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斯坦利·尤利斯……
帕特丽夏,尤利斯事后告诉她母亲,她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应当提高警觉,因为斯坦利从不在清晨洗盆浴。他每天早上都洗淋浴,有时在深夜里泡个澡(一只手拿着杂志,另一只手端着杯啤酒),但是在晚上7点洗盆浴不是他的风格。
提到斯坦利,必须得先说那些书。斯坦利对那些书很着迷。按说读书应当让他感到愉悦才对,但是使帕特丽更迷惑的是,那些书使斯坦利感到沮丧和不安。就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的前三个月,斯坦利发现他的孩提时代的一个朋友成了一个作家——并不是真正的作家,帕特丽夏告诉她的母亲,而是一个小说家。那些书上印着的作者是威廉。邓邦,可斯坦利有时叫他“结巴比尔”。斯坦利几乎读完了那个人的全部小说。事实上,直到他洗澡的那天——1985年5月28日的晚上,斯坦利一直在读那个人的最后一部小说。帕特丽夏出于好奇,也拿起了一本想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可是她刚读了三章就放弃了。
帕特丽夏告诉她母亲,那书简直不能叫小说,而是一部恐怖大全。她告诉母亲那本书如何让她感到恐惧,为何让她感到不安。“里面全是怪物,”她说,“都是追逐小孩的怪物。杀戮无处不在,还有……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让人心情异常沉重。都是些这样的东西。但是斯坦利感到他又重新找到了童年的密友……我知道那些故事也让他难受……还有……还有……”
帕特丽夏哭了起来。
那个夜晚,距离乔治。邓邦遇到那个自称潘尼瓦艾的小丑差6个月就27年了。斯坦利和帕特丽夏正坐在亚特兰大市郊他们的小窝里。
帕特丽夏坐在老地方,一边缝缝补补,一边看着她喜爱的电视娱乐节目《家庭恩仇》。她一直很崇拜那个主持人理查德。道森,觉得他戴的表链简直太性感了。其次她喜欢那个节目的原因是,她对于游戏中问到的那些问题总能和大多数观众的答案保持一致。对她来说似乎很容易的问题对于参加节目中的那些家庭却似乎很困难。她曾经就这事问过斯坦利。“可能当你面对摄像机镜头的时候,问题会显得难一些。”
斯坦利答道。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影掠过他的脸庞。“什么事一当真,就会变得困难一些。”
也许这是非常正确的。有时斯坦利对于人的本性有很好的洞察力。帕特丽夏想,斯坦利对于人性的了解要比他的所谓的老朋友威廉。邓邦敏锐得多。那个邓邦只不过写了一些恐怖小说,想要发掘一下人性中基本的东西而已。
并不是说斯坦利夫妇日子过得不太好!他们现在居住的地方相当不错。在1979年他们花了8.7万美元买下了这套房子,现在轻而易举地就能卖到16.5万美元。有时驾驶着自己的沃尔沃轿车从购物中心回来,看着那篱笆环绕的安静幽雅的住宅,帕特丽复就不由得洋洋自得:我,斯坦利·尤利斯夫人,就住在这里!这不仅仅是快乐,其中还掺杂着几分骄傲。那感觉如此强烈,有时甚至使她感到有点难受。记得18岁的时候,她去参加乡村俱乐部的舞会却被拒之门外。
那时她是多么孤单,多么可怜。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可过去作为犹太人的种种痛苦遭遇不时地咬啮着她的心。她总是觉得周围有人在嘲笑他,奚落她。每当这时她所有的怨恨和羞辱一齐涌上心头。她为自己,为整个人类感到绝望。狼人!邓邦的一本书写的就是狼人的故事。狗屁狼人。他知道什么是狼人!
