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一下子醒了过来,神经因警觉而兴奋异常。
他手中端着枪朝荒漠中极目望去。东方的地平线上已经开始泛灰了,群星也从那儿隐去了。但危险不在荒漠中,荒漠中没有生命。
他把目光转向左侧,但凹地中依然是漆黑一片,漆黑而又安静。但是漆黑之中有点东西改变了。
一个常常遇到危险的人学会了依靠他的直觉,靠它来对无意识的观念进行微妙的分忻。这也是情势所迫,因为危险不容你从容判断。
虽然僵硬的肌肉在提出抗议,霍恩还是悄然起身爬下斜坡。凹地中已经空无一人了,只有尘土中黑色的灰烬表明曾有人到过这里。
吴老头和鹦鹉已经走了。他们收拾起寥寥几件行李,在他睡着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就是让人不懂的地方。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让自己拥有过真正睡着的奢侈享受了。他的睡眠离清醒只差一步,周围环境只要有一点变化便能惊醒他的瞌睡。他们怎么可能不吵醒他而离开呢?
他根本没准备睡觉。越是接近目标,危险性便越大。难道是身体对受到超过忍受限度的驱策而做出的反抗?真是滑稽。但不管怎么说,他睡着过了。他觉得自己比刚出发时还要精力充沛、头脑清醒。
如果说即便他处处小心,仍然被吴老头下了药的话,那么吴老头一定是聪明过人了。霍恩只能这样想下去,不然他快要怀疑他们是否到过这里,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真正出现过。
霍恩下意识地把灰烬掩埋好,然后耸了耸肩。他觉得这下没有后患了。
怎么说这对他都不是一件好事。那老头儿本来对他很有用的,霍恩确信吴老头知道一条通往方山山顶的路。不过为此生气是毫无道理的。对霍恩来说,吴老头是一样可以利用的东西。因此,如果吴老头有办法的话,他当然有权逃避被利用。
霍恩考虑了一下爬方山的问题。借着渐亮的天光,他看见石崖上没有缝隙。很可能寻找缝隙要花上他一天的时间,那太长了。
霍恩顺着单独的一行靴印跑上斜坡,研究起足迹来。它笔直地沿着悬崖边伸向前方,一直远到看不清楚为止。
霍恩跟着靴印,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起来。足迹还很新,最多只有一两个小时,靴子上的补片印得很清楚。霍恩熟练地阅读着痕迹:在这儿吴老头把手提箱换到了左手;在那儿他停下来歇了口气或喝了点东西,接着出现了一条之字形蛇行痕迹,然后又突然消失了;再往前,脚印边又出现了一只兔子的痕迹。
霍恩在路边看到一只被扔掉的半升的瓶子,标签上写着:乙基酒精,合成类,酒精度18度。埃戎出口管理局监装。
霍恩开始感到渴了。他把水壶中最后一点水喝了,只有微少的一小口,聊胜于无罢了。他重新旋好水壶盖子,舔了舔嘴唇。
几乎在不知不觉间,脚印变得更新鲜了。吴老头就在前面,只有几分钟的距离了。霍恩像一路上时时在做的那样抬头望去,只看见左面是陡峭的悬崖,前面是红色的尘上。
然后脚印不见了。它们终止于一面被风刮得光光净净的岩石斜坡前,再也没有从任何交界处回到尘土中。
霍恩朝悬崖打量着。鸟儿可以从上面飞过去,但吴老头绝办不到。霍恩仔细端洋着紧靠崖脚生长的灌木。它呈现出一种不太可能的绿色。有些叶子有刚擦过的痕迹。
霍恩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 后面露出一片黑色。是一个洞口,有1米高,0.67米宽,霍恩不喜欢山洞或隧道,因为里面有大多不确定的东西。但这个山洞却是通向森波特的。
霍恩手足并用地在黑暗中爬行,感觉到光滑的岩石是潮湿的。这一点点细微的水流应当就是洞口那丛灌木的成因了。在荒漠中水是一种稀罕东西,空水壶碰在洞壁和地面上发出的声响提醒着霍恩水有多么稀罕。这声音对于嗓子眼儿沾满尘土的霍恩来说不啻是一种折磨。
他苦笑了一下,爬得更快了。渐渐地四周的黑暗变淡了,现出光明的轮廓,终于豁然开朗。
