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年前,他在芝加哥市区的一家单身酒吧遇见了贝弗莉·马什。
谈话很投机,因为他们都在一幢大楼里上班,而且都认识些大楼里的人。汤姆在金兰帝公司的公关部工作。在42层;贝弗莉是得利雅时装公司的设计助理,在12层。汤姆在和贝弗莉首次见面时就立即知道了她的特点:魅力四射但却易受攻击。在见面后不到一个月内,他又知道她的又一特点:才能出众。在她设计的那些休闲服装的图样中,他看出贝弗莉是一个潜力巨大的造钱机器。
在贝弗莉知道汤姆对她感兴趣之前,汤姆已经对她了解颇深了。
那正是汤姆所喜欢的一种方式。在他的一生中,他一直努力寻找的就是像贝弗莉这样的人。他开始行动了,就像一头凶猛饥饿的狮子开始全力追赶一只毫无觉察的可怜的羚羊。贝弗莉的脆弱并不表现在表面上——你所见到的只是一个身材苗条、性感迷人的女人;但是她是脆弱的……莫名的脆弱。这一点只有他才了解。
狮子从来不想,至少不像人那么思考……但是它们能看见。当羚羊们隐约感觉到死亡的威胁而离开水洼时,狮子就会注意看到底哪只羚羊落到后面,是瘸腿,还是本来跑得慢……或者还没感到危险。甚至可能的是,有些羚羊——有些女人——本来就想成为猎物。
突然“啪”的一声猛地把他从记忆里扯了出来——是打火机的声音。
一股怒火窜了上来。他的胸中充满了一种甚至带些喜悦的怒火。
抽烟,她在抽烟!就在这里,她又在抽烟!看来她学得很慢。但是一个好先生对于这样的学生总是乐于施教的。
“是的,”她又说话了,“嗯。好吧。是……”她听着,然后爆发出一声他从未听过的奇怪的笑声。“既然你说了,那么就两件事情——先给我订个房间,然后为我祈祷吧。好的……嗯……我也是。晚安。”
汤姆进来的时候,贝弗莉刚挂上了电话。进来时他想朝她大吼一声“把烟掐掉!马上!”但是当他看见贝弗莉的时候,那些话一下子噎在了喉咙里。他以前曾两次见过贝弗莉现出那样的神色,一次是在她第一次参加一个大型国际博览会的时候,另一次是他们去纽约领国际设计大奖的时候。
她正大步在卧室里走动,烟卷咬在她的嘴里,一股白色的烟雾从她的左肩上飘了起来。天哪!他最痛恨的就是她这个样子!
但是,她脸上的神色使他真正迟疑了,使他的叫嚷卡在喉咙里。
“咔嚓”——他的心动摇了。他开始退缩,告诉自己他不是害怕,而是对她感到吃惊。
他记得,每次当她的事业出现高潮时,她就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一个使他感到畏惧的女人。一个坚强无畏而不可预测的女人。
现在贝弗莉的脸颊开始变红,一种自然的红色。她的双眼闪烁着光芒,根本没有一丝瞌睡的痕迹。她的红发在飘动,活泼得像一条跳动的小溪。还有……哦,看看!朋友和邻居们!你们看看她在干什么!她从壁橱里拿出了一只手提箱!天哪!
“给我订个房间……然后为我祈祷。”
好了。贝弗莉哪儿都不去,她不需要订房间,她只要待在家里。
谢谢您了。
但是在他好好教育她之前,她真的需要一两回祈祷。
贝弗莉把手提箱放在床脚边,然后又去了她的工作间。她拉开一个抽屉,开始整理衣物。那烟雾还在她的肩膀上缭绕着。
汤姆现在关心的不是谁打电话来,也不是她要到哪儿去,因为她哪儿也不去。他关心的也不是自己的脑袋——喝酒太多加上睡眠不足,他的脑袋闷闷地疼得厉害。
香烟!他关心的只是香烟!