多数情况下她还是感到很幸福。她热爱自己的丈夫,热爱这个家,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事事如意。当然从前也有不如意的时候。
当年她答应了斯坦利的求婚,她的父母十分生气,一百个不愿意。她在学校的女生联谊会上,经朋友介绍认识了斯坦利。到晚会结束时,她就怀疑自己爱上了他。到期中放短假时,她对此已经深信不疑。第二年春天,斯坦利送给她一枚镶嵌着钻石雏菊花形的戒指,她就幸福地接受了。
那时斯坦利马上就要去找工作。在会计这一行当里竞争异常激烈——到处都是年轻的会计员,斯坦利又没有什么家庭背景。帕特丽夏的父母虽然满腹犹疑但最后还是承认了这桩婚事。女儿自己愿意跟着他受苦,他们也没办法。毕竟帕特丽夏已经是22岁的大姑娘,很快也要大学毕业了。
自从1972年结婚后他们吵过架,但是可没挨饿。帕特丽夏的教学工作干得很顺手。斯坦利也找到一份送面包的工作,每星期能赚100美元。那年11月,特里纳一家购物中心开业后,他又在会计部找到一份新工作,每星期能赚150美元。他们两个人每年的收入加起来一共有1.7万美元——这对他们可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1975年斯坦利辞了工作,开了自己的公司。帕特丽夏所有的亲戚都觉得斯坦利在那时开公司为时太早,都认为那是有勇无谋的举动。帕特丽夏已经够苦了,这样会更加重她的负担。最后他们的意见取得了一致——像斯坦利这样的人只有变得更沉稳、更成熟时,比方说到了78岁时,才能自己开公司。
但是,斯坦利表现得更加自信。首先他觉得自己年轻聪明,风度翩翩。其次他曾经在购物中心干过一阵子会计。但是他没料到一个刚组建的CV公司要在特里纳开拓新兴的录像带市场,最后竟然挑上了他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一个见人满脸堆笑,走路歪歪扭扭,青春痘还没褪尽的年轻人,而且还是个犹太北方佬。
CV公司与他合作得很成功,最后给他安排了一个全职——开始时年薪3万。
然而这一切才只是开始。他在CV公司如鱼得水,干得游刃有余。他结识了一些亚特兰大最富有最有势力的人,而且相互信赖,合作顺利。帕特丽景记得斯坦利给她的父母写过这样一封信:“全美最富有的人生活在亚特兰大。在这里我使他们中的一些人变得更富有,而他们也使我更富有。我已经拥有了帕特丽夏——我的妻子;除她而外,没有人能够拥有我。”等到他们离开特里纳时,斯坦利已经组成了自己的公司而且有了6个职员。到1983年,他们全年的收入已经达到了6位数——这个数目以前帕特丽夏只模模糊糊听到过,却从来没敢想过。似乎天上真的会掉馅饼。这有时让她感到恐惧。有一次,她不安地开玩笑说这大概是魔鬼做的交易。斯坦利听到后捧腹大笑,但是她却没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
“海龟不会帮助我们的。”
帕特丽夏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斯坦利在她求职的时候曾经说过。但是有时不知什么原因,她会在睡梦中醒来,想起这句话,然后她必须转过身,摸着斯坦利还在才放心。他们的生活很美满——他们既不酗酒,也没有婚外恋;既不吸毒,也不争吵。推一的缺憾就是他们没有孩子。
他们都想要孩子。夫妻俩也曾经看过医生,但是没有检查出任何毛病。帕特丽夏还记得在看病回去的路上,斯坦利脾气很暴躁。就在那天夜里,当她躺在床上,想着斯坦利已经入睡时,斯坦利在黑暗中突然说话了:“是我,都是我的错。”他的声音平静但是却哽咽着。
帕特丽夏翻过身来,摸索着,抱紧了他。
“别傻了。”她说道。她的心跳得非常快——并不只是因为斯坦利吓着了他;而是似乎他已经看穿了她的想法,知道了她一直在保守但是此刻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她感觉——她知道——斯坦利说的是对的。他们是有问题,但是毛病不在她身上,而是她丈夫,斯坦利。
“别傻了!”她看着丈夫的后背低声恳求着。他在出汗!帕特丽夏突然意识到斯坦利正处于恐惧之中。那种恐惧一波一波地从他身上发散出来;躺在身边就像是躺在一个没关门的冰箱前面,寒气袭人。