霍恩小心地直起身来,岩石已经在他的身后了。见惯了荒漠的土褐色之后,眼前的绚丽色彩一时让他的眼睛有点刺痛。满眼弥望的是一片绿色,中间夹杂着红色。蓝色与黄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各种感觉又被这许多的气息给激活了。他有一种起死回生的感觉。
这时,一个念头闪进他的脑海:他必须离开这里,重新回到死亡中去。
他拨开密集生长的绿色植物,将它们的颜色与气味统统踩在脚下,走到了一片空地中。透过周围的树丛与灌木,他可以看见光秃秃的灰色花岗岩依然绕着这片谷地毫不中断地延伸着。现时的情形比刚才好不了多少,不过吴老头肯定是顺着这条路走的。
水流的美妙声响已近在咫尺了。霍恩踏出一条路来循声而去,毫不顾忌树枝和荆棘在撕扯着他的手臂及前胸。他在小溪边站定。树上的鸟雀静了下来,但见他站着没动,便重又恢复了歌唱。
霍恩在小溪边舒展了一下身躯,然后一下子把脸埋到了水里,一任涓涓的溪水缓缓流入口中。然后他又抬起湿淋淋的脑袋,让水流冲向他的喉咙,荡尽荒漠的尘埃。
真是好水啊,和碱性石膏泉的苦涩相比,这水简直甜得让人难以置信。他重又弯下身子去喝,这次喝了个够,直到他看见溪水对面有一只兔子正用好奇的黑眼睛打量着他。
霍恩小心翼翼地摸出枪来,调到低射速然后快速瞄准了兔子。他需要吃肉。但他拿枪的手臂慢慢放下了,兔子转过身去,纵身一跃,消失在灌木丛中。
片刻之后,就当霍恩还眯缝着眼睛在看的时候,一只褐色的鸟儿从灌木丛中弹起,朝着远处的石崖飞去了。霍恩若有所思地目送它飞到看不见为止,然后又喝了几口水,并把水壶灌满。
霍恩快步朝远处的石崖走去,一路上不时蹲下身子避开树枝,或是绕开一丛丛的灌木。待走到近前时,他透过树丛看见这儿的崖面已经破碎了。崖面的大部分已经掉落下来,碎成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在崖面前堆成了一个陡峭的斜坡。
弯腰从最后一棵树下钻出来之后,霍恩看见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正吃力地向斜坡的顶端爬去,脚下蹬松的石头骨碌碌地顺着斜坡滚下来。一个更小的身影在天空中绕着他的头顶盘旋。
霍恩握枪在手。
“站住!”霍恩叫道,语声在山崖间前后回响。
一张白白的脸朝他转了过来。霍恩把枪举到了眼前。从高倍的瞄准镜中望去,吴老头被牢牢地抓在十字标尺上,好像离他只有几米远。他往下看着枪口,黑黑的眼睛大张着,脸色苍白,犹豫不定使他一时不知所措。
一个长着翅膀的褐色家伙从视线中飞掠而过,消失在了黑漆漆的山崖间。
“呆在那儿别动!”霍恩喊道。
吴老头此时突然动了起来,以与他这样一个矮胖老头儿不相称的迅捷,向岩石上方拼命爬去,十字标尺一直尾随着他。一丝恼火的表情掠过霍恩的脸:这老头儿真蠢,他这是咎由自取。霍恩的手指扣动了扳机,但就在最后一刹那他把十字标尺朝边上一闪。
子弹呼啸着离开了枪膛, 划过空气,打在离吴老头头部左边1米的岩石上溅开了。然后吴老头就不见了,跟那只褐色小鸟一样,遁入黑黢黢的崖面中去了。
霍恩厌恶地放下枪朝着岩石上冲去,丝毫不顾碎石在他的脚下翻滚滑动,有造成脚下天然斜坡大滑坡的可能。细小的砾石扑簌簌地滚下坡去。在一处石头疏松的地方,他绊了一下,单膝着地了,但几分钟之后他就看到了一个黑黑的洞口。
溪水在光滑的地面上蚀刻出一条弯曲的槽道,消失于从洞口削落下去的疏松岩石中。正是这水流加上多少世纪以来长久的冷热交替,使得崖面疏松、倾圮了。
霍恩迈步走入黑暗之中。洞口圆得很不自然,洞壁也呈现出不自然的光滑。这是一个隧道,而不是一个山洞。
隧道看来是直的,在前方远处的黑暗中一点亮光在摇曳。霍恩朝着亮光跑去,心里在想脚下会不会有又宽又深的大洞呢,但他马上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了出去。
亮光摇曳着,差点消失了,但随即又亮了起来。终于霍恩看清了那是一只手电筒。吴老头正拿着它在疲惫不堪地走着,脸转过来朝后望着。鹦鹉在他的肩头。