此刻香烟还在她嘴里叼着。她还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汤姆。汤姆不由得想起了那两个晚上。就在那两个晚上之后,汤姆完全控制了贝弗莉。
“我不想让你再吸烟。”当他们参加完一个聚会回家的时候,汤姆告诉贝弗莉。10月,对了,是10月的一天。“在上班或者聚会的时候,我已经受够了香烟味。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闻那烟味。你知道那像什么?我告诉你事实——说起来不好听但是事实。那就像是吃别人的鼻涕。”
他原以为贝弗莉会抗议一下,但是她只是用羞涩而又讨好的眼光看着他。她的声音一直都很低而且很温顺。“好吧,汤姆。”
“那你把烟掐掉。”
贝弗莉把烟掐了。那天晚上的其余时间,汤姆一直都很幽默。
又过了几周,他们从电影院出来时,她无意之中又点起了一根香烟。他们走向停车场的时候,她一直在吸着。11月的夜晚大很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汤姆让她吸着那根烟,甚至还为她打开了车门。等他钻进汽车关上车门后,他说了一句:“贝弗莉?”
贝弗莉把香烟从嘴上拿了下来,转过头看着他。汤姆把他的大手张开,狠狠地朝她的脸上扇了过去。他用的力气很大,她的头重重地撞在了车座上。她的手连忙捂住了脸,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惊讶和疼痛的表情。她大声叫了起来:“哇啊!汤姆!”
汤姆只是看着她,眯着眼睛,还像平时那样笑着。他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会有什么反应。但是汤姆等到的——不是“你这个婊子养的”!
不是“再见吧”!
也不是“我们的关系完了,汤姆”!
而是——她只是用那受伤的眼光看着他说:“你为什么要打我?”然后她又想说些什么,但是终于哭了起来。
“扔掉它。”
“什么?什么,汤姆?”她的眼泪把化妆冲出了~道道痕迹。汤姆根本不管这些。相反,他还想看她这个样子。让人感到刺激。
“香烟。扔掉它。”
贝弗莉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她像是犯了罪。
“我只是忘记了!”她哭喊着。“就是这样!”
“把烟扔掉。要不然你还会挨一下的。”
贝弗莉把车窗玻璃摇了下来,把烟掐掉了。然后她转过头来,脸色苍白,两眼怯生生地看着他。
“你不能……不能打我。那样对……一个……稳定……关系来说很不好。”她想要用一种成人的口气说出来,但是失败了。他成功了。
在他的面前,贝弗莉只能是个孩子。不管她有多么性感,她只是一个孩子。
“孩子,”他尽量显得很冷静,但是又有点惊慌和兴奋,“我才能决定我们的关系到底能不能稳定。如果你能忍受,很好。如果不能,那就开路好了。我不会阻拦你的。也许我顶多跟你一脚作为分别的礼物,但是我不会阻拦你。这是个自由的国度。我还能多说些什么?”
“也许你已经说得够多了。”她小声嘟哝着。汤姆又扇了她一巴掌,比第一下还狠。没有人敢和他顶嘴。即使英国女王也不行。
她的脸撞到了仪表板上。她的手刚摸到车门把手,又放下了。她只是像一只兔子蜷伏在角落里,一只手按着嘴巴,睁大的眼睛满是害怕。汤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绕到了她的车门那边。他打开了车厂]。他呼出的热气在11月的寒夜里像是白色的烟雾。
“想出来吗?贝弗莉?我看你想拉车门把手了。我猜你想出来。好吧。我让你别抽烟,你说好,可是你并不好。来吧!出来吧。我操!怎么了?你想出来吗?”
“不。”她小声说道。
“什么?我没听清。”
“不。我不想出去。”她大声了一点。
“什么——那些烟卷让你得了肺气肿了?如果你说不出来,我会给你拿一个他妈的麦克风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贝弗莉。你大声说,让我听清楚:你想要出来还是想跟我一块儿回去?”
“想跟你一块儿回去。”她说完,像小姑娘一样双手勾着裙子。她没有看汤姆,眼泪从她的脸上扑簌簌地滚落。
“好吧。你得先给我说,‘我以后不在你面前抽烟,汤姆’。”
贝弗莉抬起头,恳求地看着汤姆。她的眼睛似乎在说:“你能让我这么做,但是不要。我爱你。难道这还不够?”