“我不是傻瓜。”他还是很平静而且哽咽着说道。“你也知道,这是我的问题。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利。帕特丽夏在责备斯坦利,但是突然间一个冷战穿越她的全身,就像鞭子抽打的一样。斯坦利觉察到了,紧紧地用手搂住她。
“有时候,”斯坦利说道,“有时我想我知道为什么。有时我会做噩梦,噩梦醒来我就会想,‘我现在知道了。我知道症结在那里。’不止是你不能怀孕,而是每件事情——我生活中的每件事。”
“斯坦利!你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
“我并不是说内在的东西,”他说道,“内在的东西很好。我谈的是外部的东西。一些应当已经结束,而仍未结束的东西。有时噩梦中醒来,我就会想,‘我的幸福生活的全部只不过是处在我完全不动的暴风眼里。’我很害怕幸福的生活……消失;就像是好梦一场。”
帕特丽夏知道他经常做噩梦。在睡梦中,斯坦利经常挣扎厮打,痛苦呻吟,使她惊醒。但是等到问他时,他总说同样的一句话:“我记不住了。”然后他就会点一根烟,静静地吸着,等待着噩梦像大汗一样冒出他的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没有孩子。直到他洗澡的那天晚上——1985年5月28日——他们的父母仍在等待着外孙(或外孙女)的出现。那间小屋依然空闲着。帕特丽夏的母亲尽管一直只关心自己的事,但是她对自己的女儿的痛苦也不是无动于衷。在信中,她已经不再问关于孩子的事了。当斯坦利和帕特丽夏又在履行一年两次的探亲义务时,斯坦利自己也不再提到孩子了。但是她总看见在他脸上有一丝阴影,好像他在竭力要想起什么东西。
要不是那一团阴云,他们的生活依然非常幸福——直到在5月28日晚上她在看电视娱乐节目《家庭恩仇》的中间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当时帕特丽夏正缝缝补补,干着些裁缝活;而斯坦利正在读着威廉。邓邦的一本新出的小说。书的封皮是一头张牙舞爪咆哮着的野兽,背面是一个戴眼镜的秀项男人。
斯坦利坐的地方离电话比较近。他拿起了听筒,然后说道:“你好——这是尤利斯家。”
他一边听着,一边皱起了眉头,然后接着问道:“你到底是谁?”
帕特丽夏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是我妈的?”她问斯坦利,心中担心是不是她父亲出了事。她的父亲太胖,在40岁的时候就经常说肚子疼。
斯坦利朝她摇了摇头,然后微笑着对着听筒说道:“你……是你!
天哪!麦克!你怎么……“
他又陷入了沉默,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帕特丽夏觉得斯坦利正在分析什么东西,就像是有人告诉他形势突变或者是什么奇怪有趣的事情。大概是后者,她想。一个新客户?一个老朋友?也许。然后她的注意力就转向了电视,电视里一个妇女正张开双臂抱住理查德。道森亲吻。她想如果让自己亲吻理查德,她随时都会乐意的。
就在她找一粒黑色钮扣的时候,她模模糊糊地感觉电话交谈已经进入正题——斯坦利不时地嗯上几声,还问过:“你肯定吗,麦克?”
最后,他停顿了好长的时间,说道,“好了,我懂了。是的,我……
是的。是,每件事情。我有相片。我……什么?……不,我不能承诺,但是我会仔细考虑的。你知道……什么?……他已经那么做了?
……当然!我也会的。是的……没问题……谢谢你……是的。再见。“
然后挂上了电话。
帕特丽夏瞥了丈夫一眼,只见他正盯着电视发呆。电视上的一家在回答问题时得到了高分,他们又蹦又跳,兴高采烈。但是斯坦利却皱起了眉头,脸色很难看。但是帕特丽复那时没太注意,她还以为是台灯照的,因为台灯的灯罩是绿色的。
“谁的电话,斯坦利?”
“嗯?”他转过头来。帕特丽夏觉得斯坦利有点心不在焉,脸上还稍微带着几分愠怒。
那种表情此后在帕特丽夏的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她相信那是一个人的思想完全同现实脱离的表情,就像是突然陷入黑暗中去。
“是谁打的电话?”
