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望之中苦苦等待两个月后,终于恢复了与地球的联系。一个自称为公众委员会的组织已经取代了从前的领导机构。通讯时断时续,大多是章节,地球似乎已经失去了全角度发送信息的能力……发来的电文一封比一封短,一封比一封激烈,倒不如说是疯狂来得好……什么也看不出来,只知道坐在发报机前的人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歇斯底里。”
“太阳膨胀中。”
“正撤向深层地墁。”
“火星被吞没了。”
“太阳朝我们扑过来了。”
格罗福舰长目光呆滞的站着,仿佛耳边还萦绕着那些绝望的呼喊。
“7月12日——这个日子不容被遗忘——地球发来最后的电文,不如说是最后的乞求……人们在狂喊着太阳已经离毁灭地球只有一步之遥了。‘以主的名义,拯救地球,把我们弄走。’”
“公众委员会已经疯了。”
“疯子在狂乱的情况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在7月12日那个下午,我知道每耽误一分钟的时间,太阳的洪流就离地球更近一步。也许已经在烧灼地球剩下的躯壳了。也许发电文的人已经死了。也许那个时候我已经疯了。”
格罗福舰长看看目瞪口呆的两个人,点点头。
“只有我一个人清楚电文里把我们弄走是什么含义。是的。是的!虫洞……再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让一颗行星从一颗燃烧过度的恒星身边逃亡了……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有几千万人在宇宙的另一边呼喊着挣扎……我没有选择,这种情况下没有其他选择。”
从几百万公里之外都能看到格罗福舰长沉重的喘息——或者说看起来是在沉重喘息着。这嘶哑的喘息仿佛在这个人身上已经重演了几百年。
“我的手边刚好有那么多的能源。地球神奇般的在最后时刻给了我想也没想过的巨大补给……这是阴谋还是注定?我忽然有能力将巨大的空间扭曲,从而导引太阳系剩下的部分脱离疯狂母星的报复……这并非是宇宙间空前的创举,我们知道我们宇宙之中的黑洞一直在把甚至大于星系当量的物质从我们的世界抛洒到另一个世界去。不同的是这次是在星系之间转移,是在本宇宙之内打一个能让行星穿越的通道……至于在此之间宇宙空间会扭曲到什么样的程度,我已经顾不上了……”
“只有几个小时用来确定轨道和目的地。人一旦疯狂起来就什么也阻挡不了。目的地就是昂星团。那里的太阳们都很年轻,至少可以再稳定的燃烧上十亿年。”
“仅仅几个小时!人类这种东西!一亿年,或者一光年对人类来说永远都只是可望不可及的数据,可就是这样卑微的宇宙尘埃,妄想用几个小时就改变一个星系的命运!”
“事实上空间扭曲的程度超过了我们能控制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所有可能的想象。让人类掌握空间扭曲的技术本身就是上帝给我们开的残酷玩笑。”
“虫洞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控制。”
“虫洞也是空间。是空间就会扭曲。打开供飞船通行的虫洞是一回事,让行星当量物质通过的虫洞完全是另一回事。结果很简单,虫洞完全偏离了方向。”
“它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既没有直指昂星团,它的发生点也迅速的偏移,扫过了地球。发生得太快。时间是没有办法来描述这种超越我们所知物理极限的变化的。因为根本就没有正常的时空观念。”
“一眨眼间……不!我没有眨眼!没有一眨眼的时间!摆置在我面前的质量——空间函数表就满了。”
“这就是说,虫洞的那一边,什么物质也没有。”
“空间是需要闭合的。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特性,一个闭合空间内的物质——能量和密度要大致相等。”
“可虫洞的对面什么都没有。”
“那边是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就是宇宙以外。”
“这一边塞满物质,而那一边什么都没有,中间只有一个极小极小的点。你知道那是什么——是的,宇宙大爆炸。”
“我们的宇宙无谓的又爆炸了一次,从而使得另一个宇宙获得了新生。”