“不行。”
“说。 ”
“我以后不在你面前抽烟,汤姆。”
“好的。现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她木然地重复着。
烟卷在人行道上燃烧着。离开电影院的人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们。
汤姆走了过去,用脚捻灭了它。
“现在说:‘没有你的允许,我再也不抽烟了。’”
“没有……”她的声音突然停住了。“ 没有——”
“说!贝弗莉。”
“……你的允许,我再也不抽烟了。”
汤姆关上了车门。他把贝弗莉拉到了自己的公寓里。一路上他们都没说话。在停车场上,他们的关系已经确定了一半。另一半是在40分钟之后,在汤姆的床上。
8
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结婚的时候,汤姆的朋友来了两个;贝弗莉只来了一个朋友,叫凯。麦考。汤姆叫她“妇女解放的婊子”。
所有的记忆像电影一样在几秒钟之内迅速流过汤姆的脑海。贝弗莉仍然在一个抽屉里翻着什么。现在她翻出了一件内衣——不是汤姆喜欢的那种光滑柔软的绸缎做的,而是棉布的,腰上还有松紧带,穿上去像个黄毛丫头。
汤姆·罗根悄无声息地向他的衣橱走去。他光着脚,走在地毯上像一阵微风。
就是那根烟卷。就是那根烟卷让汤姆发狂。贝弗莉的第一课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大概她已经忘记了。尽管她还有别的很多很多课程要学,例如不能穿长袖衬衣、不能穿高领毛衣、不能戴太阳镜等等。
但是第一课还是最基本的、永远不能遗忘的——汤姆已经忘记了那个把他从沉睡中惊醒的电话。他的脑袋里只有那根烟卷。贝弗莉现在抽烟,说明她已经忘记了汤姆·罗根。当然只是暂时的。但是暂时也他妈的太长了。什么原因使她忘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事在他家里不管为什么也不能发生。
在衣橱的门后挂着一条很宽的皮带。皮带上的扣很久以前就被他去掉了,现在那个地方被双叠上了,形成了一个套,恰好可以把手套进去。
“汤姆,你的肉皮又痒了。”他的母亲有时这么说——“有时”并不很恰当;大概“经常”才合适。“过来,汤姆!让我抽你一顿!”他的孩提时代不时地被这样的抽打打断。最后虽然他逃进了威赤达学院,但是他仍然无法完全逃避。他在睡梦中总是听见他母亲的声音:“过来,汤姆!让我抽打你一顿!给你解释痒……”
汤姆是他家4个孩子中的老大。他父亲在他11岁的时候就死了——应该说“自杀”才对——他是坐在马桶上喝酒时死去的。汤姆成了一家之长,而且更成了母亲的出气筒。如果弟弟妹妹把家里搞乱了……如果忘记到幼儿园去接妹妹……如果……如果这样的事或那样的事发生……那他母亲就会拎起一根根子,然后就叫:“汤姆,过来!让我抽你一顿……”抽打别人总比自己挨打好。
如果汤姆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学到了什么东西的话,那他就学到了这个。
汤姆把皮带拿了下来。他把手伸进皮带套中,换紧拳头。很舒服。皮带耷拉下来就像一条黑色的死蛇。他的头痛消失得无影无踪。
贝弗莉此刻又从抽屉后面翻出了一个白色旧胸罩。汤姆原以为电话是她情人打来的,现在他的心放下了。如果一个女人带上自己的旧衣服去会情人的话,会很可笑的。再说,贝弗莉也不敢。
“贝弗莉。”他轻柔地叫道。贝弗莉一下子转过头来,惊呆了。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皮带有些迟疑……稍微放下了一点。汤姆看着她,一种不安又从他的心中涌起。
贝弗莉的紧张全表现在了脸上。但是此刻她的身上似乎还笼罩着一圈光环,使她显得既动人又危险。贝弗莉正从汤姆所设计、控制的“她”脱离。这是汤姆·罗根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的,让他很害怕。
贝弗莉看起来很害怕,但是同时又显得极度兴奋。她的双颊上和眼睛里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那根烟卷仍然咬在她嘴里,还稍微向上翘着。妈的,她还以为自己是福兰克林。罗斯福吧。烟卷!愤怒像绿色的波浪吞没了他。但是突然间,汤姆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天夜里贝弗莉有气无力地说过的话:“有一天你会杀死我的,汤姆。你知道吗?有一天你会走得太远。那就是结局。”
当时汤姆回答说:“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的。”
现在汤姆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天已经到来了。
烟卷。别的通通可以不管。只是烟卷。解决这个问题后,就可以讨论别的事情了。
“汤姆,”贝弗莉说道,“我现在不得不——”
“你抽烟了。”汤姆的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看来你又忘了,宝贝儿。你把香烟藏哪儿了?”