“没什么,”他说道,“没什么,真的。”我得去泡个澡。“他站起身来。”
“什么?7点钟泡澡?”
他没有回答,只是离开了房间。
当时电视里又介绍了一个新家庭,帕特丽夏想知道主持人道森还会搞些什么样的噱头。还有她一直在找那粒黑扣子,尽管她知道或扣盒里那样的扣子有很多。要不然的话,她就会问问斯坦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或者甚至追上去问一下是否他的肚子疼——像他那样的人如果情绪不好时,他可能会找个借口说要去洗澡的。
于是帕特丽夏就让斯坦利走了,直到看完那段节目,看见那张空椅子才想起他来。她曾听见楼上给浴盆放水的声在,然后又听见水停了。过了5分钟或者是10分钟……可是现在她意识到她没有听到冰箱门开合的声音。那就是说,斯坦利泡澡而没有喝啤酒,那可不是他的习惯。有人给他打电话,使他烦恼,而她是否说过哪怕是一句同情的话呢?没有。是否设法让他吐露半点真情呢?没有。是否注意到出现什么事情了呢?还是没有。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可恶的电视——她甚至不能再责备那钮扣了;这统统都是借口。
好了——她将给斯坦利拿上一罐啤酒,然后坐在浴盆的旁边,给他援援背,如果他愿意的话,还可以给他洗洗头发,然后找出问题到底在哪里……到底是谁打的电话。
她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啤酒,然后走上楼去。浴室的门是关着的——不是半掩着,却关得紧紧的——这使她不安起来。斯坦和洗澡的时候从来不关门的。
帕特丽夏轻轻地敲了敲门。她突然觉得指甲敲在门上的声音就像是昆虫爬行的声音。这样像客人一般轻轻地敲门,是他们结婚以后从没有过的事情。
不安在她的心里突然膨胀起来。
“斯坦利?斯坦利?”
这次她不再用手指轻叩房门了,而是用力拍打。里面还是没有声音。她用力在门上敲打起来。
“斯坦利!”
回答她的仍然是寂静。而此时从浴室传来了一种使她恐惧的声音——是水珠滴落地声音——滴喀。嘀塔。嘀喀。滴……
只有那种声音。
她突然意识到,疯狂地意识到,不是她父亲而是斯坦利出了事!
随着一声悲嚎,她抓住了门把手,用力转动。但是门已经锁上了。帕特丽夏一下想到:晚上斯坦利从未这么早就泡澡;除了上厕所之外,他从来不锁浴室的门;斯坦利从来不为防备她而锁门。
是不是斯坦利真的心脏病发作?帕特丽夏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又叫起了他的名字。除了不停的滴水声,没有任何声响。她向下看去,发现手中仍然拿着那罐啤酒。她傻乎乎地盯着啤酒罐,心就像兔子一样不停地在嗓子眼里跳动。她呆呆地看着它,就像是一生当中从未见过那样的罐子。啤酒罐似乎变成了一只像蛇一样的黑色听筒。恐惧几乎使她失去了理智。
她四周朝看了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客厅里。现在她才记起自己把啤酒扔在了浴室外面,又下了楼。她模模糊糊地想站:这只不过是一个错误,事后我们肯定要为此大笑不已的。斯坦利给浴盆注了水后,又发现自己没烟抽了,于是出去买烟了——是的。他朝里锁了门,后来又觉得开门大麻烦,于是就从窗户爬了出去。当然是这样的。当然——无边的恐惧却从她的心中再次升起。她闭上双眼,努力要摆脱它。她静静地站着,就像是一尊苍白的塑像,只有脉搏在喉咙里跳动着。
是的,她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是为了打电话。没错,可是打给谁呢?
