关城门的。”
绿珠带着羽裳在城里飞快地跑着,她们顺着翠渚原往上城的方向走,道路逐渐宽敞,两边的建筑也慢慢变得严整、挺直起来。
太阳终于消失的时候,羽裳看到了白色的漂亮城墙。它立在高高的山坡上,用光洁的白色石块砌筑而成,在升起的月光下,如同银子一样闪闪发光。这才是真正羽人的城市。这付形象正是他们住在小乡村里时,无数次在梦里看到过的厌火城模样。
上城就像一个被下城的肌肉重重包围的银子心脏,它拥有三重平行的雄伟城楼,面朝下城的六座瘦长的城门,城门上方是如同月亮一样漂亮的圆拱,城墙上则雉堞林立,还有无数凹陷下去的眼口和望楼。作为西陲重镇,上千年来,它被历代城主无数次地加固、修缮、装饰、变成一块洁白的壁垒,以羽族精巧坚固的建筑技巧嘲笑着潮水一样涌来但又拍碎在脚下的蛮族骑兵。它是不可攻克的标志。
绿珠带着羽裳赶到城门的时候,那些盔甲明亮、竖着漂亮白缨的士兵正要关城门。
“等一下,我要进城!”羽裳喊道。
“什么人乱喊?”那些高大的羽人士兵问。
“哦,是个羽人小姑娘,还是个漂亮姑娘,”为首的一名军士淫邪地笑了起来,他转头对同伴们喊,“你们来看,这姑娘莫非是天香阁那妞的妹妹。”
那些人凑上来看,嬉皮笑脸地哄笑:“还真有点像,头儿,你这么惦记那丫头,不是动了歪念头了吧。”
“切,谁敢和城主大人抢女人,不要命了。”那军士挺胸凸肚,又颇有自知之明地说。他打量了羽裳一眼:“你可以进去,不过你同伴不能进去。”
他扭转头瞪着绿珠,恶狠狠地加了一句:“这些该死的肮脏的弃民。”
“呸!”绿珠朝他吐了口唾液,“谁稀罕进去。”
羽人军士冲她摇起了鞭子。
绿珠朝羽裳吐了吐舌头:“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还要我帮忙的话,夜里到码头找我吧。”她一闪身,刷地掉入黑暗中不见了。
羽裳望着她的背影呆了呆,这个女孩虽然年龄小,这短短一段路上,却仿佛成了她的保护者。羽裳定了定神,一个人往城门里走去。城门高耸,她在门脚下就如同一只微小的蚂蚁。上城的城墙如此漂亮,简直像梦里才会出现。它又坚固又漂亮,巍峨挺拔,仿佛一直上升到云端里一样,在宁州素有“云城”之称,但它如今在羽裳的眼里却带着另一种冰冷的表情。
城门洞只有十丈长,羽裳空荡荡的脚步回响在其间。再有两步,就能走进上城,可她不知道走进去后该怎么办?该往哪个方向去找那个男孩子——正是他一门心思要到厌火城里来的,如今的形势,定然和他在羽妖陡崖上所想的差别太大吧。她越走越慢,越走越是犹疑。
突然背后传来了羽人的警哨声,唏溜溜地滑过天空,城门洞内外的士兵都变了脸色,仰首看着黑漆漆的天空。
刚才那个军士冲上来扯住她的胳膊,把她压在了路旁。她刚要挣扎,却发觉城门边上的士兵都在路旁跪下,那军士也在她身边跪下,冲她厉声说:“城主大人回府,快在路边跪好了。”
“快闪开,快闪开。”数十名黑衣人喊道,骑着马飞快地冲过城门,将尘土扬了他们一脸。
一顶小轿被另一些黑衣人抬着,飞快地往城里冲去,堪堪冲过羽裳面前,突然后军大哗,有人高叫:“又有刺客!”那些黑衣护卫顷刻间将轿子保卫了个水泄不通,另有一拨黑衣人抽出武器就要冲上前去。
“且慢,是自己人。”轿子里一个低沉但威严的声音说。羽裳这才发现那些黑衣人是些无翼民,倒是训练有素,立刻束手静悄悄地退下。只见城门外一个黑影空着双手,慢悠悠地走了进来。走到近前,却是一名相貌普通的褐衣中年人。却看见轿帘中伸出一只手来招了招,褐衣人凑上前去,相互低语了几句。
轿帘里伸出来的手又摆了摆,褐衣人刚要退下,突然抬头看到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不由得一惊,朝羽裳看过来。
站在边上的那些黑衣的护卫也发现了,大声喝问道:“这儿还有什么人?”