“好的,我弄灭它。”贝弗莉走进洗手间,把烟卷扔进了马桶里——那根烟卷的过滤嘴上还带着牙咬的痕迹。“嘶嘶。”她又走了回来。“汤姆,是一个老朋友的电话。一个非常老的朋友。我不得不——”
“闭嘴!”汤姆吼了起来。“你不得不闭嘴!”但是汤姆想要看到的恐惧——对他的恐惧——却并没有出现在贝弗莉的脸上。那张脸上确实有害怕的神色,但是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那个电话。贝弗莉似乎并没看见皮带,并没看见他。一阵不安袭过汤姆的心头。他在哪儿?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是他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这么可怕,汤姆一时间觉得自己就像是无根的野草一样随风飘浮。他感觉到危险正在来临。但是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他就在这里。汤姆·罗根就在这里!他妈的如果这个贱货还不赶快投降,他就好好地收拾她一顿。
“我要抽你,”汤姆说道,“很抱歉,宝贝儿。”
“把那东西放下吧,”贝弗莉似乎在挑衅,“我得赶快到欧翰尔去,越快越好。”
汤姆的皮带慢慢地耷拉了下来。他的目光直刺贝弗莉的脸上。
“听我说,汤姆。在我的老家麻烦事又来了。非常麻烦。那时我有一个朋友。要不是当时年龄太小,他就会是我的男朋友了。当时他只有11岁,患有严重的口吃病。他现在是个作家。我想你甚至还读过他的小说……叫《黑色激流》,是不是?”
贝弗莉的目光在汤姆的脸上搜索,但是汤姆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那条皮带在摇晃着,晃过来,晃过去。贝弗莉手不安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汤姆低着头,两条结实的粗腿略微分开站在那里。那个可怕的问题仍然萦绕在他的头顶:你在哪儿?汤姆?你知道吗?
“那本书放在那里已经好几周了,但是我一直都没碰过它。也许我应该看看,但是我们都大了,我甚至好长好长时间都没有想过德里镇。不管怎样,比尔有个弟弟,叫乔治。在我和比尔认识之前,他就被谋杀了。然后,第二个夏天……”
但是汤姆越听越烦。他向贝弗莉冲了过去。他的右手像投标枪那样高举着皮带。皮带带着风声朝贝弗莉身上打了过去。贝弗莉想要躲开,但是她的右肩撞到了洗手间的门框上。只听得“啪”的一声,皮带重重地打在了她的左臂上,留下了一道红印。
“对不起,宝贝。”他的声音很正常,甚至还有些遗憾,露出了无情的笑容。
“汤姆,不——”
汤姆又抡起了皮带,眼看着皮带落到了她的屁股上。又是让人满意的“啪”的一声。然后……
天哪!她竟然抓住了皮带!竟然抓住了皮带!
汤姆一时间被贝弗莉突如其来的行动惊呆了。他差一点失去了他的“家法”。但是他的手仍然紧紧握着那个皮带套。
他猛地一下把皮带扯了回来。
“不要再那么做,”汤姆沙哑着嗓子说,“听见了吗?如果你胆敢再那么做,我会打得你一个月都尿黑莓汁。”
“汤姆,不要了!”贝弗莉说道。她的口气更激怒了汤姆——那种口气简直就是一个班长在训斥一个6岁的孩子。“我不得不走。不跟你开玩笑。有人死了。我很久以前发过誓。——”汤姆根本听不进去。他大吼着追赶贝弗莉,低着头,一只手疯狂地挥舞着皮带。他高举皮带,打下去;又高举起来,打下去;高举起来,打下去。他不知道明天他的手臂还能不能举起来,但是现在他只想着一件事——贝弗莉竟敢向他挑战。她不仅敢抽烟,而且还竟敢抓他的皮带!好了,这都是她自找的!