“前题是,所有在这个宇宙里的物质统统归于零。”
“宇宙就那样整个的翻了过来。”
格罗福舰长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抑制不住悲悯的神色。
“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让我们也一道毁灭呢……这个惩罚太重了……”
“我们的发动机毁了我们。”
他停了一会儿,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讲下去,
“那个时候,整个宇宙的物质都在向着一个目标飞驰,速度远远超过光速,甚至不能用速度来形容那种变化。是的……没有一种准确的语言能用来形容那种现象……宇宙并不是整个的钻进了虫洞,而是……整个空间翻转了过去……”
“那种力量……那种把一切物质抓进虫洞,放逐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力量……就是现在让地球分崩离析的斥力——这个力量现在已经很小,那是因为另一个宇宙的爆发和新生已经接近完成——在新的宇宙里所有的物质都没有发生变化,结果是,只有两个东西被孤零零的甩在了新的宇宙之外,繁星号……和地球,因为繁星号为打通虫洞张开了反空间的斥力场,而地球则正好在虫洞产生的奇点上……就那样被抛弃了……”
“在第一瞬间被抛下后,虫洞马上就从超越空间的形态变成了我们现在所知的黑洞,吞没这世界残存的一切。公众委员会动用存储在地核内的全部能量启动了反斥力装置,但那巨大的吸引力仍不断的撕扯被太阳风暴轰得支离破碎的地球,将整个地球表面完全剥离……那就是第一次大崩裂时代……所有的频道都塞满被吸入者惨痛而绝望的呼号……在一片漆黑许久的沉寂之后,地球传来了最后的声音……”
“再见了,繁星……”
“随后是伴随我们七百年漫长而凄凉的孤寂。”
那光,闪烁而模糊,象一个影子在指引着他们。蓝鲸逐渐放满了飞行的速度……听不到蓝鲸的声音,也越来越感觉不到蓝鲸的力量……
这是一片奇异的光芒,照耀着一片奇异的领域。远比向上通道还要辽阔无边大地,头顶上黑色的岩石中一个个巨大的洞穴,每一个洞穴都射进黯淡的蓝光,还有无数的小光点,在蓝光中上下飞舞着。
他们经过一个洞穴的下方,有弟抬头望去,只见在那洞穴之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深蓝色的顶棚。顶棚上,也有无数颗模糊的光点在闪烁。
她好奇的举起手电,向上射去,却什么也照不到。
她已经想不起梦中见到的东西了。那是天幕。
“这就是全部的事实。这就是罪行。”沉默了好一会儿,格罗福舰长向两个人点点头,“几颗灰尘毁了150亿年历史的宇宙。我们是垃圾,不是吗?”
“我罪……我罪……”中尉喃喃的念道。
格罗福舰长仰着脸,仿佛心中起伏,好一阵才能说话。
“而竟然上帝并没有抛弃我们。”
中士一下抬起头来。
“有一道光在指引我们。有些东西我们只能称为信仰。”格罗福舰长慢慢的说,“有一道光从天堂的花园里漏下来,让人无法回避漠视。我们的前途还有路。”
“你们一直在抗拒,主却始终伸着手。黑洞不是毁灭,是通道,我的孩子们。这就是我花了七百年的时间拼死赶回地球要告诉你们的最重要的话。”
由于激动和战栗,地球上的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和我同时代的人,以及你们同时代的人,你的将军,刚刚脱离的地墁……与其说他们是被黑洞的吸引力所吞没,不如说他们都是受到一个指引而前往新的世界……”
“新的世界……您是说——新生爆发的宇宙?”中尉惊讶的喊了起来。
“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有多少个宇宙。但我说的的确是那个由曾经存在于我们的宇宙的物质组成的新世界。”
“新的世界!”中士张大了嘴,“只知道它爆发了……但是我们何从知道它的现状?宇宙的形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格罗福舰长打断他说道,“这个宇宙的形成与常不同。它没有一具体的过程,甚至不象我们的宇宙初期,需要造星运动来生成大质量的物质和元素……这是一个完全继承了我们宇宙的宇宙,它只有开始,没有过程。”
“没有过程的大爆炸!”中士喊道,“您在胡说!有什么能够证明这可怕的结论的东西?”
“你的眼睛!你是看不到,还是失去了想象力?”