霍恩呼吸轻松地踏进手电筒闪烁的光环时,吴老头停了下来,靠在隧道壁上,叹息了一声。汗水从他黄色的面颊滑落下来,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真是个有决心的人,”他喘息着说道,“就其本身而言,那倒是一种令人钦佩的品质。”
“品质的好坏得看它用来干什么。”莉儿用刺耳的声音说道,她的一只眼睛在电筒光中闪闪发亮。
霍恩的脸色很平静。“昨天晚上我说过你得带我到森波特去。如果这就是通往森波特去的路,那咱们就接着走吧。”
吴老头把一只手放到胸口,像是在平抚着疼痛。“我是个老人,我刚才走得太快了。还有,你对我开了枪,我差点就被你杀死了。”他的声音中兀自带着惊恐。
霍恩点了点头。“你差点就被我杀死了。快带路。”
手电筒从吴老头的手中滑落下来。霍恩捡起电筒,把他从墙边推开。吴老头抗议了一下,但还是朝前走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霍恩问道。
吴老头耸了耸肩说:“人要是活得够长的话就能知道很多千奇百怪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我活得太长了。森波特还年轻的时候,整座山像蜂巢一样布满了通道。深一些的后来叫水淹了。剩下的很多都被埋进了山洞。不过这条应该是通向山顶的。”
有两次他们必须手足并用在成堆垮下的碎石上爬行,这些碎石差点把隧道给堵死了。吴老头再次发出抱怨时,霍恩伸手去拿他那只破旧的手提箱。吴老头有点不情愿地把箱子给了他。手提箱重得出奇。霍恩推着吴老头向前走进黑暗中,手电筒的亮光只能在黑暗中占得小小的一席之地。
他们在黑暗中默默地走着,缓缓地攀登着,时不时的脚会踏进冰冷的水流中。这些水要么好好地在地里流着,要么遇到了石块的阻挡而蓄成了小小的水潭。
“一个在荒漠上浪迹的人,”吴老头喘着粗气开了腔,“一个来自埃戎卫队的浪迹荒漠的人——对被打败的星团表示同情——赶着到森波特的废墟去参加胜利庆典——还带着一把枪。这些加起来倒是挺有趣的一幅图画。”
“很高兴你喜欢。”霍恩答腔道。
“它还带来一些有趣的可能性。一个卫兵从哪儿弄来的钱?不是从埃戎,埃戎发的军响可没那么多。谁都差不多可以猜到你是从星团来的了。你是那些战败后获准编入埃戎卫队的士兵之一,你到这儿来是有目的的,你一心一意地在地球上游荡,还千方百计地要赶着到森波特的废墟去参加胜利庆典——不过这不可能啊。没有人会做这样的尝试,也没有人知道庆典的事。这件事是不久以前才传开的。”
“你说得大多了。”霍恩恶狠狠地冒出一句。
吴老头忽然停住了脚步,霍恩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莉儿飞到了空中。吴老头抓住了霍恩把他朝后推。在吴老头身后,霍恩看见了大坑。
在横跨了整个隧道的宽度里,路面陷得无影无踪了。他们站在了一个又宽又黑的洞口边缘。霍恩跨过了吴老头身边,举高了手电筒。有一架锈迹斑斑的金属梯子横跨着这个大坑, 另一头架在对面一处不太稳固的地方,之间相距有5米多。架梯子的人肯定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这成了一座穿越无限黑色的窄桥。
霍恩跪在坑边,将手电伸进去照。手电光还没照到底便已经发散得无影无踪了。他站起身来,一脚把一块卵石踢了下去。卵石撞在坑壁上发出一阵声响,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远远传来一记落水声,表明坑底有水。
吴老头看了看大坑,又看了看横跨大坑的半米宽的梯子,黄色的圆脸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霍恩伸出一只脚踏到梯子上,试试看稳不稳。梯子没有动。他把另一只脚也放了上去。梯子没有下垂。霍恩不紧不慢地稳稳地顺着梯子走去,走的时候先踏出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从外侧绕到它前面。就这样一步接一步,霍恩安全地到达了另一端。
霍恩放下手提箱,转过身来,举起手电筒照着对面。“来吧,”他喊道,“时候不早了。”