不管怎样,她抓起了听筒,然后开始拨“0”。但是她怎么把这一切告诉接线员呢?斯坦利把自己锁在了浴室里,不回答她?溶室里的滴水声使她发疯?她得找人帮忙,什么人都行——她把手背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她得想一想,强迫自己去想。
备用钥匙。对了。厨房的柜子里有备用钥匙。
她的脚一下子踢翻了椅子边上的钮扣袋。一些钮扣溅了出来,在台灯下就像是眨巴看的眼睛。
厨房的柜子里面挂着一个钥匙形状的钥匙盘——那是斯坦利的一个客户自己做的。钥匙盘上有许多小钩子。每个钩子的上面都贴着标签,上面写着:车库,阁楼,底搂浴室,楼上浴室,前门,后门。还有两把汽车的备用钥匙。
帕特丽夏一把抓住那个标着楼上浴室的钥匙向楼上跑去,但是她又尽力让自己走过去。跑只会使她感到恐惧。如果走着的话就不会有事了。即使确实出了什么“事”,上帝看到她在走而不是奔跑,就会想,好吧——是我一时愚蠢犯下大错,让我及时把它收回去。
她镇静地走到楼上,向浴室走去,就像是参加一个重大会议。
“斯坦利?”她一边叫着,一边试着用手去开门,钥匙是最后才用上的。她的恐惧突然之间更胜于前:上帝如果在她开门之前还没改变主意,那么就说明他已经决定了。奇迹毕竟是过去才发生的事。
她努力将钥匙插入孔里,手在不停地哆嗦着。转了一下,她听到了锁被打开的声音。她摸索到了把手,没有抒动——她的手心里全是汗。又用了一下力,她打开了房门。
“斯坦利?斯坦利?斯坦——”
她盯着那个浴盆。她忘记了如何叫出她丈夫的名字。她只是盯着那个浴盆。脸色就像是一个孩子第一天上学时那样严肃。当时如果她尖叫起来,隔壁的邻居就会听到,然后就会给警察打电话,说是有人闯进了尤利斯的家,正要行凶杀人。
但是此刻帕特丽夏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胸前,脸色严肃,两眼圆睁。然后她的那种神圣表情慢慢地变样了。眼睛就像要突出来,恐怖地咧开嘴。她想尖叫,却叫不出来。
浴室里点着日光灯,很明亮。浴盆里的水变成了明亮的粉红色。
斯坦利仰面朝天躺着,头向后耷拉在浴盆的边上。他的嘴张得很大,脸上带着无比恐惧的表情。浴盆的一边放着一盒吉列刀片。他的两只前臂的内侧从手腕一直到肘部都被划开了,然后在腕部又垂直切了一道,形成了两个血淋淋的“丫”字。伤口在白色的日光灯下闪着粉红色。
又一滴水珠在水龙头上形成了,变得越来越大。“嗒”。晶莹的水珠落了下来。
在浴盆上方的蓝色瓷砖上面画着一个字——是他用右手画的。帕特丽夏能够看到在水里漂浮着的那只手。一定是斯坦利自己画的字——那是他对人世最后的印象——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那个字歪歪扭扭,鲜血淋漓,像是在对她控诉——它!
又一滴水掉进了浴盆。
“嗒”
帕特丽夏终于叫出声来。盯着丈夫的那双已经死去的却闪着光的眼睛,她开始尖叫起来。
2
理奇·多杰。
直到呕吐开始之前,理奇觉得自己做得很不错。
他聆听着麦克。汉伦告诉他的一切,应答自如,甚至还问了几个问题。他模糊地意识到他正用自己的一种声音在说话。不是那种他有时在电台里常说的那种奇怪蛮横的声音,而是一种温和而自信的声音。一种一切都好的声音。听起来很好,却是谎言。就像他擅长的其他声音一样都是谎言。
“你还能记住多少?理奇?”麦克问他。
“非常少,”理奇说着,然后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想足够了。”
“你会来吗?”