中尉和中士同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你们每日都对着这片星空。每个小时都注视着所谓的新小行星地带,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什么也没看到?在过去的七百年中,我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这片星光中挪移开来。”
“小行星地带……怎么您也看得到?”中士惊讶的喊了出来。
“是的。这不奇怪,在整个前宇宙的范围之内,都可以看得到这片光芒。”格罗福舰长轻声说,“你们以为是小行星地带?人类的视线退化到多么严重的地步!真可惜……要是你们能够更进一步观察……如果把它放大来,当然是要放得很大,因为这就是整个宇宙的缩影……”
在繁星号的舰桥里亮起了耀眼的光,新小行星地带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旋转着,逐渐变大。视线在深入,那一颗颗原本模糊的星光变得清澈,有如无数个旋转的漩涡般划过……最后,一个圆盘大小的星河出现在显示屏的中央。
外太空观测室里顿时听不到呼吸的声音。
画面没有在那里停留多久,继续深入星河之中,无数无数的星团闪烁着流星般的划过,直到一颗燃烧着的星球和几颗歪歪斜斜的行星出现在画面正中。
血液如爆发般直涌到中尉和中士二人的头顶。一颗燃烧的恒星!
“从来就没有什么新的小行星地带……在这被放弃的宇宙里除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只有光能透过镜子般的宇宙平面,从另一个金鱼缸透射到这边来……这是影子,从新的宇宙时空的缝隙中投射过来的影像,就象是远方地平线上闪烁的海市蜃楼……是的,先生们,在你们面前的这一颗就是我们的太阳。”
太阳!
太阳!!
在地球上小屋子里站着的两个人疯狂地凝视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几乎将所有的一切都忘到脑海后面去。那是从他们出生开始,就成为神圣传说的东西。地球上还没有人胆敢梦想再见到那颗光芒万丈的星球,突然之间,她就在眼前燃烧着,而且一点也看不出曾经被掠夺到濒死边缘的痕迹。
“太阳……是这个……样子的?” 中尉喘息着说,“太阳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是再度燃烧起来的太阳。” 格罗福舰长用抑制不住的赞叹的语气说道,“在经过了新生的洗礼之后,我们的太阳复活了。太阳的复活就是整个太阳系的新生……你们看,这是土星,这是冥王星,这是海王星……水星和火星已经没有了,也没有地球……需要一个新生的地球。”
“一个新的地球……?”
“除了那个,”格罗福大将说,“再没有其他的道路。”
“穿越黑洞……”中尉单薄的、从没有照射过阳光的脸更加苍白,“您认为……您还真的以为……黑洞里面有什么?难道你没听过从前消失在黑洞中人们的呼号……”
格罗福大将冷冷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看着年轻的中尉,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人类已经失去进取心了。从前的人类不是这样的。为了寻求未知的世界,我们可以穿越每一条暗礁密布的河流或是星海……而现在人类退化到宁可生存在黑暗的地下,也不敢面对挑战……”
“是的……大人,”中尉的脸变得又青又灰,“可我们能怎么样?我们从一生下来就住在阴暗的地底,每天都在地震……吃着没有味道的食物,空气和水靠配给,除了镇定剂没有其他的饮料……在地底的深处,几百年才诞生一个孩子,没有几个人能跳,能走……我们的日子是倒数的,我们……迟早都要滑进那个坟墓……”
“倒数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格罗福舰长打断他说道,“根据我的观察,一直以来黑洞的能量都在下降。这一边的宇宙已经没有多少剩余,那一边的宇宙也大致趋于平衡……毁灭并不是绝对的。这也是我回来地球的另一个原因:让我来告诉你,只要将地球上的中央反应炉完全燃烧三个月,获得一个大约为3.5G的加速度,就能大致和黑洞剩下的引力相抗衡。能够再坚持一百年左右,这个黑洞就将彻底关闭。”
“那个时候,所谓地球就将成为这个宇宙中唯一的存在。”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没有阳光,没有新生的存在。”
地球的一端变得死一般沉寂。
过了好一阵子,威廉中士艰难的透出一口气来,“可是,大人……穿越黑洞的话……我们没有办法验证这样做是安全的……”
“我要说的是——这是极端危险的。做和不做都危险。也许都是死路一条。”
“死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中尉绝然的说,虽然声音仍然很轻,“在这个地球上没有几个人是真正想活下去的……失去对生与死的想象力已经很久了。”
“可是,您知道……”他咽了口口水,艰难的说,“我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决定这个星球的生死和未来。”
“你没有权利?”格罗福舰长有些诧异的问,“那么权利在什么人手上?”