守门的军士头也不敢抬,回道:“是个过路的,不过是个羽人小姑娘。”
羽裳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只觉得那黑衣护卫的首领个子瘦高,脸上似乎黑沉沉的,不似常人的脸。
那护卫首领哼了一声,喊:“赶紧把她扔出去。”
羽裳听了大吃一惊,抗声说:“我要进城去找……”
那位守门军士哪听她分辩,一手拖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拉,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羽裳挣扎中恍惚看到轿帘抛起来一个角,城主大人似乎透过轿帘看了她一眼。而那名褐衣人也是朝她望过来,眼中精光四射,令人如被刀子指着一样不寒而栗。
羽裳被军士拖出来往城门外一推,高大的钉满铜钉的城门就吱吱呀呀地冲着她的脸关上了。她伤心地从泥地上爬起,只看见高大冰冷的白色城墙在她面前闪着光。
羽裳又往来的方向走去,想到码头去找那位小姑娘,但空寂寂的街道很快让她迷了路。她正在着急,突然眼睛一亮,看到一位熟人。
说来这也真巧,除了那个抢他们包裹的小姑娘,整个厌火城,羽裳大概也就认识这么一位熟人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西门外冰牙客栈的老板苦龙。只见他的胖身形在空旷的街道上悠悠而行,身边一个高大如山的影子,是他店里的伙计,夸父虎头。
他们两人刚从铁府里出来,此刻正在高谈阔论。
“你不就想要那把刀吗?为了它你可以坑蒙拐骗,无所不用,怎么就不能跟铁爷耍耍赖,把刀留下呢?”虎头说。
“嗯,人总是有缺点的。”苦龙说,“你胆子大,刚才见了铁爷的时候,他请你吃东西,你怎么不敢吃啊?”
“你不是也说不吃吗?”虎头不服气地说。
“那是因为铁爷家的厨师我看不上,”苦龙大剌剌地说,“铁爷什么都好,就是在这吃上太不讲究,一个人要是不讲究吃,这哪还有生活的乐趣呢?”
“又要来了。”虎头长叹一声,抱住了头。
苦龙睁着一双斗鸡眼,一边说一边流口水:“要说到吃,今晚这火热天气,就最适合来份炒牛奶,这东西极见炒工,炒出来温和鲜嫩;点心就上盘红花龙虱,龙虱虽然小,抓多点炒上一小锅,光闻那味道,就能醉死人;再来份炖猪杂,内脏一定得是温的,要现杀现,嗯,要不把锅灶带到胡屠户家里去做……喂,虎头,我请你去吃夜宵吧。”
“这么些东西,能吃饱吗?”
苦龙翻着白眼看他:“你就知道量多量少,白长了这么大个子这么肥的肠,和你在一起,真是丢我的品位。你就不想想,整个厌火城,能和我比较比较厨艺的,能有几个?”
“我可不相信厨艺,”虎头说,“我从来只相信厨具——确切地说,只相信菜刀和斧头而已——话说回来,你今天那道菜做得不错。”说到这里,虎头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过,真有‘白眼看天’这东西吗?我给你打工这么久,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能搞到豪鱼眼呢?”
“狗屁豪鱼眼,当然是唬他的了,那道菜不过是老豆腐加咸鱼干而已。用这么简单的东西做出这么好吃的菜肴,才显得出我苦龙的手艺啊。”苦龙高兴起来,大大地自夸自赞了一番。
“哦?”虎头疑惑地看了苦龙一眼,“那么那只冰蝇是怎么回事?我在殇州呆了二十年,没看过冰蝇能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活上两个时辰的。”
“当然是真苍蝇了,冻那袋子酒,不过使了个冰冻法术而已。”苦龙乐呵呵地说。
“呃,”虎头一把掐住自己的脖子,“真苍蝇?呃,你骗我吃了只真的苍蝇,你个死胖子,我早晚要杀了你……”
“哎呀哎呀,”苦龙挥着短胖的手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大家都是朋友嘛,这一次呢你帮了忙,大不了老子以后为你两肋插刀,回报你一次也就是了。”
“还等以后?我现在就想往你两肋上各插一把刀。”虎头瞪着他说。
他们两人抬着杠,猛一抬头,却对面撞上了羽裳。苦龙说:“咦,你不是今天下午到我店里来的那个小姑娘吗?你的伙伴呢?上哪去了?”
羽裳听他这一问,差点又哭了出来。不过她性子坚强,在铁崖村里的时候,可从来没发生过一天里哭两次的事。她使劲咬了咬牙,将眼泪又咽了下去。
苦龙听了她叙述了经过,不由得沉吟起来:“被茶钥家的人带走了,还带到上城去了。”
他背着手踱了两圈,抬头对羽裳说:“你也别瞎忙乎了,要从羽鹤亭手里要人,整个厌火城,能帮你的只有铁爷一个。”
“铁爷?就是你下午和我说过的那个铁爷吗?”
“不错,厌火城还能有几个铁爷。”苦龙微微一笑,“会吹口哨吗?”
羽裳点了点头。吹口哨虽然对羽人女孩来说不文雅,可以前在铁崖村招呼小伙伴出去摸鱼或者干别的坏事的时候,她可没少干过。
苦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羽裳:“我和虎头身有要事,不能陪你过去了。你顺着这街道走到底,有片小林子,挂着两盏青灯,过了林子,是厌火的雷池,铁爷就在雷池边夜宴。你在池子边找一棵很大的槐树,吹三声口哨,有人会从树后出来,给他看我的名刺,他会帮你见到铁爷。”
“你放心,”这胖家伙拍着面有戚色的羽裳肩膀说,“铁爷没有办不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