汤姆的皮带雨点般地落到了贝弗莉的身上。她的双手一直在保护自己的脸部,但是皮带仍然打遍了她的全身。但是她没有叫喊,就像她有时那么做的;她也没祈求让他停下来,就像她经常那么做的。更可恶的是,她也没有哭,就像她总是那么做的。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皮带的抽打声和他们的呼吸声——他的低沉而沙哑;而她的轻微又短促。
汤姆把贝弗莉从洗手间一直打到了床边,最后到了梳妆台。她的肩膀上都是血红的痕迹。她的头发像火一样在流动。汤姆想贝弗莉会给伏在那里,或者会爬到下面。但是她摸索着……转过身来……然后……突然什么东西飞了过来。贝弗莉意抓起那些化妆品朝他打了过来!一瓶化妆品恰好打在了汤姆的胸口,掉到地上,摔碎了。汤姆顿时被刺鼻的花香包围了。
“放下!”汤姆咆哮着,“放下!婊子!”
贝弗莉反而变本加厉。化妆品像炮弹一样不停地打过来。汤姆用手摸了模自己的胸口——上面有一道口子。他惊呆了——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她竟敢——一个瓶子呼啸着砸到了他的眉骨上。汤姆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他向后退了一步,目瞪口呆。又是一个瓶子打中了他的肚子。这可能吗——是的!她还向他吼叫!
“我要去机场,你这个婊子养的!听见了吗!我有事,我要走!你别挡我的路,因为我要走!”
鲜血从他的右眼上流了下来,蜇得生疼。他呆呆地盯着贝弗莉,好像以前从未见过她。
贝弗莉的胸口在不停地起伏。她正咬着自己的嘴唇,脸变得通红。
但是梳妆台上连一个瓶子也没有了。
汤姆从贝弗莉的眼睛里看出了害怕……但是仍然不是对他的畏惧。
“把那些衣服放回去,”汤姆尽量控制自己的气喘,“把箱子也放回去。然后上床睡觉。如果你这么做,也许我不会打得你太狠。也许你还能走上两天。”
“汤姆,听我说。”贝弗莉说得很慢。她的眼神像一把刀。“如果再靠近我,我会杀了你。你懂吗?肥猪!我会杀了你。”
突然——也许是因为她脸上的极度鄙视的神色,也许是因为她骂他“肥猪”,也许是因为她那种倔强的架势——恐惧几乎要使汤姆窒息。
汤姆·罗根向他的老婆冲了过去。这次他没有吼叫。他无声无息,就像是一枚破水前进的水雷。他要看看到底是谁杀死谁。
汤姆想贝弗莉会逃跑。也许朝洗手间。也许朝楼梯。但是,她竟然没有跑。她靠着墙,用力把梳妆台向汤姆推了过去。梳妆台摇摇晃晃,一下子砸了下去。它的顶端正好砸在汤姆的大腿上,一下就把汤姆撞倒了。梳妆台里面的瓶子发出一阵动听的声音。看见上面的镜子朝地板上砸下来,汤姆连忙用胳膊遮挡自己的双眼。他手上的皮带脱离了他的控制,飞了出去。镜子砸到了地板上,玻璃四面溅了起来。
有几片玻璃扎到了汤姆身上,鲜血顿时流了出来。贝弗莉放声大哭。
有很多次她都想离开汤姆,就像当初从她父亲身边逃走一样。当时行李都已经放进了车厢里。她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曾经爱过汤姆,直到现在她多少还爱着他。但是这并不能排除她对汤姆的畏惧……对他的憎恶……甚至因为选择汤姆对她自己的鄙视。她觉得心中的怒火正使她自己丧失理性。
但是麦克。汉伦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它又来了,贝弗莉……它又回来了……你曾经发过誓……”
梳妆台开始动弹了。一下,两下,三下。好像它会呼吸。
贝弗莉敏捷地跳过梳妆台,躲避着碎玻璃,一面抓起了甩到一边的皮带。她转过身来,把手伸进了皮带套里。她把头发甩到了后面,然后看着汤姆要干什么。
汤姆站了起来。有几片玻璃刺破了他的脸颊。眉毛上还有很长的一道口子。当他慢慢站起来的时候,贝弗莉看见他的裤衩上也满是血迹。
“把皮带给我。”汤姆说道。
贝弗莉反而将皮带又在手上绕了一圈,挑衅地看着他。
“放下,贝弗莉。马上。”
“如果你再敢过来,我会把你的屎都打出来。”贝弗莉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前面站着的这个血迹斑斑的人是谁?她丈夫?她父亲?在谈恋爱的时候就敢打她的恋人?哦,上帝!