“一个小孩……”中尉小声的说道,“大人,这个星球也许还没有完全死亡。十三年以前,有一个孩子——最后一个孩子出生在我们的城市里。她的父母也是属于最后的还报着希望而向上攀爬的人类,消失在地面上……我们剩下的这些人都行将就木,倒数着时间等待那一日,没有意志也没有力气,可这个小孩不同……她健康,会跳,会走路,会大声的讲话,甚至还会笑!……还会笑,真奇怪!我们总有一日会在绝望和沉寂中离开这个星球,可是这个小女孩……一个会笑的孩子,她将是这里最后的主人……这个世界的未来应该由她来决定……”
“最后一个孩子?”格罗福舰长沉吟道,“是个女孩?”
“真碰巧……是个可以延续生命的性别。”
“母亲。”舰长说。
“种子。”中尉补充道。
他们越接近前方那片被蓝光照亮的沙海,蓝鲸心灵的喘息声就越沉重。它的身躯开始浮浮沉沉,几乎要贴近地面飞行。
虽然小女孩一个劲的问,但得不到蓝鲸的回答。老迈的远行者已经将全部的力量放在咬牙坚持的飞翔上,疲惫到要爆炸的血管和神经嗡嗡直叫,天地开始象风车一样旋转起来。
它的坚持终于告一段落。蓝鲸象一节失去控制的火车,轰然撞在地面上,翻滚着,在沙地上四溅起沙浪,最后,闷雷一样停了下来。
蓝鲸一动不动的躺在沙尘柔软的怀抱中。看来生命也要告一段落了。
从被它搅乱的沙地上,无数颗晶莹闪亮的莹火慢慢升起,和头顶上射下的星光混合成一片蓝莹莹的光晕……可能只有这种色彩才无愧一头蓝鲸的葬礼。
有弟跪在一旁的沙地里,紧紧抱住微微起伏的蓝鲸。她的呼吸面罩也因为过于接近星球的外层而逐渐失去了获得氧气的能力,现在所提供的是带着过滤器味道的再生氧。小女孩年幼而健康的机体对这种气味作出最强烈的反应,这颗星球上最年轻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快得惊人,连旁边那颗最年老的心都不由自主的跟着跳动。
“勃比……勃比,你不走了吗?”
……快要到了……
“可是……没有海啊……没有地上的世界……”
在这附近,但现在还看不到……
有弟抬起头,努力让视线穿越身旁密集的莹光团,向远处望去。
头顶上的大地象漏筛一样,透下无数道光柱,从此至彼直到无穷远处。有一点闪烁忽然吸引了有弟的注意。那是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两束蓝光之间,有一点冰一般的寒光隐隐闪现。有弟揉揉眼睛,光不见了。
“看!有光!”
有弟推推蓝鲸,但蓝鲸的身躯没有丝毫动静,那双巨大的眼睛安详的闭合着。
“勃比!”
“无论站哪个角度,我也无法否认我们的地球仍然具有繁衍的能力。这超出我的意料……很多很多,”格罗福舰长表情明显弛然的说,“这突然让我所做出的决定变得具有绝对的意义起来……”
“你做出了决定……还是要穿越黑洞吗?”