“我会的。”理奇说完,挂了电话。
他坐在桌子后面沉思了一会儿。背靠着椅子,他向窗外的太平洋望去。一群小孩子正在沙滩上冲浪——并没有太多的海浪,他们只是跑来跑去玩耍。
今天是1985年5月28日。桌上的石英钟正指向下午5点9分。
麦克打过电话已经3个小时了。天已经黑了。他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从架子上随手抽出一张唱片,听了起来。架子上堆满了唱片,都是摇滚乐——摇滚乐就像那些声音~样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马维·盖耶,来自一个理奇有时称做“全死乐队”的歌手,唱了起来:“噢——号,你想要问我怎么知道……”
“不错。”理奇说道。他甚至还笑了笑。其实情况很糟糕,已经把他拖进了一个绳套之中。但是他感到他有能力应付,毫不费力。
他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家。一个念头涌上来。他突然觉得他已经死了,只不过是在为自己的后事作准备……还有他自己的葬礼。但是他感觉自己仍然做的不错。他给自己的旅行经纪人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需要什么。她让他等一刻钟。
就在他找一双旅游鞋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是卡萝尔。她已经为他安排好了行程。晚上9点,他就能乘坐头等舱从洛杉矶起飞了。中间在罗根和波士顿换机,明天早晨8点20分他将到达缅因州的班戈机场。从那里到德里镇只有26英里。
只有26英里?理奇想着。“没有了吗,卡萝尔?也许你不知道到底有多远,我也不知道。但是,上帝!我得弄清楚。”
他轻轻地挂断了电话——让他们去笑吧——然后又接通了查询台,想问德里宾馆的电话号码。真是奇怪,要不是麦克打电话来,他可能这辈子再不会想起德里镇了。至少有历年了吧。在他的生命中,有一段时间他曾每天路过德里宾馆的红墙——而不只一次他跑过那里,后面紧追着的是亨利·鲍尔斯,贝尔茨·哈金斯,还有一个叫维克多什么的大个子。他们在后面紧追不舍,而且边追边骂:“妈的!往哪儿逃!站住!四眼猪!”他们抓住他了吗?
理奇在苦苦回忆的时候,接线员问他找什么地方。
“德里镇——”
德里!天哪!这个名字多么生疏;说出它简直就像是在亲吻一件古董。
“请查一下德里宾馆的电话号码。”
“先生稍等。”
一切终将过去。正如一首歌中所唱:“光荣的日子……在少女的眨眼之间消失。”谁是少女呢……当然是贝弗莉。
宾馆也许会改变,但是消失是不可能的,因为电话里传来了一个机械空洞的声音:“号码……是……9418282.重复一遍:号码……是……”
但是理奇在第一次就记住了。那种单调的嗡嗡声还是早点挂断为好——它让人想起一个埋在地下某个地方。长着无数只触角、像章鱼一样的怪物。年夏一年,数字幽灵和被吓坏的人类在这个世界里不安地共存着。
拨那个电话号码简直太容易了。他把听筒靠近耳边,一面朝窗外望去。冲浪的孩子们已经走了,一对情侣正缓缓地在沙滩上手牵着手漫步。那个场是简直可以被旅行社当做招贴画了。可惜他们都戴着眼镜。
“站住!我操!砸烂你的破眼镜!”
克里斯!理奇一下子想起来了。那个叫维克多的大个子姓克里斯。
噢!上帝!他根本就不愿想起这些事情!一点都不愿想起!
他的唱片收藏室的门开了。
唱片不再是唱片了。你不再是电台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了,不再是“千声之人”了。
他想摆脱这些混乱的想法。
我很好,记住这个就行了。我不错。你不错。理奇·多杰不错。
抽根烟就好了。
他4年前就戒烟了。但是他现在可以抽一根,可以。
你躲藏在这里没有用。那些东西不是唱片而是死尸。你把它们埋藏起来,可是发生了大地震,一切都暴露了。你木是理奇。“唱片”
多杰,而是理奇。四眼。多杰。你在这里吓得要死。没有门,没有出口,只有地窖。地窖突然裂开,你以为已经死去的吸血鬼都飞出来了。一根香烟,就一根。看在上帝的份上,什么牌子的都行。
“我要抓住你!四眼!叫你把他妈的烂书包都吃掉!”
“德里宾馆。”一个男人的声音。浓浓的北方腔。声音越过千山万水传到了他耳里。
理奇问是否可以从明天开始预定一套房间。那个声音说可以,然后问多长时间。
“我说不准。我只是……”他停顿了一下。
他究竟要干什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背着花格书包的小男孩正拼命逃跑,而几个大孩子紧追不舍。那个孩子戴着一副眼镜,身材瘦小,脸色苍白。然而让人吃惊的是——那个孩子一边跑一边还在挑衅着:“来,来打我!”