快帮帮我!但是她的嘴依然没有停顿:“我也会抽你。你又胖又迟钝,汤姆。我要走了。永远离开。我想也许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叫邓邦的人是谁?”
“忘掉吧。我——”
她反应太慢了。那个问题只不过想引开她的注意力。汤姆没等她说完就冲了过来。但是,皮带还是及时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飞了出去。那皮带重重地打在了汤姆的嘴上,发出一种声音,就像是瓶塞从瓶子里蹦了出来。
汤姆尖叫起来。他用手捂着嘴,圆睁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惊讶。
鲜血漫出了他的指缝,从手背上流了下来。
“你竟敢打破我的嘴,姨子!”他的尖叫已经变得含糊不清。
说着,他又冲了过去,双手想要抓住贝弗莉;一面从嘴里吐出一颗血肉模糊的牙来。贝弗莉尽管非常害怕,但是她的心中充满了解放的狂喜。“清账的时候到了”,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又挥起了皮带——那条曾经无数次抽打过她的皮带。
皮带从侧面打了过去,只听得闷闷的一声,就像是棍子打在地毯上的声音,准确地打在了汤姆的裆部。汤姆惨叫了一声,双手护着裆部,倒了下去。他在地上翻滚着,脸上是无比痛苦的表情。
“鲜血,”贝弗莉想,“天哪!他全身都是血。”
但是她又想:“他肯定死不了。趁这会儿功夫我得赶快赶快离开,要不然等他起来就完蛋了。”
她走过去要拿手提箱的时候,一块玻璃碎片扎到了她的脚上。但是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汤姆。她抓起箱子,转身向楼梯走去。地上留下了血迹斑斑的脚印。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什么东西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腿,她禁不住叫出声来。
她向下一看,原来是那条皮带。它仍然紧紧地缠在她的手上。在昏暗的灯光下,那皮带更像死蛇了。她憎恶地把它扔了出去。那条皮带弯曲着落到了客厅的地毯上。
在楼梯的尽头,贝弗莉把那件白色的睡衣从身上脱了下来。睡衣上面都地血迹,她不能再穿了。她把睡衣扔到一边,弯下腰光着身子去开皮箱。
“贝弗莉,你他妈的给我滚上来!”
贝弗莉吃了一惊,她的手缩了回来,然后又伸了出去。如果汤姆能叫出这么大声来,那她的时间就更少了。她翻着箱子里面的东西,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楼梯口。汤姆没有出现。他又大声地叫了贝弗莉的名字两次,每次贝弗莉都退缩了。但她终于找到了一件衬衣和一条裤子。她慌张地把衬衣套了上去。衬衣最上面的两颗钮扣都不见了。
这很有讽刺意味——一个时装设计师竟然很少补衣服。
“我要杀了你!婊子!”
贝弗莉一下子把箱子合了上去。一件衬衣的袖子从箱子边上漏了出来,就像是一个舌头。她迅速向四处看了看。“我是不是永远不会再见到这房子?”但是这样的想法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解脱。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走过了三个街区,漫天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的腿疼了起来。她看了看表,都快两点了。她的钱包和信用卡都丢在了家里。
她现在身无分文了。
突然她大声地笑了起来。
她在一幢房子前坐了下来。她放声大笑。她的身上充满了力量,一种野性的冲动。“欲望。”她想。一波又一波的兴奋正把她推向那不可避免的坎坷命运。
她笑着。恐怖就像是疼痛那么尖利但是又像10月的苹果那么甜美。当那幢房子的一盏灯突然点亮的时候,她抓起了手提箱,逃进夜色之中。她仍然在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