“必须穿越黑洞。但不是去寻死。我将会重新开启反空间动力引擎,不知道那样能不能避免被黑洞的奇点撕碎……要试一下,在那一边有新的世界在等候着……我要毅然前往,因为有必须要回来的理由。我有责任,也有债务,要为我们的后代找寻一颗新的温暖太阳。”
“当然也许回不来,”格罗福舰长无所谓的一晒,“宇宙不是人类可以操纵的,永远不是……如果那样,就轮到你。地球给了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决不能再放它溜走。”
“……主会指引我走出埃及。”卢卡斯amp;#183;杨中尉顿了一下,低下了头,轻声说道。
格罗福舰长注视了他一会儿,随即转头望向前方。
“不要怀疑。流着蜜汁与甘泉的丰饶之地,就在黑暗的尽头。”
“大人……,”威廉中士插口道,“如果繁星号上还有人愿意留下的话……我们还有两个码头……”
“不必了。”人类远征军的统帅苦涩的一笑,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嗫嚅了一阵,说。
“当宇宙陷入一片黑暗和宁静之后,我召集起所有的船员。我命令他们跪下,并且说:”
“愿主怜悯。愿后代有人,并且宽恕我们。”
“随后我命令指令长关闭了繁星号的维持系统。”
“你说得一点也没有错。你看到的是一个鬼魂。我和天上星星都是影子。繁星号的电脑取代了我的思想和人格,但是内疚的折磨一刻也不曾从我的身旁走开……此刻我那苍白僵硬的身躯大概正在宇宙之外的某个角落中沉沉浮浮,如果那样可以赎罪的话,就让我烂掉吧……”
不等那两个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格罗福舰长——的影子——整了整自己的帽子,大檐帽的阴影一直遮住他的眼睛。
“剩下的时间不太多了。我们比一个宇宙的诞生晚了好多年。现在,我将发动机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挡我了。在繁星号离开以前,我将把不能穿越黑洞临界点的多余能量发射到地球上。”
“不必了,大人,我们还有能量……我向您保证地球还能够坚持到黑洞终结——或者在我们未来的继承者作出决定之前。”
格罗福舰长从那低垂的大檐帽之后凝视着地球,细细分辨着那堆只可称为乱石的破碎行星上沟堑纵横的表面,在电子记忆库的深层寻找着过去的影像,“不,中尉,这能量不是分给你们的。这是原始地球使用过的电能,不能为地核的反应堆所用。在我的记忆里,七百年前我离开时的地球,曾经是一颗明亮闪烁着的星球,即使在没有太阳照射的日子里也是如此……在没有阳光的空间中,只有地球在舰桥的后方闪烁光芒……只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
呼吸面罩的耳机里忽然“咯咯”的叫了起来,徘徊在迷茫和无意识状态之下的小女孩头猛一跳,清醒过来,使劲地深呼吸几下,缓解头部因缺氧而产生的剧烈疼痛。她的视线茫然的越过蓝鲸的身躯,向着晦暗幽蓝的空间望去,在她不远的地方,有一点光以耳机里噪音的频率在闪动着,又闪了几下,忽然稳定的亮了起来。
这是一盏路灯。
奇怪,在远离地底城市的地球表面,竟然还有路灯,有弟好奇的睁大了眼睛。
在远处又一点光闪烁了几下,亮了。紧接着,更远的地方也有路灯亮了起来。不断的有路灯亮了起来,一条光的直线不断的伸向更远更远的空间中。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有弟扶着蓝鲸,从地上站了起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光亮起来了,显现出越来越多的纵横交错的道路……有的半埋在地下,有的高挑在空中,还有更多的光是从埋在地里的建筑物里透射出来的。
大地忽然变得光明,而且越来越亮,仿佛清晨到来。晨曦从一个点发生,飞速的向四面八方扩展开去。大片大片裸露在星际空间中数百年的岩石在晨光中显现苍苍黑色,在低坳和山谷的夹缝中到处覆盖冰雪。地面上不知名的物质受到激发,更多飞舞的荧光被抛洒到空中,仿佛飘起雪花……不过,这还不是最惊人的景象。
路灯勾画的光路向前飞驰,在翻过远方的一座丘陵之后,另一道与之垂直相交的光路开始从他们相连的那个点上向左右两边扩散开去,接着又是第二道,第三道……这条光路仿佛是射向无数个同心圆环的箭,一支魔手紧跟在它的身后将一切都点燃了。越来越多的灯光在圆环中显现出来,数不清的大小建筑物不约而同的从黑暗中闪出来,那是街道、高楼、平房、广场和教堂……一个人类的城市从地下慢慢站立起来。