他闭上了双眼。“我只是到德里出差。我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
是不是先订上3天,不行再续?“
“再续?”那个声音疑惑地问道。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终于说:“行,就这样了。”“谢谢。我……希望你能在11月的大选中投我们一票。”理奇换成了约翰·肯尼迪的声音,“杰克想……重新主宰总统办公室,我也为我的弟弟……加油助威。”
“您是多杰先生?”
“是的。”
“……有人打电话进来了。”
突然间一个寒战穿越了他的全身。他几乎绝望他在安慰自己:没什么,多杰。
“我也听到了,”理奇说道,“一定是串线了。房间到底怎么样?”
“没问题,”那人说着,“这里的房间从来就没有满过。”
“是吗?”
“是呀。”
理奇又打了个哆嗦。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这样说——“是呀”——典型的新英格兰北方方言。“往哪儿逃!马屁精!”亨利·鲍尔斯的喊声幽灵般地响起。更多的地窖裂开;他闻到的不是死尸的臭气而是发霉的记忆——这反而更糟糕。
理奇给了那人自己的账号,挂断了电话。
然后他给自己的上司斯蒂夫·考沃,科兰德电台节目主任,打了个电话。
“什么事儿?理奇?”斯蒂夫问道。最近的调查显示科兰德电台的收听率在整个洛杉矶地区排名第一,他的心情很不错。
“也许你会后悔发问的,”理奇告诉斯蒂夫,“我要开溜了。”
“开溜——”他能听出斯蒂夫皱起了眉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理奇费了一番口舌,也无法向他解释清楚。但是最后斯蒂夫还是让步了。
“好吧,”斯蒂夫说话了,“我做一些改动——让麦克来顶替你。
看在多年同事的份上,我就这么算了。但是我不会忘记你节外生枝让我措手不及的。理奇。“
“哦,别这么说。”理奇说道。他的头更疼了。但是他确实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需要请几天假,就这么多。不要大惊小怪的。”
“请几天假。请假干什么?就是因为你11岁的时候发过誓?天哪!小孩从来不把誓言当回事的!不只这些。你要知道,我们这里干的不是保险,不是法律,而是娱乐业!低贱庸俗,坑蒙拐骗,你他妈的不会不知道吧?我操!你简直使我无法忍受了。不要以为我是傻瓜卜斯蒂夫几乎大声尖叫起来。理奇闭上了眼睛。11岁的孩子是会把誓言当回事的。这斯蒂夫不会懂的。理奇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样的誓言——他也不愿意记住——但是那誓言千真万确是认真的。
“斯蒂夫,我不得不走。”
“好!我告诉你我会处理一切的。走吧!走吧!”
“斯蒂夫,我——”
但是斯蒂夫已经控上了电话。理奇将听筒放了下来。但是就在他要开始收拾行装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理奇不用接就知道还是斯蒂夫。此时和他谈话毫无益处——他只会变得更加愤怒,言语只会变得更加难听。理奇把电话上的开关向右拨过去。铃声停止了。
他上楼从衣橱里拿出了两个手提箱,塞得满满的。都是些常穿的东西——牛仔裤、衬衣、内衣,还有袜子。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装进去的衣服全是小孩服装!他拿起箱子又下了楼。楼下的小屋墙上挂着一幅安瑟尔。亚当斯的黑白照片。理奇把它转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保险箱。他打开保险箱,用手在里面拨拉着——里面全是些重要的文书契约——有这间豪华舒适的房屋的契约,有他在爱达华州一个20公顷的林地所有证,还有一大把股票。他只是随意地买了这些股票,谁曾想市值连年上涨。有时想到自己竟然几乎成了一个有钱人,他都会惊讶不已。他不仅拥有摇滚唱片……而且还是著名的“干声之人”……
房子,林地,股票,保险,甚至还有他的遗嘱。这些东西把你紧紧地绑在了生活的地图上。他想到。
突然间他有一种狂热的冲动,想要把这一切,不管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全部放火烧掉。他藏在保险箱里的东西一瞬间失去了任何意义。
他意识到生活是多么容易被毁掉。根本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因素在里面,这正是他害怕的。你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东西眨眼之间就会烟消云散。容易得很。把它付之一炬或者让它随风飘散吧,还是早脱身为好。
那些文书契约的下面才是真正的好东西。现金。10块的,20块的,50块的。4000块的。理奇抓起那些钱,塞进自己的牛仔裤兜里。
存钱的时候可没料到它的用处。日积月累的。如今成了逃难钱。
“太可怕了,”他嘟哝着,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向窗外的沙滩上望去。沙滩上已经空无一人了。冲浪的孩子们走了。那对情侣也走了。
他把保险箱的门关上,然后又把那张照片转到原位。猛然间他想起了斯坦利·尤利斯。那时一些大孩子们都这么叫他:“嗨!牛里屎!