莉儿拍打着翅膀飞了过去,在霍恩身边停下,然后回过身来望着吴老头。吴老头正在梯子的另一头犹豫。
“我是个老头儿了,”他带着哭腔说道,“我又老又弱,走不过去的。我一整天都在跑,还在这大山的黑色心脏里连滚带爬的。我走不过去的。我一想到高就害怕。我已经头晕眼花了。”
霍恩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把一只脚踩到了梯子的一头上。莉儿用她那一只好眼睛望着吴老头。
“过来吧,”吴老头哀恳道,“过来吧,我的朋友。我做出这副多愁善感的傻瓜相已经够久了。过来我让你吃块煤。”
“生命比钻石更珍贵, ” 莉儿含糊其辞地说道,一边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说不定这个强壮的年轻人会愿意替我找钻石的。”
“你不会撇下我让我去死吧?”吴老头喘着气说道,“等等,我来了。”不过他的声音已经颤抖了。
他摇摇晃晃地迈开了步,呼吸变得又短又急。他伸出胖乎乎的手臂寻找平衡,两眼盯着霍恩肩头后方黑暗中的一点。他惴惴不安地走着,一只脚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另一只脚一步步地拖在后面。
待他走到一半的时候,梯子在霍恩的脚下摇晃了起来。吴老头浑身僵硬了,晃悠了两下之后终于又稳住了。
“噢!别!”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别让它动。我那可怜的、吃尽了苦头的心脏啊——再来一次它可就受不了了。”
“我想现在该是我们聊上两句的时候了。”霍恩慢悠悠地说道。
“当然,”吴老头答应道,“聊聊,聊聊,聊什么都行。我会聊的。我是你听说过的最能聊的人了。不过得等我过来以后。”汗水不断地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
“你站在那儿的话我可以得到更好的回答,”霍恩平静地说,“别动。”
吴老头开始一点点朝前挪动了,梯子又晃动了起来。他喘息着停了下来。
“我们聊什么呢?”霍恩故作随意地问道,“就聊聊森波特,还有老头儿们为什么要到那儿去?聊聊隧道和山谷?聊聊突然出现又无缘无故消失的蛇和兔子的踪迹?聊聊——”
“随你聊什么——”吴老头喘着粗气。
“你是什么人?”霍恩问道,“莉儿又是什么东西?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一只眼是在左面的,可现在它跑到右面去了。”
“我会告诉你的,”吴老头哀求道,“先让我过来。我不能在这儿说。我会掉——”
“别动!”霍恩向下看了看鹦鹉,“你也别轻举妄动,我可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不然你的主人就——”
不过就在霍恩朝下看的时候,梯子在他的脚下扭曲了。吴老头尖叫着摇晃起来,两条手臂滑稽地舞动着。
霍恩还没来得及动,老头儿已经一头栽进黑黢黢的大坑中去了。
太阳的港口——森波特……
它像太阳一样从自己的灰烬中重生,将其闪闪发光的、没有翅膀的孩子发射向群星。它们发散向广袤的宇宙,寻找着新的星球,未被开垦过的星球,带着一星不朽的火焰。它们一到哪里,这一星火焰就在哪里跳动、生长。
森波特等待着,但是它们没有回来。
它们找到的是各种各样的星球:有的甜蜜可人,令它们不忍离去;有的情势险恶,它们只能奋力战斗而无暇脱身……它们要么乐不思归,要么在浴血奋战。它们在改造着环境,也在被环境改造着。
疲惫不堪如同地球,森波特在等待着。渐趋枯竭如同土壤和矿藏,森波特在等待着。重又变回了灰烬,森波特依然在等待着。
它们终于回来了,作为征服者回来了。不过它们还是地球的孩子。虽然有了一点点变化,它们还是男子汉。
灰烬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躁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