“勃比!勃比!”小女孩的脸在城市重生的晨光中被映得通红,惊讶的、失去控制的尖叫起来。一个城市!一个完全看得到的、光明的城市!一个充满了形状、充满了颜色的世界!难道这就是父母宁可抛下自己也要前往的地方……
她情不自禁的走上两步,用手拨开挡在眼前的荧火,视线发疯似的跳跃着,跟着那光箭飞驰,从城外一排排整齐的街道,到那些挨得的紧紧的小小的平房,平房有许多的颜色,每一扇窗户都透出暗黄的光……在那平房之后是另一圈环绕城市的高架桥梁,路灯在高高的桥面上大放光芒,后面是一簇簇高楼,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图画,有可乐,有汽车,还有一张漂亮的微笑着的女人的脸。
有弟的眼光落在这不知名的女人的脸上,然后又移开了。
她已经追不上最初的那道曙光,因为现在眼前一片光明。城市的光已经逐渐增强到变成一座巨大的光的山脉,有弟被刺得虚起眼睛,然而还是在兴奋而饥渴的看着,在城市高大的轮廓中寻找从未见过的景象。
在那高楼后面是更高的桥梁,然后在所有这些之上是一大片紧密相连的高大建筑,以刺入天空的架势一层接一层的向上,一栋接一栋的攀高……在更上方是已经完全成为一体的城市中心,仿佛是山脉上隆起的陡峭山峰,雄伟挺拔的将刚刚所看到的一切踩在脚下。它的内部没有多少灯光透出,却被城市里四处架设的各色探照灯光映射得绚烂夺目,在高高楼顶的高处,一盏孤灯闪烁着,在它的上面就是天幕。
星球表面处处堆积的雪尘在耀眼强光的照射之下迅速冰消瓦解,蒸腾的云雾一浪一浪的卷起,从钢铁山峰的各条峡谷中滚滚而出,大地上白汽弥漫。
突然之间,这颗星球上曾有过的最辉煌的一面完完整整的呈现在地球公主的面前。
小女孩无限惊喜的仰望着那光明的高山。这是多么壮观的景象!也许从未有过!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是妈妈爸爸梦想的城市吗?这是他们宁可抛下小有弟、宁可抛下生命只为换来一眼渴望的世界吗?心中的思绪狂乱的翻腾着,有弟站在这惨白的地上激动难抑的发着抖。
是的。
“……勃比?”
有弟回过头去,看见蓝鲸温柔的眼睛。那双原本苍老灰涩的眼睛,现在反射着晶莹透彻的光芒。
小女孩扑在蓝鲸身上,欣喜若狂的叫了出来。
在你面前的,就是从前伟大的世界。就是令你父母抛下你的唯一的理由。不过,他们没有见到现在的一切。在这个地球上只有两个生命见过这一切,你,和我。
“可是那些……”
我是在八百年前,而你是在八百年后。
“会永远的光明下去吗?”
我不知道。不过你将来会知道,因为你是这颗星球的重生。
有弟茫然的看着蓝鲸。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就好象这颗星球本身也不知道自己能否重生一样。也许是因为早已冷却了的地核的一股从未发现过的能量的涌动,才让大地诞生下有弟这样的孩子……没有人知道。
在他们静静站立的时候,蓝鲸眼睛里流转的光芒忽然消退了,它沉重的呻吟一声。
不仅是蓝鲸,整个天空都在迅速的消退着光芒。
有弟惊讶的转过身,看见远处那刚刚还光芒万丈的山峰正以一个可怕的速度黯淡下来,原来被远远驱散的黑暗,正从四面八方肆无忌惮的直扑上来!
不可逼视的白昼只露了一个脸,漫长的黑夜就再次降临了。
小女孩发出一声恐怖的、长长的尖叫,声音中包含了无数她还不能理解的、也许整个人类都不曾真正理解过的、自远古以来所蕴集的全部恐惧、失望、不解和愤怒……
然而黑暗仍然不可阻挡的轰然而至!
从耀眼强光中一刹时跌入漆黑一片,眼前无数跳动着的白色鬼影中,有弟分明的看见一张亲切微笑着的脸庞。
这个久违了的熟悉的笑容如同刀锋般轻易割裂了有弟心里沉沙一样堆积起来的冲动和震撼,骤然降下的黑暗中只听见小女孩嘶哑的喘息着尖声惊叫: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格罗福舰长远望着那颗再次沦入一片昏暗中的星球,笔挺的身躯瑟瑟颤抖,轻声呢哩着,
“……妈妈……”
中尉与中士贪婪而饥渴的注视着那颗再度神奇般放射光明的恒星,一任眼泪在脸上横流,只有一个下意识的声音在心里跳动着,
“妈妈。”
翻滚涌动的波浪在身体内一波波的撞击着有弟瘦小的身躯,小女孩在天旋地转中蹒跚着脚步,直到后背撞上一个温暖柔和的东西。她无法抑制的转过身,紧紧地抱住蓝鲸的巨鳍,把脸深深的埋在蓝鲸的身躯里。
蓝鲸的身躯轻轻的起伏着,感觉得到那孩子的抽搐。它的内心安详的传达着一个声音。
时间到了。我要走了,孩子。
“勃比……”
蓝鲸巨大的眼帘缓慢垂下,它虽然疲惫,却也因为再次目睹了时空背后的城市而兴奋不已。
你听过蓝鲸的歌吗?