他妈的杀死耶稣的家伙!又要去找你的狐朋狗友了?“
尤利斯到底在哪儿呢?他多久没想起过尤利斯了?理奇还记得自己是在1960年的夏天从德里镇搬走的。他又想起他的那些可怜的小伙伴们,一群天生的失败者。他们的脸孔消逝得多么快!他都快记不起来了。
那时他们天天在班伦低地玩耍,还在那里修了一个俱乐部。他们说自己是丛林探险家,抗击日军的海岸警卫队;还说自己是筑坝者。
牛仔、丛林世界中的外星人。但是,他们真正干的事情是躲藏。东躲西藏是怕让那些大孩子们抓住。他们成天让亨利·鲍尔斯,贝尔茨·哈金斯,维克多·克里斯一伙人追得四处逃窜。他们是一群可怜虫——长着犹太人大鼻子的斯坦利·尤利斯,说话给巴的比尔。邓邦,身上总是伤痕累累、衣袖里老爱藏着烟卷的贝弗莉。马什,肥胖臃肿的班恩。汉斯科,当然还有他自己——那个戴着宽边眼镜,学习成绩优异,伶牙例齿的理奇·多杰。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他们呢——无能。
一切都回来了。怎么回来的呢?他站在那里,不停地战栗。战栗并不是因为那些他不能记起的伙伴。而是其他的东西。他多年没有想过的东西。
血淋淋的东西。
黑暗。吞没一切的黑暗。
在内伯特大街上的那栋房子里,比尔在大声叫骂:“你杀、杀死了我弟弟,该、该、该死的!”
他还记得吗?忘不掉。不管怎样,还是忘不掉。
垃圾场的臭气,屎臭,还有其他的难闻气味。更糟的是一种野兽的气味,它的恶臭。它就潜伏在德里地下的某个地方。
理奇想起了乔治——可是他已经忍不住想吐了。他朝洗手间跑去,绊在了椅子上,几乎摔倒……他猛地扑倒在马桶上,吐得翻江倒海。
他突然仿佛又见到了乔治。邓邦。1957年的秋天,就在一场洪水过后,乔治被谋杀了,他的一只手臂不见了。理奇曾经成功地忘记了这一切。可是现在它们又回来了。实际上,它们有时会回来的。
呕吐过去了。理奇闭着眼去冲马桶。他的晚餐都冲进了下水道。
进入了可怕、黑暗的下水道。
他把头靠在马桶上,哭了起来。这是自从他母亲在1975年死后的第一次。
40分钟之后,感觉心情好了一些,他把手提箱扔进了汽车行李箱里,然后把汽车从车库里开了出来。看着自己的熟悉的住所,看着那金色的海滩,那灯光掩映下绿色的海水,他的心沉了下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他只是行尸走肉。
“回家吧,”理奇·多杰低声对自己讲,“回家。上帝会帮我的。回家吧。”
他挂上了档。车子冲了出去。
安稳的生活是多么容易被打破!生活总是这样,才渡过难关,又得经受考验。就是这个样子。前方的路途什么事都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