“蓝鲸的歌?”
我们也唱歌。蓝鲸唱过的歌曾经是在这个地球的海洋里最洪亮美丽的歌声,也是我们生命中最精华的能量所在。现在,我的孩子,你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听过着奇妙音乐的人。
这一次,我要用自己的声音大声的唱出来,听好,我的孩子。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即使光再次照耀这颗星球还要一千年的时间,我的歌声也会一直陪伴着你。
有弟猛的抬起苍白的脸,“勃比!——可是空气……!”
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空气对来说,将变成流动的音乐。我很喜欢那样。我很喜欢你,我的孩子。你陪我走到这里,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仅仅用感激就可以形容的送别之情……这个地球上最小的孩子送走最老的老者,我的孩子,我很高兴一切终于又按照规律来行事。
“勃比……你认识路吗?你能找到你的海吗?”
这是伟大旅程的开始。
蓝鲸挥动鳍,把小女孩推开。没有了重力的束缚,有弟轻飘飘的浮动着。
一个波从蓝鲸的头开始,一直传递到尾部。蓝鲸高高的举起了尾鳍,声音象潺潺的溪水,从那巨大的嘴角流淌出来。
那是一种奇怪的汽笛般的音乐,又象是在耳朵边哼出的瓮响,或者低沉的鼓号声……声音没有跳跃,只有起伏,越来越大,如同一海潮水,从一浪尖到另一个浪尖,从一岸礁石涌上另一岸礁石,白沫四溅,巨浪排空……汽笛变成了呼啸,瓮响变成了轰响!
“嗷————————”
那昂然的气浪,在空气中砰然轰击出一圈又一圈涟漪,因为剧烈的光的冲击和消失而漆黑一片的空间,再一次慢慢的亮了起来。从空气中传来的巨大压力和来自垂死蓝鲸爆发般的心灵力量将有弟紧紧的压在坚实的大地上,小女孩只能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她张开嘴,但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是属于另一个生命独唱的时间。
“砰——!砰——!”
蓝鲸喷吐着全身的气息,声浪在广阔的地下洞穴中奔腾撞击,一切都因为这不可抗拒的力量而战栗摇晃,岩石发出崩裂的哭喊,地动山摇!这是蓝鲸的歌声!仿佛穿越亘古不变的悠远时空,直至从那遥不可及的北冰洋深处传来闷雷般的回响,那是群鲸的呼号,是让海水燃烧沸腾的轰鸣!
狂风嘶嘶的咆哮着,哪里来的如此之多的空气?地表上所有的浮尘都被荡涤得一干二尽,气流打着旋,卷夹着数不清的点点荧光,形成一道不可逼视的气墙,紧紧围住倒卧在地下的蓝鲸,细节已不可分辨,只看见蓝鲸的身躯在风中摇摆着……
“起航——!”
格罗福舰长转头对着空无一人的船桥大喊道。
“去吧……”鲁卡斯amp;#183;杨中尉笔直的站立着,心中轻轻的说道,“带我们去到应许之地。”
尘封已久的发动机剧烈的震动起来,喷吐出烈烈雄炎,繁星号残破的舰身再次响起轰鸣,蹒跚着起步,以一个稍微偏向黄道下方的角度,对准那未知的世界航去。
蓝鲸已经死了!
它那巨大沉重的身躯,终于摆脱了一切引力的牵绊,在宇宙浮尘和点点荧光的簇拥下,于淡蓝色星光中伸展开来,仿佛一艘小船,飘飘荡荡的飞向那模糊的星海。
有弟怔怔的站立,长久的仰望着天际,指尖微微颤动。一颗从来不曾流下过的眼泪划过她的脸庞,而她以为那不过是微风拂面。